她看着这个可怜的少年,忍不住要落泪。
在简生住院的四个月的时间里面,淮几乎每天都过来陪伴他。送饭,聊天,给他读书,扶他走动。少年巨大的创口在体内渐渐愈合。
她总是对他说,睡一会儿吧,你已经醒了很久了。于是少年就听话地闭上眼睛,但一定踏实地要握住淮扶在床沿的手,才肯安心入睡。是这般惊惧无着的孩子。
他终究是不到该走的时候,因此必须继续面对生。
胸口的疼痛伴随了他日后漫长的一生。母亲心灰意冷。她后来长时间无法逃过一个恶梦,那便是儿子当着自己的面一刀扎进胸口。
母亲是束手无策的。简生后来康复出院,她只觉得相互之间再也难以面对。这其中太多的割扯,沉重并且纠缠,因了血缘的亲近,反而更加不能直面和承担。
她反复思量。直至最终找到淮,将简生托付给她。
她说,我知道你与这个孩子本来非亲非故。亦对他没有什么责任。我本是他母亲,应该尽其职责。但自从简生出了那件事情之后,我反复思量,自知自己原本不是一个好母亲,现在想要弥补,却依旧事与愿违。他对你的感情,可算是一种强大的寄托和转移,内容并不简单。因此看得出其中深刻。
我也是愿为他好。若这样对他,果真是好的话。
我愿付生活费用,这些你不必都多虑,也是我应该。只求你能替我好好对他。拜托了。
15
住在淮家里的日子,他获得一种安宁。她照顾他的生活,为他做饭洗衣。带他出去散步。真正如同亲人般,让他拥有普通少年的平常生活。
她常常在回家之后带给他一个小的惊喜。令他无限愉悦开心。生活在淮的身边,简生只感觉自己仿佛是沉入了幽暗的海底,身体被海水般无处不在的温暖所全部包围,不可抗拒直至渐渐窒息。他只愿如此,再也不要停歇。
简生在淮的阳台和窗台上种满了植物,耐心地给它们浇水,仿佛是等待一个诺言一般郑重其事。花朵盛开的时候,就摘下来插在花瓶里面,放在餐桌上,弥漫出无限芳香。他每日清晨早早地起床,摘下带着露水的茉莉骨朵,盛满整整一只洁白的瓷盘,轻放在淮沉睡的身边。她便在沁人心脾的芳香中醒来,看见少年淡漠而英俊的笑容。早安。他说。
在房间里面画画,每日将那些插在花瓶里面的植物描绘在纸上。他画淮家里的静物,书橱里的小石膏像,茶几上的杯子,以及摆放的西洋酒瓶。阳光明媚的早晨,拉开窗帘,画架上昨夜的油画静静停在满屋的清香与光亮中。暮色四起的傍晚,放一首德彪西的夜曲,清晰的钢琴独奏如同潋滟波光一样闪烁。在小客厅里吃晚饭,清淡简单的饭菜,一边吃一边说说笑笑。简生去洗碗,淮便去客厅泡一壶俄式蜂蜜柠檬茶,倒在暗纹简洁的玻璃杯子里面,有着酽酽的迷人的色泽。某些令人愉快的周末的早晨,他起来,看见淮安恬的睡容,便拿出速写本用铅笔写生。在页脚留下日期,或者一句简短的话语。
他翻阅淮多年来留下的画,每一张都仔细欣赏。淮在美院进修结束,开始设计平面广告,还在教学生。简生身体恢复之后,常常和淮一起去画室上课。他坐在教室后面,目光穿过高大而林立的画架,凝视淮。淮有事出去的时候,他就替淮辅导学生。他的天赋以及技巧,已经不和大多数同龄人停留在一个水准。
这生活的美与宁静,叫人贪恋生之优美。唯有一次,在失眠的夜晚,简生对淮说起在北方乡下的岁月,那些童年中依稀可见的命运的谶语。他说,这些年来,我真想看看我的父亲。只是看一眼就好。而我只看到不同的男人出现在家里,跟母亲上床而后又很快消失。这么长的时间,父亲为什么就不出现呢。他话语打住,胸口感到有静默激烈的血液奔涌。强大之极的力量。仿佛又是利刃穿透胸腔一样疼痛。眼睛灼热,泪水流下来,双手捂面。
淮看着这敏感而悲伤的孩子,轻轻叹息。良久,伸出手来意欲揽他入怀,孩子却暗自挣扎抵抗。淮于是说,不要这样。到我这里来。简生。
语气坚决而温和。淮将简生的头抱过来,手指轻轻梳理少年凌乱的头发。沉默不语。
他觉得疲累,渐渐睡去。依旧是握着淮的手入睡,如同是得到了蛋糕就安心快乐的甜美幼童。
那夜的梦境之中,简生见到了淮。梦见他和淮乘坐一辆很旧很旧的公共汽车,往一处湿润的森林前进。车窗外面一直都是清幽的植物,空气仿佛蕴涵眼泪一样湿润不已。
在漫长的公车旅行当中,他坐在淮的身边。他看不见淮的面容,在梦境中淮的面孔甚至好像从未出现过,但是他依然知道那就是淮。陪伴他整个成长岁月的,他的爱。
他对她说,淮,我好想你。
淮再次轻柔地抚摸自己的头,说,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我同样想你么。
你不知道,我同样想你么。
简生因为这话突然醒了。他胸口的伤隐隐作痛。身边是淮安恬浅睡的黯淡身影。在这无常的世界,他却获得如此静好的光阴,日日夜夜,彼此厮守,温和相待。
她的身体没有与他游戏,只是希图告诉他,人与人应当如此。
于是简生爬起来,没有开灯。借着月的微光,拿出速写本。翻开来,在淮的肖像旁边,他写,我想要相信某个人。非常想。
他留下日期。写完之后,将本子合上,放回原处。
就这样他轻轻地喊她的名字。淮。
什么事,简生。她轻声问。淮有神经衰弱,在夜里一直都是惊惧易醒的。她睁开眼睛,看见黑暗中端坐在床边的少年的身影。
淮,我从未想过我是否爱你。毕竟人不可选择他的命运。而你就是我的命运。和你一起生活的这些日子,我不知道除此之外,生命还有什么更为美好。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以发生。
她便亲吻少年的额头。晚安,简生。
月光之下,记忆与时间都得以凝固。
他不知道,除此之外,生命中还有什么更为美好。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以发生。
16
他已经长久没有跟母亲联系。直到十八岁生日那天,接到母亲的电话。在电话里面,母亲说,简生,回家来吧。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给你做了晚饭。
简生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母亲在电话那头传出乞求的语气,简生,我们是母子…今天是你的生日,请你回来,好么。
简生略有犹豫,还是答应了。
他从淮的家里走出来。已经记不得有多久,他没走出过淮居住的校园。城市依旧是喧闹的,他独自走一大圈,回到家里。
桌上摆了新鲜的饭菜。客厅里的电视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闪着变幻不定的荧光。一个接一个的广告。母亲刚好从楼顶上下来,看见他,便带着笑容对他说,我刚刚浇完花。你种的茉莉和栀子,全都开得很好。
母亲不知为何,笑容非常疲惫,看起来令人揪心。她轻轻对简生说,来,坐下来吃饭吧。
她从厨房里端出一个漂亮的圆形纸盒。里面是生日蛋糕。剪掉红色的塑带,揭开纸盖,闻到香甜四溢的奶油气味。颜色鲜亮诱人。上面用樱汁酱写着,简生,生日快乐。很贵的一个蛋糕。母亲絮絮叨叨地说,这是我提前订好的,下午刚刚取回来。
简生看着母亲的脸,细细的皱纹盘绕在额上,仿佛是光阴粗糙的舌苔,舔噬着命运辛酸的味觉。带着疲惫的愉悦,却因了富有岁月的质感,看起来更加令人于心不忍。
一切都过去。再也不需要相互苛求,中伤。那些彼此都将自己对命运的怨悔发泄给亲人的日子,终将被原谅。那一刻简生发现自己一旦面对温情就将难过。他的成长当中,还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自己的生日,甚至在十二岁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
简生切下一块蛋糕,给母亲,然后自己也切下一块,安静地吃。
母子之间依然没有对话。盲目的进食使得心智愚钝,他渐渐觉得不再那么难过。
吃完蛋糕晚餐,简生帮母亲洗好碗,扫了地,上楼看冬天的夜景。他诧异地看到楼顶的花园没有荒。不知道母亲在自己离开的日子里,花了多少时间照料。简生再次像过去那样,用铲子疏通花圃的排水洞。修剪花草。站在栏杆边俯看城市华灯初上。下楼回书房看了几篇散文。清理了一下画具,丢掉几管干瘪的颜料。忙碌了两下再走出房间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十一点了。
他来到主卧室门口,门关着。他站在门口,不知道母亲是不是已经睡了。他站在那里犹豫不决。是否应该敲开门,对母亲说一声晚安。这么长久的隔膜之后,他们已经变得陌生人一样生分。
最后他还是没有敲门,犹豫之后,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里的卧具全是干净的,带着洗涤剂的气味,以及规整的折痕。是这么郑重其事地准备好,迎接他的回来。他心中忽然一阵心酸。
他关上灯,准备睡觉。躺下去不久,敲门声却响了起来。母亲在门后面试探性地问,简生,你睡了吗。
简生说,进来,门没有锁。然后他从床上坐起来。母亲走进房间来,坐在他的床边。
简生,这些日子,在老师家你过的好么。
一切都好,生活很安静。
简生,你想过回学校读书么。
…我会回学校的,但是我想要考美院。我这个样子,也是没有办法考普通大学的。老师也对我很有信心。只要这么坚持画下去,我想我考上一所顶尖美院是没有问题的。
那就好,你有明确的路可走,让老师多帮你。
恩。她一直都在帮我。
简生。母亲忽然声音有些哽咽。你已经十八岁。我想,也许是应该送给你一份财产的时候。
简生心里有所震惊。为什么?我不需要任何财产。他说道。
简生,你听我说——母亲伸出手轻轻抚摸简生的头,简生有些不解地望着母亲,这应是母亲第二次抚摸他。而第一次,还是十二岁夏天的乡下,第一次见到母亲的那个傍晚——我给你这把钥匙,你千万保管好。在新加坡的花旗银行,有你的保险柜。那些财产,供你自立所用。
少年诧异之极,他问,为什么,有什么事吗?
母亲笑容悲漠,她说,不,什么事都没有。这只是你的生日礼物。你长大了,这些本来就是为你而准备的财产,我只是想在你这个生日交给你。简生,你要懂得好好去生活。不管遇到什么事,要记得不可轻生。
她说,要记得不可轻生。这句话刺中少年的软肋。
简生回答母亲,我现在和淮一起生活很幸福,我很珍惜。你不用担心。
这就好。母亲说。
晚安,简生。母亲站起来,走出房间。
在房间门口,她忽然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简生,你可以原谅我和你父亲么。
他听到母亲说的话,胸口阵阵锐痛。简生抬起头,眼睛注视着空洞的方向。他低低地回答,我们本来就是亲人,没有相欠,谈不上原谅。我是你们的儿子,我只希望你们都幸福就好。若要说原谅,我也希望你能够原谅我。我曾经说过,你是母亲,我本应该爱你。
母亲没有说话,转身离去。
一切再次遁入寂静。他在黑暗中长长地呼吸。他知道,一切都过去了。就在刚才,彼此终于能够原谅。
这十八岁生日的夜晚,简生又再次梦见了童年时代的生活。
那仲夏的月光照亮了一泊泊梦境一般的湖,水面如镜,闪烁丝帛般的柔润光泽。在婆婆摇扇子的吱吱呀呀声音中渐渐入睡。
到了冬天,大片的水域已经凝结成冰湖。在月色之下呈现金属般的暗蓝色泽。芦苇穗子随风摇晃,像是挥别那些悲郁的岁月…
此夜过于短暂,来不及将逝去岁月里面的美好一一回顾便已经消失了。天又亮了。简生醒来,望着白色的天花板以及边缘镶嵌的榉木浮雕,淮不在身边,他心里一阵怅然。没有将辛香的花朵折下来盛满洁白的瓷盘,淮不会在清香中睡醒。少年要回去,他想念她。
母亲在餐桌上备好了早饭。她从厨房里面端出牛奶,看见简生起床。她说,简生,吃饭么?
简生刚洗完脸,本来准备走,但是他知道母亲这样做早饭是难得的事情,于是他说,好的,我吃早饭。
他喝牛奶,剥鸡蛋。母亲坐在简生的对面,凝视着少年已经轮廓分明,线条刚硬的脸。与多年之前的父亲一模一样俊朗。这是她的骨肉,被年轻而残忍的父亲遗弃在路上,又被人捡走的无辜生命。而这么多年过去了,该离去的已经离去,不该消失地却也消失。
吃完饭,少年放下碗筷,说,妈,我回去了。
母亲苦笑着。这个孩子在他的家里对母亲说,他要回去了。终究,少年心里没有承认这个就是他应该回去的家。
母亲不便说什么。她平静地回答,好的,回去之后,跟老师好好画画。她絮叨的语气,仿佛是在卑微地安慰自己一样。
少年站起身出门,母亲又连忙过去,靠近他,为他理理衣领。她念叨着,生生,要乖,跟老师一起,要好好生活,自己照顾好自己…明白…?母亲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很轻很轻,有着令人揪心的颤抖。
少年只觉得难以忍受这番颇带惜别之意的场面。他点点头,转身走出了家门。
17
少年不久后回到学校继续上学。学校对他来说已经是在陌生不过的地方了。那些桌椅和课本,仿佛早就不是他的世界。他既然打算报考美院,成绩也就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了。淮给他找了这个美院里面参加考生试卷评审的老教授,专门进行针对性的强化辅导。
那天上课,教授照例是让画一组静物。简生在画的过程当中,画面的大关系处理得很好,其他物体的色彩也都抓得很准,然而唯独放在三角构图顶点的那只玻璃杯他无论如何也画不好。简生反复修改,但怎么也不对劲。高光处钛白的覆盖能力有限,画面越来越灰。他胸口的伤阵阵发痛,如同有什么不祥的预兆。疼痛使得他的注意力涣散,整只玻璃杯的连形状都越来越走样,那颜色更是越改越灰,已经无法再下笔。
教授反复说,不行,重画。不行,重画。到后来,老师扔给他一摞纸,命他一直画,直到把酒杯画好为止,直到记得住这种角度的玻璃杯的画法为止。
学生们都已经纷纷完成了作业走人了,简生还是坐在那里画,越画越糟糕,老师也越看越挑剔…画纸上已经密密匝匝画了很多只酒杯,老师一律说不对,还是不对。简生讨厌“背”画,他认为这简直就是对绘画的侮辱,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笔触。到后来他已经画得要疯了,教授仍然铁着脸让他继续。
他捂着胸口对老师说,我不舒服。那个老教授说,那就去休息十分钟,然后再来画。
简生以前在淮那里画画的时候,每当他找不到感觉,淮都会彻底让他停下来休息,转移注意力,而次日一来他总是感觉很顺手。可是这为了考专业的强化训练却完全不是这般轻松,与考一门数学或者物理并无两样,有符合评卷老师眼光的理论绘画规则必须遵循。
那位老师在他耳边不无骄傲地说,每年为了考美院,都有好几个学生要在这里画哭。但是熬过了之后考上美院,没有一个不笑逐颜开的。我对你严格,是对你负责。
最后简生终于妥协,按照老师的说法给玻璃杯打高光,勉强交差。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一路上想着还有十几个速写和一张限时的素描大调子要完成,他只感到又累又困,胸口的伤越来越痛,心情沮丧到极点。
他拦下一辆出租车,赶回淮的家里。一路上他只觉得胸口哽得发慌,十分疼痛。他下车就快步冲上楼梯,慌张地敲门。
淮打开家门,反常地伸出手抚着他肩膀。欲言又止。
他奇怪地望过去,便赫然看到一直都呆在新加坡的舅舅此时坐在沙发上。神色凝重。
简生只觉得心跳狂乱。他紧张而局促,感到嗓子中哽咽着酸涩,就这样他看着舅舅将一个大的信封递到自己手上。舅舅说,简生,你母亲让我找到你,把这个交给你。请你自己打开它。
简生疑惑而颤抖地打开来,看到一份公证遗嘱,两份以舅舅的名义开户的存折,一封厚厚的信,还有一只小钥匙,与生日当晚母亲交给他的那只一模一样。
他只觉得胸口刺痛,微微晕眩。他未曾料到,十八岁那晚,竟然是最后一次见到母亲。
在走私腐败专案调查中,包括母亲在内的一系列相关的企业人,军政要员,海关官员等等都因走私和贪污受贿等行为被提起公诉。母亲的几乎全部企产和私产都已经被没收或者公开拍卖。东窗事发那段时间,所有牵连人都拼命活动,一直还在抱有平复这场风波的希望,或者尝试逃脱。母亲因为害怕简生受到刺激,在结局已定之前,从未曾告诉他。结果一切枉然。她必须要接受自己的宿命。
在那叠厚厚的信纸里,简生饱含疼痛地读到母亲的遗言。
简生:
我原以为事情最终会平息,一切难关都会度过,也不想让你的心境再受到任何打扰,于是一直以来对你隐瞒。然而事与愿违,终究有些事情我们无法避免。妈妈的确是不会有勇气面对后半生的牢狱生活的。只是希望,你能够好好的生活下去。
简生,妈妈自认不是一个好母亲,不论是生下你之后对你的抛弃还是重新找回你之后对你的抚养不善:毕竟,妈妈在性格上本来就不是安宁的人,在几十年当中的波折经历中我一直都未能获得某种安和并且没有抱怨的心境,这种对于命运的不甘和怨恨,甚至央及你的成长。在把你带回身边之后,固执而愚蠢地认为我已经有经济能力和条件提供给你,弥补你童年的缺失,因此一开始就迫不及待地要你按照我的意志来成长。而今反省起来,我的确是将自己未曾实现过的目标强加给你来实现…生于那个时代的父母,大都有这种不幸。然而这更是我身为一个女子,身为母亲,最大的悲哀。
在把你带回到城市之后的日子,在和你共同度过的生活当中,尽管妈妈经常不自觉地对你表示出一些长辈不应该有的怒燥,但是,平心而论,生生,你让妈妈体验了做母亲的快乐和骄傲。在今天这末路上回忆起来,这短短几年,你的存在的确是妈妈一生最终的,也是唯一的满足和骄傲。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拥有一条血脉,一份生命延续在自己的子女身上,是在挣扎在这尘世中为父为母的人们的唯一快慰。也是真实可见的奇迹。这种心情,这种意义,或许只有你以后也做了父亲之后才能明白。当然,当你为人之父的时候,一定不要像你父亲那样做铁石心肠的事情。但是事到如今,你也要原谅你的父亲。毕竟,在这个人间,若不原谅世事的无情和不公,将永远无法获得安稳平和的心境和人生。这便是妈妈一生最后的劝告。
回想二十多年之前,与你父亲初次相遇的时候,他送给我一盒写在桦树皮上的诗。在其中一首之中,他写,我会给你留下一个海风习习潮来汐往的未来。
这句话曾经深刻地打动过我。我亦是因为对此产生空幻的梦想而爱上你父亲。毕竟我们骨子里都充满了对安宁幸福的生活的向往。然而诗毕竟不是人生。我们之后的岁月,却完全是在苟活在无边的抱怨和绝望之中的。艰辛而又猥琐。亦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妈妈几乎是抱着报复生活的态度,开始不择手段地盲目谋生,想要变得足够独立和强硬,以此睥睨青春时代的巨大遗憾。
今日的结局,对于我自身来讲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你父亲抛下你然后离开,是妈妈对人世的失望的开始。你的存在,也一度使我感觉背负了过于沉重的歉疚和责任。我一直都想要补偿你的成长,但是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方式。我们之间的隔阂,尽管也令我伤心,但是想必对于你的影响是更大的。因为你毕竟是弱小的孩子。妈妈知道,你的成长非常不快乐。这是妈妈处在末路上仍然牵挂的遗憾,真的。
生生,还好我给你准备了一些财产,留在花旗的保险柜。这些钱已经不多,因为大部分已经被没收了,剩下这些只是一部分继承前夫而来的合法遗产。妈妈的钱,过去能够供你无忧无虑地花销,这虽然明显不是补偿你的好方式,但是我也找不到其他更为实际的途径来满足你。而今剩下这些钱,是我好不容易用舅舅的名义保留下来的,供你上学和养活自己。为难你了生生,以后要节俭,要独立过活。妈妈对不起你。生生,妈妈只希望你坚强。无论经历怎样的苦,只要还拥有万能的生,就有希望。这亦是我和父亲给你取名简生的缘故,不想,今日竟然兑现了这可悲的谶语。
你的一生还很漫长,而妈妈现在不想再要希望,所以妈妈放弃了。妈妈也不能想象,相对于死而言,苟活在牢狱中,会再次对你造成怎样的负担和阴影。我不得不承认,你和淮一起生活,未尝不是我的心愿。她果真是这等善良真挚的女子,你能遇到这样的恩人,多么难得。她对你的照顾,无论出于什么感情,都最终能够使我了无牵挂地选择结束生命。人言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在,若没有淮陪伴你,将叫我如何放得下你独自离开?我必定死不瞑目。简生,你要当她亲人般,要记得她给你的恩。
其实,随着岁数越来越大,妈妈越来越深刻觉得钱的无意义。这并不是在开脱妈妈的罪,因为妈妈落到今日这步田地,初衷也不过是想要留下更多的财产,供你优裕生活。毕竟这个世界这么残酷,孤儿寡母,没有钱将寸步难行。苍天有眼,或许老天是想到这样会害了你,所以强迫妈妈停止这样做。但是没有钱你怎么生活呢。生生你要明白,这些钱的不容易,要懂得计划和安排,因为你以后的人生,全靠你自己了。
生生,不知你现在是否还对妈妈怀有怨恨或者我们之间仍然存在深厚隔膜,但是无论如何,你要相信,妈妈对你的爱。妈妈是真的希望,你能拥有海风习习潮来汐往的未来。
永远爱你。保佑你。
妈妈
简生双手捧着单薄的信纸,热泪簌簌而下。
是在母亲去世很久之后,舅舅才陆续地告诉他说,简生,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姓何的男人。你应该知道,他跟你母亲的关系。但是简生,不要误解她。你母亲是有隐衷的你知道么。
她一直不想让你再背负什么阴影因此从未对你说过——把你带回来之后,她急切想要弥补你并且给你更安逸的生活,所以受何的再三胁迫,受尽屈辱。何早在遇到你母亲之前就专门勾通走私之事,他恰好是看中你母亲身单力薄,因此故意在海关为难你母亲的进出口船只,逼迫将它们挪作走私商船,给内地供货。你母亲无可奈何。这样的绝路,即使是利润三七分得,又有何意义?
简生,这么久以来,你母亲受他摆布,已经是受尽屈辱。你是否记得母亲曾经几次突然生病卧床。那是你母亲独自流产的结果。她甚至仍然必须隐瞒起来,并且强打精神,使她在你眼中看起来貌似只是一场感冒。
你母亲那些钱…那些钱是她一度梦想着要供你出国修习绘画的所用…你可曾知道她的苦心。简生,你要记住,这就是我们小人物的悲哀。我们从来都无能为力。
简生,一些我们不忍目睹的事情,并不会因为我们的不堪而延迟了脚步。我们需要遗忘并且继续生活下去,尽管我知道这样的过程对于你来说将会是惨烈无比的。你母亲的死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不过是要多建一个坟墓。而对于你来说,或许就是整个世界都被埋葬了。
简生,你要原谅你的母亲。你母亲在世的时候,曾数次背着你向我哭诉你们的深重隔膜,常常是哭到不能自已的时候突然惦念着,你该放学回家了,于是就马上回去给你做饭。她就是这样等你。而你却没有回家,是和淮在一起。这让她怎能不伤心呢。
你母亲的性格的确不讨人喜欢,好强,怨气丛生,缺乏柔情和耐心。性格决定命运。她深知自己身为一个女子,自己这样的秉性从不能带来任何的捷径和好运。
从没有人爱她。连你过去都不爱她。不是吗。哪怕是一点点的关爱,都没有获得过。她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在生意场打拼,其中的艰难,无法说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