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降生之前的晚上,母亲梦见家里的灶里出现了一尊金色的佛像,然而当母亲伸手去拿出佛像来的时候,佛像突然就成了碎片。
这个不祥的梦境使得母亲对这个孩子的出生抱有偏见。母亲一度以为她能是一个儿子的——因为家里面已经有了两个女儿了。然而看到第三个女儿的出生,父亲开始失望并显得非常不耐烦。
在后来漫长的成长当中,她和姐姐们便只能忍气吞声地过活。每天做很多的事情。从星辰尤在的晨曦一直忙碌到夜幕低垂。然后第二天又毫不妥协地来临。但是由于缺少参照对比,她们并不觉得这是苦。因为祖祖辈辈的女人们,都是这么活过来的。除去父亲酗酒偶尔对她们的打骂之外,她们尚不觉得生活无望。
十二岁那年的某一天,她感到小腹剧烈的疼痛。说不清是什么原因。疼痛在几日之后逐渐轻微,她也就没有在意。然而第二个月她又开始发作,剧烈的疼痛使她在干活的时候突然晕倒。之后那种疼痛便一直没有消失过,而且发作的频率越来越密集。她的嘴唇已经变得乌紫,身体日渐虚弱。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她只觉得下身莫名其妙的肿胀,直至难以忍受的坠堕的疼痛阵阵袭来。
母亲开始慌张并且焦虑。这征兆似乎暗示着某种不祥的疾病。
终于有一天,一个有名的游医来到了他们的草原,他看到了仁索家的帐篷前面冒烟的湿牛粪,于是走进去查看病人。母亲正为仁索的怪病而焦头烂额,看到了游医,顿时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央求游医做一个诊断。
仁索对游医的到来一无所知。游医给她看病的时候,她甚至是昏迷不醒的。他听了病情,看到女孩紫色的嘴唇,只消一切脉,便心中有了数。只是他表情有些诡异。把女孩的母亲叫道一旁,略有避讳地对她说,她是石女。下身已经被淤血所阻,全身气血贫弱,经脉臃塞。
母亲震惊地哑口无言。在他们看来,这是非常不祥的象征。只有前世造过深重罪孽的人,才会在今生落得这般下场。母亲立刻对那个游医说,贵人,请您不要声张…说罢她因为感到耻辱而低声呜咽起来。
那个游医说,我或许能够救她。但我需要三七,我需要去征采。
是几天之后的晚上,她终于奄奄一息地醒来之时,游医将她放上马车,带到一个有些宽大的帐篷里面。那是他四处流浪的唯一住所。那个游医将她抱进帐篷,顿时她的小腹因为身体蜷缩而产生的挤压而再次锐不可当地疼痛起来。她觉得自己简直要死了。
她面对这恐惧与不安,因为全身虚弱,只能束手无策。甚至发不出声音。那个游医将她放下。帐篷的中心燃着一堆熊熊的火焰。柴火噼里啪啦地剧烈燃烧。他戴着黑色的面罩,面罩垂下来的布完全遮住了脖颈。他从豹皮药囊里面取出草药,装进一只已经烧得黑乎乎的雄虎胃囊里面,然后又从豹皮药囊里面拿出一只金色的小瓶子,往胃囊里面滴入几滴黑色的粘稠药液。他将雪山的圣泉之水倒入胃囊里面,将这只黑乎乎的东西支起来,像是用铜钵烧水一样,用那只雄虎胃囊煮起药来。仁索看得目瞪口呆,她以为那只黑乎乎的胃囊一定会马上破掉,然后水哗地浇灭那火堆。可是一切都出乎她的意料,男子用这种高原上闻所未闻的加热方式,为她熬好了药。药水在胃囊里面咕噜咕噜地沸腾起来,像是老巫师嘴里冒出稀奇古怪的声音。
仁索奄奄一息地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她使出全身的力气,问,你是谁。
那个人始终没有说一句话。直到汤药终于熬好,他便端下来,递到她的嘴边。把它喝下去。游医语气生硬地说。她接过碗,双手却因为疼痛和无力而猛烈颤抖,滚烫的药水不断地洒出来。那男子见了,立刻伸手把碗端过来,一手扶着她的背,一手喂她喝下去。她依稀感觉这双手极其的坚决而有力。那种强大的魄力使她完全无从抗拒与思考。只有顺从。那碗药几乎是被灌下去的。味道出奇的苦涩。
之后游医便放她躺下。转身过去熬制另外一种草药。
仁索躺在那里,觉得疼痛逐渐地消失过去。然而身体灼热地仿佛深处燎烈的火焰之中。她全身滚烫。汗水不断地渗出来。身体的重量仿佛被燃烧殆尽一般轻。
这时男子坐在旁边开始拉奏根卡。她极少听到过音乐。除了去寺庙朝拜的时候听得到苏那,甲铃,或者铜钦的雄浑声音之外,她几乎没有听到过任何音乐。而这个男子拉奏的根卡,琴声激越而欢愉,音质有着一匹骏马的英魂。令她觉得无限新奇。
在她听得入神的时候,男子站起来一边拉琴一边舞蹈,他围着火焰。黑色面罩在豪放洒脱的身体动作当中开始晃动,隐约露出他诡秘面孔的一角。他的舞蹈仿佛是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潜藏着令人着迷的使命感。甚至他在围着火焰舞蹈的时候,会在靠近仁索的地方忽然埋下头来,面罩的垂绦扫过她的脸,之后又幻影一般疏忽而过。留下鼻息中浓重的混合着神秘药味儿的男性的气息。
随后男子开始放声地唱歌。声音仿佛是照射在雪峰之巅的金色日光。她在难以忍耐的灼热当中,不断出现幻觉。
她似乎听见这个男子在召唤她。过来跳舞吧仁索。仁索。
仁索在被幻觉所控制的意识当中,跟随着男子开始舞蹈。鲜艳的藏裙绕着烈火摆荡。她感到自己是这么的轻,又如同火焰一般灼热并渴望纵情伸展。
男子带领她跳起来之后,便一直毫不间歇地拉奏更为激烈的乐曲。她跟随在他身后越来越兴奋地跳起舞,并不断试图撩起男子的面罩,窥看那张神秘的面孔。她动作夸张而伸展,仿佛一根弦,在强大的声场中当中以最大的幅度共振。
在幻觉中仁索确定自己已经变成深夜荒原上的一团野火。在无限广袤的黑暗之中,失去信仰一般地撕裂生命。
汗水如同雷雨一般几乎由外到内都湿透了她。在接近体力极限的那个瞬间,她感觉到来自身体内部的血液喷薄而出,滚烫地汩汩流淌,竟如此漫长,仿佛某个没有天明的黑夜。她从未曾想到,自己的身体内部,竟然隐秘蕴藏着如此不可抵御的能量。
她觉得自己很轻。
于是她倒下来,幻觉继续这由药物所控制,无法停止。
男子其实早已终止了音乐和动作。仁索最后的舞蹈,是完全处在自己的幻觉之中的。他端起第二碗汤药,喂她喝下。
他看到这个因为虚脱而面色苍白憔悴的少女失去知觉地躺那里,如同盛开的雪莲。而藏裙下面汩汩溢出的黑色淤血,姿态诡异地沿着地面缓缓延伸。
他往火焰里面加了柴,保持着帐篷里面的暖热。
独自走到帐篷外面,面朝东方坐下,观望淡漠的高原晨曦,逐渐浸染了苍穹。歌谣一般的清新空气。
仁索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身下的黑血流了一大片,心里一阵恐慌。
此时男子掀开毡子走进帐篷。他们面面相觑。
你为什么不摘下你的面罩。仁索问他。男子不语,将仁索抱到自己的卡垫上,然后只是把一碗汤药喂给她喝。她在喝药的时候,狡黠地伸手意欲揭开面罩。男子却动作迅速利落地挡住了她的手。
他说,记住,你不能知道,是谁治好你的病。现在,你该回去了。
就这样游医将仁索扶到马车上,把她送回家。男子将一袋草药交给母亲,随后就悄然离去。仁索凝视男子高大的背影,对于前日在那个帐篷里面的幻觉,产生了不可抗拒的质疑。母亲则在角落里,神色复杂地望着她。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她的身体依然断断续续地出血。面色苍白如纸。她问母亲,我得的是什么病?母亲从来不回答。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仁索每日服用游医留下的草药,草药里混合了人参,黄芪,白术,炙甘草,获神,远志,木香,三七等等,是汉人在宋代就发明的药方。游医在里面加入了花椒与藏红花的粉末。在终于喝完了全部草药之后,出血逐渐停止,仁索开始康复。身体之中的某种积聚已久的沉重倏然消失。
她康复之后的某个夜晚,母亲对她说,我们要将你送走。
她惊诧而又束手无策地问母亲,为什么?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仁索,你要为你与生俱来的罪孽付出代价。这是你的命。
就这样在翌日清晨,清雾尚未散去。又一个陌生人,来到他们的帐篷前。
母亲牵着她的手,为她穿好衣服。梳好头。母亲对她说,来,仁索,跟我来。她将女儿送上马车。女儿开始拼命地呼叫,亦对这样的抛弃感到绝望而憎恨。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与生俱来的所谓罪孽,究竟是什么。难道,就是身体深处那些汩汩的疼痛的血么。如果是,那么又是谁,要选择自己,将那些黑色的谜塞进躯壳?
而关于这一切的诘问,在体验了由此派生出的所有痛苦以后,却始终没有获得确切的答案。
是在扎么措摔伤之后的第一个夜晚,在卡桑和扎么措都睡着了的时候,吉卜突然对她说,仁索,你跟我来。
她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暧昧邀请感到无端兴奋。跟随吉卜进入他的帐篷。在那帐篷里面,她再次看到了那把根卡琴,以及帐篷中间熊熊燃烧的火焰。没有带面罩的男子,面孔棱角分明。
她嘴角因为惊讶而微微嗫嚅。她说,你说过,我不能知道,是谁治好了我的病。
男子微微地皱了一下眉。他叹了气,说,你还是什么都不懂。
6
卡桑背对着她,突然发问。你为什么喜欢吉卜?
仁索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她说,因为那天,我看到他的手里,有一把根卡琴…那是我曾经见过的。
卡桑对这莫名其妙的回答感到不解。仅仅因为一把琴?她又问。
仁索不再说话。她轻轻地闭上眼睛。说,卡桑,你别问了。因为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卡桑没有再问。因为她看到仁索的眼角,似有泪水滑落。
三个人耐心照料,扎么措的伤势好转得很快。他能够试着下床走路。卡桑沉默寡言地照顾他,仿佛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义务。他时不时会像那天晚上一样,伸出手抚摸卡桑的脸庞。卡桑总是迅速避开。少年一再用含义不明的笑容望着她,问,你为什么要躲?
几天之后,四个人准备继续上路了。已经拖延了很长时间,寨子里的其他人,早就应该在夏季的牧场扎下帐篷了。他们往遥远的山头赶路,扎么措和两个她们俩坐在马车上,吉卜骑着马走在前面。
卡桑看着一望无际的原野,略有怅惘地回忆起,在那个大雪刚停的夜晚,跟在爷爷身后盲目赶路的情形。她的腿陷在雪地里,跨出每一步都无比艰难。脚踩在积雪上嘎吱作响的声音,在万籁俱寂之中,异常清晰。
耳边是扎么措大声地唱着古老的歌,声音桀骜而稚嫩,似幼鹰一般。
若东方不升起太阳,
西方冰川不会融化,
不会有玛旁雍措湖,
不会有茂密檀香树,
不会有绿色鹦鹉鸟。
若没有动听的鸟鸣,
便无雪域美妙歌声…
壮观的落日过后,黑夜接踵而至,星辰布满苍穹。日复一日。在某个深夜,卡桑在沉睡中依稀再次感到一只手抚过她的脸。她突然就醒过来,但是依然不知所措地闭着眼睛。因为感到羞耻与紧张,她咬紧了嘴唇。她听见扎么措问她,你睡着了没有。可是她默不作声。接着扎么措又说,说,卡桑,你长得真漂亮。我要娶你。
之后的夜晚,卡桑一直都睡得不踏实。尽管她对儿女情长之事毫无了解,但是她本能地提防着扎么措,生怕什么事情发生。
又经过了几天的前进,他们终于到达。连空气中都充满了夏季牧场水草肥美的清香。站在远处瞭望,大小的帐篷稀疏散落在草地上,一群群牛羊悠然吃草,缓缓走动,如云朵般飘忽不定。这辽阔而祥和的大地,仿佛天真的婴孩,安眠在苍穹郁蓝的怀抱之中。她在很多年之后回忆起,原来这里的生活之所以泰然,是因为人们无法看见时光。因此姿态静止。
7
夏季牧场的生活更加繁忙。卡桑背着大背篓拾牛粪,背篓要高出她的头。晋美已经出去放牧。日朗家的牧羊犬大声狂吠,卡桑立即赶过去,不知是什么事情。
是一对年轻的旅行者靠近了帐篷。卡桑喝住了大狗,看见一个女子走到她的面前,对着她举起了相机,欲要给她拍照。卡桑抬起头看见这对年轻的旅行者,惊奇地打量着他们的穿着,头发,旅行包,以及手里的相机。她摁下快门,卡桑都不由得一惊。女子拍完照,笑容明媚地对她说,小姑娘,你长得真漂亮!
那个女子说的话,卡桑一句都听不懂。但是她看到女子对她打出手势,示意她过来。卡桑怯生生地走过去,女子便温和地笑着,伸手要抚摸她的脑袋。这对于藏族人来说是十分不礼貌的行动。扎么措见状,远远地就朝着她喊,嘿,你在干吗!声音很凶,吓得女子连没听懂都立刻缩回手。
扎么措骑着马迅疾地跑到她们跟前,身手敏捷地翻身下马,对着卡桑说,你拍照了?笨蛋,你有影像留在人间,你的灵魂就升不了天啦!
两个旅行者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正想举起相机趁机给这少年再拍一张,却被这少年莽撞地挡住。他冲她吼叫,不要拍照!说完抓起卡桑的手扭头就扬长而去。两个旅行者莫名其妙,但是暗自被这少年的派头给逗乐了。卡桑头一次被扎么措抓住了手,她轻微地表示挣扎,但是无济于事。一路上她被扎么措拽走,却频频回头看给她拍照的女子,看到女子留在原地,笑容仍然非常明朗。
到了晚饭的时候,卡桑走进帐篷,赫然看见两个旅行者已经坐在席上,日朗满面春风地把他们当作客人盛情款待。扎么措低头不语。女子看到卡桑走来,面露喜色,大方地对她打招呼。
那一顿饭,日朗和那两个旅行者显得极为激动,他们各自操着自己的语言打哈哈,交流不通便只会喝酒。大碗的青稞酒,甘冽辛辣的液体,令人兴奋愉悦。
日朗开始趁着酒兴唱歌跳舞,女子仰起头看,笑容明朗,这来自内心的天真愉悦。她拍手打节奏迎合。她身边的年轻男子则看着她,脸上有淡漠的笑容。
卡桑却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白皙的皮肤以及精致的五官,以及她的恋人无言的沉默的脸。
帐篷外面暮色正浓。
迁徙到夏季牧场之后,她仍然是与仁索住在一起。那天晚上,两个旅行者扎好自己的帐篷,便安置在她们旁边,准备就地歇一晚。
卡桑在做事的时候,看见了他们的蓝色防水布帐篷,她自然是觉得非常的惊奇。忍不住扔下了手里的活儿,想去看个究竟。
女子看见了帐篷外面的人影,便撩开了小气窗。两人的目光相遇。女子微笑着问道,小姑娘,你在这里干吗?
卡桑听到陌生的语言。柔和的,异乡的,并且是女性化的。她不回答,只是摇了摇头。女子从帐篷里面钻出来,打开了帐篷的帘子,让卡桑看个究竟。红色的羽绒睡袋,汽油灯,大的登山包,水壶,小本的书籍和笔记本,刀,手机,指南针,地图,特制的轻铝画板,以及大捆的颜料,刀笔和纸张。
卡桑感到无比的新奇。却因为羞涩,红着脸跑回了自己的帐篷,再也不出来。

第二章
〓〓小凡做的电子书〓〓

当我无法安慰你,或你不再关怀我,请千万记住,在我们菲薄的流年,曾有十二只白鹭鸶飞过秋天的湖泊
——简桢《四月裂帛》
1
跟我一起走,简生。不要丢下我一人。那里美得超出你的想象,我摄影,你可以画画。
他们从俄罗斯回来的那一年,由画展协会应邀去藏地高原做艺术写生。简生并不十分甘愿,辛和却要劝他同去。用多年来习惯性的姿势,抱住简生的头,紧贴在腹部。她的手,一直抚摸他的短发。辛和压着声音说,简生。我年少的时候,有一年春节,我们一家人去雍和宫。大人们都在拜佛,手里呈着香,三跪九磕。大人们说雍和宫非常灵,许的什么愿都能够实现。但是我觉得俗气,站在殿外,不曾跪拜。我心里暗自说,每一次,我都离幸福只差那么一点点。后来我想,或许菩萨把那话当成是我的许愿,真替我实现了。直到现在,我依然是离幸福只差那么一点点。
所以。简生,你一定要跟我一起走。就像是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都一起走过来一样。简生,你便是我的幸福。她恳切地说。
辛和停顿了很久。她急切地看着简生的反应。他一如往常,英俊的面孔之下神情涣散,有时候使人看不到希望。干净瘦削的脸却是很多年都一直没有改变的模样。她非常的熟悉。
他亦是用多年来习惯性的语气,面对她的恳求,最终都答应下来。好吧,我们一起走。简生说。
于是她就欢欣地露出满足而甜美的笑容。一如一个天真少女。却不矫情。简生心中自是清楚,她的确是内心天真善意的女子。一直处于懵懂之中。只要简生给她一点配合,她就有无限欢心流露。因这是她的爱。
而他看着她从细小之处获得的欢欣与甜美,不知为何,常常感觉心酸与疲惫。
2
童年尾巴上的某个夏日黄昏,他刚刚从水泡子捉鱼回来,远远的,黄虎就大声地吠着,猛烈摇着尾巴欢迎他。男孩飞奔着进门,大声地叫着,婆婆,我回家啦!嘎吱地推开门,男孩却猛然看见,堂屋的方桌两边分别坐着婆婆和另一个陌生的女人。他感到奇怪,但是并未发出不礼貌的唐突叫喊。他只是不说话地站在那里,等着婆婆告诉她这个女人是谁。
婆婆站起来,说,孩子,来,过来瞧瞧你妈…
他愣着了。说,婆婆,您说什么?
婆婆眼里忽然噙了泪水。孩子,来看看你妈…你亲妈…
女人站了起来,握紧了双手放在小腹前面,带着尴尬而含义复杂的笑容,眼里却有了泪。孩子,妈妈来看你了。女人朝他走过来,远远就伸出了手,似要迫不及待地抚摸他蓬乱的头。男孩愣着一动不动。
女人小心翼翼地靠过来,像是靠近一个多年不曾愈合的溃烂伤疤。男孩看到她的眼泪已经滴答滴答地落了下来,双手急切并且犹豫地抚摸他的头。她似乎想要说很多,但是话到嘴边,却哽咽着泣不成声。孩子。她叫他。
女人的手在他的脑门儿上磨娑了许久,脸上渐渐露出某种如释重负的笑容。她的手是母性而柔软的。却令他感到陌生。
孩子问,你是…我妈妈…?那你说,我叫什么名字?
女人说,你叫简生。
他说,简生!?…不对,我不叫简生。婆婆和学校的老师不管我叫简生…你不是我
妈妈,你认错了。
女人苦笑了。简生,你是我的儿子,我没有认错,简生,是你爸爸给你取的名。
男孩问,那么我爸爸呢?
女人说,你爸爸他走了…
黄虎的叫声一直在外面隐隐浮现。月色已高。土房子前面的田野渐渐浮出一层浓郁的沆瀣水汽,烧苇蒿的气味夹杂着被一日的晴朗晒透的泥土的香气蔓延到了堂屋。方桌上摆着的那一碗粗茶已经凉了。
在很多年之后他依然能够记得那个晚上。
那是简生记事以来第一次见母亲。
两天之后,他被母亲带走。那个声称是他母亲的女人一直牵着他的手,走出院子。他只觉得这一切太唐突,内心竟惶恐紧张得手心直冒汗。男孩看见婆婆倚在门柱上怅惘地看着自己,精瘦的粗糙大手蜷着举高,却挥不动,只是停在半空中。清晨的浓浓的雾气渐渐湮没了婆婆的脸。黄虎拼命地狂吠着,声传百里,整个空旷的田野上只有雾气与黄虎的叫声相互交织。而婆婆越来越远。
男孩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拖着母亲的手死活不走了,母亲束手无策地停下来,他就机灵地趁机挣脱了她的手,朝房子奔了回去。婆婆!婆婆!…他拖着哭腔,撕心裂肺地喊。
母亲看着孩子跑回去。木然站在原地潸然泪下。
于是事情又不得不被耽搁下来。两天的时间里,孩子在婆婆和陌生母亲的劝说下,最终点着头同意离开。他惊惶地恳求婆婆一起走,但是老人沉默地摇头,浑浊的眼睛里噙着枯泪。老人叹息着说,走啦走啦,人都该走啦…声音沙哑而凄惶,像是失群的大雁在暮色中的悲鸣。
临别之前,男孩亲自给黄虎套上粗绳子,把它栓在家门口。黄虎叫着,拼命往前蹦,木桩子被摇得剧烈晃荡。男孩使劲摸它的头,说,黄虎,往后你好好地听婆婆的话,我回来看你,你要是不听话,再去踏庄稼,我就不跟你吃狍子膀!黄虎…可不能忘了我…黄虎…
狗儿渐渐由狂吠挣扎变成了低声呜咽,声音委屈的。滚圆的黑眼睛里面闪着光。
于是又是一个清晨,女人带上孩子,坐了一天的汽车,再坐了一趟火车,然后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在火车上,孩子一直坐在窗边的位置,带着惊惶而猎奇的深情,出神地看着窗外飞快闪过的风景。
而这女子眺望着北方以北,一时间忽然明白原来一切从未曾消逝。在阔别了那么多年之后,她终于获得足够的勇气重返旧地。这旧地是北方的湿润而遥远的草甸子,是清晨久久不曾弥散的袅袅雾气,是回荡在野地里的鸟鸣,是秋日的山岭里大片的金色树林。是她的青春。
她曾经以为那片草甸子已经不再存在了。随着青春年华的模糊惨淡的影子,一同消逝在时光某个静谧的角落,等待不期年的某时某人,怀着盗墓一般的的莽撞和好奇,敲开一只只棺椁的厚重腐木。然后,一具具光彩早已不再的青春,便在历史的愧疚中重见天日。其中最普通的那一具,便是自己。
3
那个疯狂并且悲剧的年代。是愚昧,理想,热血,愤怒,仇恨和诗人的温床。童素清,一个标准意义上的老三届,在十八岁的年纪上,离开了京城,像是搅在鲜红滚烫的动脉里面的一粒晕头转向的细胞,被历史的洪大血管输送到了远离城市的北国之乡。红色的血液隐喻着最莽撞和无知的牺牲,它轰轰烈烈地往前奔涌,呼地一声,扔出几粒细胞,撒种一样任其遗落在一处广寒的蛮荒天地。
她只是这些细胞之中微不足道的一粒。
那年她和一些素不相识的年轻人一起到北方插队,挤了两三天的火车,又换乘军用大卡车,途中补给的时候,停留在三江平原的农场。
这些城市来的年轻人,眼睛都赫然被那坦荡开阔的天地给擦亮——天空与白云如同是浮着白色冰山的深蓝色大海,阳光是清凉的,撒满了无边无际的田野以及夏日的水泡子。各色的野花咋咋呼呼地沿着水泡子的周围镶了一圈。青草的叶面亮得如同上了一层釉,那鲜绿色湿淋淋地,流淌到岸边,仿佛水泡子的碧波便是岸边青草染成的。
而田野无边无际,青色的麦地在风的反复抚摸之下层层翻滚着柔和的麦浪,大豆地和苞米地的田垄条条排列,无比壮观地蔓延到地平线尽头。漫长而深黑的条条田垄之间作物旺盛生长,亦是一张经纬细密的巨大的网,纹丝不漏地覆盖着知青们的青春岁月——这土地有着极为血性的原始姿态:即使道道田垄被拖拉机的铁耙梳理像发丝般丝丝顺直,土地本身仍以它的无限宽广藐视着人们蛮横无知的改造——除了黑得渗油的肥沃,它本来就贫瘠得一无所有。
这是北大荒开发成熟的田野。许多的知青连队在这里扎根。而她面对的,是更为僻远的地方,靠近小兴安岭林区。
先来的知青们已经自己伐木,搭成柱子和房梁,然后围上厚厚的毡子,盖一个毡顶,也就是个帐篷了。毡顶上留着孔,是给冬天取暖炉子所用的烟囱口。帐篷的四周留了几个大洞,便成了窗子。帐篷里面的床架一律是用粗壮的大原木搭成的,铺好干草,躺上去十分柔软,有着浓郁的原木芳香。整个巨大帐篷中间用几层苇编的席子隔开,分住男女。
一个叫简卫东的小伙子,为了拉大提琴,宁肯选择最苦最累的挑担子活儿,也不肯用手来沾染泥土或者抡铁锄,有一只精致的藤条箱子,装满了书籍。如此便被分到了林场来。他的手是为拉大提琴和写诗而存在的。那双洁白颀长的手给她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自然,这反革命的姿态日后给他带来诸多的苦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