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切都记得那么清楚吗,简生。我觉得我已经渐渐模糊了那些细节。可是头脑中始终有一个印象,便是那里宁静安然,只有大片大片的苍翠。她说到这里,仿佛陷入真切记忆,声音像是被风托了起来,飘向远处。
坐车的途中,简生与淮断断续续说话。行车漫长,淮不时地睡过去。简生在一旁镇定而清醒地看着她的脸,却恍然觉得落进了长久以来的那个梦境。
少年的他与淮一起乘坐一辆陈旧的空荡荡的公车,缓缓深入某处蓊郁潮湿的森林。青色的藤蔓在窗边摇晃,滴着甘甜的露水。阳光都变成绿色的,呈柱状射入幽暗的车厢。青玉一般冰凉的风微微撩起淮耳鬓的发丝。
淮,我这样想念你。
那少年时的梦境还依然停留在遥远的夏天。此时冬天的山林,有着阴郁的云层笼罩,有些冷。车窗上结满了水雾,仿佛一场久待的晨间飨膳。他握着淮的手,怅惘地望着云雾森林。一言不发。
到达玲溪,正值暮色四合。整个小镇衬着高大山影,陷入一片靛青色的黄昏。有着破碎的如豆灯火隐约闪烁在深邃逼仄的巷子里,灯火倒映在潮湿而光亮的石板路上,像是一溪落入凡世的星辰。
镇子上一派萧条。这里本来就并非是经由旅游开发的景地,时值冬天,人更是稀少。他与淮住进当年的那间农家客栈。从滴着雨水的清幽院子里穿过,走上后院小楼。他们的房间,两张干净的木制单人床,墙壁乳白,栋梁和窗棂都是棕黑色的檀木,闻上去都有时间的芳香,至为珍贵古老。撑开窗子,看得到玲溪镇上的流水灯影,静谧安详。
这岁月的安宁静好,叫人无限清晰地看到生之优美。总是要涉过这么泥泞浑浊的路,才能尝得到藏在命运最深处的甜蜜。反而言之,人也正是因为期待着这样的时刻,才恋恋不舍地生。而这人世也因每个人要住在自己的梦境里,才变得无限广大浩淼。广大到我们反而一再遗落最初的梦境,不复追寻。
这种悖论,足以概括所有悖论中的生。
淮,若我不曾爱你,我便不会能够走这么远的路,穿过这么繁盛的记忆,来抵达这一方天地。这其中看起来有焦灼和惘然,但是我始终记得它的美与好。我从未曾回避我们之间的不可能。因我们在世俗目光之中,并不是尽善尽美的一对。甚至不能够说是一对。但你知道,我们在这个世上,所能真正给出的爱,就那么一次,所能真正做出的好,也就那么一点,剩下的都留给了自己,用以修缮并苟且自己的生。 而我若没有你,连苟且自身都是晦涩不甘,所以我一定要有你在,才能够拥有完满。因此你不必觉得这感情的无由和庞大,以至于难以接纳并且相信。毕竟说到底,我如此甘愿而执拗地去担当对你的感情,亦不过是为了填补自己的生。这应当是一种善意的自私,是所有盛大的感情背后最真实却最不为人知的本因。
那晚散步的时候,他如是说。
这日的冬夜,天地森然,抬头有着暗蓝的厚重云朵,在夜幕之上如同歌声一般飘摇。他们一路走过玲溪的萧索街衢,身后是一地氤氲的月光,静默照耀。
8
他们在玲溪的那几日,旧地重游,四处散步,十分感慨。带上干粮,搭车去遥远的湖畔闲坐,一呆就是一整天。简生背着画板和颜料,整日地写生。画些简简单单的水粉,或者钢笔速写,坐在那里下笔的时候,孩童一般专注天真。她无限欣喜地坐在他旁边,看他画画。看得心生怜悯,忍不住想要摸摸他的头。恍然中觉得他还是那个暑假在自己的美术班上画素描的少年,寂寞而安静地坐在角落,画架的背后露出他半边英俊的脸,目光之中兀自有一泊湖水般的忧伤,和深情。
他落落拓拓,几笔就成就一幅小作。孩子般骄傲地拿到淮的面前去,喜欢么。他总是问。淮接过他的画,隔一定距离煞有介事地端详。
简生不知道,其实淮的复视已经严重到使她看到的画面远非本身的模样。
那日她心情格外好,邀他去爬山,就像多年前那次上山采景一样。只是大概因为很久没有人上山,道路湿滑,小径的有些路段已经被丛生的植物所掩埋,只剩中间极窄的一条缝。这一次是简生走在了淮的前面,他伸出手,说,来,淮,过来。
淮伸出手放在他的掌心。这个瞬间被时光颠倒了真相,多么令人伤怀。多年前,她正是这样走在简生的前面,回头发现少年刚刚摔倒了爬起,红着脸看她。她伸出手来,说,来,简生,过来。
物是人非。她怀着感慨的心情,一路跟着这个男子上山去。简生一再转过身来问她,你要不要休息,要不要回去。她都微笑着摇头。
她是累的,并且疼痛。但她一言不发,低头坚持走,不肯回头。这满山的高大树木在头顶森森密密地遮住了阴霾的天色,林子里格外的阴冷。水雾弥漫,鸟的破啼之声反反复复回荡,单薄而忧郁。
在山顶,他们眺望熟悉的风景。南方山山林林的绿色在冬日里显得灰暗而苍茫,覆盖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不如夏日浓盛苍翠。冷风呼啸而来,贯穿心肺。这一切风景在她眼中都只有一片模糊,影像交相重叠,像是拼接错位的胶片。这么久以来,她早就已经习惯这疾病带来的视觉效果,并且始终没有对人说起。但是她在那一刻不知为何,心中竟因无法看清这记忆的真相而涌起一阵无由的悲郁。那种心情钝重地击在心上,似有长久的震颤和回声无法平息。
他们并肩站了一会儿,各自沉默地怀着感慨的心事,一言不发。一如多年前那样。
走吧,回去了。她说。
那日深夜,她因为一日的爬山,腿又开始剧痛,感觉被死死箍紧,并且有针刺般的焦灼。她因疼痛而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却不肯出声,直到最后辗转得筋疲力尽,并且渐渐僵硬。
檀木窗外是深浓得不见五指的夜色,没有一点点光。她长时间地痛,痛到后来累得在疲乏地睡了过去。那夜格外漫长,她一次次醒来,天依然未亮,依旧是那样的黑暗,身体仿佛被这黑暗所压迫,不能动弹,于是她又一次次昏沉沉地睡过去。
身边简生的声音响起,她听到他唤她的名字,淮,淮。
什么事?
你不舒服么?
还好。夜里有阵很痛,后来不知不觉睡着,也就没有什么感觉。
你还要再睡么,淮。
几点了?
十点了。
十点了…?
她就这么睁着眼睛,身处早上十点钟的天日,却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东西…
那个瞬间她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慌,伸出手无着地想要抓住什么,整个手臂却又再次不听使唤,手指更是不能活动。
她再也克制不住恐惧,泪水一下子就滚出来,格外地汹涌。简生看到她的手臂痉挛,惊慌地俯下身去,你怎么了,淮。
她过了很久,用纹丝般的细弱声音说,简生,我想…我可能是盲了。
9
他带着她匆匆离开玲溪的时候,下着漫天飞舞的冻雨。天色阴霾。她已经走不了路,是简生双臂托着她,在小镇的客运站,一步步挤过人群,狼狈地把她抱上了回去的客车。到了城市,又马不停蹄地把她送进医院。
他始终都记得那次仓皇的逃离。自己托着淮在车站嘈杂的人群中穿过的时候,觉得眼前都是幻象,一切都像是被按下静音的按钮,变得阒然无声。眼前只有和他一样张皇挣扎的苦楚的人们,晃动着求助的双手,被宿命踩在了脚底,孱弱而盲目地匍匐。
他陷落在这荒诞无情的世间,托着心爱的女子,无望并且焦灼,不知何去何从。
淮已经失明,送到医院时严重地肌肉强直,四肢不能动弹,言语不清。在医院,那个粗鲁并且没有耐心的护士只推来了一只冰冷的轮椅,对简生说,把她抱上去坐着。然后跟我过来缴费。
医院的走廊永远都冰冷,晦暗,冗长无尽,弥漫着浓重的过氧乙酸消毒水气味。简生坐在走廊边的凳子上,静默地注视着撞到脚边来的轮椅。它的钢架寒光凛凛,被粗暴地推过来的时候碰在凳子的铁架上,发出金属撞击的铿锵声,在医院的走廊上回荡。有无限空寂,与无情。
连续两日,淮的病情一直高频率发作。她的母亲带着妹妹,慌慌张张地从北方老家赶到医院来,当即毫不留情地被迫撞见不堪入目的一幕——
淮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停地抽搐痉挛,口齿仿佛脑瘫病人一样含混不清,涎水不可自控地沿着下巴滴落,失明的双眼黯然无神地望着黑暗空洞的方向…
简生一直抱着她的头,因为揪心而止不住地颤抖。
这是曾经如堇色山茶一般美好而辛香的淮。是他在那些树荫盛浓的夏日早早就到画室去等待,并且无数次在楼下彻夜为之徘徊的刻骨铭心的初恋。是在他绝望轻生时,未曾多虑便要把自己接到家里来细心照料关爱的女子。是母亲死后善意收留并且陪伴他直到成年的恩人,是自少年时代起便念念不忘的,他的爱。
她的善美,原本应该让她安然地活在一个男子的至死不渝的爱恋之中,直到毫无痛苦地沉睡在由美丽回忆铺成的天鹅绒温床上,安乐美满地告别这个人间。
而她先在却独自一人深陷在一个完全黑暗的盲的世界,因病痛而艰难挣扎。她的惨不忍睹,正如同刀刃一般锐不可当地捅入这个男子的瞳孔。
简生终于泪如雨下。
她那个夜晚的发作,成为此后的日子里十分常见的情形。由于病理造成的呼吸衰竭与心律骤停,已经有两次被送入抢救室抢救。
在那个冬天,在那段最后的日子里,离开病床,她每日所能赖以行动的,只有轮椅,以及简生托着她的双臂。
失去一切能力。每时每刻需要有人照顾。在病房的阳台上长时间的静默,然后会突如其来地开始发作。淮的神经受损状况急速恶化,没有任何药物能够挽救。
那夜萧寒。窗外刮风,玻璃一直颤抖。病房中只有煞白的灯光,外面的夜渐渐深了。到了睡觉时间,简生依旧把她从轮椅上抱起,放到床上去。托着她,看到她已经瘦得形销骨立,感觉她在自己手上轻得像一把憔悴邋遢的枯草。
她被抱起并且贴近简生胸膛的时候,简生听到她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她已经盲了,却执意要说出什么。简生将她放到床上,然后一次次俯下身去,将耳朵贴在她的嘴唇上,希图能够听清她的言语。但是除了含混不清的喉音,他什么都听不到。
淮黯然无神的黑眼睛里滚出灼热的泪水。那么的烫。声音越来越细弱,渐渐消亡。简生跪在床边,握着她冰凉的手。
你要说什么,淮,你要说什么…
他胸腔中有强大静默的力量缓缓压迫下来,压迫他直到深深地伏下身躯,埋下头去。那个时刻他亦是盲,并且失聪的。
就这样他又看到她。
在今生开始的那一个瞬间里,在被蓊郁绿色所漂染的少年时代伊始的夏天,他第一次去找她。
少年紧张地来到她的家门前,轻轻地叩敲。她披一件随意的深色坠质睡衣,嘴里叼着的一枝炭笔,手里抱着一卷卡纸,另只手腾出来开门。头发挽起来,脖颈颀长,锁骨似清瘦的少年一般突出。面孔上的轮阔干净清晰。肤色洁白,如同楼下绽放的广玉兰。身上有着植物的辛香。
她表情诧异地望着这个心绪紧张的少年。
少年忐忑不安地问,我可以不可以到你的班上去学画画?
她愣了一下,微笑着说,当然可以。
少年竟兴奋地语无伦次。谢谢,谢谢…
10
是否亲自见过死亡。
你透过玻璃,亲眼看到她躺在那里。又开始剧烈而又无力地抽搐。因为头部剧痛而在那里孤独无依地发出最后一声嘶哑吟唤。早已不能说话。盲。涎水淌出,小便失禁,丧失自控。身体被迫裸露,气管被插入。接满了管子,连上周围布满的仪器。持续地进行心肺复苏。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脑室角白质严重病变。髓鞘病灶硬化发白。她已经失去知觉,无法恢复。只有呼吸机苟延着气息灌入,与呼出。护士拿着一纸病危通知,找家属。把笔塞在老人手上,让她补上签字。
老人尚且握着笔在那里颤抖,虚软。你去搀扶她。
十分钟之间,她出现了最后一次心跳。几丝自主呼吸。
二十分钟之后,瞳孔放大。心跳和呼吸全部停止。她安静下来。不在挣扎并且痛苦。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如同是安睡。
三十分钟之后,医生放弃。拆掉仪器,各种紊乱的导管。把白色被单拉上,覆盖她的身体。然后他们正在向你走过来。
可是为什么,那夜只要你一闭上眼,便可看见她的脸。
看到她在你的生命中刻下的印迹。那些时时刻刻。那是当她还活着的时候,给过你的记忆,和那些轻缓稀薄的肢体触觉。包括所有言不由衷之间,彼此最为哽咽的愧对与遗憾。那是亲人般的深深印刻。而她的那张鲜活的脸,以及曾经抚摸过你面颊的手,已经遁入冰冷,与最彻底的生之丧失。
她离开之前依然没能够留下任何的话语。她的走,阙如了当,十分干净。一如她的生。
在医院中,简生当即得知她的死。那个瞬间他却一直是站定那里,连泪都未落。
淮病重之时,他不是没有为之生悲而泣下。然而她此番彻底离世,他却能够淡然担当起来。只觉得一切太过迅疾和不真,如同是一面因为仓促捏造而漏洞百出的假象,容易让人一笑置之,就此忽略。亦仿佛是得知她彻底告别了病痛,放下心来。
是否意识中,觉得她始终还是在那里,因此不觉得悲伤。抑或,那种大悲抵达某种内心深处的底线,一如大爱无言,大言稀声,反倒静寂下来,只能在日后漫长漫长的岁月中抱怀思切。
淮被两个因为惯见生死而面无表情的医护人员推向太平间。沿着走廊,淮平平稳稳地渐渐消失,万分安详。仿佛穿越通道,便可以抵达另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她缓缓地经过简生的身边的时候,他没有靠近,站定那里,目光一直胶着在上面,胸中只有深海海底一样的至静,与无光。
倒是淮的母亲和妹妹悲痛难以自制。老人瘫软在走廊的座椅上,痛哭流涕,其情其景让人揪心。他心不忍,良久之后,便走到她面前蹲下来,把老人背起,走出医院。
那夜是寂静沌重。无风,无月。稀疏寥落的星辰钉在夜幕,闪着极微弱的光。他背着淮的母亲在路边站着等计程车,要带她们回家去歇息。
已经是凌晨。而这个倦意的人间还未苏醒。
11
十一月的北京下初雪。叶蓝从英国给卡桑电话,告诉她圣诞节假期回来看她。她在电话里说,去妇幼医院住着,卡桑。现在就去。
她在这边回答,好,好。你尽可放心。
她在医院独自待产。身边的年轻准妈妈们大都有大群亲人陪在身边,但她并不觉得有何羡慕。已经觉得非常安心和满足。这总比临产前一个小时还要在加德满都一家小餐馆里切洋葱要好。
那日她还在床上昏昏沉沉睡着,便觉有人抚她的脸。她睁开眼睛看见叶蓝。一瞬间快乐而欣喜,伸手去抓住叶蓝的手腕。
你回来了,叶蓝。
她又是坐着长时间的飞机从地球另一边迫不及待回来,只为来看望她。卡桑深知,这般的挂心和真切,若是一个情人,还可以用热恋的感情来解释。但她只是年少时的一个朋友。这样做,不知有多难得。
叶蓝俯下身来,亲吻她的额。脸上有舒展开来的笑容。她一直都是那么美。
孩子出生那夜,又是下大雪。她只是筋疲力尽,心中并无欣喜。尤其看到他刚刚来到世间,小得如同一只鼠,不甚堪怜,身上满是粘液与血,皮肉完全皱皱巴巴,糨糊般血肉模糊的一团,拿在手里,只有两只巴掌大小,给人以触目惊心之感,亦十分突兀…
是。当他被洗净,并且长大一些,皮肉绷紧,由洁白柔软的毛巾包裹着抱到面前,便可以看见幼嫩娇美的婴儿的面目,或许会令人不由自主无限宠爱。但是,无论如何,在降生的时刻,那种不堪入目的场面,竟就是生命最初的直白面目。人可以选择没有疼痛,鲜血,和号哭的死,但却不得不选择充满疼痛,鲜血,号哭的降生…
她闭上眼睛,涌起阵阵难以名状的苦楚。心中清清楚楚知道这是一种作孽。她的一路流离和决绝,没有资格就这样继承给这个孩子的宿命。这幼小生命注定不能够接受父亲的爱抚,她亦未曾有丝毫准备,不能够给他圆满生活,甚至没有一个家,为他安一只摇篮…不知以后的日子将如何走下去。
她情绪大起大伏,突然流泪。
那三个日夜,她因极度疲乏,不断昏睡过去,然后又醒来。但凡只要她闭上眼睛,就会见到故乡的大地。是母亲尚在的时候,背着年幼的她转经。她趴伏在母亲宽厚的背上,感到胸口温暖,是盛大的属于母亲的体温。母亲的每次俯身与站直的交替之间,她都觉得微微晕眩,有小小的刺激。燎烈的日光将蓝色的苍穹掀得很高。光线从头顶盛气凌人地泼下来,灼灼发烫,煞白刺目,睁不开眼睛。
雪后初霁,天明了。窗外光线强烈地照射进来,一地亮白,真朗清晰。时间还停留在那里。她却真切感觉到母亲的手就放在她额上,温和摩挲。
就这样她睁开眼睛,看见辛和与叶蓝坐在身边。辛和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有无限温存怜惜,动人心意。
她说,卡桑,你还好吗。我来接你回家。
卡桑定定地看着她的脸,一时间张口无言,因为内心震动而眼中隐约有泪充盈。
我来接你回家,卡桑。
12
离开家的一年,你是否过的好,卡桑。她问。
这该如何说起。毕竟是她自己选择从学校离开,跟随一个几近陌生的男子辗转多个地方,最后怀着身孕,流落在加德满都的一家小旅店干活儿,有过艰苦与顺受,但始终还是要离开。
这种流离,最初始于灵魂的饥馑以及对于追索的兴致,终究会疲倦下来并且落得狼狈。身处之中,并不觉得惘然。此去经年时间短暂,回述起来却又觉冗长。卡桑看着母亲,想不好怎么回答。
于是她反问辛和,你还好吗。
她自是能够预料,在简生离开之后一段极致冷寂的时间里,辛和始终保持单身生活。活在爱中的女子,大都是如此的。
彼时她狂热地工作,整日整日将自己关在暗房中做黑白反转片负冲,其中加入许多自己独创的技术,反反复复试验。偏执地追求那种非凡效果,却无数次因为微小疏忽,前功尽弃,然后重头又来。在挂满了晾片的红色房间,用一只计时器精确量化着每一遍操作的时间,三分钟,五分钟三十秒…人站在那里,却已经不知道几点,头脑中有模糊的记忆隐隐显现,抑或什么也没有…有时候默然之间,眼泪无动于衷滴在定影液里。待走出暗房,天已经黑了。
在家中的厨房拉开冰箱寻找速食品。独自在沙发上坐着吃,感到饥饿,却吃不下去。
长时间在卫生间洗澡。家中回荡着空阔的哗哗水声。
凌晨的时候,走到房间睡下去。关灯。只有夜的身影无声无息躺在身边。
黑暗是沉睡,梦境,以及安宁的底色。黑暗不等于阴暗。黑暗是无限盛大的宽容,犹如一股眼泪般怆然的温暖,足以厚重地包裹内心。
她已经觉得自己是与光相悖的女子。
那日是叶蓝找到她的家门口来,告知她卡桑的艰难处境,请求她去医院将卡桑接回家来。辛和听完,未曾有过丝毫犹豫,便随同叶蓝去找她。
将卡桑迎接回家,安置她住进原来的房间,又去买来婴儿床,放在床边。家里添置起许多的婴儿用品,有孩子的啼哭和人说话的声音,食物,毛巾,衣服,奶瓶,一次性尿布,锅盆碗盏…咋咋呼呼热闹起来。一下子就完全不再是单身生活时的寥落寂静的样子。
她暗调生活秩序被打断,并且重新被光所照耀。她耐心对待这流离无家的女儿。包括那个刚出生的男孩。辛和自己一直没有孩子,捧着这陌生薄弱的幼小生命,凝视之中总是不知不觉便感到心酸。
她喜爱孩子,为照顾新生儿,连摄影室的事情都放弃。白天夜里孩子都在睡觉,到了深夜他反而精神好。他一啼哭,便马上要醒来照看他是不是饿了,是不是渴了,是不是尿布湿了不舒服。折腾几次,好不容易哄着他安静了下来,天就已经蒙蒙亮。一种小心翼翼的惊扰和担忧,因内心深处的无限宠爱,也就甘愿付出。使这无知幼小的生命,不受世间的冷暖所染指,端然成长,无忧无虑。
卡桑获得庇护与安宁。又一次飞进这由善意与恩情构筑起来的巢穴,一如她身边这幸运的婴儿。回到这家里,如同回到旧日好时光。那曾是她至今走过的路途中最为安宁美好的一段生活。从窗帘的缝隙之中漏出的束束日光照射进来,混合着家中温暖的床单被褥的味道,以及这个新生婴儿身上的甜香,构成一种幻觉般的安谧。这突如其来的福祉。
不知这是不是宿命的又一个圆圈,绕回起点。
凌晨时孩子安静睡过去了,两个人却再睡不着。坐在那边,便断断续续说些话。卡桑问及简生的事情。辛和面色暗淡下来,露出失意,又有顺受。
我并非瞬间就能安宁面对你们离开的现实。个中自有悲伤难以自制的过程。此后的日日夜夜,我反复思量,越来越觉得他值得原谅,并且十分可怜。他本身就是个欠缺软弱的男子,因而一个完整的男子所应承当的全部责任,他承当起来力不从心。他内心没有一种足够成熟的钝重和释然来获得遗忘并且告别,却又心地善良,因此把自己逼迫到一个尴尬的位置。这又也许是他性格注定,与成不成熟并无关联。直到他在商议离婚的时候,面对有些事情,思维逻辑还十分单纯而且理想化。
而我亦因为对他的爱,而终究彻底原谅一切。依旧万分思念他。我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永远失去简生。不知道是不是他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但我希望不要如此。因某种程度上,我知道他在内心珍重过我。并且需要我。如同我需要他。这两种需要是迥然不同的。但是却会因为这种相互渴求,彼此走到一起,走过这么久。
卡桑,你是知道的。我这样爱他。
13
窗台上的植物都已经因为一段时间无人照料浇水而枯死。简生一盆盆把它们清理掉。这一切曾经都是他亲手为她所种下。常言道人非草木,草木无情。而淮离开之后,冥冥之中这些植物竟然也随之而去。这其中的牵挂隔扯,引人暗自神伤。
在等待火化的那几日,简生在家中一边照顾淮的母亲和妹妹,一边将家中所有东西清理收拾。小到影集书信,大到电器家什,一一整理。
他将淮的画作从陈年的箱子中一件件取出来。用手指轻轻抚掉上面的柔软灰尘。那些铅灰已经被磨灭至模糊的素描,纸张发黄,边缘粗糙的未上框的小幅油画,颜色有些变灰。他谨慎缓慢,一件件过目。犹如耐心地探询时光的断层之中那些零碎岩屑。
物品不知如何处理之时,问及老人。老人说,全都卖掉就是,什么都不必留下。这个家中原本就清清平平,女儿已走,不愿留着遗物睹物思情。
怀念是生命中最无能为力的事情。并且卑微。行至命途中诀别的关隘,逝者之去,生者奈何不得。而生者终将化作逝者,如此才构成了世间的轮回与延续。
简生曾经后悔如此匆忙就把她送回医院。若能够让淮安睡在玲溪的流水潺潺灯影憧憧之夜,安睡在他目光的环抱之中,该是多么的了无遗憾。
他得知即将彻底离开,于是去看望母亲。
霪雨霏霏之晨,他独自站在那里,依旧是在母亲面前放下一株洁白的紫罗兰。墓碑背后刻下的四字铭文泛着苔绿阴青,苍遒寂静。一切言语都是惘然。
自古有言,厚养薄葬。要在亲人生前懂得对其付出原谅与珍爱,如此到了末路,才能阙如了当,于心无悔。无论多么盛大隆重的葬礼,都无法弥补生之遗憾。他是涉过了几十年光阴,行将中岁,才知晓这背后的寓意何等之深。未曾想到,对待母亲的欠缺,在淮的身上弥补过来。
母亲生前对自己的深意,因了一直被多舛的命运所覆盖在暗中,所以变得面目不堪。待他明白之时,一切太迟。亦因此只能怀抱遗憾,且留呜咽。人总是如此。
他默默端详母亲良久,跪下叩首。然后起身离去。
春节将至。将房产和遗物处理妥当,向再也了无牵挂的城市作别,然后他便与淮的亲人一道,携骨灰回乡。彼时他已经没有钱来买三张飞机票,于是只能坐拥挤的火车。两个昼夜的行驶,车轮与铁轨接榫处相碰,铮铮有声,每一下都击打在心上。
经历一些静水流深之事,缓缓地在生命的荒原上陷入时间的流沙,万劫不复直至窒息。一种圆满而洁净的救赎。列车上,简生在疲乏与嘈杂中黯然陷入沉睡。再也没有梦魇。再也没有不甘。却也再见不到绿色蓊郁的密林,以及露水里倒映着的森森晨光。他终于随之慢慢泅渡到彻底明净的彼岸。
但我依旧想念你。淮。
14
简生回到北方。但凡一踏上这苍劲的北方大地,他便从心底感觉如归。淮被安葬在老家的坟地。葬礼朴素,凄切却又安然。他只记得心怀哀悼之间,抬头见到飞鸟划破苍穹,黑色的纸烟粉尘在飞舞。天空微微泛寒,风声幽咽。
岁末,是人是事,皆都已经完满地安定下来。他终于放下心。毕竟自己尽力做完一件善好的事情,有始有终,足以了却一切牵挂,心中空阔安祥。
而此后的去处,他不是没有细细思量过。笑想若现在换作正当少年,他说不定莽撞着心思要随淮一同离开尘世。但现在毕竟走过些人间路,心已沉淀下来,便开始懂得,生是比死更加艰难的事情,却也因这艰难而更加值得珍重。身上已经沾染着他人的感情交付与恳切思念,又欠着深深情意,脱身离去,自然是不仁不义。但凡只有勇敢担当起生之负荷与优美的人,其死才将有所附丽。
心中没有什么多余的犹疑,自然而然想到回家。若说他此生的感情交付与枕边相伴之人总是错位,那么当下必定到了清醒的时候。
辛和。辛和毕竟是他决意与之携手到老的美好女子。一切都是如开始那般顺其自然,一切都是甘愿。
他独自回到北京。
正值除夕。下着些许细雪。城市的夜空绽放着绮丽烟花,空气中弥漫喜庆与团聚的热闹气氛。在街边的玻璃电话亭,他拨了辛和的电话。
他听到辛和的声音。熟稔的。一时间心中暗涌一股怆然的温情,久久激荡,竟长久地说不出话来。
他只轻声叫了她的名字。辛和。
电话那边反复问询的声音立即戛然而止。两个人皆陷入沉默。
良久的无言。周围喧嚣仿佛被记忆的分秒渐渐静音,静得听见彼此纹丝呼吸。他在玻璃电话亭中,心中有潮状的气息奔涌,但却黯然无声。
一朵雍容的金麒麟色烟花瞬间升起,夺目地夜空深处悠然绽开花瓣,幻化为万缕炫目的流光异彩,从他的头顶嫣然倾泻下来。简生仰起头,正张脸被烟花的光亮所照耀。
他说,辛和,我是否能回家。
我一直都在等你归来。
她说。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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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是青春的坟墓
——代为后记
当我事隔三四年,又一次写下《被窝是青春的坟墓》这个题目的时候,清晰感到了一种由残存在头脑中的矫情情调所催生的伤怀。却格外真切。
离我第一次尝试认真地写字,已经过了好些时日了。而那些真切的光阴,依旧是饱含鲜活汁液,在记忆中端然生长。我知道它们仍将继续。
让我们回头来看看我们十六岁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那是我在你的摘抄本上看到的——
原来有些事真的是不经意的完整,有些人真的是出乎想象的命中注定。…无论上天给我怎样的躯壳我已上演了十七年的悲欢,一些人一些事就这么明明灭灭的刻在沿途的风景中。我学会了安稳学会了谎言学会了冷静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坚忍。辗转中的快乐在百转千回中碎成一地琉璃,我站在风中把它们扫进心底最阴暗的角落。再也没有关系。那样明眸皓齿地对别人微笑,灵魂喷薄影子踟蹰。只剩坚强无处不在。
看,这是我们十六岁时候的伤春悲秋。
而现在,当我回头来看我第一篇文字,《被窝是青春的坟墓》,会看得我一直笑。感叹当年给这篇文字评奖的老前辈们,竟然会这样忍着牙酸,耐着性子,给那些尚属矫情呻吟的文字郑重其事地审阅并且颁奖。他们的善意与理解,带给我们在跨上写作这条道路之后那些最初最初的惊喜和动力。令人不得不感恩。
而换作现在的我们来面对它,那种笑中所带的自嘲而澄彻的心情,表明我们在这些年的岁月中不曾虚度。因为我们最终获得了成长。
这是我面对十九年以前的岁月,最后所能总结出的心情。
这本书的构架,开始于很早之前。后来着笔开始之后不久,被一种强大的困顿所阻碍。中间有很大一段空白的时期,几乎一点都没有碰它。后来又继续往下走,到了最后,几乎面目全非。我不知道为什么,写它的日日夜夜,我一旦坐在电脑面前,就会开始腹痛,而且时不时痛得我需要蜷缩起身体来。然而一旦站起来看不到显示器,疼痛就消失。直到现在我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我将我十九年的时光化作这些蝇营狗苟的字,盛到你们面前,让你们看它的美好,看它的缺憾。直到完全结束了这个过程,我才知道,一个人,要举重若轻并且诚恳无欺地面对自己的过去,是一件多么多么困难的事情。
尽管我承认我说这样的话是浅薄幼稚的。因为我的十九年时光,或许还仅仅是一个开始。
当曲和看过这部书最早的一部分初稿的时候,她对我说——


当我想起那些走得足够远的人的时候,首先想起你。记得你去大学之前的晚上,我半开玩笑地问你以前。以前,我知道除了你告诉我的那一部分,必定还有许多更艰难的事情。你总说怕我觉得你在抱怨,不晓得我也一直知道,对于你所有过的一切,你能做到今日,已属十分不易了。然而我总是心存幻想,希望你能终有一天把它们全部封存,只在偶尔需要的时候再去触碰。这些年来,这都是我对自己的要求,所以抱歉,我也是刚刚才这样清楚地看到,其实自己总是潜意识地想把我以为好的给某一些人。我原本以为,我可以对所有人袖手旁观,就像我原本以为,如果我们能真正举重若轻起来,至少在表达上,该是多么好。
我说你不断回头,但不是说写作,我从未认为这是一部失败的作品,如果它出自另一个人之手,我会欣喜,会好奇。然而它来自你。我一看便知你还在沉溺,太多的痕迹,并且你似乎打算一直这么陷下去。我原以为写作是告别的一种方式,好比把沉重的留给写作,轻松留给生活。

写作并不能帮我们清空。文字在代替思考,记忆在写和诉说的同时被加深,并且进行自我重建。我们最终会忘记事情的本来面目,而只记得文字中的影象。记得不真实但又切肤的痛。
以前听别人说,中国人的含蓄,是把精彩留给自己,是这样的,而且不仅是这样。表达是一个界限,不能轻易跨越。

你有神经质的责任感,这如同你文字里的厚重,而又是不是文字在给你强烈的暗示?然而我不得不承认一个陈词滥调,任何功利趋使下的写作都会违背本心,但确实不存在几乎不带目的诉说。但野心越大,窜改越多。如果这样的窜改能基于虚构,将是巧妙的经营。可若基于的是真实,在纪录的同时,那些我们越是舍不得的,将给我们越是无法抹去的烙印。


她对我写这封信的机缘另有起由,但是当我看着它,从第五句话开始,便突然落泪。直到后来看完,已经不能自已,双手捂面。
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年,没有过这样深入内心的感触。
自己用精心的谋划与相对而言拙劣的伎俩来拼命隐匿的东西,最终被人看到。
是,我们都长大了。越来越多的事情,个中体味无从言说。我曾经以为文字可以成为救赎,但是后来发现,它只不过渐渐成为了我的桎梏。因我没有足够的能力与毅力去诚实面对——无论是面对写作,还是记忆本身。
我始终拿捏不定,究竟该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它。但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仍旧会选择自己的姿态,尽最大的努力,不作出屈从。因为写作以及语言这两者,都是有尊严的。值得敬畏与尊重,并且倾力而为。
我只能诚实地说,尽最大努力。毕竟,有些事情是无能为力的。
我一再有这样的一个难以解释的梦境。
心如大地。一盏盏稀疏的明灯高高伫立在旷野。路人看得到被照亮的一朵朵光点,而光与光之间的黑暗,路人永不得知。
我有过反复思量。这或许可以隐喻我自己的内心。某种程度上,因了刻意地去回避以及鄙视那些所谓的青春期征兆——诸如忧伤,矫情,厌世,眼泪——我已经很久没有认真而诚实地去反省过那些搅拌在头脑之中的暗色调的东西。但是,暗影的存在,并不会因为消极回避而消失。因了我没有彻底地去释然并且解决,那些顽疾般的存在,掩人耳目地在欢畅和扯淡的外表之下越来越糜烂,直至几乎达到一种内与外的分裂,与双重。就像心之大地,朵朵光亮都是只呈现给别人看的华丽。那些间隙中的一块块黑暗,只能等待自己去消融。
我们都知道,大部分人都不都是看起来那样的。
也许忧伤并不是可耻的。但我们,或者仅仅说,我,需要重新诚恳看待去看待它,并从那些析出的沉淀中找出另一些更有意义的获得。将这些获得一一铭记,并且将剩下的忘却,或者原谅。并最终在这样的过程中去成长,而且感恩。
我在这样的蜕变中永远显得迟钝并且力不从心。但是我知道我始终都在为此努力。
我感谢很多故人。他们与我一起构架了我的成长,并且使得那些过程充满了可贵与美好。他们或许从不会看我的文章。或许从不知道写这些字的人就是我。
但是你是知道,我一直都只会在心里记得你。
现在完成的这本书,仅仅是这样一个开端。写的过程当中,我用了全部心思与精力去构架。其中有不可避免的无力和缺憾。但我依旧觉得这对自己的努力是一次比较尽心的交代。尽管知道困难——但我仍旧希望它能够成为一个告别。一如刚才这样一句话:
如果我们能真正举重若轻起来,至少在表达上,该是多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