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药煎好了,快喝吧。”常欢捧着药碗走进,浓郁的草药味儿在屋内弥散开来。
老者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抹抹嘴道:“欢儿,蓝公子留在家中与我们一起过年,你这几日去多买些荤品回来腌上。”
常欢小嘴一嘟,微声道:“就那么点银子,还要给您抓药呢,年前我去城外河中叉几条鱼,赵四那处割两斤猪头肉就过得年了,还买什么荤品啊。”
“嗯?”老者面色一沉。常欢眼色极好,忙又道:“行行行,您别生气,我知道了。”转身翻了蓝兮一眼,磨出门去,嘴中嘟囔道:“明日要左右双开多写几幅联子才行,肉那么贵,真是!”
蓝兮看着老者回房休息,便也出了院子,见常欢正蹲在地上筛米,嘴里抱怨不止,小脸上满是不甘,一副抠门精的劲头。他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一物递到她眼前:“这些够不够你买荤品呢?”
常欢抬眼一瞧,“哇!”的一声蹦将起来,双手捧过,两眼红心大闪,喜道:“银元宝?”
蓝兮见她眼笑眉飞的模样,莞尔道:“明日卖联,我与你一道。”
年夜拜师
翌日,常欢比平时起得更早,头脸来不及梳洗就先给老爹做饭煎药,看着爹爹吃好喝好,打出置办年货的旗号,名正言顺的休息一日不做生意,一溜烟跑去了福归酒楼。路上还买了热呼呼的豆花油饼,央小二去客房知会一声,兴高采烈地等在楼下。
片刻功夫,蓝兮便从梯上步下,看见常欢,眉毛微微一挑,问道:“这么早?”
常欢赶忙递上豆花:“是啊蓝公子,我给你买的早点,趁热吃吧。”神情带着些些狗腿的味道。
蓝兮看着捧到面前的小手,看着她与昨日截然不同的态度,微笑道:“真是谢谢你了,摊子已摆好了?”
常欢眼睛弯成了月牙:“今日休息,奉爹爹之命,去采买些荤品呀。”
蓝兮接过早点,颔首道:“既是如此,那便一起吃吧,吃完我同你一道去采办。”
常欢摇头:“在家喝过粥了,蓝公子快用吧。”
蓝兮慢条斯理地吃着,常欢目不转睛地看着。双手托腮,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住蓝兮的嘴巴盯得专注极了。任蓝兮性格沉实,心思稳健,也耐不住这种眼皮不眨的盯法。打破一向食不言的习惯,他开口找起话来:“唔,你要再吃一点么?”
常欢仍是摇摇头,接话道:“蓝公子,你是做生意的么?怎么和我爹认识的?为何我从没见过你呢?”
听着连珠炮似的问题,蓝兮笑道:“很早便认识你爹了,不过不常来往,我不做生意,作画。”
常欢放下手臂,惊讶道:“作画?卖画么?卖画也能赚大钱?”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郁闷道:“爹一直让我背诗练字,看来早先应该学画画才对,字不值钱啊。”
蓝兮叹笑,掏出帕子擦擦嘴角,站起身道:“走吧。”
一大一小两人走出酒楼,寒阳东升,街上人潮慢慢多了起来,常欢左瞟右瞄,寻找目标,蓝兮慢悠悠的踱步向前。边走边接着刚才的话题道:“一字千金者大有人在,我看了你题的联子,虽显青涩,但资质不浅,现而你年纪尚幼,已被人认可,将来必定能更上一层楼。”
常欢眼中迸出星光:“真的?一字可卖千金?”说着叹了口气:“那我得练多少年的字才能卖到那么高的价钱呀。”
听常欢三句不离“钱”字,蓝兮微微蹙眉,偏首看向她:“字画本是雅物,原该用作赏心,沾染了黄白之气便会失却精髓架骨,你既有此资质就应心无旁骛的专心磨练,得成指日可待。若总想着赚取银两,又如何能写出好字来?”
常欢奇道:“你不也在卖画?若你的画不好,怎能赚到银元宝的?”
蓝兮道:“我赖以谋生的作画与真正的作画不同。”
常欢一脸懵懂:“有何不同?”
“一类用以谋生,一类用以自赏。”
“自赏的便是不拿出去卖,自己收着欣赏的?”
“不错。”
“那你觉得哪类画更好?”
“当然是用以自赏的。”
常欢呵呵笑了:“蓝公子,你这话说的不对哦,只有好东西才能让人掏银子买,你留在家中无人沽价的画作,又以何由断其优劣?又以何由辨其不如售出之作?既是没人买,那便是一文不值,我看…”她低头捂嘴闷笑一声,“这就是爹爹说的‘孤芳自赏’吧。”
蓝兮望着掉进了钱眼里的常欢,无奈叹息:“你小小年纪,怎生如此爱钱,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堕落其中只会让人心生污秽,迷失本性,我见你写字时口手并用,花招甚多,其实根本无需如此,墨一落纸便成定局,人在欣赏留于后世的佳作时,看的是字本身,而不是写字者玩的花样,为银子抑或为炫耀技巧而写出的字,永难登进大雅之堂,这个道理你明不明白?”
听着蓝兮隐带训教的话,常欢小脸阴了下来,半晌没有言声,此时刚巧到了目的地。常欢踏上台阶,下巴左右活动两下,恢复了笑脸,冲老板喊道:“四哥,照顾你生意来啦。”
那正是一间猪肉店,店面宽不过十尺,一截肉案横将店堂堵了个严严实实,案子上方挂着各色肉品,一黑皮红脸大汉穿着粗布棉衣,手持一柄菜刀站在案后,见常欢进门,乐呵呵地将刀往案上一扣,招呼道:“哟,是小常老板!难得见你光顾小店,怎么今日舍得买肉啦?”
常欢皱皱鼻子,脆声道:“嘿嘿,过年了当然要包饺子,总不能啃着窝头守夜吧。我不但要买,还要多买,吃不完的腌上!”
红脸大汉哈哈一笑,指着吊钩上的肉品道:“那敢情是照顾我生意了,想要哪里,我给你割最好的。”
常欢抚着案边抬头来回睃了两趟,点头道:“后座!”
“砰!”一大墩后座肉甩上了案子,“要多少?”
常欢回头看看蓝兮,摸摸胸前那锭沉甸甸的元宝,一咬牙:“豁出去了,给我割…”
大汉眼睛一亮,刀口放上敦肉正中,拉开架势准备割个十斤八斤的。
“斤半!”
大汉一愣:“四斤半还是五斤半?”
常欢咯咯直乐:“四哥别逗了,就我和我爹俩人,哪能吃掉那么多,一斤半!”
“噗!”前后各响起一声喷笑。
蓝兮看着这个抠门的丫头,无语的背转了身子。
大汉笑道:“哎呀常老板,就要一斤半啊,不是我逗,是你太逗了。”说着割下薄薄一小溜,绳子麻利系上,“喏,拿好。”
常欢翻他一眼:“还要呢!”
大汉眼睛二度亮起:“还要?好咧!”
“头肉一斤半,前夹一斤半,尾巴两根,舌头一条,没了,就这么多吧,大过年的我也不跟你还价了,把零头砍了就成。”
大汉一边割肉一边赞叹:“西城再找不出比常老板更精明的女儿家了,又会赚钱,又能省钱,以后谁娶了你做媳妇,可就掉进福坑里了。今年有十二了吧?我家大毛过年十五了,不如我上门去提个亲?”
常欢终于红了脸,羞气道:“别逗我,我喊你四哥,你家大毛得喊我声小姑才对!”
大汉哈哈大笑:“是是,又让你这丫头占了便宜去。”
荷包里掏出碎银子付了帐,蓝兮帮忙拎着猪肉,两人又一道回转家去。出了店门,常欢脸色又晴转多云,一路默默无话。快到家门时,蓝兮抑不住开口问道:“那银锭子在身,为何不多买些?”
常欢抬抬手中肉品:“这些还不够吃吗?去年过年,我和爹吃的鱼肉饺子,今年有猪肉饺子吃,很好了。”
蓝兮跟着她的脚步进了家门,又道:“见你生意甚好,怎么平日都不买肉吃呢?”
常欢将肉品在院中一一挂起,从小厨房拎了盆出来,压了些水,猪尾巴口条泡进水里,甩甩手上的水珠,看向蓝兮,认真道:“蓝公子,你是有钱人,自然不明白我们穷人的苦,你说我耍花招写字,可是不耍点噱头,又哪有人来买的我字呢?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爹重病在身已两年了,一年下来,做小生意赚的钱尚不够抓药,又怎能奢在吃食上。”
蓝兮瞠目,她那故作老成持重的表情,俨然当家人的口吻不但没让蓝兮觉得好笑,反让他心思一动,老爹确实病重,这一老一小的穷困之家,全仗着常欢在外做生意赚些碎银,一年的风来雨去,寒霜酷暑,想想也知那是怎样的艰难,想到这,蓝兮微笑了,这个丫头倒是吃得起苦,心中不由得对她又多了几分好感。
年节前常欢出去做了几日生意,蓝兮跟去看过几次,无一例外的还是靠那些技巧型的花样抓人眼球掏人腰包。但这丫头的字倒确是写的刚劲有力,落笔见锋。有人拟好联子的便照着写一遍,没有拟好的,喜庆佳对也是张口便来:“燕舞春风花织锦,人歌盛世喜盈天。”又或是“岁通盛世家家富,人遇年华个个欢。”无论怎样,总能让得联之人满意而归。
看着她伶俐的招呼,潇洒的题字,灵动双眸漾着精明聪慧的光彩,蓝兮隐约记起了一些模糊的片段,自己的幼年时光,槐花飘香的宽敞院子,手掌落过的戒尺,一位满腹经纶、才高八斗的倜傥男子,似乎…他曾是自己的爹。
除夕之夜,院外此起彼伏鞭炮不断,孩子们的欢乐叫声不时掠过门前。小常欢独自在厨房忙活了一个下午,老爹兴致颇高,不顾手指哆嗦,亲自提笔写就一副门联儿“天上月明千里共,喜看万山展欢颜。”
蓝兮凑了他的兴致,也捉笔画了门神灶君图,送于常欢贴上。常欢搓搓被冰水冻得通红的小手,拿住看了许久,郁闷道:“这图,能值一锭银元宝?”蓝兮不语,面上笑意吟吟。
年夜饭摆上,三人共围一桌,常欢叽喳不停,兴奋的将肉食不断推向老爹面前。
“爹,您多吃点,这盘红烧肉没用盐码过,原汁的。”
“爹,猪尾巴啃不动就别啃了,口条软呼着呢。”
“爹,这雪青兰上午从冻土里刨出来的,新鲜,您尝尝。”
“爹,您要吃饺子吗?我现在给您下去?”
老爹捋着胡子,一边咳嗽一边微笑,看看蓝兮,又看看常欢,自斟了一杯酒,举起道:“这个年过得甚有滋味啊。”
常欢忙拦:“您不能喝酒,喝了夜里又要睡不好觉了。”
老爹摆摆手,自顾举着,示意蓝兮。蓝兮只好举杯与他碰了一碰,听得他又道:“晚来得福者有三,一为富,二为安,富贵和平安却都比不上第三样,那就是儿女绕膝不孤单,今日,咳咳…我也算是有福之人了。”说罢举杯一饮而尽,蓝兮与常欢互看了一眼,他眼中飘起伤感,她眼中充满莫名。
老爹斟了第二杯,再与蓝兮一碰道:“兮儿,人总说万事莫强求,强求定招祸,我不能用任何身份来强求你答应我,你幼时便宅心仁厚,遇弱必扶,只望你仍能以此品德看待我所求之事。”
蓝兮还未言声,老爹又已饮下酒,再斟一杯,面向常欢:“咳咳,欢儿,咳咳…”两杯酒入喉,老爹的咳嗽激起,“爹不能陪你一辈子,咳!你要记住,无论今后你遭遇何事,万勿惊慌,静心多做冥想,随心而至即可,莫为不可能为之事,一切以…咳咳…一切以自己性命为重…”
常欢听得老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奇怪之语,莫名中又掺杂了疑惑,她起身拍拍老爹后背,嗔道:“说了让您不要喝酒,大过年的,您怎么老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呀。说些开心的不好吗?”说着从胸口摸出银锭子递到老爹手中,“您瞧,蓝公子给我的银元宝,送给您高兴高兴。”
老爹不接银子,抬臂饮下第三杯酒,回身握住了常欢的手,面上每一条皱纹都在颤动,眼泪倏地盈上眼眶:“三岁提笔,四岁能诗,五岁便同我一起卖字,欢儿是最乖最聪明的女儿,咳咳,可惜爹不能陪你一辈子,爹最清楚自己的身子,已千疮百孔再无回天之术了,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
常欢有些惊慌,她望向蓝兮:“我爹怎么了呀?”
蓝兮静静坐在那处,半晌无语,缓闭了闭眼睛,张口道:“欢儿,你可愿学画?”
老爹一震,抹抹眼泪惊喜看向蓝兮。
常欢皱起眉毛:“说什么学画,我爹怎么哭了?”
老爹一把将常欢扯到蓝兮身侧,双手扶住她肩膀,用力往下一按,喜道:“快拜见你师傅!”
常欢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按跪在地,愣怔一阵,哇呀叫起来:“怎么拜起师了?这不是吃年夜饭呢吗?”
老爹也不咳嗽了,抓着常欢的小辫子朝下噔了三次,急道:“快喊师傅。”
常欢眨巴着眼睛,不明所以。
老爹怒吼一声:“喊呀!”
常欢吓的一哆嗦:“师傅!”
蓝兮浅笑,伸手搀起常欢,轻道:“就收了你这个徒弟。”
老爹乐得开怀大笑起来,“好好!千山画仙后继有人,我欢儿一定能做夏国最好的画师!”咳嗽又接上了,边笑边咳,边咳边笑,笑着咳着又喝了两杯,蓝兮见他激动高兴的模样,心里蓦然升起心酸,又想起了槐花,想起了娘亲,这份舔犊之情,自己原本也可拥有不是吗?
常欢呆站一边,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向严肃沉稳的老爹,今日竟状似疯子一般,说了许多难懂的话,做了许多难懂的事。她看看蓝兮,这个相识不久的蓝公子,怎么突然就变成自己师傅了?难不成老爹请他来是早有打算的?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好好的大年夜,居然变成了拜师会!
吃罢饺子,碗筷收拾干净,蓝兮便告辞了。
常欢送微醺的老爹进屋休息,听得他嘴中仍在念念叨叨:“亦兄亦师,欢儿有依靠了…一生虽无大成,却得双优秀儿女,死亦瞑目,死亦瞑目了。”
常欢叹口气,还是听不懂他在念叨些什么,打水替他擦了脸,擦了脚,喂下药汤,送到床塌睡稳,拉好被子刚欲离开,老爹伸手拽住了她。
“欢儿。”
“嗯。”
“世事纷更乱如麻,人生莫走歧路差。”
常欢见老爹闭着眼睛,竟又对起了诗句,不由失笑,这是老爹唯一的爱好了,打记事起,从未落过一天,日日皆诗,月月皆对。她将老爹的手放进被中,轻声道:“樽前有酒休辞醉,心上无忧慢赏花。”
老爹听罢,“嗯”了一声,长长出了一口气:“欢儿,记住这首诗,心上无忧慢赏花…记住它…”
文平十九年,大年初三。
郊外麓山的山腰上,散出朵朵银花,一小片,一小片闪着光的花在风中旋舞。白色长幡飘飘扬扬,云生东北,雾起东南。一座孤坟立于开阔之地,坟前跪着素缟裹身的常欢。她眼眶焦干,双手撑地,怔怔看着坟前木牌上的字迹,“恩父常德之墓。”
这字,是她亲手写上去的,没用口,没用左手,老老实实一字一字以心泪写就。
蓝兮站在她身旁,蹙眉看着常欢,任那满天纸花散落发际,也不去伸手拂一下。她已跪了一个半时辰,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掉,一句话也没说,就这样看着坟墓发呆,眼神空洞的厉害。蓝兮略有担心,上前拍拍常欢的肩:“你爹已入土为安,莫再伤心了。”
常欢回头看看他,呆滞点了点头。
“起来吧,随我回千山。”蓝兮探手搀她。刚架住她胳膊。她身子突然往前一窜,扑到坟头,抱住墓牌,笑出声来:“爹!呵呵,欢儿走了,欢儿要走了,这就学画去了,呵呵呵,明年我再来看你,给你烧好多好多的金银元宝,爹!呵呵。”
见她笑得凄异,蓝兮微骇,忙道:“欢儿,快起来。”
常欢抱住木牌不肯松手,笑声愈来愈大,蓝兮扯了又扯,方将她手指掰开,难受道:“想哭就哭出来,不要憋着。”
常欢跪在地上,再叩三个响头,直起身,颤声道:“师傅…我不会哭。”
蓝兮慨叹不已,老爹没有说错,她是个多么坚强的丫头啊。
扶起她,自己撩衫跪下,也叩了三头,起身拉住她的小手,向山下走去,常欢一步一回头,表情悲伤,口中笑声不断,那笑声,随着银花飞扬至空,再落于蓝兮耳畔,他突然感觉到有一缕风,从他的手指间轻轻掠过。
雅俗难融
离开康州时,天气阴冷,寒风将大片灰色的云朵吹拢在一起,愈压愈低。蓝兮把常欢牵上马车的时候,雪,开始飘落。
先是一朵一朵干净洁白的雪花悠然荡下,姿态优美,静悄无声。待马车出了康州地界,雪便越下越大,密集的快速的渗入泥土,覆上树梢,天地变得苍茫一片。
常欢从车窗里伸出手去,看一朵朵雪花落入手心,倏尔溶化在肌 肤的温度里。她静静的接着,直到手背淋下了雪水,直到面颊冻得僵硬冰凉,直到蓝兮半强迫的将她扶正坐好。
“欢儿。”看着常欢因休息不善而黄巴巴的削瘦小脸和茫然的眼神,蓝兮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车行五日就可到达千山,那处风景很好,你会喜欢的。”
常欢垂下脑袋,低低“嗯”了一声,周身笼罩着浓浓的哀伤。
“唉。”蓝兮叹息,“以后每年我都会带你回来看望你爹,他去的安心,你就莫再多念了。”
“嗯。”仍是低低一声,仍是垂着脑袋提不起精神。窗帘不住被风吹开,凛冽寒意灌进车来,常欢瘦小的身体微微颤抖。
蓝兮起身,夹好车帘,坐在她身边道:“冷么?”
她摇摇头,蓝兮从座下拉出包袱,抖出一件毛氅,将常欢裹了起来,拍拍她脑袋道:“几日没有合眼,且睡一阵吧,吃饭时我叫你。”
她靠在车厢一角睡着了。整个人窝在毛氅里只露出巴掌大的脸颊,她头发散乱,闭着眼睛,长长直直的睫毛覆在下眼睑上,带着轻微的抖动,嘴唇抿得紧紧的,唇角因为干燥而有些褪皮,眉头不时蹙起,像一只没了娘的流浪小猫般孤独的蜷在那里,睡得并不安稳。
蓝兮望着她,心中情绪难明,怜惜杂着难过,困扰掺着莫名。那个早以为死去多年的老爹,突然出现,悔过旧事重认亲儿,只为了让自己收留他的养女。蓝兮并没有恨,关于爹的记忆已久远到模糊了,那些过往他不想承载,也不想追究。可是老爹的遗愿,却让他感到烦躁,自娘亲逝后三年,他习惯了独自生活,一个人来来去去,日子过得异常简单,虽有些好事之徒总来打扰他的清静,却并不妨碍他屏除杂念修心研画。今后突然多了一个人,他要如何才能对得起老爹的血泪嘱托?他要如何才能将这个孤女养大?应诺必履,这是娘亲在世时一直教导他的话,他做到了,可平生第一次,蓝兮有些苦恼,将一个半大孩子抚养成人,对于没有经验的他来说,是很棘手的事吧。
千山,立于万州,是夏国境内最高的一座山。山有五峰,主峰名曰:单绝。峰顶高耸入云,登顶后,人在云中,如在仙界。山间奇花异草无数,据说常见仙鹤于峭谷云雾处飞翔,那是有珍稀草药生长的表现,于是这处,也成了药家最为青睐的地方。单绝峰上除却林木怪石之外,还有一碧水清波湖,有旅人送号:地海。明明是高嵌于峰顶之上的空中湖泊,却被称为地海,其美丽妙绝之姿可见一斑。有邻国诗人游历千山后发出赞叹:天下风景,古夏苍茫,千山单绝,地海无双!
就在这单绝无双之地,林泉松柏深处,隐了一座二层流丹飞阁,阁上题匾:画中筑。建在千山最高处,面对云山雾海,背靠万丈悬崖,楼外无院墙,楼前泥土地面,栽种数棵青松,权做围阻之用,楼侧斜倾山石,清流缓泻而下,下面一方小水塘,便是吃喝用水。民间传说果然不假,松前真有仙鹤翩舞,状极飘逸,啼叫声旷然悠长,听得耳内,心中仿佛万虑皆空。
楼上楼下各三房,蓝兮的书房,画室,藏画阁占去了一半。下山前,蓝兮并未想到会带回一个“意外”,因此两人一同给常欢收拾住处就收拾了两天。
常欢做事麻利的很,蓝兮只管将他的宝贝搬去别间,常欢扫屋除尘,移桌挪凳,铺好床铺,茶盘茶碗洗刷的干干净净,带来的衣物整齐叠放进柜中,柜上蒙灰许久的香炉燃上熏香,一间雅致的屋子就有了女儿闺房的模样。
常欢随蓝兮上山后,已在这处安住了一月有余,蓝兮某日细细回味了一下,觉得常欢来后,自己的生活与往常并无太大出入,耳边既没有出现预先料想到的聒噪,也没有生出一堆琐碎之事让他烦恼。蓝兮很满意,甚至觉得收了常欢是件幸事,她已不是需要人照顾的孩子,她不但将自己料理的妥妥当当,更给蓝兮平淡的一日三餐带来了新鲜的花样,自她来后,蓝兮就没再进过厨房,以前他一直觉得吃饭是件可有可无之事,画到兴起时,一两日不食,也不会觉得饿,可常欢却把吃饭当做一件大事来完成,从早到晚,定时定点开饭,饭食虽不能说是美味佳肴,却也颇合蓝兮口味,这一点让他觉得很高兴。
可是,常欢做事虽利落,却没什么精气神,以前那个鲜活灵动的西城霸王到了这神仙府地,变成了蔫儿菜。如此美景美楼,也引不起常欢的兴趣,她还未从老爹去世的打击中缓过劲来,整日拉着小脸闷闷不乐,不是坐在台阶上看仙鹤翱飞青松舞动,就是钻进厨房里洗洗切切,眼睛里没有神采,话也说的极少。蓝兮看在眼中,急在心上,他早已将画室重整了一番,预备待常欢心情好转之后就开始正式倾授画艺,但见常欢没精打采的模样,又不忍心过早逼迫她踏上艰苦的学画之路,这一拖,又拖了半拉月。
山中早晚清冷,午后才有温暖阳光,这一日吃完晌饭,常欢懒洋洋趴在屋中桌上打盹儿,蓝兮在门口张望了一阵,敲了敲门,步入房间。
“欢儿。”
“嗯,师傅。”常欢头也没抬,仍旧趴着。
“你在做什么?”
“睡觉。”
蓝兮走到她身边坐下,从胸前掏出一个布包道:“欢儿,你入画筑已有两月,现值春暖花开之际,不可再懈怠下去,我决定从明日起传你入门画艺,以后每日下午便是你学画时间,这套笔,送给你。”
常欢抬眼瞧瞧蓝兮,慢腾腾伸手接下布包,口道:“谢谢师傅。”说罢又趴了下去。
蓝兮叹口气:“在学画之前,我想要问问你,在你心中,如何看画?”
常欢答:“画是给人欣赏的,画得漂亮就会有人买。”
蓝兮眉毛拧了起来:“若是有人请你按其要求作一幅画,却让你颠倒黑白,指猪画虎,你怎做?”
常欢歪着脑袋想了一气,道:“那要看他出多少银子,出得多,自然就听他的了。”
蓝兮倒抽一口气,瞪眼看了她一阵,摇摇头继续问道:“假如有人遇歹人残害,描述歹人相貌请你绘像,以方便捉拿,而此时那歹人找到你,送上万两黄金,让你故意画错,你如何做?”
“万两黄金?”常欢支起腮,想的时间略长了一些,蓝兮静静等着,心里隐带着焦虑,如果这丫头答出让人不满意的答案,那授艺之事就真的要从长计议了。
“唔,万两黄金,确实很吸引人呢。”常欢开口了,一双大眼睛扑扇扑扇地看着蓝兮,“不过他要是真害了人,我就绝不能包庇他了,那被残害的人该有多伤心呢?所以万两黄金不行,十万两黄金也不行!”
蓝兮倏地笑了,孺子可教也!他轻舒了一口气,言语便带上了愉快:“百万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