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佑樘落笔时分,小太监也念完了全部。片刻,朝中一片寂静。
是的,这不是个好活,累就算了,还有凶险,万一那边百姓不爽朝廷突然说迁仓就迁仓,拿着割麦子的镰刀追着你砍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呀。
众臣心思深沉,思虑良多,无人敢上前自荐。
殿中气氛安静到尴尬。
突地,一句朗音撕裂沉默——
“——殿下,臣愿意去!”
众臣忙循声望,毛遂自荐之人,是刚上任的右春坊谕德,沈宪。
果真少年气盛,胆大无畏,一身青色官服,萧飒如杨的少年上前大步,眼中盛芒璀璨!
只听他胸有成竹道:“微臣自信符合殿下的所有要求,只要殿下同意下官担当此任,下官定当鞠躬尽瘁,在所不辞——!”
玉佑樘打量他一番,扬唇一笑,颔首不止。
翌日清晨,沈宪在太子殿下及众臣的致敬目送中,挥别自家老爹沈尚书,踏上了前往润州的马车……
。。
迁仓一事总算尘埃落地的玉佑樘,也得了空闲,便写了封小笺给谢诩,只道:最近颇多闲暇,谢先生若也有空,可来教习男女之事,我正好也感兴趣得很。
于是,某天下午,文渊阁中的小臣亲眼目睹自家首辅大人与端本宫的一位宫女见面归来后,完整交托了一些公务,便疾疾朝着东宫方向赶去,并且至始至终面颊上都带着一点……当事人可能都不曾意识到的微红……
谢诩抵达东宫的时候,碧棠很快迎接上来,道:“白天外头耳目过多,所以殿下请您至密室一议。”
密室!
谢诩闻言,一颗沉在原处的老心又如小鱼入水般,游滑跳跃开来。
他稳住面色,徐步跟碧棠进了密室。
谢诩后脚刚入内,碧棠便嗖得闪了身,密室门也一下关上。
他扬眸一望,不由轻轻一怔……
眼前的玉佑樘虽还身着上午早朝时分的绯红常服,却并束一丝发,一瀑直直垂坠,亮而乌,似上好的玄色丝缎。
“你怎未束发?”谢诩不由问,启唇后才察觉自己嗓音已有些黯哑。
玉佑樘缓缓起身,带起一绸细软的发丝轻微摇动,流光溢彩,她走近他,道:“我扮演的不是女子的角色吗?”
她勾起胸前一缕,捏于玉白的细指之间,晃了一下,真诚解释道:“这样似乎更像一名女子些?”
这样纯粹无邪,在谢诩眼里却是赤|裸火热的挑逗。
他心头升腾起一股闷燥,偏头不再看玉佑樘,直直走至桌前,为自己斟了杯凉茶,一饮而尽。
而后撩摆坐定,沉声道:
“过来。”
玉佑樘很乖顺地走至他身边,她一停,谢诩便嗅见一丝芬香。
“你还熏了香?”他问,嗓音听起来有一点恼怒。
玉佑樘抬袖,如小狗一般闻了两下:“嗯,碧棠告诉我,女儿家都用这个,让我也试试。瑞脑销金兽,有暗香盈袖,女子都会熏香,我这样也算有模有样吧。”
谢诩眉心一跳,道:“离我远点。”
说完意识到太为过分,忙又缓下声,换了说辞:“我是言,坐我对面。”
玉佑樘也老老实实坐了回去,与他面对面,乌润润的眼眸直勾勾盯着他,道:“可以开始学了吗?”
谢诩有些无言,方才被玉佑樘长发一撩,暗香一勾,搅得他心湖散乱,此刻他大脑空了大片,突地记不起这几日反复琢磨的《驭女诡术》当中的内容了。
哀……(;д;`)
只好临场发挥了。
第一步是什么?他在心中反复回念,只求能勾起一丝记忆……第一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对了。
他终于有了头绪,是执手,嗯……拉小手。
思及此,他瞄了眼玉佑樘的宽袖,她的手还藏于其中,他还清晰记得那日满架日光青叶之下,便是这只手让他一时情动……
轮到真枪实战,首辅大人还是有些不自在,他只好微咳两声掩去赧意,平静道:
“手给我。”
玉佑樘闻言,一把撩开大段袖口,露出一大截皎白如月的手臂,然后……
以一种就医时等着被人把脉的凛然姿态,直接又粗暴地隔桌递了过去。
27第二十七幕
谢诩敛目,就见那只小手掌心正大方无碍地摊在自己跟前,柔嫩纤小的五指微微弯曲,肌肤羊脂一般光洁平滑。
她这样率真,谢诩反倒局促起来,
“然后呢?”手的主人见他无反应,又迫切问。
她眼睛亮晶晶的,谢诩不忍再看,偏了头,不再面朝玉佑樘,边小心地替她将袖子挽回至袖口,边蹙着眉训道:
“女儿家要自矜,不该露出这么多。”
“嗯!”玉佑樘认真点点头。
替她挽好袖口后,谢诩又收回手臂,此间细致之极,未触碰到她的肌肤一毫。
说好的拉小手呢?
自己的兴头倒先被自己掐了,谢诩心头一阵无力,却又瞄见玉佑樘手臂还横亘在桌面,也没有一点要缩回去的意思。
他决定,重振旗鼓再来。
“然后?”少女突然问,还又把手往他前边挪了一点。
真是极为强大的心理压力啊……
谢诩暗里深吸一口气,衣袖轻擦桌缘,唰一下去触碰到那只小手——
然后极快地拨开五指,开始……呃……开始……
谢诩洁净的面颊很快爬上一丝红晕,他稳定声音,为自己奇怪的举止找了个说辞:“我为你瞧瞧手相。”
嗯,是啊,我们首辅大人学识可谓是丰厚之极,对各个领域均有涉猎,其中不乏面相首相风水一类。
玉佑樘问:“这也算在男女之事里面?”
谢诩未给她回答,正不好意思抬首,紧盯着眼前一只小掌,玉佑樘的掌心软绵无辜,几道纹路脉络清晰,是天生的福相,况,她手心人纹形态优美,既表前途无量,嗯,不错……
谢诩瞧得入神,仔细翻了她手掌一番,又摊开自己的手掌比照,这孩子的木星丘果真同自己的一样饱满显著,这样的手相通常表明主人的道德观念重,秉性和善,责任感和直觉力皆极高,但热衷权力,野心蓬勃,支配欲望也很强……
他又去抵碰了一下她掌中的金星丘,不由一愣——
实在太过低陷,地纹又太接近于拇指,使得金星丘所应占的部分狭窄而细小,那么则意味着玉佑樘情趣冷淡,自视过高,男女之事方面能力浅薄,倘若是女子,则为不孕象征之一……
下一刻,谢诩不作多想,用自己的大掌裹紧那只手,感受了一下,冷,冰冷,似数九寒天冰下之流。
谢诩抬眸问她:“你体寒之症为何如此严重?”
玉佑樘如实答他:“我还在服药。”
谢诩并不松手,眉心一拧:“我先前告诫过你,及笄之后便不可再用。”
“不行的,”玉佑樘没被他捏着的那只手臂轻拍了自己胸口两下:“你走之后,我曾停药两月,没多久,便胸前感觉隐隐作痛。真的好痛噢……只好继续开始用药,吃了没几天,居然不再有疼痛的症状了,便不想再停。”
谢诩闻言先是赧颜,随即冷下脸,严厉斥责道:“我会吩咐典药局那边给你停药,再这般下去,你或许都不能有孕。”
“我不在意,”玉佑樘随意一笑,桃花烂漫:“上回医官已经同我讲了这事,我今后恐怕会一直以男子身份生存下去,已无需在意这些。”
“我不允许!”谢诩声色俱厉,边愈发严实地攥着她手,体寒是有多厉害,这样的节气,捂了这样久,都不见暖和一点儿。
玉佑樘见他似乎极为气恼,也不多言,只应他:“唔,好罢……”
她又将自己被他捏在掌心的小拳头拱了一拱,笑道:“谢先生的手好生暖和。”
一句短促的话,一个细微的动作却让谢诩原先阴冷的脸色淡去不少,他不回话,只看似随性地使另一只手,往原先的上头又覆了层。两只大手交叠在一块,不留一丝细缝地,严密无比地将玉佑樘的那一只小手包裹得紧紧。
“很暖和啊,”玉佑樘赞叹道,听起来由衷极了,她又问:“谢先生,这便算是男女之情吧?”
谢诩先是颔首,又摇头,冷着声,却是相当耐心地给出解答:“不算,男女之情当中的执子之手该是十指相扣,一生偕老,我们这个……”
他顿了一刻,似乎努力想给出一个定义:“约莫只能算是……师父给徒弟捂手而已。”
他刚讲完,只觉得掌中的小手连动数下,似乎欲要努力挣脱他,谢诩也非面厚之人,当她不舒服,也略微松开自己的。玉佑樘的那只手极快地钻出来,却并未被主人收敛回去,而是爬了过来,攀附至谢诩手上,五指小小张开,就着他手背,轻轻扣进了他指间……
谢诩微愣,待反应过来,只觉得呼吸加促,情难自禁。
随即,他感受到少女纤弱的手指又朝着他指心深扣了些,而后他听见玉佑樘道:“如果我理解不错,应该是这样?这该算男女之情了?”
她力气那样小,轻和得就像一朵云一样盖在他手背,萦在他指间,谢诩不愿拿开,却又不想这般无措……
哀莫大于心死,他入世三十多年,未尝情动,曾以为自己从此不会再有他念,而当下……
他只想将被这孩子扣着的手调转个头,不再背对她,背对自己的深情,而他也这样做了,他很快翻回自己的手,不给少女缩回的机会,便紧紧地,紧密地与她相扣在一起。
空荡片刻的指隙又瞬间被填满,玉佑樘的手还是冰凉。不过,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一下子就被什么温暖又柔软的情绪填满了。
“师父喜欢这样?”玉佑樘将两人相扣的手举起来摇了摇,皎皎面庞也凑近了一点,问他。
谢诩心中不免又浮起些许羞愧,随即感染得耳根泛红。
他只好咳了一下,稳下起伏不定的心绪,应:“还行。”
玉佑樘一手与他交握着,一手撑腮,也附和道:“我也喜欢。”
她又评价:“是挺舒服的。”
噢,好吧,听完这番话,我们首辅大人的耳朵简直能滴出血来。
突然,密室门上响起一下下咚咚咚地急促叩门声。
端本宫中除了碧棠,无人知晓此处,玉佑樘估摸是她,提音问:“碧棠?”
“是我,”果真是碧棠,她语气听起来很是急促,她道:“润州那边传来消息,众多农民不满迁仓,组织暴动……”
玉佑樘脸色倏地严肃:“现下怎么样了?”
“还未压下。”
她停顿片刻,似是要下什么决心才能讲出来一般,道:
“沈宪沈大人……在此次暴动中,不幸丧命。”
。。
玉佑樘与谢诩赶至沈府的时候,大抵是消息太过突然,朝中未敢声张,府上也没有挂上缟素,只是气氛压抑沉寂得叫人恐慌,没有一丝夏日的生气。
二人一路走来,府上家仆丫鬟的啼哭凄哀之极,不绝于耳。玉佑樘听着,心头似针扎,疼恸难耐……
谢诩跟在她身侧,敛眸瞥她,却见到少女垂坠在身侧的手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还一副毫不自知的失魂样,不由微微倾身,由两人宽袖掩着,紧实短促地握了一下,又极快松开了。
似是宽慰,实为心疼。
玉佑樘侧眸回他一眼,不做多言,加快步子朝着堂心走。
引领他们的下人进屋通报了声,沈老爷便疾步迎了出来,原先意气十足的尚书大人难以自控的老泪纵横,花白发丝凌乱,他佝偻着上身,似乎一夜间老了二十岁。
他方要下跪作拜,便被玉佑樘一把拦住,老人望了望太子殿下。
向来和风笑然的她,此时面色冷冽如冰。
老人又瞧见了谢诩,忙喊道:“谢大人。”
谢诩眉心紧拧,示意不必多礼,后冷静言道:“沈大人,听仵作说尸体已辨认不出原貌,可确认下来是爱子了?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没有了……”老人闻言,方才稍稍止住的浑浊眼泪又一道道往下滚落:“就是他……就是他……”
“可否让在下看看?”谢诩问他。
沈尚书抹了把左眼,又望向玉佑樘,抽搐不止:“小儿死状太过惨烈,惨不忍睹,老臣,老臣不愿惊了殿下……”
玉佑樘摇头,又遣碧棠道:“沈大人还是让我们进去看看吧。”
沈尚书不再反对,带领他们进了屋。
内堂中央一架长形的木床,上头该有白布,布料下方隐隐约约衬出一个人形。
玉佑樘忙上前几步,立于架前,却长久地不动,她不愿,也不敢触碰白布。
谢诩跟了过来,不作迟疑,一下掀开覆于尸体之上的白布。
玉佑樘极快掩上嘴,眼眶一瞬红了个透,要多大的自控之力,才可以不溢出一点声音,不掉落一滴眼泪。
是他。
少年已然面无全非,面部和肢干上,多处皮肉肿胀翻卷开来。最严重的是正脸,被锐器砍得几乎看不出原先的相貌,但基本轮廓和身形还是能让人辨别的清,就是沈宪。
他脸上唯一完好的一双眼睛静静阖着,身着平素最喜欢的蓝衣,已没了一丝气息。
“不,殿下的诗很好,很真挚,下官非常喜欢!”
“殿下,下官得寸步不离,保护殿下的周全!”
“家父告诫微臣,一定要时时刻刻待在殿□侧,守护殿下!”
“殿下,上回端午宴席,下官并未拔得头筹拿到您亲手所裹的头粽,真是万分歉疚。”
“微臣自信符合殿下的所有要求,只要殿下同意下官担当此任,下官定当鞠躬尽瘁,在所不辞——!”
玉佑樘脑中回响着无数属于他的句话,无数属于他的片段,最终只定格于一幕——
那是她第一回去找沈宪欲收他入幕,他向来正直自制,不喜暗中结党,但又迫切想要扳倒方党。蓝衣少年立在原处,别扭了许久,终是想通了,仰面朝着她肯首一笑,露出白净的牙齿,朗声道:
“我考虑清楚了,还是决意追随殿下。”
日光将他脸上的绒毛镀上一层细密的金芒,他看上去如湖畔夏草一般,旺盛而富有生命力。
沈尚书慢步踱了过来,抬起沈宪的手臂,指着一处,哽咽道:“这是他生来带着的胎记,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老人见太子殿下始终保持着垂头姿态,似一座随时都会坍塌粉碎的雕像,不禁悲沉劝慰:“殿下……别再看了……”
玉佑樘直直盯着沈宪面上的伤口,拼命摇头,不吭一声,垂在身侧的手缓缓勒紧,指甲已经掐进掌心肉中,溢出一丝鲜血。与此同时,一滴晶莹的水珠也从她眼底坠落,直直掉在沈宪的睫毛上。
28第二十八幕
昨夜梦中多少恨,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搴帷问。
陌上轻雷听渐隐,梦里难从,觉后哪堪讯,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
玉佑樘停了一日早朝,前往沈府吊丧。
她回宫后还不至一年光景,已是第二回穿上丧服,抵达沈府的时候,有不少朝中官僚恰巧在府中吊唁,一见太子殿下来了,纷纷欲要跪拜行礼。
玉佑樘身侧的宦官忙代言道:“殿下让诸位不必多礼,要拜也该拜拜沈谕德。”
数位大臣闻言,也不再动作,均直着身目送她步入灵堂。
太子殿下戴素翼善冠,一身麻布袍,整个人看上去黯淡得很。他原先肤色就很苍白,今日看来,更是惨白如纸。他面上瞧不出有多少明显的悲痛,唯独一双黑漆漆的细眸空旷无神,有几分无言的哀冷,叫人不免心生怜惜。
大臣们纷纷叹息,都凑到沈尚书那边,将他团团围住,一边悲慨沈宪英年早逝,劝慰老沈节哀,一边暗拍胸口庆幸自个儿那日没有冲动行事强出头。
玉佑樘一路疾行,走至屋堂中央的灵床前。
她安静地站在那,就如前几日刚见到沈宪的尸体一般。
门口几位大臣见太子殿下立定许久,衣角也不动一下,好奇心起,探头朝屋内看。
太子殿下垂眸细细盯着的,是灵床上的一把剑。
这把剑是沈宪生前极其喜爱的佩剑,每日都会带在身上,他好剑,舞得一手好剑法,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少年往昔“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英姿爽朗,如今也只能于一柄遗物之中窥见了。
想到这里,大臣们摇头叹息不止。
忽的,众臣瞥见太子殿下的身形微微一动,而后抬臂,将那柄剑提了起来。
想起上回册立大典上头的事,其中一位前来吊唁的文官慌了,大叫道:“殿下怎么取剑了?难不成想不开么!”
玉佑樘斜睇他一眼,容色极冷,摄得人讲不出话。而后她又回头,温柔地擦拭剑鞘一道,才,抽出剑鞘,剑身出鞘,似一片青光流泻,耀住了众人的眼。
一旁接待吊客的沈尚书闻声,匆忙踏进门槛,道:“殿下,你这是要做什么,刀剑无眼,伤了自己可不好。”
玉佑樘露出极淡的笑,摇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心,而后执剑走向人群。
唉呀妈呀,数名大臣忙吓得让开一条大道。
玉佑樘目不斜视越过众人,慢吞吞走进空旷的庭院。
府内顿时一片沉寂,婢仆与女眷也止了啜泣,向这边望来。
忽听一声锵然轻响,寒芒乍眼,玉佑樘已然扬剑起舞起,他剑端点地,一次次旋身,衣袂怒放如云,手中剑势起初轻柔,流水一般连贯典雅……而后,随着舞动的步点加快,剑势也陡然生变,凛冽如风,气焰若虹!
她速度快极,剑气飒飒,犹如龙吟。众臣眼巴巴望着,心跳欲衰,太子殿下看起来纤弱之姿,不想剑法造诣已至如斯境地……
目不暇接中,玉佑樘倐地凌空一跃,剑尖于半空撕开一抹银亮流星,而后就此收势,轻忽坠地,无声无息。
其间,太子一直面色如霜寒,她接过宦官递来的剑鞘,将剑极为小心地收回鞘内,众臣从阶上朝下望,皆是怔忪——
太子殿下方才舞剑的同时,竟还在地面划书下一列秀脱的行文:
“睿冲兄颇复赏此不?”
——睿冲兄,你还能欣赏到我的剑法了么?
沈尚书一瞅,大恸至落泪,又哭号开来,不少大臣被其感染,也不禁鼻子发酸。
玉佑樘眼眶微红,提剑重回灵堂,将剑又轻轻搁回灵床,作以三揖。她不作多言,提步朝门外走去……
她背脊始终挺直,就如她方才的手中银蛟。
众人紧盯太子殿下的背影,她步伐极慢,一级一级下阶。突地,只见她身形一晃,而后整个人直直前栽,眼看就要滚落下去……
适时,一双长臂稳稳接住,随后揽她入怀,大家略松口气,去看来人,却意外瞄见,唷!接住她的竟是咱们的首辅大人。
大家方才目光皆集中在太子身上,压根没人注意到他。
也许他刚到,也许已经来了许久。
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众人围观中,首辅大人丝毫不闻外物,一把将太子殿下打横抱起,焦色满溢地疾步朝府外走……
众臣也忙作“心系太子”担忧状,提摆屁颠颠跟上,跟了几步,不料却被他一记极冷的眼杀瞪回。
大家止住步子,呃,咱们还是继续回头吊唁吧。
。。
“大人,太子殿下此次昏倒,可能是因沈谕德意外辞世而伤神过度,外加今天又用剑,用去太多力气……”
东宫密室内,女医官将一碗药递给谢诩,这般讲道。
小医官见他面带隐忍,冷冽之极,声音愈发低微到土里:“进而,积攒多难的宫体严寒症状彻底爆发出来……才导致这样的……”
“继续说。”谢诩握着汤匙在划凉汤药,边道。
医官立马恢复本音,加快语速:“大人还请放心,太子殿下并无性命之忧,只是今后几年需要好好调养,不能再受寒,不然极易复发。”
谢诩视线不离开床上的玉佑樘半分,颜色稍放缓了一些:“我知晓了。”
医官见他不言他物,也不敢随意走开,立在原处有些手足无措,没过一会,她只觉衣袖一扯,直接就被碧棠拽出门去。
室内只剩玉佑樘和谢诩二人。
玉佑樘阖眼卧在床上,被褥为谢诩掖得紧实,看上去极像一只襁褓中熟睡香甜的小婴。
谢诩平静望着她,连呼吸都刻意放慢,生怕惊扰。
而后他伸出一只手,用指腹抚搓着她的颊边,一下一下,极轻极轻,约莫比吸气还难叫人察觉。
“谢先生……”手下少女懵懵懂懂叫了一声,嗓音微不可闻,但密室中过于静谧,谢诩还是一下就听到了。
下一秒,他松开手,倾身凑近。
玉佑樘半梦半醒,声音依旧轻忽忽的,如被人藏在棉里,“冷……”
谢诩闻言,忙又起身从橱内搬来一床被褥,又格外紧实的覆了上去,仔细在玉佑樘肩缘压好,不露出一丝细缝。
“冷……”少女眉心微蹙,还是这样低哼着。
谢诩揪心极了,又匆匆去搬了条被子来严严实实盖上,结果换来一声低吟“重……”
谢诩:“……”
他果然不是很会照顾小女孩_(:( 」∠)_…………
玉佑樘一直无意识地喊着冷,谢诩忙从层层被褥里将她小手掏出,捂了半天,还是冰冷。
也不多想,他将女孩的手臂塞回,就着厚实的被褥将玉佑樘裹紧抱进自己怀中,她小小的一只,即便裹着这样多的被子,还是小小的,轻轻的。
谢诩的心随即被一根线勒紧,细细密密的疼。
玉佑樘被他如抱小孩那般搂着,脑袋支撑不起,沉沉沌沌地靠在他肩胛上。
少女被紧紧扣着,似乎有些不舒服,动了动,脑袋也跟着轻晃,本能般寻求着舒服的姿势,最终一下蹭进他颈窝里,还轻轻连擦数下。
谢诩周身一僵,他何曾与玉佑樘这样亲密过。
少女喘着息,下巴的皮肤止水清凉,但一下,一下,又一下喷洒于他脖子上的气息,却是炽热如焰。
作为一个从未与异性这般近距离接触过的老处男,这般冰火两重天的体验实在是……太过刺激了……
谢诩脸心微热,小幅度避开少女这样亲昵无间的接触。
被推开一分的玉佑樘得了空,似乎又冷了,两条纤长玉白的手臂陡然伸出,一瞬便如蛇般缠上谢诩脖颈,随后整个上身又攀附过来,脑袋又寻见他温暖的颈窝,极为舒服地拱了拱。
少女柔润的鼻尖若有若无地轻擦过他的耳垂,那一点似一根导火索,一下便以燎原之势灼满谢诩全身,他喉头微动,如坐针毡,不敢再抱玉佑樘,更不敢再触碰她。
谢诩告诫自己不能再瞄她一眼,边盯着旁处将她绞在自己颈上的手臂取下,掖回褥中。这个动作,又让玉佑樘轻微地一动,谢诩明显能感受到……少女柔嫩的嘴唇方才,分明……极轻极快,却又存在感那样强烈地抚撩过他的侧颈……
血涌上大脑,下腹一点瞬时被点燃,燥人难受斥满所有的感官,浑身宛若被突然汲光的旱塘,谢诩喉头不由自主轻咽,却发觉自己早已口干舌燥,难以自制。
他敛目去看玉佑樘,她被裹在团褥里,眼睫蝶翼一般黑鸦鸦拢着,黑发如墨般恣意渲染开来,缠绕上彼此的肩膀,几乎能将俩人全然笼住……
真美。
谢诩黑眸黯如深夜,但还是强力抑制着自己,不触碰她一丝一毫,欲将玉佑樘小心翼翼地躺回原处,却不料她又拧紧秀长的眉,呢喃道:“师父,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