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医生:「不够健康,中医里面讲过,过度思虑易伤及脾脏」
我:「喔,那我们可以平摊,我想你半天,你想我半天,这样伤害应该会降低一点,你看怎么样?」
江医生:「批准了」
「你要不要搞得像跟辅导员开假条一样啊。」
「应该怎么样」
「应该说……“不用了,我来给你分担全天的量,你一心一意忙自己的毕业论文就好”——这才是男朋友标准回答」
「这种我二十岁也可以答,但现在的我只能告诉你,平衡的感情才能长远」
「没趣!你导师附体么,这么正经严肃的回复和说教!」
「这几天的确没办法从导师的身份脱离出来,审你们毕业生的论文初稿审得头疼。年轻人都很有胆识,不检查一下也敢发来我邮箱浪费我时间,光是格式就一堆错」——我扫描着这条短信,禁不住地洋洋得意,江医生在学生面前可都是非常正儿八经zhuangbility地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在我这个小女朋友跟头,却可以无所顾虑的吐槽和抱怨。
「那我每天发短信骚扰你是不是会加深你的头疼啊?」
「不会,会缓解」
这五个字,让我一次接一次地竭力抿紧唇,不希望让自己龇牙咧嘴笑得幅度太大太狰狞太不能见人,尽管短信那头的人根本就看不到呀。我在心里跟着短信一齐应答和嘿然出声音:「嘿嘿,那我每天多发几条好了。我特怕我这段时间,每天发短信打电话骚扰你好多次,会让你觉得太黏人太烦人了。」
江医生没有再回我,大概是去忙病患的事了吧。
但很快,我的手机又震开来,长长的,就一下,是简讯的提示,只是这条短信并不来自江医生,是移动系统的充值提醒:“尊敬的动感地带客户您好:您已通过空中充值成功充值200元,欢迎你您再次使用空中充值业务。”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给我充的。
我立即发信息给财大气粗的始作俑者:「真阔绰啊江地主,不是说平等的爱情才能长久吗?突然平白无故给我200块钱小费,首先在金钱方面就不平衡。」
「很平等,这是你每天帮助我缓解头疼的医疗费和感谢金」他一笔带过,理由却极度令人信服。
「噢……搜得斯捏……」我故作恍然大悟地语气回。
「搜得斯捏?」
「枉你年少轻狂时白看那么多岛国动作片了,是日语的“原来如此”」
「一个南京人还把日本话挂嘴边,并非好现象」
「我觉得你不应该叫江承淮,应该叫江爱国。」
「我已经三十,这时候改名也晚了。这样吧,留给以后的小孩子好了」
「太俗了吧,才不要!」
……
##
“我靠,老男人果然高段位!”我把充话费这事在微信里用语音讲给康乔听,这是她回过来的第一反应,她又打字发我:“深谙给女人钱=给她安全感。”
我继续按着语音键乐不可支地录话,张嘴的瞬间身体里沸腾出汹涌的喜悦,我把它们全部交付到了喋喋不休地感叹夸赞中:“江承淮怎么这么完美啊,他到底有没有缺点啊?你告诉我!你快点告诉我!”
康乔不愧为我的好喷友,她以风一般的速度找准要点半开玩笑半讥嘲,但那种发自内心的祝福意味又是那样真切:“他女朋友是二笔可以算缺点么?”
那些变傻变二变可笑的少女心情啊,真是让我完全放弃了做人的原则和底线,我居然还嬉皮笑脸地承认了:“好吧,对!你说的对!太棒了!可以!”
晚上,我又把和康乔的交谈过程一五一十在短信里告知江医生。
他虽然不爱用标点,但每次用起来都依旧是生动的,他回了个省略:“……”像一条不会讲话的鱼吐出水泡,看起来真的是无语了,他在短信交谈里很少会无言以对的。
我洗地自己的能力超强,马上给自己悬上天使的光环,戴上神官的高帽,厚脸皮把自己吹成独一无二的天价稀世珍宝:“你点点点个什么劲,我变成你唯一的缺点了,要珍惜。”
“好。”江老年人擅长一字秒杀的招式,他的发挥也向来稳定。
我继续加深此间的羁绊,就只是为了讨他开心,那些爱情里不由自主的讨好和迎合啊,已经寄宿进了我的肌理和血液:“为了达到天仙配情侣档的效果,我决定让你成为我全部的优点,唯一的缺点x全部的优点,真是吉祥如意的一对。”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个形容的措辞,每一个具体的标点,我都大费周折地编织成优美的诗篇,亦或者逗趣的笑言,小说三要素之一的人物只有我和他——就只是为了让它们顺理成章,顺理成章跑进对面人的瞳孔里面,大脑深处,能让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下脉搏都震颤出与我相一致的,源自爱恋的,信心和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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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给导师初稿的第二天,我总算得了空暇,首要任务就是跑到医院去看自家男人。
考虑到教授间的同病相怜性,这纸初稿,我可是仔仔细细前前后后检查了格式和标点的,确保万无一失。
康乔又躺枪成为我私会情郎高举的旗帜的幌子,跟爷爷奶奶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了声跟康乔逛街后,我就一鼓作气溜到了省人医的十八楼。
我挑选的时间段相当合理妥当,上午下班前十五分钟,也没率先通知江医生,权当给他一个惊喜。
出电梯后,我往神内的住院病区走,目标明确,目不斜视,就向着那个人,眼里也只有那个人。
好巧不巧地,我在走廊里碰见了一个许久不曾碰面的对象,鹌鹑蛋,季弘。
第一次见到他穿白大褂,还像模像样的。我和他视线相触的下一秒,他就笑开了。之前说过,季弘的笑真的很有感染力,他不只是嘴巴在笑,他的脸蛋,他的周身都仿佛笑了起来。沉淀如暮雪的白袍,一下子就被这种盛夏一样的笑容烤化,顺其自然流动着。医院总归脱不开死气沉沉,但围绕着他的那一段氛围,就凭空被他一整个人带动得热闹又生机。
要见江医生,我的心情本身就出奇好,同他打招呼的气息也分外昂扬:“季弘,又碰面了。”
他单手放在白大褂兜里,笑容不减:“你怎么抢我台词,让我接下来怎么说?”
“就简单打个招呼。”
“怎么来医院了?”
“啊?哦……”我一手拧着另一手的食指,像是要细细碎碎的紧张从指尖排挤出去:“来找江医生,拿药啊,我爷爷是他的病人,帮我爷爷拿的。”
“哦,江老师好像在办公室,”季弘轻而易举地相信了我,这让我有些羞赧。他边讲着,边笑眯眯往神内办公室那边看,眼睛嘴巴都不落下:“诶?江老师出来了。”
我的双眼跟着心头一亮,顺着他目光看过去。
果然,江医生刚从办公室出来。他应该是下班了,已经换上一身便服,白衬衣黑长裤,整栋高层都因为他帅裂苍穹。
“江老师——”季弘秉承着热心学子作风,老远地就呼唤他。
江医生偏头,面容平淡地望过来,他分明看见我了,但面上依旧止水一般,见不到一丝波澜。
我只能拿金马影后,而他直接手握奥斯卡小金人,笑傲江湖。
他朝着我和季弘走过来,最终停在我们身侧,我赶忙不动声色调整方位,不再和季弘面对面,正向江医生,他才是我今天要找的主线任务NPC。
“江主任,”我礼貌地叫他,装模作样陈述今天到来的缘由:“我来帮我爷爷拿药的。”
他的医者态度把持得非常到位:“你爷爷怎么不自己过来?”
“老人家嘛,偶尔偷懒一下也很正常。”我微微笑。
“我这会已经下班了,下午再来吧。”往江医生脸上涂点黑粉再往他脑门印个月亮他就可以直接去出演铁面无私包青天了。
“诶诶,老师您也太严肃刻板了吧,你也不看看吴含和我什么关系,我和您又是什么关系,”季弘完全是一个好心肠不知情的局外人:“您老就纡尊降贵回办公室帮她开下药呗,反正耽误不了几分钟。”
“下午吧,我有急事。”江医生言简意赅地坚持着一样的回答,还煞有其事地对接上一个借口。
说完,他就远离本来的等边三角形小圈子,不疾不徐地朝安全通道口走去。我和季弘又沦为一条直线。
“江老师平常就这样,”季弘小天使,开始为自己的导师辩护:“按点上班,到点下班,不收红包不开小灶,工作作风很严谨的。”
“没事,是我的问题,早上睡过头了到现在才来,也不能怪江主任,”我这颗端头也要赶紧去追上江顶点的步伐啦,“算了,下午再来了,我先回去吃午饭。”
“要不我请你吃饭?”季弘总能在沟通里找准要素顺水推舟。
“不用了,今天谢谢你了,”江医生的身形已拐出我的余光,这让我油然生出一种把控不住局势的焦虑感,我只能颠来倒去地致谢,把它渲染成道别的意图:“季弘,真的谢谢了,不过我真得回去了。”
“行吧,以后有的是机会。”季弘弯着眼睛,白色的墙面兜在他漆黑的瞳仁里,像糅进了几颗雪粒。
也不管季弘会不会奇怪我为什么不走电梯而要冲向安全出口,拐进熟悉的楼道,江医生已经走到通向十七层的第二级了。
此刻楼道里空无一人,就算是平均人口流动最密集的下班高峰期,也鲜有人会经过这里。
但我依然是谨慎的,没吭声,当然更不会大声叫他,就和他保持十级阶梯的距离,老老实实跟在他后头。安之若素,步伐的速率也不约而同。
就这么一前一后距离适中地走了两层,我原本因为江医生脱出视野而不安到筋疲力尽的思绪安稳了下来,海面无风,前面的人就像足够信赖的灯塔一样,引诱着我在一寸一寸亮度提高的光辉里,延伸着走下去。
他肯定知道我走在后面,就如他在我眼下的存在感一般强盛。
一楼……
大厅……
最后走向停车场……
江医生今天大概是把车停在了地下停车场,他沿着人行斜坡往下边走,按道理说,一个人一辆车在下坡的时候,速度都会因为惯性和重力不由自主加快,近乎能担得起一个“冲”字,但江医生却意外地放缓了,隔着一个走到的车都匆匆穿行而过,只有他那一块忽然播放起慢镜头。
他走得愈发缓慢,随时可以停下来,想怎么顿身驻足都不会突兀。他井然不燥的动作,让他宽厚的背脊都格外稳重起来,它们都是刻意表现给我的,关乎等待的邀请卡片。
江医生在等我,等我过去。
我基本是小跑了起来,下坡路让我的脚尖毫不费劲。地下车库比起外面的晴天朗日,毫无疑问是阴暗的,可是我就是那么不带迟滞地,冲进了温暖的黑暗里。
我跑到江医生近在咫尺的位置,四舍五入一下姑且能算得上是并肩而行。
气息因为小跑有些微微地急促,我刚要抬高小臂拍拍因为运动、和心动剧烈起伏的胸口,我的手,就那么猝不及防地被握住了。
是江医生的手。
他不漏出一丝动静,姿态也不是强硬的圈禁,就是单纯地温和地拉个小手,他的掌心干燥,有适宜的热度,还有就是,专属于男性的宽厚和稳妥。
我随即反扣回去,流畅自然地跟他的五根手指交叉到一块,这是个好久之前就在计划之中的理想了,有好多次,无数次,我都想去牵一牵他的手,这几根手指头,它们写过数以万计的硬笔字,撕过薯片包装袋,拧过酱料的瓶盖,它们为了生活为了生存都是辛苦的,但又是幸运的,它们在最好的时间里找到了最好的归宿,最相匹的人,伸缩自如,情投意合。
江医生一定不知道我觊觎过他的手多少回。
他不说话,就和我在车库里穿行。梁静茹的歌,大手拉小手。
我微微低头,抿紧嘴巴,抵挡住快要挤破唇隙的心满意足。这里基本没人,只有两边停驻的全部轿车顶着又大又圆的双重车灯大眼睛盯向我们,像是忽然就会鸣起笛用喇叭奏乐伪作口哨调侃新人,我被这个牵手的动作下了咒,好像在经历郑重其事的婚礼现场,新娘新郎被目送着入洞房,接吻都没这么让人害羞。
“你怎么不说话啊……”我挤着眼睛和鼻梁,问江医生。怎么才能克制住自己傻乎乎的笑,根本没有办法,不治之症,无药可医,恋爱就是一场博弈之中的绝杀。
“我在考虑一件事。”江医生一本正经答。
“什么事?”
“季弘的出科评分,我是不是应该给他打个良好。”
“打啊,不是挺好的吗?”
“其余同学都是优秀。”
我立刻就被窒息性的欣喜淹没了,但表面还是嘴硬:“……江教授啊,都三十岁了还这么小心眼,还跟学生吃醋,一点也不成熟!”
“说笑而已。”笑意让江医生原本故意绷成严谨状态的嗓音化成动人的波光粼粼,他找到了自己的车,我和他停在车跟前,我们的俩的手依旧没有松开的迹象,或者说,大概是没有人想率先放手吧。
“还上不上车了啊?”我环顾四下,防止会有闲杂人等忽然从地缝钻出来。
“上车。”江医生呵叹了一下,轻不可察,他终究还是松开了我,但在松开前,他的指腹很刻意,但又极其自然地在我手背肉上紧了紧,像是某种宽慰,又仿佛在烙下不舍的遗迹。我缩回手,仔细审视和抚擦着那一块,被按压过的小片肌肤在短暂的泛白后很快红起来,还微微发着热,如同被纯粹而有力的火光燃烧包裹。
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能够表现出什么叫幸福?


第三十二张处方单

三天后,悲喜对半,省人民医院的面试通知和毕业论文的修改通知一并来到我的邮箱。
我在第一时间把前一个消息发给江医生,至于后一个……摆明会拉低我作为中文生的高大上形象,我才不会告诉他。
江医生果真如我所愿地说了恭喜,表扬他的小姑娘天资过人,并且提前祝福我复试马到成功。
复试前一天,我又偷偷跑出去和江医生吃了一顿饭。
由于我总担心着在汉中门一带容易碰到什么熟人,江医生便很体贴地开车带我从白下区跑到了秦淮区,吃了这顿奔波换来的午餐。
这一顿是在丰富路的鸭德堡完成的,我一直超级喜欢他家的鸭血粉丝。食材的分量够足,汤汁也相当浓郁,再买两份锅巴泡在鲜美的鸭汤里混着吃,简直不要太美好!
吃饭途中,我仔细将酥酥脆脆的锅巴刻成好几块,夹到江医生的碗里,向他分享我的独特吃法,一边说:“这次复试结束后,我们就去看一部电影,国产的进口的随便什么都行,只要能用来填补上次错过《美队》的遗憾就好。”
“好,没问题,”他不假思索地同意了,还加重笃定的程度:“考者为大,一切都听小姑娘安排。”
“居然这么信任我们年轻人?不怕我安排不好吗?”
“年轻么,”江医生搁下汤勺,朝我看过来,脸上有理所应当的笑:“就是拿来犯错的,我这种年纪大的,就负责检查,帮你收拾和纠错。”
“这么好啊——”我顺着他的笑容:“不能这样的,对待晚辈最忌讳纵容和溺爱,等她以后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了你就追悔莫及了。”
“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江医生重复了一遍我的形容词,给它们下定义,瞬间把这种可笑的中二观都戴上宽恕和平的橄榄枝花环:“我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
“我一直缺这种东西,”他补充道,口气变得严谨,严谨到好像这真的是他的一个极其要紧的理念和理想,并且他也在致力于实现它们:“所以不希望你也丢掉。”
我咬断一根粉丝,没有再吱声。我是会害怕的,怕许多东西,现实的筷子会把我拧成两段,也难抵御众人唇齿的倾轧,好多时候,我就跟大多数人一样,就跟这根粉丝一样,懦弱绵软,不堪一击。
下午,因为要装成在外头和康乔逛街一天的模样,和江医生分道扬镳后,我特意坐地铁去莱迪的果汁铺里坐了一下午。伪造出来的甜蜜谎言和行径,如同手里的这杯鲜榨橙子汁,思绪空空的我则是一根空心细管,就泡在里面,心虚地荒废光阴,但又满足地甘之若饴。
六点左右,我才动身,坐公交车回家。
到家后,小区里通火通明,我家的窗户也分外合群地渲出敞亮的光辉。懒得再从背包里翻找出大门钥匙,我按了下门铃,铃声隔着门回荡了两下,就有人从里头为我打开。
是妈妈。
“吃过饭了吗?”我走进去,蹲□解帆布鞋带子。老妈在我后脑勺上方平素又关切地问道。
“吃过了,”思考的光景不到一秒,我决心伪作得更加像模像样:“跟康乔逛了一天,肚子好饿,就在味千拉面随便吃了一碗面条。”
“不饿了啊?”能感觉到老妈的嗓音连同她的投影一并离开我的背脊,它们的去向大概是客厅。
“不饿啊,才吃完回来的。”我答着,蹭上拖鞋,去厨房倒水。家里厨房和客厅是空间相连的四方结构,我站厨间门口就能把整体的客厅尽收眼底。我端着杯子喝了一大口,注意到除了我妈外便空无一人的户型心脏,问:“怎么就你一个人?”
“你爷爷奶奶出去散步了,吴忧在写作业,你爸在书房。”她简短直白地陈述完每个人的去向。
“小含回来了?”老爸突然从过道边的书房里探出一个头。
“嗯。”我妈和我同时应道,我也迅速地给出反响和回应,扭过头与他对望。
他抬高手背,悬空揽了揽,招呼我过去:“过来,老爸要跟你谈谈心。”
我圈在手指里的杯子仿佛在一瞬间失重了,就跟我的心一样。从一回来我就觉得家里氛围怪怪的,不似惯常一般热闹,所有无关紧要人士都被刻意支开,老妈大概是想做个用以缓和的铺垫和引子,僵涩地和我对着话,而性子比较直接的爸爸,还是非常果决地选择了开门见山。
第六感是那么准,我大概也猜到是什么事了。
我定在那,没动。
老爸从门框内站出一整个身子,口吻加急加躁:“过来啊。”
我“喔”了一声,老爸这才缩回脑袋。震惊带来僵硬,让我变得像个痴症患者,不知道该怎么进行下一步动作,也不会调节自己的四肢和五官了。
“去吧。”妈妈关掉电视机,这个行为让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庄重和郑重。但她在讲话上依旧维系着温柔和善意,并且将这种语气攀附上我后背,将我往书房的方向轻轻推搡。
我重重吸了一下气,把还剩1/3温水的玻璃杯搁到餐桌上,慢慢朝曾经的阅读殿堂如今的审判刑场走过去。
##
书房的顶灯,壁灯全部开在那,亮的扎眼,我隔着一张书桌站在老爸面前,很像一个被架上手术床的基本没救的病人,只等着对面的父辈操刀手轻轻划出第一下,不然谁都不知道接下来是被凌迟还是被拯救。
老妈端了一杯刚泡好的浓茶过来,放在爸爸面前。碧绿的叶子还没被泡发开,紧密汇集在杯子口,但老爸还是端起来,略微垂下脸,吹几下气后,才小小地呷了口,问我:“你明天复试?”
“嗯,面试。”我全部的上身,我全部的脸,我全部的表情都放映在他的眼睛里,无处遁形。
“怎么忽然就想考事业单位了呢?”爸爸倚靠到椅背,扬高下巴,摆出浮夸的疑问号神情:“嘶——诶?我记得你以前很讨厌国企什么的啊,老说想当个自由职业者开开店写写东西?”
一边是坦白从宽,一边是撒谎从严,这两个砝码太难选,我指端渗着凉意,许久都没有回答。
老爸抱起手臂,又把一个新问题掷向我:“你知道今天谁来找你爸了吗?居然还到我公司来的。”
谁?
这个新问题的雪球随即在我心里越滚越大,也成了我身体内部同样的困惑。
江医生是不可能,他今天一天的专家门诊,唯一的午间空暇也都被我占用。还是说……最坏最可怕最可恶的念头在我脑子里急速成型,难道是南冉冉去我爸公司里大闹天宫了?她本来就是这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行事作风。
我沉迷于我跳脱的思路,表面上近乎发呆,直到我爸又大声沿着杯口咻了一口茶,我才回神接上他的话题:“猜不到,谁?”
“一个来头不小的老头子,”爸爸没有明说出主要人物的身份,却用人称代词和具体地址表述了明晰:“机关大院出来的,能猜出来是谁了么。”

 

第三十三张处方单

我人生中头一次被爸爸找谈话是小学三年级,名为《每日一刻钟》的数学练习册不小心弄丢了,但为了逃避被各种繁琐口算计算充斥的家庭作业,我侥幸地没有把这事告诉任何人,连续一周不写不交数学作业。我们不负责任反射弧超长的数学老师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私下和我爸爸通了个电话。
那一晚,我被罚跪了整整三个小时。
之后便有过许许多多次的“谈话”,有好有坏,有教训有褒奖,父女间的情感就在这样温和又严厉的方式里完成一次又一次的签约。
但我终究遗传了父亲的犟脾气,在许多次的贬义色彩的谈话里,我都偏好一言不发的表现模式,尽管这样只会让对方更生气。
“说话!”爸爸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桌面,带出明显的声响,是能感同身受到掌心肉微微阵痛起来的那种。
我小小地激抖一下,丝丝微微的凉意从背脊蔓延到耳根。陌生的恐惧封紧我的上下唇,却也在逼迫着我启齿,没过多久,我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嗓音:“那个人……是姓南吗?”
“你还知道啊?”老爸整个人阴沉了下去,用陡然拔高的语调添上一个形容:“你还真知道啊。”他好像不敢相信,他白天里的那些较为特殊的经历,真的是由我带来的。
“……”我竭力抑制着肩头不由自主的颤栗,无言以对。
爸爸竖起一边手臂,用掌心无力地托住腮帮子,像一把正在努力把自己撑开的破雨伞。他所有的力量似乎都随着刚刚的拍桌子动作消耗殆尽了,此刻连掀眼皮的动作,他都做得很费劲:“去去……先坐下来。”
父亲疲惫的样子让我心疼又酸楚地软化下去。我顺从地拖来墙角一把椅子,在书桌这头坐下,保持和他面对面。
“小含,我先把早上的事跟你一五一十讲一下,”老爸像被点了全部穴位一样维持着原姿,唯独哑穴幸免于难。他嘴巴一张一合,念经书一样陈述:“上午九点多,我们单位领导忽然打我们办公室座机,让我去他办公室。我就过去了,当时办公室里除了领导,窗口还站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子,头发白透了,但看起来精神头很好。我一进去,领导就介绍了一下,说这是南京军区的退休政委,南老爷子。那老头也马上自我介绍,说他叫,南晰松。”
这个名字我不陌生,我甚至清楚的记得这个名字属于南冉冉的爷爷,那个仅凭一己之私一时造成江医生悲剧婚姻的侩子手之一。
“他跟你说了什么了?”大概是有个椅子垫在我的臀部下方作支援,不会让我倏然倒下去。有一点勇气重新回到了我身体,我也敢直率地发问了。
“他说啊,没说什么,就说他孙女已经回心转意弃暗投明了,知道自己以前大错特错了,想定下性认真过日子。让我回家好好劝我女儿收心放手,说你年纪还小,什么好男孩子找不到,恳请我把他孙女婿还给他,他还有个重孙子天天在家哭着喊着要爸爸回去,可怜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