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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家子怔了怔,也觉得面前的男人不好搞定了。
想了想,他还是莞尔一笑,道:“晚生是受族中婶娘之托前来,因婶娘陆氏家中突然遭逢惨变,伤心忧怖,又因幼妹尚且年幼,更是担忧啼哭,日夜难寐…”
若是陆芜菱在,定能知道这位崔家子弟修辞手法夸张异常。
陆芜蘅才不会日夜啼哭什么的,对她这个妹妹,她虽有几分在意,但也绝对说不上多么情深意切。
至于继母和陆芜桂,那是她的死敌。
而陆芜荷和青姨娘,也是为她深深厌弃。
崔家子继续侃侃而言:“…婶娘和陆二小姐均是年少失母,相依为命,直至听闻陆二小姐为将军所救,婶娘心中才略为安心,将军英勇仁义,当不至趁人之危…故而命我前来,愿以银千两酬谢将军,将陆二小姐接回安置。”
此子所言,其实一波三折,内蕴深意。
先是狂赞罗暮雪什么仗义啊,英勇啊,把他抬得高高的,让他心里舒服,不好意思做出特别不像样的事来辜负别人的夸奖;又把陆芜蘅姐妹说得那么可怜,动之以情,让罗暮雪不好意思为难两个“娇滴滴的可怜弱女子”;甭管他是什么初衷,都说他是仗义相救,又说他应当不至于“趁人之危”,让他不好意思真的趁人之危;最后又说酬银千两,暗自透露出我们知道你只花了五十两,现在二十倍还给你总够了吧。
若是罗暮雪真的只是个莽勇忠直的武夫,这一番话下来,也只好乖乖放陆芜菱走了,说不得连银子都不肯要。
只可惜,罗暮雪虽然年纪不大,虽然悍勇,却也是军中有名的机智,于人心叵测之道,更是向有天分,他就连去年初来京师,与这里完全格格不入之时,也没有闹过笑话,可见本性里的谨慎机敏。
所以听完这番话,他又拱拱手道:“贵客见笑,我将陆二小姐买回,却不是为了什么急公好义。圣上所断,陆家不过是伏法,寡母弱女虽然可怜,却也非无辜蒙冤。我只不过素慕陆二小姐,买回来充作姬妾。如今陆二小姐已是我妾侍,且甚合我心,必不欲转让,请贵客转告其姐,不必忧心,芜菱在我这里,虽不能说锦衣玉食,却也是安然无忧,我必会好好相待,不致让她受什么委屈。”
这番话却是十分狠辣,先是直说陆家不过是罪有应得,陆家女眷被卖作官奴,是圣上的决断,有意见那便是和皇家作对的大不敬,自己不过是规规矩矩按法购买一名女奴。
又说陆芜菱已经被自己收作姬妾,是自己的人了,不会转卖出去,也休想赎身。
最后,也不过是站在主人的立场,居高临下,让妾侍的家人放心而已。
这一番话说下来,不要说陆芜蘅派来的崔家管家,就是这位崔家子侄,也是勃然变色。
年轻人文采风流,虽是旁支,也是崔家这一代优秀的人才,这次前来,固然是受主宗长媳之托,未尝没有几分想来解救出身高贵沦落困境的著名才女于水火的意思。
这样的事情,既仗义传奇,又足以风流自赏,正大大符合心中颇有志向丘壑的年轻人此时的审美。
这一番话一说,他几乎可以脑补出可怜如此文章清隽的一代才女,是如何被一个傲慢庸俗的武夫百般蹂躏,痛不欲生,沦落淤泥。
若是他能知道陆芜菱就因为抗拒被辱竟然挥刀自尽,此刻还奄奄一息躺在后院,恐怕都能立刻挥笔写出几首诗文来。
此刻他也是想挺胸而起,狠狠讽刺罗暮雪一番,可是想到陆芜菱还在人家手里,只恐罗暮雪心气不顺,会拿陆芜菱撒气,又强自忍住,起身拱手道:“如此晚生只好回去转告婶娘。”想想忍气道:“陆二小姐从小娇养,心气骄傲,乍逢巨变,只恐难以自处,还请将军多加顾惜。”
罗暮雪抬起下颌,冷冷道:“我的女人,我自会疼惜,不劳贵客动问。”
崔家子好容易才维持住自己的一贯风姿,还是全了礼节,告辞而去。
这件事,养伤的陆芜菱自然不知道,也没有人会告诉她,否则她便是知道自己很难被救出,至少可以托人央求崔家人将自己两个婢女救出。
陆芜菱终究是年轻,不发烧之后,伤势好得不慢,卧床日子虽然无聊,却暂时不用担心。罗暮雪也很少来,却给她找来不少书打发时间。她看看书,看看窗外绿叶流莺,倒也惬意。
锦鲤受命照顾她,给她煎药,送一日三餐,端茶倒水。陆芜菱觉得她并非自己的婢女,很不好意思劳累她,锦鲤却甚是活泼,整天缠着她聊天,还请她教自己写字,十分快活。
陆芜菱也慢慢放下心结,同她热络起来。
到了六月,天气渐渐炎热,端木嬷嬷听了她的,拨了较多粗使婢女给管花木的婆子,院子里慢慢拾掇出来,花儿越来越多,有些繁花似锦的感觉了。
她的伤口慢慢愈合,给她看病的苏老大夫来了几次,连呼幸运,说如此热天,幸好换药及时,料理得法,不曾溃烂脓肿。
这一个月中,罗暮雪只来了两次,每次都是一言不发,在她床前默默看着她。
陆芜菱也没有反应,她也不说话,也不看他,也不哭闹,只是静静躺着。
他便会看她一会儿,还是默默离去。
他第一次来时。陆芜菱虽表面平静,实则被子下面浑身都在瑟瑟发抖。好在他很快就离开了。
第二次来时,她好了一点,但是他走近她床边,低头看她时,她还是浑身僵硬。
好在他这次也没有停留很久。
一个月之后,罗暮雪却突然被晋升,升为明威将军,一下子升了两级,跳到了从四品。
晋升令上没有任何理由,只说其忠勇才干具备,堪当大用云云,连大皇子和程家都搞不懂为什么,若说四皇子动了手脚,却看不出能对他们有何好处。
大家只能感慨圣心难测。
不管如何,表面看升职总是好事,罗暮雪在应对一干同僚们祝贺之余,免不了便要设宴请客庆贺。
于是,罗府便要面临开府以来第一次大型会宴。
这对于没有女主人的罗府内务,不仅仅是考验,几乎是灾难。
这一切,陆芜菱同样不知道。
她只是在某一天夜里突然醒来,发现罗暮雪便俯在她身上,她身上凉飕飕的,上衣俱被解开,只余下肚兜,一瞬间吓得浑身僵直。
罗暮雪发现她睁眼,却冷冷说:“我只是在给你换药。”
第19章 夜探
彼时已过三更,陆芜菱年纪小,素来睡得香,今夜也不知怎么了,很容易便被惊醒。
一开始朦朦胧胧,只觉得满室幽黄的灯光摇曳,有些异样。
然后才发现了身上俯着的男人。
她僵硬着身子,涨红了脸。
罗暮雪冷冰冰说了句“我只是在给你换药”,她突然松懈下来。
虽然他让她恐惧和逃避,时时尴尬为难,虽然他强迫她,但是却没有欺骗过她。
所以他一说,她直觉就相信了。
竟真的松弛了身体。
他很认真给她抹药,药抹在已经结痂的伤口,消除了痕痒,些微有些清凉。
他低着头,英俊的面容在灯下显得格外严肃,嘴唇抿得紧紧的。既没有看她,也没有看她伤口以下部分。
双眸那样幽深的黑,衬着锋锐笔挺的鼻梁,薄薄的唇,有一种锐利如刀的动人。
陆芜菱甚至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
他的气息也是那样陌生,在自己十四年的生命中,没有接触过这样纯粹男人的,近距离的存在。又恐惧又…异样。
罗暮雪的神色虽然严厉,手法却颇为轻柔。
太温柔了以至于她更加放松了点,一种委屈和疲倦的感觉随着这放松慢慢袭来,让她有几分想要落泪,但是面前男子非亲非故,更是对她深有所图,又岂能在他面前示弱?
她慢慢垂了眼帘,任凭他施为。
待要回复以前那样平静回击的状态,她又有些犯憷,怕他再发作。
一时间,除了由得他,也并无别的办法。
且她其实并不尖酸刻薄,也不是不知感恩之辈。并不喜欢总是满身刺,总是与人针锋相对。
此刻如此疲倦,她不欲再如此。
“痛不痛?”他沉静低声问。
声音并不温柔。
她却听出了温柔的意味。
毫无预警,她鼻子一酸,连忙闭眼,却来不及止住一滴泪凝在睫毛上。
她因此不敢睁开眼。
粗糙的手指轻轻抹掉了她那滴眼泪。
然而那滴泪擦掉之后,接二连三,争先恐后,又沁出几滴。
他一一擦掉,她紧闭双眼,睫毛震颤,泪珠却涌出不断。
她死死闭着眼,似乎这样就能把眼泪憋回去,可眼睑鼻头,都慢慢泛红起来。
罗暮雪心发软,隐隐作痛,铁血剑骨的男儿,一瞬间也是柔肠百结。
恨不能将她搂在怀中。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别哭,我并不欲伤害你。你若不愿,我不再逼你便是。
只是张开嘴,他终究还是抿起。
他怕他说了,她便会明白自己的心。
他怕她一边鄙薄着自己,一边还要依仗自己的爱同自己周旋。
他怕自己在恶霸之外,还要充当傻瓜。
可随着她眼泪越涌越多,他不由自主便想到了她的年幼,无助,恐惧,委屈,忍不住想把她抱在怀中,好容易控制住没动手,憋了半天涩声道:“再哭我就要抱你了。”
陆芜菱慌忙睁开眼睛,澄澈如同刚刚被雨冲洗过的天空。
带着慌张和强自抑制悲伤的眼神,令人心怜。
最后罗暮雪终究对她心软了,冷着脸说:“你知道我近日府中设宴吧?你同着端木嬷嬷把此事料理好,若是能让我觉得还有些用处,便暂时不用你当姨娘了。”
陆芜菱眨了眨眼睛,把他的话消化了一遍。
以她的聪慧,自然知道罗暮雪这话最多也不过是缓兵之计,心中却还是忍不住升起些微希冀来。
罗暮雪看出她的希冀,一边心中有些酸涩一边又有些心软,面上却半点不显,依然冷着脸。
陆芜菱睫毛轻扇了几下,低声说:“若是我做好了,大人如何安置我?”
罗暮雪一哽:“便如你所愿,让你在书房伺候。”
陆芜菱声音又柔了几分,带着明显的欣悦:“大人说话可算数?”
罗暮雪冷冷“哼”了一声。
陆芜菱便忍不住带了些轻快笑意。
罗暮雪看她这样,便不由得想起新看到的词“笑靥如花”,心中又爱又恨,忍不住捏住她脸颊,狠狠捏了一把。
陆芜菱没想到他会做这等事,不由怔住,有些不解又有些羞恼。
罗暮雪看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更觉得她可爱,想伸手摸摸她脑袋,又觉得不妥。
和她在一起,怎样做似乎都是错。
想着便烦躁起来,起身道:“你先养伤吧,宴席还需得一旬,你这样子,别说操持,便是自个儿照应好自个儿也难。”
陆芜菱微微一笑,道:“大人不必担心。”
罗暮雪走了,陆芜菱怔怔望着闪跃着火焰的烛火。
她虽然还是怕罗暮雪,却不恨他了。
轻轻抚摸了一下锁骨处的伤药,指头沾了一层透明的药膏,带着清凉药香。
陆芜菱虽然年幼孤傲,却是敏锐善感的。
她感觉出端木嬷嬷她们说得没错。
罗暮雪人还是好的。
他定是时常来给自己上药的罢。所以伤口才料理得这般好。
这背后的体贴深意…
只可惜这世上的事,人人俱有自己的立场。
不是因为他人还好,英俊勇武,暗中还算顾惜她,她便能改变自己的坚持,去满足他的愿望,委身相侍,做个自己不愿为之的以色事人之辈。
就好似他也许怜惜自己,却只肯说“暂时”不用自己做姬妾了。
就好似坑害了父亲的人,也未必有多么憎恨父亲,可惜为了所谋,也只好下此狠手。
利之所向,欲之所导。世间之事,概莫如此。
真是说不出的无奈和…疲倦。
陆芜菱慢慢阖上眼,慢慢又睡着。
明天便是新的一日,且慢慢应付罢。
还能活着的时候,便尽量做些自己还能做的事情。
第二日醒来时,似是下了一场雨,院子里的绿叶俱叫雨水洗去了灰尘,一片片翠绿更甚过晶莹碧绿的翡翠,晚谢的几朵白兰花也似是白玉般,澄澈莹润。
空气仿佛水洗般清新,燥热还没有上来,令人的心情也随之一振。
可惜陆芜菱还要过几天才可以获准起来。
中午来送饭的不是锦鲤,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粗使小丫鬟,长得有些粗壮,脸色也很古怪。
陆芜菱一怔,问:“锦鲤呢?”
小丫鬟没好气说:“端木嬷嬷跌伤了,锦鲤姐姐去照顾她了,荷花姐姐命我给你送饭,快些吃吧,吃完我收拾掉,还一堆事情要做呢!”
端木嬷嬷居然跌伤了?
陆芜菱略微惊讶。
往日锦鲤从来都给她样样摆好,端茶递水,她动弹不得时还一勺勺喂给她,和以前她的丫鬟伺候她无异。
这小丫鬟却显然无此打算。
甚至叉着腰站在那,一副嫌烦的样子。
陆芜菱觉得人家是没必要伺候自己,默默自己打开食盒。
又是惊讶了一下。
盒子里不是以往的标准配置,温好的补汤,容易克化的一两样点心,粥品,两三样小菜…
盒子里是一大碗粗粝的糙米饭,上头浇了几根青菜。
除此再无其它。
陆芜菱默默不语,拿起筷子,吃了一口,是冷的。她面不改色,默默吃掉了其上几根菜并小半碗难以下咽的糙米,放下筷子,安静说:“我饱了,有劳姑娘。”
小丫鬟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可是你自己不吃完,非我苛待你!”
说完气哼哼收拾完碗筷走了。
果然下午的药也无人煎来。
晚上照旧是这么一碗冷饭几根青菜,陆芜菱照旧这般安静吃了。
如此两日,锦鲤才在某个下午匆匆而至,看不曾有人替她煎药,气道:“我禀告大人去!”
陆芜菱止住她,微笑说:“都快要好了,这般苦的药,不喝正好。”
锦鲤又诉了几句苦,道是端木嬷嬷伤得不轻,几个月定是下不来床了,府里一团糟云云,便有小丫鬟来找她,她又匆匆去了。
第20章 帐
三日后,陆芜菱被苏老大夫宣布正式痊愈,可以下床活动了。
当天晚上,罗暮雪来找她,陆芜菱本来担心他又叫自己去值夜,照她想,这个值夜是最要不得的祸端,便是他白日再怎么坚韧自持的人,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灯前花下,也容易生些不该有的想法。
好在罗暮雪的自尊心尚在她预计之上,竟绝口不提值夜了,只是坐下同她说了一番话:“端木嬷嬷跌折了腿,现在府中内务一团糟,我也无空理会,不知你可能一肩承担起来?”
陆芜菱沉吟不语。
罗暮雪皱眉道:“我知你不喜这些俗务,若是料理不来,倒也不必勉强,我自去寻别的法子,毕竟当日和你约定不过一场酒宴,如今却是要料理几个月。”照他想,陆芜菱这般女子,生就光风霁月,草木清华,必不喜欢搀和内宅阴私,亦无亲母教她当家御下之术,恐怕于此道是既无兴趣,亦不擅长。
可陆芜菱却着实是个自小聪慧的孩子,虽然没人教她,虽然她无甚兴趣,这些年耳闻目睹贾氏和姐姐陆芜蘅的明争暗斗,贾氏和青姨娘的此消彼长,却未尝没有些领悟。
且她除诗文之外,于九宫算术之道,也颇为精通。
只是觉得这些事繁杂琐屑,又不免得罪人,需衡量值不值得为了罗暮雪这般出力而已。
听了罗暮雪这番话,却觉得人家比自己所想还是君子些的,何况目前情势,让自己尽量显得越有用似乎便越好些。
于是她便点点头:“如此我便勉力一试,只是芜菱素来不曾当过家,资质愚鲁,若是闹出什么岔子,还请大人担待。”
罗暮雪听了,冷浸漆黑的双眸便有些笑意闪过,面上却板了脸,冷道:“岔子却是不许出的!做好了你就给我管家伺候笔墨,做不好便立时乖乖做我的姨娘。”
陆芜菱脸上微红,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红着脸扭过脸去,或是低下头,这些忸怩小女儿态,容易勾起男人的心思,须尽量避免。
但她也没能平静与他对视,终究将眼神闪躲了。
心里却是暗暗着恼。
罗暮雪看到的便是她白玉般面庞渐渐染上薄晕,虽然倔强梗着脖子,却不由自主垂下眼帘,小姑娘偏做出端庄矜持令人不敢轻辱的模样,带着点可爱,又有点可人怜的样子。
一时心中柔情荡漾。
连目光也柔了许多。
“明天去找端木嬷嬷要对牌,顺便把帐也接过来。若是有下人不服管教的,该打该卖也由得你,不必问我。”
罗暮雪声音虽然年轻清越,语调却低沉平缓,听了仿佛有一种叫人安心的味道,陆芜菱不由自主便乖乖点了头。
罗暮雪看着便微笑了一下,觉得没甚话可说了,却又不舍得就走,又缓了声音问道:“可还痛吗?”
陆芜菱听他声音温柔,不由低下头,低声道:“不痛了。”
罗暮雪控制住没伸手揽住她两个窄窄的圆润削肩,或是搂住她纤细腰身,更加低柔,又带些严肃道:“往后不可再如此了…”
陆芜菱咬住下唇,没有应。
罗暮雪想到她这般执拗,有一日终究免不了还是要同她那样激烈地冲突,心中又烦躁起来,混着难以平抑的欲望,令他内心肺腑如烧如燎。终于一言不发,又看了她两眼,拔脚走了。
陆芜菱叹了口气,自去安歇。
管家也有好处,至少下人会来讨好,手中有些小小权力,兴许可以想法子探明两个婢女的去向,设法解救。
第二天清早,陆芜菱早早起床,便首先去了端木嬷嬷房里。
端木嬷嬷躺在床上,一条大腿上了夹板,气色看着还好,就是面皮略微有些浮肿。
看到陆芜菱,她面色便有些复杂。
陆芜菱顿时就明白了,自己自尽的事情,旁人未必清楚,端木嬷嬷看来是一清二楚的。
她微微一笑,道:“嬷嬷,听闻你跌伤了,只因之前卧床养伤,未能及时来探病,还请见谅。”
端木嬷嬷脸上更复杂,数变之下,却是挂了点笑容,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老婆子不过受点小伤,不足挂齿,倒是菱姑娘要好生将养,切莫留下病根。”心里想到这位小姐竟然性烈如此,又是可惜,又是有些感佩,想想请她坐下到床边,拉着她手劝道:“菱姑娘,老婆子今天能拉着你的手,叫你一声菱姑娘,自然是老婆子高攀了。可这世上的事情啊,转眼吉凶祸福,难以预料,姑娘家中遇到这样的事情,谁不替姑娘可惜?姑娘这样的人才,原是做王公贵戚的正头夫人也是绰绰有余,可谁让赶上这样的祸事呢?
我们大人,虽然出身不高,人才却是一等一的,如今又晋到了四品,这样年纪,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大人对姑娘实是不同的,照老婆子说,姑娘还是务实些,好好跟着大人,也算是一条安稳妥贴的路子。贞洁烈女虽然可佩,终究是一条性命啊,老婆子说句僭越的话,姑娘终究是年轻,不知道为人父母的心,当年姑娘的生母可是用自个儿性命换了姑娘的性命…能活着姑娘还是好好活着罢。”
陆芜菱长到这样大,也无人跟她说过这话,若是父亲还不曾身故,知道她落到这样地步,恐怕也是宁可她一死以全节烈,可若是母亲…
她眼圈顿时就红了。
母亲在她生命之中,从来都是没有多少痕迹的。
可是前些年,她找到一包母亲亲手给她做的小衣裤,那是母亲怀着她时,一针一线仔仔细细缝制,用料极佳,针脚细密,一件件,从出生做到三四岁,没有一样,不是倾注了母亲的心血。
想到母亲当年怀着自己,不肯假手丫鬟,以怎样温柔的神情在灯下一针针亲自缝制,当时陆芜菱便不觉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若是母亲在世,大概是看不得她受一点苦,看不得她哭泣,看不得她流血,更遑论轻生…若真是在天有灵,看着自己用性命换来的女儿这般模样,不知要怎样忧伤哭泣。
想到这里,一直坚定如铁的决心,已经不知不觉动摇难定了。
她心中忍不住一阵剧痛。
若是再有一次,自己还能一往无前地扎下那一刀吗?
可不如此,自己又怎能忍受做一个男人姬妾,邀宠承欢,争风吃醋的龌龊生涯?
端木嬷嬷看她神情,知道她已被自己说动,忍不住暗自欢喜,可看她一脸痛楚,又不禁叹口气。
陆芜菱将忧思压下,跟端木嬷嬷交接了账务,拿了对牌,就回房理清楚头绪。
罗府的账务很混乱,显然端木嬷嬷于此道很不擅长,陆芜菱究竟聪明,看了一会儿,便弄通了。
这本是罗府内务的帐,现在罗府内院有丫鬟婆子一共二十余人,马夫小厮等七八人,罗暮雪送礼应酬等外务一概不从账上走,是以这本账主要便是日常三餐用度并丫鬟婆子小厮们月例和衣裳的账务开支。
别看人手不足陆家以前的三分之一,帐却也不少。
厨房是一块大头,毕竟除了主子吃饭,还有这么多下人,一天鸡鸭鱼肉,生鲜水果,竟是不低,一月下来,总是要二百两银子上下。
陆芜菱虽不大清楚外头的物价,只以前随口问过丫鬟几句,却是已经看出了帐里头几处不妥。
不过厨房是大事,眼下又要安排宴席,却不该随便动弹。
丫鬟们月例不等,除了端木嬷嬷和外院管家是一人二两银子月例,其余都不多,荷花是八百钱,锦鲤是五百钱,马夫是六百钱,其余粗使丫鬟们都是二百钱,小厮们三百钱。
另有每季一人两套衣裳,也是个大开支。
此外便是第一进院子里的那些俾将师爷们的用度,却是不少,虽不从内务支付,每日吃饭茶水用度也是不少。
而罗暮雪的一年薪俸是六百两,这还是武将比文官要高,但每季罗暮雪都还直接存入内帐一千两,却不知银钱来路。
他在京畿有一处不大不小的农庄,不时有肉蛋果蔬运来,去年秋天也有些粮食入库,因到手还不足一年,不知年底究竟能有多少出息。
第21章 掌事
陆芜菱想来想去,为罗暮雪管家理事,不尽心不行,太尽心亦不可,却是要掌握个度。
最好是在尽量少接触他的秘辛隐情的情况下,起到尽可能明显的效果。
想来想去,开源也好,节流也罢,都同自己无关,罗暮雪显然也没有表现出任何银钱紧张的迹象,查下人们贪污的油水猫腻,不但得罪人,也会造成整个府里日常事务混乱,很是没必要。
所以,陆芜菱想来想去,自己首先要做到的,便是让府里人人能各司其职,让罗府能井然有序,便相当对得起罗暮雪了。
这个虽然也得罪人,却不至把人逼狠了,且积威之下,这些人还是服从的可能大些。
于是当晚定下计来,陆芜菱便安心睡了一觉,第二天一大早,早膳之后,她叫住路过的两个小丫鬟,道:“你们去帮我,把二门内所有人叫到这里来。”
两个小丫鬟都是十一二岁年纪,听到这话,都瞪大了眼睛,看疯子一般看着她。
陆芜菱慢条斯理吃完最后一口,放下碗筷,看了她们两人一眼,将对牌拿出,淡淡道:“速去。”
两个小丫鬟见了对牌,又见她语气笃定,态度从容,慌里慌张行了个礼,答应了。
“慢着,”陆芜菱叫住她们,淡淡道:“你们叫什么?”
小丫鬟中一个梳着双丫髻带着淡紫色堆花的伶俐些,抢先结结巴巴回答:“我…奴婢…叫杏儿。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另外一个这才反应过来,小声跟着道:“姐姐,我叫五月。”
陆芜菱点点头,道:“你们慢些走,着稳些,一炷香之后叫所有人到这院子空地来,包括厨房里各位嫂子,看门的妈妈,所有人。
两个小丫鬟应了一声,便拎着裙子跑出去了。
陆芜菱坐在那里,拿出了府中奴婢清单,又略作筹计,等着大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