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之为快。”风乔冷淡无情地接道。
殿中其余二人双双一怔,似乎都诧异于她的铁血无情。
“既然小风乔都这么说了…那…”百里镜息镇定下来,刚开口,晴光如鬼影般从屋顶蹿下,俯身在他耳侧耳语了几句。
只见百里镜息眼眸一沉,点了点头,挥挥手,“我知道了。”话音刚落,晴光便消失了。
“任凭,”他站起身,沉颜正色道:“你岳父林森病逝了。”
任凭脸上闪过一丝慌忙,一瞬之后埋头抱拳果决道:“允臣早退。”林森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世,明明最该是留在这里为太子分析格局变化的时候,他却满心地担忧着家中的小女人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的反应,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
“允。”百里镜息挥挥手,目送任凭离去时又补充了一句:“好好安慰她。”
任凭离开后,大殿中徒留百里镜息与风乔二人。风乔仔细回味了方才百里镜息与任凭的对话,猜出了几分,颦眉不解:“乔不明白。”
不明白这个节骨眼上,促成林森的死,会对百里镜息带来什么利益。
毕竟,倾国之财的林家一直处于中立之中,林森一死,之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你会明白的。”百里镜息讳莫如深一笑,“我会护着你的。”
“是。”对于百里镜息的话,风乔从来不加怀疑。
百里镜息手指若有若无敲了敲茶几,若无其事道:“小乔,下个月初二是个好日子,你意下如何?”
风乔身子一震,半晌才咬唇道:“一切听凭殿下吩咐。”
“那就好。”百里镜息很自然地舒展了一□子,温和笑道:“该去府上拜访一下风相了。”
***
送走百里镜息后,风彻长舒了口气。
风乔立于他身后,竟发现一直以来在朝中雷厉风行的父亲,在这一刻的风中,有几分沧桑,却又带着几分宽慰和解脱。
风乔一时心情复杂,踌躇了半刻才出声道:“殿下说,下个月初二…”
“嗯,”风彻负手,迎着风意味深长一笑,“的确是个好日子呢。”
“那这么说,爹没有意见了。”
“嫁女儿是值得欣慰的事,为父又怎会有意见?只是有几分担心风家而已。”
“爹也以为,风家会仗势专横,成为日后的大患?”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风彻叹气,“这样一个风家,不能成为你日后强大的母家,反而会为你招来杀身之祸。”
风乔美眸闪过一光,“爹的意思是…?”
“方才与殿下谈过之后,已经达成一致。”风彻转身看向她,一字一句道:“小乔你嫁人之后,爹便辞官,一并辞去风家当家。”如此一来,即便太子要扫除风家,亦可没有顾忌。
“爹要去哪里?”风乔急问。
“哪里都好,去你娘长大的地方,去过的地方…”风彻苦涩一笑,“一直以来忙于政务,在她弥留之际也未能好好陪过她。之后的日子,便好好地…”沉淀这份记忆吧。“小乔,为父恐怕…不能去参加你的成亲大典了。”
最最心爱的女儿这辈子最重大的事,身为父亲却不能在场,这着实是一个遗憾。
然而,为了能让她心无旁骛地走下去,他不得不离去。
“…”风乔抿唇,展颜一笑:“也好。”成亲大典那日,便是晋平王逼宫之时,届时顾忌越少,越能与百里镜息放开手脚,去完成他们想完成的一切。
“为父不知殿下的打算,但为父相信他。”风彻上前,亲昵摸了摸她的头,“日后你没有了风家的支持,想必会过得异常艰辛。”
“我已有觉悟。”
风彻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不舍,“我家小乔成亲,一定是大晏国最美的新娘。”可惜,看不到了。
风迁一走,风乔如今唯一的顾忌就只剩他了。太子很明确告知他,留在京城只会成为风乔的负担成为她停滞不前无法选择绊脚石。
能让一向温文儒雅的百里镜息说出如此伤人的话,可见局势已经难以控制。
婚旨到来时,恰好是风彻上书请辞的午后。
林森虽不是重臣,但对朝局影响重大,他一死,紧接着风彻辞官归乡,整个朝野顿时氤氲着一股风卷云涌前的平静。
百里镜息不慌不忙端坐于书房中,听晴光报告着这两日来的一切风吹草动。
林森去世,林家群龙无首,乱作一团。林家家业如此的大,人手众多,不乏当年靠着真本事同林森一起打拼的手下们,他们服的是林森,又岂是一个小小的庶出的林守和可以压得住的?
单就倒戈晋平王的林家长子林守树与次子林守木,便是头疼的麻烦。
而林家的继承人林守和,竟然在林森去世当日,去见了晋平王。
依照晴光的说辞,林森去世前曾回光返照,将林守和唤到床前,强硬地吩咐他投靠晋平王保林家。
林森的原话是:“如今表面上太子与晋平王呈势均力敌之态,暗里太子已呈败势。太子虽以恩德收买了风家,又有任凭这等谋士在侧,个个忠心耿耿,但毕竟势单力薄。何况风家在朝内外处处树敌,不比支持晋平王的叶家百年大族,早已在朝中打下了结识的根基。而晋平王擅用人,懂得利用人的感情和贪欲达成自己的目的。自古…无情之人才是霸者。”
更何况,林守树与林守木在他无法作为时,正慢慢掌控着林家的力量。
但林守和心系二姐林果儿,自然是不愿的。毕竟一旦林家投靠晋平王,林果儿与其夫君任凭,都将成为林家的敌人。
哪知林森弥留之际,口不能语,却死死抓住床边林守和的手腕,目中一片灼灼的期待。
然后,含泪而去。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嘱托,让林守和怎么昧着良心去违背!?
更何况,林森的毒一直是他下的,他虽从来没有想置他于死地,但林森忽然发病而去,无疑间,坐实了他弑父的罪名。
即便无人知道,他亦逃不开内心的谴责。
林守和虽在这个大家族长大,到底涉世未深,哪里经得起林森这只老狐狸用自己的性命算计一把?
而林森的选择…除开利益的考虑,应该也将人情考虑周全了。
就算两个女儿分嫁两头,但一个是王妃,一个只是个小官员的妻子。晋平王若失势,林花迟必死,而太子失势,作为间接关系的林果儿却有一线生机可活。
林森如此,算是最大限度地保全了两个女儿的性命。
晴光报完这一切,踌躇了片刻,才道:“据说,林三少爷去见了晋平王之后,与之达成协议。他以倾家之财相助,换二姐林果儿与姐夫任凭无虞。”
百里镜息听后,鼻子若有若无喷了口气,像是冷哼了声,低喃:“太天真。”
任凭是他的重臣,晋平王若真的得势,又岂会放任凭存活于世间?只怕到时候他林守和倾了财,反倒因一开始的谈判为上位的晋平王所忌讳,遭家破人亡之灾。
更何况,他百里镜息一死,依着任凭那个榆木脑袋,多半也会跟着英勇就义,哪容得下林守和瞎操心的?
一念及此,他心中的阴影不禁沉了几分。
而今世间,他最放心不下的,也不过就这两个对他一心一意效忠的属下了。
风乔那边已然安排妥当,接下来便是任凭了。
“林家今日应该是守灵日吧。”百里镜息看向窗外,似乎在喃喃自语。
“是。”晴光回。
“你悄悄潜进去,给任凭带个信,让他晚间过来见我。”
“是。”晴光闪身退下。
夜幕降临之后,任凭披着霜露踏入殿中,眼下青黛十分明显,但神色举止间仍旧一板一眼,冷静分析着格局,丝毫没有懈怠。
“今晌午,宣旨官将婚旨带去了风府。”百里镜息悠悠道,“母皇说,下个月初二是个好日子。所以婚期定在了那天。算起来,离现在也不过二十天了。”
“殿下能如此悠闲地说出‘不过二十天’这五个字,臣佩服。”任凭一脸正色,“至少在臣看来,二十天当真是最坏的日子了。长到可以让对手做充分的准备,短到己方来不及部署完全。”
“我亦不能再拖了,母皇已经没几日清醒了,下个月怕就真的是她老人家大限了。”百里镜息摇了摇头,“况且藏鸦来报,林守和已倒戈,林家叛变,林家的财力与船队如今是我最大的威胁。但林家毕竟还在办丧事,我若不快些,等林家稳定下来,镜宁逼宫之日也就不远了。”
林森去世,林家倒戈,一切都跟前世无异。这样的情况下,他果断放弃控制林家以求拖延时间。即便藏鸦可以暗杀掉林家现任当家林守和,但林家的财力是流动的,底下几十名总掌柜与几百家分行,个个都是不小的摇钱树。他不是林家人,他们不会听从于他的。林守和一死,反而使得林家彻底落入早已成为镜宁傀儡的林家长子与次子手中,让局面愈发难以控制。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挣扎了这么久,仍旧换来同样的走向,或许这个政斗的世界真的不适合他,从前妄想着拼一把改变结局,如今大势已去,他便彻底置身事外,理智地把垂死挣扎的时间用来布置成亲大典的一切,确保周全。
他本以为这一生,孜然无拘,来去如风,不想还是留了羁绊。“若真的无法挽回,我最放心不下的,却是你与小风乔。”他目光悠远看向殿外,扬唇云淡风轻道。
“臣无须殿下挂怀。”任凭低头眉头深锁。“殿下请保护好自己和风乔小姐。”
百里镜息抬起手指无节奏地敲着桌面,像是在思考什么:“小风乔我是一定要娶的。”
“在臣看来,此时娶风家小姐没有丝毫意义。”若是因女皇陛下一句“大婚之后传位”的话,他早该动手了,也不该挨到此时,若局势当真这般恶劣,那么拉拢风家便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我一手拉小风乔长大,如今实在放心不下她啊。”百里镜息笑了笑,眉眼竟有一丝浅纹,“娶她,也是救她。否则这么下去,她真的会把自己拖死。”
“臣不明白。”不明白这其中的关联。
“不用明白。”百里镜息故意神神秘秘,透露一半。“至于你…你也是个有家室的人,日后行事多考虑考虑妻子,日后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就带着她走吧…希望镜宁能放过你们。”虽然多半是奢望。
“殿下!”任凭大骇,“您别像交待遗言…”
“我便是在交待遗言!”百里镜息忽的神情一肃,坐直了身子,“任凭听令!”
“臣…领命。”多少年了,百里镜息鲜少如此郑重命令他。任凭腿脚僵直地跪下,知道百里镜息这一令,会令他为难。
“你这几日同林氏好好收拾收拾,我大婚之日,你无须赶来,同林氏迅速离京。不得再回来!”如果逃得掉,那便逃得远远的。
一场婚礼,他希望能为任凭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任凭身子一震,闷声道:“臣…斗胆,抗命。”
“你抗你的。”百里镜息身子一倾靠在椅背上,耸耸肩,“总之我是不会给你发请柬的,你想进宫也进不来。”
“殿下让臣很为难。”任凭一本正经吐出事实,“再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能与内子逃到哪里去?”
“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任凭咬牙:“看来殿下…是想做绝了。”
“可不是么。”百里镜息像在说别人的事一般轻松,“安排好一切,我安安心心地走。”
“…”任凭头一回被自己效命之人梗得说不出话来。
“任凭啊,”百里镜息语重心长道:“这些年,真的…谢谢你了。”若不是他,他一定走不到这么远的。
就算是滴水之恩,任凭也已经波涛汹涌地报了。
“臣之本分,殿下无需挂怀。”任凭铿锵有力道,“臣愿,效忠殿下直至最后一刻。”
“最后一刻之后,你就去过自己的日子吧。”
“那…就是臣的事了。”任凭以相似的句式回了回去。
“哈哈。”百里镜息开怀大笑。
何曾有幸,能遇到这么个榆木脑袋对自己忠心耿耿。
***
“一切都已经部署完毕了。”百里镜宁持着信函慢悠悠地在院子里踱步。
“嗯。”叶泊躬身磨着锋利的剑,有一搭没一搭应声,“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太子成亲之夜。”说这句话时,百里镜宁有意无意地多看了一眼磨剑的叶泊。
叶泊的俊颜上看不出丝毫波澜,继续“嗯”了声,仿佛毫不惊讶。
“届时进出皇宫的杂人众多,守卫比较散漫,更容易钻空子。”百里镜宁继续道。
“你准备怎么处理百里镜息。”叶泊更关心结果。
“表哥想怎么处置他们?”叶泊问的是“百里镜息”,他却以“他们”反问,针对的点一览无余。
“意外或者嫁祸,二者择一。”善后永远比动手更加伤脑筋。
“表哥…真想让她死?”百里镜宁试探道。
“他不死,后患无穷,你皇位不宁。”
百里镜宁瞥了他一眼,“表哥知道我指的谁。”
“难道你愿意留她一命?”叶泊笑着反问。
“撇开她与太子的…”百里镜宁斟酌了一下用词,继续道:“…感情。风家现如今已经树敌,惹太子不快。我不除日后太子也必除他们。风家遭灭族,她是风家的人,又岂会放过下令灭族的我?”换言之,后患无穷。
叶泊噤声,敛眸像是陷入沉沉的思绪中,手下磨剑的动作一下比一下狠烈。
“表哥,”在这有些刺耳的磨剑声中,百里镜宁犹豫着开口问道:“你…不会背叛我吧?”
叶泊手一顿,刺耳声乍停,院子里徒然一静,弥漫起诡异的凉。
但也仅仅这一瞬的寂静,叶泊将剑刃翻了一面,继续磨着,干着声音调侃:“我若真想背叛你,这会儿你可爱的脑袋已经和身体分家了。镜宁,你着实不该挑我磨剑的时候质问这等有挑战性的问题。”
也着实不该问这个问题。
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他一心一意栽培和效力的表弟,已对他存了分戒心。
本以为,他该是他最信任的人,结果自己这个一手拉扯大的表弟在走上那个手握权力的位子之时,还是免不了沾染上当权者的疑心病么?
但真的是因为如此么?到底是什么,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隔阂?
“我没有质问。”百里镜宁为自己辩解,“我若真怀疑表哥你,就不会开口问了。我只是想知道…表哥你今后的打算。”
叶泊恍若未闻地抓起一旁的干布,擦拭着剑身的污水,“你希望我有什么打算?”
“我自然希望表哥能一直常伴我左右,教导我,辅佐我。”百里镜宁目中一片诚挚,倒不像是在说谎的模样。
“别这样依赖我。”叶泊收剑入鞘,转过身来正对着他,正色问道:“你今后的打算是什么?”
“表哥指…哪方面?”
“你最想做的事。”
百里镜宁迟疑片刻,不敢直视叶泊的眼,“等一切事毕,我想去微州找她。”
叶泊掌心一收,于身后握住了拳,硬声道:“你最好有心理准备,她不一定会接受你。”
“我知道,我什么都给不了她。”杜茶薇想要的“妻子”,他给不了,甚至两个侧室的名分,也因之前的意外顺水推舟,被林家庶女占去一个,剩下那一个,就算叶漂走了也还是叶家女儿的,他无法为她预留,但…“我还是想试一试,否则,我将抱憾终身。”
看着自家表弟如此执着,叶泊忽的一愣,刹那间明白了什么——“你…是否一直在怨我,怨我为你安排的婚事?”没有这场婚事,他未娶,自然能给予她想要的“妻子”一衔。
杜茶薇,这个前世不曾出现在他们生命中的女子,是否便是那个变数,是他们隔阂的起源?
百里镜宁一怔,眼神躲闪地看向墙头那棵树,半晌才挪开眼,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知道,表哥一切都是为了我着想。但之后这段岁月,我仍旧在想,若是我没有听表哥的,去娶林家的大小姐,是否结局…就不同了呢?”
“的确是会不同的,没有林家的支持,你走不到这一步。”叶泊十分肯定,“不管你接受与否,你都必须承认,你利用了林王妃。林森一死,林家多半会落败。届时,她唯一能倚靠的,只有你了。”然而,失去了强大母家支持的正室,却也是他所乐见的。
毕竟纵观历史,多少宫廷霍乱和皇权受控,都是从妻族一步步吞噬开始的。
“我…会好好待她的。”给予她她想要的一切,除了…爱。
“也好,自古明君多薄情。”对于君王来说,爱之一物,太过奢侈,“你不倾心,才可清醒,才能通透明晰。”
“弟谨记教诲。”
***
大婚如期举行。
寝殿内,一袭红色嫁衣的风乔在红烛照耀下,倾城镀上了一层红晕,纤手握拳,盈盈美目一直望着窗外,像是紧张,又像是期待。
百里镜息随手脱下繁复的喜服,执起屋中一支红烛,朝她挥挥手,“跟我来。”
寝殿外,太监宫女端着物事来来往往,大臣与家眷相谈甚欢,丝毫没有察觉到即将发生之事。
太子大婚,侍卫必是里三层外三层的警惕,又怎会发生什么?
前提是,如果这些侍卫没有问题的话。
风乔跟随着百里镜息进入书房,方一踏入,迎面扑来的阴冷使她步子一缓,抬头便愣住了——原本堆满各类书籍的书房此时空无一物,泛着诡异的冷清。
“你就在这里,不要动。”百里镜息吩咐完,持着红烛转身离去。
随着烛光渐远,书房一暗,只余外间华灯的微茫透进来。
她知道百里镜息已与前世不同,早有安排,于是静静等着。
约莫只过了半盏茶的光景,一声“走水啦”却打破了一切平静,混乱如波浪般汹涌卷来。黑衣人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开始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当时目击一切的大臣,曾在日后的手札中提到——这一夜,太子寝宫外横七竖八地满是宫人被暗杀的尸体,寝宫蔓延着熊熊烈火,一片火红,竟像是在顷刻间烧起来的。而前来扑救的宫人们提着水桶,踏着地上的鲜血,无一人去处理那些惨烈的尸体。
就在火势已无法控制时,出现了戏剧一幕——
晋平王身边的第一谋士公子叶泊,从远处策马赶来,见到了火光红透半边天的寝宫,神情大乱——怎么会…他们的人刚刚才动手,火势又岂会到如此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根本没有下过放火的命令!风乔…风乔还在里面!
一念及此,他理智全无一般狠狠扬鞭策马往里冲,谁也没有拉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不顾一切一头扎进了那片火光之中。
离得近的,耳尖的大臣分明听见,在他冲进去那一刻,嘴里唤的,是太子妃的闺名。
一时间,这位大臣也迷惑了,不知公子叶泊冲进去,为的是太子殿下,或是…太子妃。
因事关重大,这位大臣并未声张出去,只当自己听错了。
随即,慢叶泊一步的晋平王也带着侍卫们赶来,听到叶泊冲进去的消息,一向给人印象沉重铁血的他,竟然慌乱地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才经人提醒想起指挥救火一事。
只是,为时已晚,寝宫随时可能塌陷。
紧接着,人群中传来一声高呼,只见火光中,太子的身影若隐若现出现在阁楼中,音色铿锵道:“镜宁,日后大晏就交给你了。不要…辜负我的一片厚望。”
晋平王百里镜宁抬头,只看见火光中,自家兄长那锐利的目光,莫名其妙地带着运筹帷幄与大势已成。
记忆中的兄长,孱弱中庸优柔寡断,但这一刻,他分明觉得,被算计的是自己,输的…也是自己!
而那一幕,亦在众人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这是他们看见太子的最后一眼,这一眼中,太子傲然立于火光中,无所畏惧的脸上仰着云淡风轻,高阁之上,长袖随风扬起,眼神中带着睥睨一切的自如。
那一夜,太子东宫烧成了废墟,里头应有的三人…尸骨不存。
三日后,重病不治女皇陛下在痛失亲子的打击下薨,晋平王百里镜宁登基,改元“安平”,史称“安帝”。
舒帝下葬后,乐亲王冯乐自请出家,为先帝与后辈子孙祈福。
随后,民间一直有传言称,百里镜宁并非冯乐所出,因此父子一直不合。冯乐此举,纯属避难。
安帝上位后,第一举便下令彻查太子寝宫“失火”一事,最后得出的结论竟是“水寇逆袭”,当即亲自带了人马去驿馆堵阳书岛的使臣。
事情如何解决不得而知,总之水寇一事不了了之,随后得安帝陛下大怒,转身就废了林家的侯位,将林家从贵族中踢出,又一次打回了其商贩的地位。
当然,是巨商,富可敌国。
但也由此,林皇后的娘家被彻底架空,沦为商女,宫中地位一落千丈。
因而之后景虽世子并未顺位成太子之事,无人意外。
随即传出,林家分家,昔日巨商显赫,仿佛已经不在。
但最重要的那部分造船业,林守和没有外流,而是交到了其姐林果儿手中,然后一走了之,林家家主瞬间易主。
安帝的第三举,便是将朝中的大臣清理了一遍。其中自以为稳站阵脚的太子一党——风家诸臣因御史台弹劾“贪污”、“受贿”、“包庇”、“目无君主”等罪,几乎被彻底拔除。风光了十几年的风家,在一夕之间,消失殆尽。
安帝上位后这三举仿若敲山震虎,拔出了毒瘤,也巩固了自己的地位。
城门布告前,素衣女子骑在马上,一目十行,末了叹道:“可惜了林家。”
“我以为你会可惜风家。”她身后的男子亲昵地揽着她的腰,下巴抵着她的肩嬉皮笑脸道:“据说当日林守和极力维护使臣,且以林家的船队威胁,也难怪镜宁会发怒。”
“林守和没做错。”素衣女子赞赏道,“若安帝真的一怒之下杀了使臣,阳书岛的浅井将军也不是好相与的,必定会卷土重来。届时淇州的百姓又得遭难了。”
“这不是重点,”男子扯着马缰调转马头,挪朝城门外的方向,“重点是,阳书岛的船队目前还找不到克制之法,整个大晏国的希望都在林家头上。而林守和这会儿撂了挑子,把一切交给了二姐林果儿。林果儿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夫君是任凭。”也就是太子旧臣,宠臣,永远不能得百里镜宁所用。
素衣女子同意地点点头,“也是,安帝要打阳书岛,就得重新启用林家,重用任凭。这是他最不想走的一步棋。”她顿了顿,又不解道:“但我的确没有料到,他最终会放过任凭。”
“任凭任大人连张脸都记不得,你还想他揭竿起义?”男子眉眼都是笑意,调侃,“到时候草包勇将排排坐,他转过身就分不清了。你还想他有什么作为不成?”
“也是…”女子说着说着,回过头疑惑:“他如何知道任凭大人的…咳,隐疾的?”
“你觉得呢?”男子顺势啄了一口凑过来的樱唇,只见女子顿时俏颜一红,扯着他放在她腰间的手羞恼道:“大街上,别搂搂抱抱的。”
“我抱我媳妇,天经地义。”男子恬着脸不放手。
女子见他耍无赖,哭笑不得睨了他一眼,“我可是跟别人拜过天地的别人家媳妇。”
“现在也是我的了,全身上下都是我的。”男子不依不饶把她搂得更紧,像是失而复得的宝贝,蹭了蹭她娇红的侧颜,“还是说…小乔,你该不会在害羞吧?”
原来,这二人正是从火场中逃出的风乔与叶泊。
那一日,火光四起几欲坍塌的寝殿中,百里镜息扭动书房的机关,一条贴墙的密道显现了出来,“从这里出去。”
“原来早有准备。”叶泊拉着风乔不由分说走上前,转身朝百里镜息抱拳一礼,“多谢成全。”
“不是成全你,而是成全小风乔。”百里镜息正色道,“我不想,再看她在我眼前悬梁自尽一次。”所以,他早早地便密令藏鸦的人挖掘此隧道。
叶泊错愕:“你竟然也是…?”难道重生的,不止他和风乔?既然如此,那为何甘愿再败一次?
风乔听出他的语气不对,大惊失色:“殿下不与我们同行?”
“不了。”百里镜息目光决绝摆摆手,“你们走吧,放下家族和立场,天涯海角随你们去哪儿。而我,也有想去的地方。”
这场大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将是他们三人的又一次重生。
回忆至此,两人已慢嗒嗒地行至城外,夕阳下余晖尽燃,头顶天空布上一层薄灰。
“你说,殿下真的…死了么?”风乔不确定道。
“重要么?”叶泊释然一笑,“他跟我们一样重来一次,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犹记得,临走时,百里镜息说,是时候,回去见那个,将他带到这个世界的女人了。
“重来一次…”风乔倏地洒出一抹灿烂的笑,“这一世…终于,等到你了。”
“那也是本公子英勇不顾一切,”叶泊坏心地咬了咬她的耳垂,“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有密道?”
“算是吧?”那一日在东宫,百里镜息俯身在她耳侧低喃出密道的存在时,她也吃了一惊,随即便了然了他的计划。
但即便知道了逃出生天的方法,她也无法将此对叶泊道出,毕竟是藏在寝殿的密道,如果泄露出去,无疑是将淬毒的刀子放在枕边,夜夜不得安宁。
于是,也就有了之后“会一直等待叶泊”的话。
她就在这里,一直等着他。等着他来接她,然后与他一起…逃出去。
只有这样,两人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幸好,你来了。”风乔庆幸。
“怎么会让你再一次…孤零零地等我。”叶泊微笑,眼底一片温柔,“小乔,你穿嫁衣的时候很好看。”
“哪里好看了?”爬出密道时,二人灰头土脸的模样,风乔只觉不忍再回忆。
“很美。”冲进寝殿寻到她时,她凤冠霞帔,红衣映衬下的容颜在火光中倾国倾城,恍若轻鸿一瞥,令他震撼。
唯一可惜的,是那一身嫁衣,不是为他而披。
“为了我,再穿一次怎样?”
风乔一怔,总算是了解到了他的意图,正想开口,忽觉脸颊一湿,淅淅沥沥的雨点就在此时洒了下来。
紧接着,湖蓝色的油纸伞顶在了头上,一偏头,叶泊笑盈盈地撑着伞柄,画面似乎一瞬间就回到了一年前的那个风雪日,他也是如此爽朗地笑着,骑在马上躬着身子小心翼翼替她撑伞,任由自己冻僵的身子暴露在雪中。
“姑娘那时还说,我若不举,便是晴天。如今我举了,漫天飞雪。”彼时的他顿了一下,笑容中有几分苦涩:“那么我便可,在你身边替你撑一辈子的伞。”
“想什么了?”叶泊坏心地掐了掐她的腰,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想到你第一次送我伞的情景。”风乔摇摇头,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笑容,“那时候你还咒我以后每一天都是雨雪天。”
“嗯没错,我的确说过这样的话,”叶泊伸手握住她的柔荑,抬头望着顺着伞滑落的雨滴,重复道:“我愿姑娘日后的人生中,每一日都是雨雪天。那么我便可…”
他忽然一顿,远望天边,风卷云,黄沙漫天,落叶飞舞;云夹雨,雨点淅沥,抚平一切,尘埃落定。
他这片落叶,终于找到了归宿。
风乔见他不继续,试探道:“忘词了?”
叶泊邪魅一笑,“…便可,在你身边当你孩儿一辈子的爹!”
“你想太远啦!”风乔娇嗔。
(完)
----------我是那完结了说点什么吧的分割线------------------
终于完美落幕,期间虽然不少亲担心会BE,不过(拍胸)既然文案上写了HE就一定会的!
只想说几点:
1.后面还有一章,是晋平王和杜茶薇的番外,下个文的女主也将露面。
2.新坑《奴婢不侍寝》,传送门见作者的话或者文案。
3.太子的番外《心动奏鸣曲》也将开始更新。
4.小苹果的专栏等着大家包养~\(≧▽≦)/~
番外:茶树花开之时
“客官,到了。”随着船家一声吆喝,百里镜宁扶着船舱顶探出头。
日光下,水波潋滟,粼粼波光洒在岸边房屋的砖墙上,有一种别样的炫目。错落房顶的瓦片在阳光下跃动着夺目的光芒,成了这座小镇迷人的景致。
登基后,恩威并施,废除了一堆太子旧臣,重用贤能,励精图治三年,总算将朝政稳固下来,这才有时间,第二次,来到这个小镇上。
不用于前一次到来时的激动与陌生,第二次踏上这片土地,他竟有几分故地重游的亲切感。
仰面望天,午后的阳光是慵懒的,安静地洒在他的脸上,勾起他最深处的回忆。
脚下的青石板路因为靠近水,有一层浅浅的青苔,犹记得他第一次走过这里时,那笑容灵动的女子正蹦蹦跳跳走在前头,却回头细心地提醒他小心。
彼时的她,正叽叽喳喳跟他讲述这座小镇的悠远历史,徒一回眸,虽不颠倒众生,却真切得让他心尖颤了一下。
他想,若之前对她,只是好感与感兴趣,在那一刻,他便是真的爱上她了。
她不是他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甚至不能算美,但她却是在他心上烙下最深切记忆的女子。
初见,便是震撼。
当时他听说自家表哥叶泊与同样一位女子相第二次亲,好奇之余,亲自潜进两人见面的酒楼打探,哪知还没进屋,便听里头一爽朗的女子声音传来:“以我多年在商路上识人的眼力来看,你爹娘不但看清了我,还对我的出身极为看不上眼。至于为何会在你面前如此吹捧我,我唯一能想到的…大概就真的是你做了什么天理不容过的事,或者爱上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人,相较之下,我那‘低贱’的出身就不算什么了。”
百里镜宁当即傻眼,随即只想仰天大笑三声,对此女的分析不能再赞同。
与叶泊这样身份的公子相亲,作为女子多半都会有几分拎不清的幻想,但此女能将自己的位置摆得如此的正,没有迷惘陷进去,而是一直保持清醒分析现状,着实让人刮目相看。
紧接着,便听她高深莫测推测:“据我猜测,你爹娘安排我,就为了让你断了你那天理不容的爱恋。一旦你断了那头,下一个便会对付我啦。届时各种嫌弃白眼狠,我才是最受罪的!”末尾鼻音一重,仿若怨天天不应一般委屈。
听到此,百里镜宁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出来:“既然知道自己是最受罪的,又何必为了眼前的利益前来?”
一进门,便见一女子睁着双骨碌碌的眼睛打量自己。若不是之前听了两人的对话,百里镜宁倒真要怀疑起叶泊的眼光。
至少,从衣着品味上来看,此女只能以“朴实”形容。而容貌也顶多称得上端正水灵…
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此女相貌虽不出彩,多看几眼却十分的耐看。尤其是那一双水光灵动的眸子,乍看有几分商人的奸诈与机灵,细看…眼底却是一片洞察人心的通透与真实。
她很真,真到不会扭捏做作,不会隐瞒自己的紧张。
是的,他很容易便看透她的紧张,只听她声音发颤拍着马匹:“王爷殿下果真是气宇轩昂,昂首挺胸…胸有成竹,竹篮打水…水…水喝完了,小女子告辞了。”语罢一捂脸,闷着头夺门而去。
百里镜宁又一次傻眼,算是头一回见识有人能把成语用得如此乱七八糟不堪入目,一时觉得此女也算有趣了。
由此,他也记住了她的名字,杜茶薇。
叶泊却看透了他初初萌芽的好感,立即警告他收心,毕竟,再过不久,他便要娶林家的大小姐了。
那时的他,并未将警告放在心上,一笑了之,心无旁骛地准备娶林花迟。
直到,在婚礼上,第二次见到她。
明明衣着色泽并不出彩,他偏偏一眼就在众宾客中看见了她,看见她缠着表哥叶泊的手臂进来,看见她为了不让风乔误会急急忙忙放开叶泊,看见她被刁难…
正想着怎么替她出头,风乔出了面,三两语就将人给退了。
既然风乔出面救了她,那么他就负责在后头向刁难她的人补一刀好了。
于是,他仅仅在事后让叶泊替他查那刁难杜茶薇的女子身家,却再一次遭到叶泊的警告:“她不是你能要的人。”
他猛地回神,这才发现对杜茶薇的关注已经超乎了自己的想象,连忙尴尬一笑:“表哥说什么呢,我只是见未来的表嫂被人找了麻烦想替表哥…”这样的理由,他自己都不相信。
在听了杜茶薇和叶泊那番谈话之后,两人的合作关系已经很明确了,叶泊不可能娶杜茶薇。
“我只有两点要说,”叶泊打断他底气不足的解释,鲜有地在他面前板起了脸,正色道:“第一,她不是你未来的表嫂。第二,即便她是,替她出头的人也不能是你…”他这位表弟一向拿捏得当,稳如泰山,怎料这等紧要关头,竟然撇开两位上前来恭贺的大臣往这边赶来,就为了替一个无关的女人解围。“嘉喻侯林森是只老狐狸,他叱咤商界多年,又辅佐女皇陛下上位,一举脱了商人的贱名,绝非一般。林森多年来一直在你与太子之间中立,可见是个识时务随机应变之人。他是真的相信你爱着他的女儿才决定将女儿嫁给你的。你最好别打他的脸,老狐狸变了脸,比猛虎毒蛇还难对付。”
叶泊为他分析着局势,他自己何尝不清楚呢?
这场婚事,是决定他们未来成败的关键一步,容不得闪失。
但即便深深切切了解这一点,他仍旧忍不住假设…如果不娶林花迟,他跟杜茶薇之间,死否能够有一丝不同?
一抬头,回忆稍止,杜家的大院已近在眼前。
就在他迟疑着准备上前敲门时,大门忽的打开,一美妇牵着一四五岁大的小女孩迎头走出来,见到他时候神色大惊失措,仿若见鬼一般寒碜。
好吧,或许在她眼里,他就是鬼吧。
上次到来时,他初初成亲,接到杜茶薇通过彼岸花欲传给叶泊的信。彼时叶泊正在焓郡帮着风乔瞎忙活,杜茶薇为了帮他隐瞒去向,声称叶泊仅是到微州拜访她家长辈。哪知叶家二老当了真,礼品流水般往杜家运,如此一来,杜家的长辈们便也纳闷了——传说中的姑爷在哪里?
杜茶薇连下三封急信,表明自家长辈正在威逼自己,言语间表露出焦急,隐隐有叶泊再不到就瞒不下去的意思。
百里镜宁看着信,又看了一眼叶泊在焓郡给人家准太子妃当便宜侍卫的上报,叹了口气,说服自己只是为了帮表哥叶泊,竟然于众人不察间,偷偷溜到了杜家,替杜茶薇挡了三姑六婆街坊邻里的荼毒。
换句话说,他在整个杜鹃镇的人眼里,就是叶泊。
但传言中的叶泊,应该已经死在三年前的那场东宫大火中了。
走出来的美妇乃是杜茶薇的姐姐杜芷薇,显然认出了他,指着他哆哆嗦嗦道:“你…你是人是鬼。”
两名侍卫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一直有分寸地保持着与他的距离,听到杜芷薇无理的问话,纷纷拔刀。
百里镜宁挥手屏退他们,简短答:“人。”
“不…不可能。”杜芷薇护着女儿往后退了步,缩进门里,“他们都说你死了。”
“死的是叶泊。我不是叶泊。”
“那你是谁?”杜芷薇听他不是叶泊,长长缓了口气,却同时纳闷:“四年前,二妹明明…”
“我想见见她。”百里镜宁不想跟她多解释,直接开门见山阐明来意,“可以么?”
杜芷薇犹豫了一下。如果他不是叶泊,那他是谁?骗子?
但四年前他来时,也送了家里不少的东西,出手阔绰,气宇贵气,显然不是骗她家钱财来的。
到底成亲多年,杜芷薇清楚地窥到面前男子眼中的期待,于是道:“你…且等一下。”说完转身进屋。
原本跟在她身边的小女孩并未跟着她一起进去,而是站在门口,睁着一双清澈的眸子,水汪汪地瞧着他。
“你都长这么高了啊。”他躬身摸了摸她的头,小女孩也不怕生,抬头回给他一枚灿烂无邪的笑容,直让人暖进心窝里。
四年前,这孩子才刚刚会走路,跌跌撞撞地抱住他的腿,然后才回头看向与他同行的杜茶薇,征求同意。
这会儿看到模样已初初成型的孩子,眉眼间已有几分杜茶薇的清秀与灵澈,一时便回想起了四年前跟杜茶薇那番谈话。
“真可爱,”他当时当着杜茶薇的面抱起小女孩,“送给我当侄女吧。”
杜茶薇瞥了他一眼,知道他话中的含义,上前揉了揉小女孩的粉脸,“我家小茶才不要呢。”
“那要不给我当儿媳妇吧?”他笑盈盈看着杜茶薇。
“好啊,”杜茶薇倒是答得爽快,“如果你能生出个儿子,又届时不嫌弃我家小茶老几岁的话。”
他当时的意思是跟她生,哪知一语成谶,真让他生了个儿子出来,母亲却不是她。
想起自家儿子景虽才三岁,一张小脸老是板得死死的,看见他时也没有亲近之意,或许也跟他对这个孩子没有尽十成的父爱有关吧?
“小茶,你怎么还在这里。”杜芷薇兴许是察觉到女儿没跟上,又倒回来将其拉住,责备道:“别跟陌生人说话。”末了才抬头看向门外的陌生人:“公子,家妹请你进屋喝杯清茶。”
两名侍卫连忙警惕地上前,一左一右护在他身侧,压低声道:“陛下,请慎重。”
他摆手,头也不回便跟进去了。
杜家的院子建在山腰上,透过院墙,可以窥到后山那成片的茶树,绿油油的一片,风一吹沙沙起伏,带起阵阵芬芳。
如果细看,可以发现这些茶树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花朵,白色的花瓣,黄色花蕊,与这片绿完美糅合在一起。
那是茶树的花,很多人从未见过的花。
“人们喝茶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些叶子旁边,也曾开过美丽的小花?”四年前,杜茶薇站在茶树边上,迎着阳光笑靥如花道,“别看这些小花不起眼,接了籽后,籽可以用来榨成茶树油呢。这一山的茶树,都是我家的宝贝。”
也是在那一刻,他深深感觉到,她与这一山的茶树命息相连,彼此难以分离。
她思量的一切,都围绕家里的茶叶,可曾有半分,是关于他的呢?
他解救她于水火之间,她的感动溢于言表,但…又可曾有那么一瞬,动心过?
当年的他不知,如今的他,仍旧不知。
这个女子,就如同茶树小花一般,绽放着她特有的生命力,散发她迷人的芬芳,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一亲芳泽。
杜茶薇却始终没有出来见他。
代替她的,是她五岁的侄女。小女孩端着一个放着茶碗的托盘,颤颤巍巍地端到百里镜宁身边,声音软软糯糯道:“大叔,喝茶。”
大叔?百里镜宁失笑,问道:“你姨呢?”
只见小女孩回头望了望某个方向,一字一句仿佛背书一般道:“姨说,当年欠你一碗热茶,特在今日奉上,此后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她倒是会撇。”百里镜宁端起茶碗,饮了一口,倏地愣住。
茶香怡人,茶味入口苦涩,却在舌尖留下一点淡淡的甘甜,回味无穷,正如同那位女子。
“什么时候,可以见你的姨?”百里镜宁放下茶杯,柔着嗓子问道。
“唔…”小女孩摇摇头,“姨说,茶喝完,大叔就可以走了。”
百里镜宁笑容一僵。
却见小女孩继续背书道:“姨说,当年她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当年么…
是啊,当年在京城时,杜茶薇便明确地说了,她要的,只是一个人一心一意待她而已。
他能一心一意,怎奈何身边已经多了一人。
她要的唯一,他给不了。所以她从一开始,便排除了与他在一起的可能。
这个向来通透的女子,在感情上,理智得让人又敬又恨。
四年前便是如此,四年后连见一面也不肯,甚至让一个孩子来传话。
“姨说,这不是大叔该来的地方,大叔还有妻子和孩子等着大叔回家…”
“姨说,这个地方虽然小,但却是她的家,有她想做好的事,想守护的宝贝。”
“姨说,大叔给不了唯一,她不愿意为了一点拎不清的东西,放弃她想守护的宝贝。”
“姨说…”小女孩忽然顿了一下,抬头望天,目中一片迷离,显然是忘词了。难为她小小年纪要记如此多难以理解的话,忘词也在情理之中。“大叔你等等,姨还说了一句话,我忘了。”说完,屁颠颠往院子一角跑去。
百里镜宁知道她能带自己去见杜茶薇,赶紧跟上。
小女孩进屋,“啪——”地阖上门,随即便传来杜茶薇的薄嗔:“笨蛋小茶,都五岁半了这么点词都记不住!”
“姨不一样常忘记成语么!”小女孩顶嘴。
“唔…”大的那只显然被反驳得说不出话来。
“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么?”他站在门口,低声道。
屋内有片刻的安静。
杜茶薇清了清嗓,“小茶最重要那句话没有带到——我向来只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所以我眼里容不得沙子,也不想成为别人眼中的沙子。陛下,你的情意,茶薇受不起。”
“如果,我不曾娶她,你可愿意跟我走?”百里镜宁要的,也不过是这个答案。
“陛下,事已至此,假设有意义么?”
“有,”他跋涉千里,要的…也不过是她一句流露真心的话。“告诉我茶薇,你愿意么?”
“旧事不提,后事不负。小茶,送大叔走吧。”她并没有正面回答。
百里镜宁知道她不会回答了。
小女孩从屋里钻出来,推搡着赶他走,一双小手柔柔弱弱的,却偏偏做出一副男子汉的表情,捍卫自家姨的闺房。
百里镜宁苦涩地咽下落寞,打起精神抱起小女孩,转身边走边跟她逗趣:“小茶是吗?名字里面也跟你姨一样有个‘茶’字呀?”
“才不是呢!”小茶吐舌头,“我叫卫茗。”
茗者,茶也。
期间,杜茶薇一直站在窗边,目送昔日意气风发如今已君临天下的男子,抱着小女孩渐行渐远,仿佛一步步彻底走出她的生命。
她这才低声地呢喃出声——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