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生脸色一变,后退数步大喊:“宛宛,赶快过来,我引开它!”
宛宛赶紧拔出小锄头,朝对面的悬崖回掷而去,却不想——大鸟在空中忽的一折,锋利的爪子朝将空呼啸而过的锄头扑去,饶是锄头已经钉住悬崖边的土中,然而布绳却被它利爪截成两半,彻底断了宛宛回程的路。
宛宛回不去,序生也走不了,大鸟耀武扬威立在峭壁顶端一块凸出的石头上,居高临下看着二人。
如今,就算手握云眇,也无法将其带回。宛宛长舒了一口气,紧紧抓着峭壁的岩石,怯怯地朝下一瞧,原想探探山沟的底,却不想窥见了一堆白骨,心头的底气顿时去了八成。
“宛宛不要怕,”见她脸色苍白,序生连忙出声安慰,毕竟悬崖峭壁,一个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你放下云眇试试。”
“我不放!”宛宛坚决道,“好不容易寻来的云眇,我绝不放弃!”
“不是叫你放弃,”序生试图稳住她的情绪,“我们再去别处找找,如今你平安回来更重要。”
大鸟神气地一仰头,不屑地瞥了序生一眼。
只这一眼,宛宛和序生便明白过来了——此山只此一株。
“我放下了,它大约也不会放过我,何况…我也过不去。”宛宛紧紧握住云眇,“我扔过去,你用针干扰它来夺,然后接住。”
序生脸色一变,她…这是要放弃自己?“你别!”她脚下的凸起石块已经起了裂纹。
“我扔了…一…”
“宛宛别!”序生慌张制止。
“二…”宛宛恍若未闻。
“你若掉下去了,我立即随你下去!”序生威胁道。
宛宛一笑,“三…”话音刚落,云眇脱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同时,她的用力使得她脚下石块脱落,宛宛赶紧抬脚提气,控制身形,稳住后,脚下顿时只剩一小块凸出,甚至不够她双脚并立。
序生脸色一沉,银针在手也忘了攻击。此时此刻的宛宛,大气不敢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鸟飞起,在空中劫走了云眇,然后飞回那块凸起,懒洋洋看着二人。
少了云眇,大鸟不再攻击。宛宛将谷草刀往腰间一插,一时双手得空,纵身一提,便移去了不远处牢固一些的凸起石块。因为身形动作较大,扯得兜衣一歪,雪峰紫珠顿现。只见那大鸟“嘎”地一声,云眇落在它脚边,然后竟然抬起右边翅膀朝前喙一弯,倏地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序生先是尴尬,然后又与宛宛二人诧异地望着大鸟的反应。
宛宛颇是自然地拉了拉自己的兜衣,闲闲侃了句:“这鸟儿莫非是…公的?”
序生抵唇咳了咳,“那边风大,你身上几乎未着衣,莫要着凉了。”
“我即便是冷了你也不能送衣过来啊。”宛宛一针见血挑出事实。
序生抬头望了望天,此时正烈日当头,离日落还有几个时辰。他顿了一下,又道:“宛宛,它不再攻击你了。我去找找有没有树藤来救你。”
“你不怕…”宛宛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大鸟,“在你离开之后它非礼我?”
“它…”序生心有后怕地瞄向大鸟,“应该不会吧?”
他话音刚落,便见大鸟鄙视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聚精会神望向宛宛,并还欢快地叫了一声。
“…”序生心头顿生一种情敌再现的错觉。
“色鸟看什么看?!”宛宛指着大鸟大骂,“看了一眼莫非还想负责不成?”
大鸟很矫情地摆了摆,然后转过身子,似乎很害羞地背对着二人。
宛宛赶紧回头指着大鸟对序生道:“用银针射它屁股!叫它调/戏我!”
只见大鸟仿佛能听懂一般,不等序生抬手便扑闪飞起,十分亲昵地飞到宛宛面前,毫无攻击性地停在了她的对面。
宛宛一脸戒备盯着它。
大鸟小心翼翼将爪下的云眇放在她手边,像是在讨好她一样。
序生眉头抽了抽,慢悠悠道:“所谓鸟为食亡,据说有些鸟儿求偶时便喜爱用食物吸引雌性注意…宛宛,你若接了可就…”
宛宛鄙视地瞄了一眼大鸟,指着自己辩解:“色鸟,看清楚我不是雌鸟!你用云眇诱惑我也没用…”
大鸟叼回云眇,可怜巴巴看着宛宛。
二人一鸟,形势稍稍有些微妙。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就在宛宛以为会一直这么僵持下去的时候,大鸟忽然惊鸣一声,冲向宛宛用爪子抓起了她的双臂,将她提到空中。
序生大喊不好,以为大鸟会劫走宛宛,却见宛宛方才所站的石块忽的裂开,尽数落下山沟。宛宛惊魂未定朝下脚下深沟一瞧,心头“噗通”作响,此时肩膀被利爪刺进的疼痛反而成了一种美妙的享受,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哪怕这稻草会刺得自己一手的血,也不希望这种疼痛消失。
大鸟抓着宛宛缓缓将她移到对面悬崖上头才放开她。序生连忙从包裹里面摸出止血的药瓶跑过来,在宛宛肩头的伤口上洒了药粉后,又从自己的中衣上撕下几条布料,小心翼翼包扎伤口。
期间大鸟一直很安静地站在二人身边,不时流露出无辜的眼神。
包好伤口,序生脱下自己的中衣裹在宛宛周身,一把抱起她。宛宛有些后怕地靠在他怀里,想起方才惊魂一刻,颇为感激地看向大鸟,“你看我一下,救我一次,就算一笔勾销了。不过…还是谢谢你了。”
大鸟内疚地一摇一摆走过来,然后跳起来将嘴里叼着的云眇球根扔到她怀里,之后马上挥了翅膀飞向高空。
宛宛与序生目送其飞走,然后对视一眼,序生叹了口气:“走吧。”
回程的路上,不可避免地又一次迷路。
“我总以为,一个人不会在同一条路上迷失两次…”宛宛搂着序生的脖子悠闲道。
“我不急。”序生这次同样很悠闲,“总能够出去的。实在不行就听听虎叫或者鸟鸣…”他话音刚落,果然一声鸟鸣从上空呼啸而过。只见大鸟扑扇着翅膀飞至他们上空,看了他们一眼,又慢悠悠地朝前飞了几丈远,等在那里。
宛宛意会过来:“跟上它!”
大鸟果然一路带着他们走到了林子的边缘,直到能看见寨子的炊烟了,大鸟才鸣叫了一声,依依不舍看了一眼宛宛,呼哧飞走。
“鸟为食亡,也不是完全如此的。”宛宛望着它远去的身影,感慨道。
序生却接口道:“告子曰,食者性也。鸟亦如此。”
然而,当他抱着宛宛回到寨子里时,整个罗那寨早因为了找寻他们而翻了天。得知他们归来,众人几乎是马上便放下手里的事赶来,不可避免地,就撞见了只穿着亵衣长裤的序生,和他怀里被序生中衣包裹着甚至露出一只衣角的兜衣的宛宛。
群众的联想能力是丰富的。
宛宛是族长多那的未婚妻子,而其兄序生又是小神医,这柳家兄妹二人失踪一天一夜,回来这般的…衣衫不整,于是这一天一夜便被闲得发慌的众人改编成各种绘声绘色的故事版本和情节,一时间传得活灵活现。
不能否认的是,这些版本中有些情节是的确发生过的。
众人有了乐子,族长也没闲着。未婚妻子失踪了一天一夜回来就这般模样,多那气怒之极,待众人散去后,不顾族长的身份,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序生的衣襟,低沉吼道:“你将她带去了哪里?”
序生极其自然地拂开他的手,后退一步挡在宛宛跟前,“非你所管。”
多那指着宛宛耀武扬威道:“她两天后会是我的妻子!”
“恐怕不会是了。”序生摇摇头。
“什么意思?”多那一愣,然后惊诧看向宛宛,“你不要云眇了?”
“你想要一个因为觊觎云眇而嫁给你的妻子吗?”宛宛上前一步反问,“我究竟是嫁给你,还是嫁给云眇呢?”
多那扬起头,毫不犹豫道:“云眇是我族最高象征,而我是我罗那族的首领,二者并无区别。况且,成亲后,我会让你心甘情愿跟着我绝不后悔!”
“我…却会后悔。”宛宛抬起头,坚定道:“多那,三年前我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三年后,我不想再失去我最爱的人了。”
“最爱的人?谁?”
宛宛扬起嘴角,与序生对视一笑。
“是你?!”多那看着序生不敢相信,“可她是你的…!”——妹妹啊!
“她是我未来的妻子。”序生不避讳道,“很抱歉,我这次来,便是来带她回去的,在她成亲之前带走她。”
“你敢!”多那瞪眼威胁,又难以置信看着宛宛,“你竟然欺骗我!”
“我没有骗你,”宛宛摊手,“你可记得我答应你的求婚时说了什么?”
多那回忆了一会儿,才道:“你说你嫁给我,嫁妆只要云眇。”
宛宛摇摇头,“我说,若你用云眇当嫁妆我便嫁给你。但我亦说过,若我在成亲前便找到了云眇,那这场婚礼便作不得数。”
多那脸色一变往后后退踉跄一步,“你们…居然用这一天一夜就找到了云眇?!”
作者有话要说:漫展好累,不过很开心。
开心之余惦记着没更新,又有点苦涩。于是一回旅馆就开始码字…
这两天会一直是这样的模式。只是回旅馆了一般较晚,所以更新也是很晚。
(六十)深陷苗地
其中艰辛不足以向外人道来,宛宛仅仅点点头,“我本就为云眇而来,若空手而归便是白忙活。我既然说找到了自然就是找到了,又何须骗你?”
“不可能…”多那不信,又指着宛宛强硬道:“总之你在这里,是走不了的!我罗那寨进出山的机关阵法难度你是知道的,从前若不是阿朵在山路边捡到闯山遇险的你,你早就没命了!”
“原来你以云眇留不住我们,便想出用阵法困住我们这种法子?”宛宛冷哼,“多那族长,你若继续如此一意孤行下去,是无法在族长位置上长存的。”
就在三人在此事上气氛微冷时,一旁的灌木丛忽然穿出一声“悉索”响动。
“谁?!”多那几乎是立时察觉到,朝那边吼过去,“出来!”
只见那头灌木丛静了一会儿,走出满身银饰脸色惨白的阿朵,她亦是难以置信地看向序生,咬唇道:“柳家哥哥…你真的喜欢自己的妹妹吗?”
偷听的是自家妹子,多那神情一缓,又看她神情颇是无辜失落,不由得心头一揪,面上挥着手:“阿朵,过来!”
阿朵低着头怯生生走到多那面前,却一抬头,毅然决然退了一步挡在序生面前。原本两对兄妹对阵的形势徒然一变。
多那脸色倏地尴尬,扳着脸责道:“阿朵,你这是做什么?”
阿朵深吸了一口气,说了几句柳家兄妹听不懂的苗语。多那听她说苗语,也用苗语回了回去。
序生跟宛宛在一旁听这兄妹俩用苗语争论着什么,听不懂也不好插话,倒显得有些多余。
只见这苗家兄妹二人先是为了某事争执不休,阿朵神情力争,多那却频频摇头不允,然后阿朵开始耍混,又是跺脚又是拔刀子握在手里,此时的多那气势稍减,有些无奈看着自家妹妹,然后勉强点点头,像是同意了什么。
阿朵见自家哥哥点头,欢喜地回头朝序生道:“我大哥答应放你们走了!”原来他们方才正是为了柳家兄妹的去留而争执。
“…”序生一时不知该作何谢词,倒是宛宛坦然笑道:“阿朵,谢谢你了。”
阿朵腼腆抿了抿嘴,怯怯瞅了序生一眼,才对宛宛道:“虽然我很喜欢柳家哥哥,但若柳家哥哥想要娶大嫂…哦不,现在应该是宛姐姐你为妻子,我决不与你相争,毕竟…”阿朵勉力咽下几近溢出的泪水,破颜一笑:“毕竟宛姐姐是阿朵的朋友,比柳家哥哥更重要啊。.看来,在这位未长大的苗家少女眼里,友情比爱慕之人更让她看重。
原以为此事就此了结,不消两天二人便可返程。柳家兄妹连夜收拾好了行李,哪知事情一波三折,他们高估了多那的品性。
次日的清晨,多那便通告全寨,柳家兄妹盗走了罗那族圣物云眇,全寨务必堵截此二人。于是序生一大早刚刚起床,木门就被各种重物击打得噼里啪啦的,随即便听寨民咒骂一般的苗语吼进来。
“一大早的…这是要做什么?”身边的宛宛睡眼朦胧地翻身,被子一掀彻底包住了头。
序生原本警惕的脸色一缓,回头温柔朝身后那团被子包看了一眼,温润道:“你再睡一会儿吧,昨晚也累坏了。”昨晚二人忙着收行李,序生刚来,随身行李不多,只是宛宛在这里生活了些时日,杂物颇多,忙了大半夜才收好。
“嗯…”宛宛迷迷糊糊掀开被子,露出个头,睁开半只眼挪到序生背后,伸出双臂圈住他的腰紧贴着,温存地蹭了蹭,复又闭眼睡去。
序生扬起嘴角看着她,眼底一片温暖。
屋内一室温馨,屋外分外的杀气腾腾。
族人原本好客,热情地招待了一前一后从外面的世界到来的两人,然而这两个人却狼心狗肺地盗走了族里的圣物,视全族的权威于无物!
全族愤怒了!
愤怒的人群中,若仍有人依旧相信着序生,那非姜罗莫属了。在医术上,序生在他心中是绝对的神祗,于是一并连着品行也提高了不少。姜罗一直认为,序生若想要云眇,即便难得,也不会用这种偷鸡摸狗的办法。
他不解的是,云眇从来被奉在隐秘的地方,不到节日不会取出。而此处所在只有族长知道,序生又是如何从族长的嘴里撬出这种机密的呢?
他站在人群之外,清了清嗓大声道:“柳公子,你还是出来与大家解释一下吧,多那族长说你拿走了云眇,令全族堵截你们。”
他此句一出,序生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神情一肃,正欲站起身来,倏地被宛宛拖住。
“先不要出去,”宛宛压着声音道,“众怒最难平,此时你我百口莫辩,不如以静制动,等对手恼羞成怒。”
序生重新坐定,干脆脱了鞋袜重新躺回床上,翻身搂过宛宛,闭眼养神。
外间的咒骂声越发嘈杂,好在二人听不懂苗语,倒也不用放在心上,一时间室内的静谧倒与屋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阿朵善良,性子直,若帮我们就是真心诚意地帮我们。”宛宛用手指点在序生眉心,轻轻地摩挲,“只怕她此时也被困住,无法为我们说一句话。”
“我们如今的确有云眇在手,却不是罗那族的那株。”序生淡淡叹道,“若他们真强行来搜,届时搜出来了我们不仅解释不清,还可能会失去辛苦得来的云眇。”
“咦?”宛宛摩挲的手一顿,“是哦,云眇的球根怎会一模一样。我听阿朵说每逢大节族长就会取出云眇令全族膜拜以求风调雨顺。也就是说大家早已对罗那族那株的模样烂熟于心,又怎会弄错?”说着,她起身坐起,抓起身边的衣物套上,翻身下床,不等序生有回应左手便抓起了云眇,右手持谷草刀往房顶一劈,一跃而来站在房顶之上,迎着风举着那云眇对房顶下一众因她从序生房里冒出而惊讶,又被她气势击得呆愣的族人大吼:“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这是你们的云眇吗?!”
“…”一众苗人表示茫然——语言不通。
宛宛扶额,指着姜罗命道:“你!把我的话用苗语说给他们听!”
听了姜罗的翻译后,族人议论纷纷,颇是赞同地点点头,却又有人生了质疑,对着宛宛哇哇大叫。
此时序生推门而出,一袭白衣风华如玉,神情坦荡如风,令得一群上门掐架的族人默默朝后退了一步,为他让出一个圈子。
姜罗低声咳了咳,对序生提醒道:“柳公子,令妹手里的云眇的确不是我罗那族那株。但方才有族人质疑,族长放出此消息绝不是空穴来风,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还请公子明示,我姜罗定会为柳公子说话。”
序生温润一下,借此抚平众人心头怒火,“我没什么好说的,恐怕是有好事者听说我与宛宛得了云眇,又因云眇是罗那族圣物,故认为此株乃是我柳序生不折手段从罗那族得来的。”
姜罗回过头,一字不漏将序生的话译给在场的族人。
族长纷纷意会般地点头,互相对望议论,方才的怒气已然消失,只留下了茫然与歉意。
然而,族长有令堵截这两人,如今这情况,是遵从族长还是识趣退开?族人们犯了难。
就在这进退两难的时刻,天边忽然传来一声似鹰如凤的鸟鸣,震彻天地。那只在峭壁上遇见的色鸟又一次出现,振翅飞来。
只见罗那族人神色一变,顿时崇敬谦恭,纷纷弯腿俯身下跪,膜拜飞来的大鸟。
姜罗混在人群中,用细小的声音为序生解释:“柳公子…这是我们神明的守护神…你莫要触犯了它的神威…”
大鸟气势汹汹而来,稳稳地停在了宛宛所站的屋脊上,然后用爪子抓着屋脊一摇一摆走向宛宛。
宛宛没躲,嬉笑道:“色鸟你又来调/戏我啦?”
大鸟抖了抖羽毛,当着在场所有罗那族人的面,颇是亲昵地用鸟喙蹭了蹭宛宛的胸口,仿佛在向全族人证明,宛宛是它所庇护之人,无人能碰。
序生摸摸鼻子,一时又是无奈又是庆幸。
宛宛掰开大鸟的脖子,故意恶狠狠嗔道:“色鸟,你居然敢这么正大光明非礼我!”
大鸟“呀”地欢快鸣叫一声,挥动着翅膀飞开,又在她头上盘旋了两圈,才功成身退。
经此一役,整个罗那寨无人不知宛宛乃是神鸟所守护之人,就像是云眇的化身一般,族人唯恐怠慢了她,亵渎了神灵。一时间族长的命令化为虚无,信仰成了第一紧要。
这也使得宛宛与序生出山一行尤其地顺利,族人几乎是十里相送,带他们避过了所有的阵法机关,躲过了周围几个部落的警戒区域,将他们送到了安全地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目送走了热情的罗那族人,宛宛回头策马,追上了前面慢悠悠慵懒千进的序生,与其并驾齐驱,方才清了清嗓,开口道:“此行回家,我们任务繁多。”
“我知道。”序生直了直身子。
“我有一事,势在必行,你不可拦我。”宛宛颦眉,正色看着序生。
“…”序生闭眼,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他顿了顿,睁开眼,目中露出了少有的煞气——
“你之所行,我之所愿。我不会拦你,只会助你。”
六十一)宛宛入宫
皇佑五年(注:1053年),三年前被贬后一路爬上谭州通判的唐介回京,复任殿中侍御史。
唐介回京后不久,便献其独女进宫,人们纷纷说唐介经三年官职沉浮,了解了世事沧桑,终于变得圆滑,学起三年前被他掐下台的宰相文彦博,从帝王的后宫下手以谋取自己稳固的地位。
又有传闻说,唐家小姐入宫前已经不洁。这一事原本只是皇室机密,皇后娘娘什么都不曾表示,却不知哪个嬷嬷嘴漏风,给抖了出来。唐介献不洁之女入宫,意图霍乱后宫,这本该是死罪,却不知何由唐家小姐竟然被皇帝力排众议破格接纳了,并专门安排了宫殿,不日便会进宫入住。
原该由御史谏官们出面劝谏皇上莫行此事,然而唐介所在的御史台在这时鸦雀无声,御史大人们一致保持安静,什么也不曾表示。
同时,太医局也出了件威震江湖的大事——隐匿三年不出的小神医柳序生重出江湖,被太医局收去坐镇。从此太医局金光闪耀,成了众多从前不屑御医的大夫踏破门槛想入之处。
唐家小姐入宫前三日,唐家的气氛有些诡异。
“进宫后,要小心谨慎…”唐介埋着头为自己女儿收拾着行李,又默默抬起头,不舍道:“宛宛,你真的想好了?”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了。
然而,不管他问几遍,得到的答案都是:“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这一切,原本就是宛宛一手策划出的,序生亦没有阻拦,而是不吭声地进了太医局,从而能够方便进出皇宫。
至于皇帝陛下为何会一手压住关于宛宛的风言风语,只因唐介上书的折子里面言及,唐家夫人会随同女儿进宫。
欧阳修大人七年前作下的《醉翁亭记》中那句“醉翁之意不在酒”正是皇帝陛下的真实写照。
此事只有唐家与圣上知道,外人只道是唐家的仆妇随小姐进宫伺候,并没有多加深究。
而唐夫人碧染的入宫,乃是这一场局的最终目的。如今云眇在手,宛宛以将自己搭进去做代价,来换取张贵妃那七天的活血,救母亲一命,孝感动天,原本该是高歌赞颂的事迹,在唐家二老眼里看来,却是流血一般的心痛。二老百般劝说,奈何宛宛性子撅起来跟碧染年轻时候一个模样,任谁也拉不回。^//^
在这种时候,谁也无法令她改变主意的时候,唯有助她。于是,序生进了太医局,唐大人上书献女,碧染默默收拾起了行李,开始易容,避免因为长得与张贵妃七八分相似被宫人察觉,提前打草惊蛇。
宛宛入宫前一晚,夜空明净如洗,月色撩人,勾起院子里盛开的蔷薇花弥漫着浓郁的馥芳。
宛宛提着裙摆赤着脚踏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在犯热的天气里感受石板透出的沁凉。
序生站在她身后不远处,默默注视着她如同孩童时候,踮起脚在石板上跳着格子,如同蜻蜓点水,娉婷动人,在月光下泛着旖旎的梦幻色彩,不由得让他心醉。
她抬起头,朝着序生莞尔一笑,挥挥手示意他过去。
序生几步过去,到了她跟前,未等她说什么,便轻轻拥住了她。
明天,她便要入宫了,成为别人名义上的女人。即便他们已有脱困的法子在手,却也无法预料宫中变化万千,更无法避过宫中人多口杂人心如渊,再一次这样子抱她,不知又要过去多久以后了。
这般一想,序生不禁加重的手臂的力量,将她紧紧禁锢在自己的怀中,埋头枕在她的肩上,闻青丝淡雅飘香。
宛宛明白他为何如此,便不再说什么来破坏气氛,而是抬手贴住了他的后背,感受掌心那温润的温度传入四肢百骸。
月光下二人紧紧相拥,一时无言。
而院子旁的走廊尽头,唐家夫人碧染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心疼女儿为自己受苦受难,心疼儿子爱而放手。
“子方,”她轻轻将头靠向站在她身后的唐介的胸口,惆怅道:“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别去想太多,”唐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柔声安慰,“你不用自责,我们的儿女并不是仅仅为了你这个娘亲而去的。而今他们已经长大了,有自己要做的事,我们无法阻拦,只有默默守护。”碧染不知道,他却知,那个性别不明死在宛宛肚中的孩子,乃是自家女儿养子心中永远的痛。三年前,他力挫张贵妃,即便以贬官为代价,也最多只能剜除她身边在朝中的势力,若要真的彻底除去此人,恐怕还得近到其身边才能下手。
至于如何下手,他相信自家女儿有分寸,定能做得滴水不漏。
唐介叹了口气,又道:“我最是担心你,十九年年前,你进了那个地方,掀出一场立后风波,差点没能出来。如今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再次进去,极是…害怕。”
碧染破颜一笑:“害怕我不会再出来了?”
“嗯。”
“放心吧,十九年前我能脱身,十九年后亦然。我若在宛宛身边,皇上自然不会对她如何,女儿进宫凶险,在眼皮子底下我好歹能够安心。”
话虽如此,真到了次日,母女二人却明显忧心忡忡,纷纷伏在马车上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