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懂医,却也知晓皇后娘娘的病乃是日积月累下来的,需要调养便可康复。他们却由着她越病越重,在安帝陛下面前夸大病情,造成无药可医的假象。
这一次皇后娘娘病发吐血,若没有太医及时诊治…
吾不敢想下去,却也不敢想象自己空手而归会迎来殿下怎样绝望的表情。
就在吾急得一筹莫展时,身后太医局的门忽然开了。
吾赶紧回过头去——只见一名看着将将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男子身着医官使的服饰走出来,他很快注意到了吾,诧异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小的未请到人,不敢回去。”
“他们没派人吗?”青年大惊,“你一个时辰前就来了!皇后娘娘那头去人了么?”
吾丧气地摇了摇头。
“太过分了。”青年低喃了句,拧了拧眉,像是下定了决心咬牙道:“太医局规定皇后娘娘只能由太医瞧病,我官职不高或许不够格,但我愿前往一试,你是继续等还是…”
“大人请!”这么大一颗救星砸下来,吾感动得热泪盈眶,“请问大人如何称呼?”
“我姓罗,不是什么大人。”
后来,在这名罗生医官的诊治下,皇后娘娘缓了过来,保住了性命。也因此,这位罗生大人成了皇后娘娘的专属医官。
是的,医官,并非太医。
在宫中,只有主子们才能得太医诊治,医官使因官职不高,只能替三品以下的女官瞧病。无形中,皇后娘娘的地位等同于三品以下的女官。
就算是救了皇后娘娘一命,得娘娘钦点为其瞧病,太医局也没顺应形势升罗生的官职,只说罗生越职行事,好在救了皇后一命,功过相抵,至于升太医…没门!
但景虽殿下明显松了口气。对于殿下来说,或许罗生大人的存在,比其他的太医更让人放心。
定坤六年七月初三,天多云。
寂寞了多年的明月宫,在五年前迎来了吾之后,终于在今日迎来了新的成员。
新来的宫女段璇璇刚入宫不久。家中几辈为后宫供奉水果。身为文宫女,一开始借着对花果的了解,一路升到正七品典苑,掌宫中园圃。却因为笨手笨脚打碎了宫中最不能得罪的叶贵妃想要的花瓶,被革了职,“发配”到明月宫继续搞破坏。
不同于吾,段璇璇似乎对大皇子殿下的神隐并不感兴趣,反而在罗生大人前来瞧病时一蹦三尺高,欢天喜地围着罗生转。
另一头,殿下在最近似乎也有了新的乐趣,消失得越发频繁,越发不露声色。每每回家时,那一张素来老成紧绷的脸竟也有了些冰雪消融的暖意。同时,他的身上也开始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向稳重的殿下,开始日日在树下蹦跶,拼命想要触碰顶上的枝叶。
一向挑食的殿下,主动夹起了青菜和排骨,比往日多吃了一倍的米饭。
一向不喝茶的殿下,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许多茶叶渣滓,为罗生大人入药引。
一向穿着朴素,时常与宦官同色衣饰的殿下,研究起了发冠的戴法。
一向不喜形于色的殿下,嘴角有了弧度,目光中多了期待地神采。
吾想,殿下应当是找到了令自己欢喜的物事。
定坤六年八月十四,天晴。
这天午后,殿下破天荒地没有外出。阳光正好,细细微微地洒下来,殿下微眯着脸低下头,发丝垂落,挡住了他的侧脸。吾端着水杯好奇地靠近,好奇地躬下腰,绕过他的发丝从他面前看过去,只见右手执着一把小刻刀,眉头紧锁,专心致志地刻着一截狗啃一般的木头。
一眼便望见了他手中的刻刀与那支狗啃过一般的木头。“殿下这是在…雕刻?”吾抽了抽嘴角,不确定地询问道。
“嗯…”他甚是专心,连回应也是若有若无地应了声。
见此吾不敢出声打扰,放缓呼吸,生怕发出声响让他失误割伤了自己。
殿下刻得很是小心,好似倾尽了自己所有心力,一点一点,在那只木头上雕琢着不成形的轮廓。
“…”吾很是好奇他要刻的玩意儿,目光飘转,不经意瞟到了他脚边躺着的那几只比狗啃还难看的木头。
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殿下进步十分飞速。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刻好了一道纹路,长舒了口气,抬起右手拂了拂额上的汗珠,另一手则抬高小木头,放在阳光下翻了翻,认真地打量着,随即眼波一深,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浮起一丝舒心的笑意。
一瞬间,吾愣住了。
自吾进明月宫以来,这位少年老成的殿下鲜少露出笑意,或许跟生活的环境有关,他总是绷着脸,警惕着,不敢泄露自己一丝一毫的情绪。林皇后病重以来,他更是满脸愁容,许久不曾松开眉头。
但这一笑,却好似化开了这位殿下多年来的冷漠疏离感,初显棱角的俊颜在这抹笑容的晕染下,脱掉了孩童的稚嫩,隐隐约约透出股少年的风华绝代来。
吾不明白他笑从何来,那深邃的灰眸又是想到了什么,但这刻,吾却觉着,这只木头何其幸运,能得殿下如此疼爱和呵护。
就在这时,景虽殿下猛地抬起了头,偏过眸子看向身侧的大树,诺诺问道:“关信,我最近…可有高一点点?”
“…”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树干上刻着深浅不一的几条划痕,参差不齐却几乎都在同一高度上。
吾瞬间明白了他最近的反常,听着他略带期待的问话,“没有”二字卡在了喉间没能吐出来,“殿下会长高的。”吾只能安慰他。
他没有说什么,垂下了头,继续手上的雕刻。吾却分明能感受到他的失落。
“关信,”过了好一会儿,他放下木头,抬起头看向吾,“我渴了。”
吾猛的回神,赶紧递上水杯:“早就为您备好了。”
“嗯…”他好似想说什么,却又打住。
“…?”吾等了片刻,见他迟疑着没有接过,猜到道:“水凉了,要不小的再去烧一壶?”说着吾放下杯子,屁颠屁颠去烧水。
哪知没走几步,便听殿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放…放几片茶叶。”
“诶?!”吾猛地止步,错愕地回头:“殿下您说什么来着?”茶叶?!殿下要喝茶?!
勿怪吾如此惊诧,自五年前踏进这明月宫开始,吾便知晓这宫里的一大一小两位主是不喝茶的。尤其是景虽殿下,对茶叶的味道甚至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
“我…”估摸着殿下自个儿也觉得不可思议,眼神瞥向一侧,语气很是不想承认一般,低声道:“我想喝茶。”
“呃!”吾赶紧奔到他面前,大惊失措望着他,“殿下您怎么了?您别吓小的。”
“我只是想喝茶而已。”景虽殿下斜了吾一眼。
“是、是!”对于如此坦诚道出“想做什么”的殿下,吾惊吓之余舌头打了结,“小、小的这就去司饮司取茶!”
“唔。”殿下若有若无应了声,又重新坐下来,继续他的雕刻大业。
待吾跑完腿回来,殿下的脚边又多了几只狗啃木头,手上正刻的那只轮廓乱七八糟,依旧不可辨别是什么。
“殿下,茶。”吾颤颤巍巍将茶递上去,斜眼再从另外一个角度偷瞟那只木头。
还是看不出是什么。
殿下并无雕刻的“前科”,也不知吹了什么风心血来潮雕起了小玩意。
他放下木头,抬起头来,眉间较之之前多了分疲惫,少了分自信。他接过茶,以碗盖拨开茶叶,闻了闻,皱起了眉头。
“…?”吾静静看着他不敢做声。
他没有说什么,而是小小抿了口,摇摇头,嫌恶道:“好难喝。”
吾抽了抽嘴角,“茶叶难喝之事,殿下不一向都知道么…”还以为他忽然换口味了,敢情还是一时心血来潮。
“不,”却见他摇摇头,“茶不难喝,你泡得难喝。”
“呃…”吾感觉自己的心碎成了渣渣,“小的无能。”末了又想起什么,脑子里仿佛滑过一束灵光:“殿下在哪里喝到了好喝的茶?赶明儿小的便去跟那位师父学。”
“她…”他只吐了这么一个字,便重新低下头雕刻,不再做声。
“…?”他?
只得了这么一条线索,却让吾无比兴奋,仿佛解开了这几日殿下好心情的谜题。
他这几日定是遇到了谁,那人泡茶极好,还会雕小人,殿下一时孩童心起,天天凑到人家那儿去玩。
至于此人是谁…
吾摸了摸下巴,嘿嘿一笑。
定坤六年十月十七,阴。
一大早,吾便目不转睛地盯着殿下寝房大门,说什么也要跟着他一探究竟。
殿下一如既往地起床,洗漱,吃早点,期间只说了一句话:“关信,盯得太明显了。”
“殿下权当小的是空气便好。”主子跟久了,他的脾性摸了个七八,脸皮也就厚了,“小的只是在挑战自我,生怕自己回个头都能把您弄丢。”
殿下只低低哼了声,再没说话。
吾却知道他大概想说什么——即便不回头,他也能从吾眼皮子低下消失。
跟随他五年,吾愈发觉得,殿下他虽然鲜少直视着什么人,但他那沉敛的目光定是在无时无刻地观察着身边的人和事。直视引人注意,若只是余光,便能在吾等不知不觉中留意到身边每个人的动作喜好和视线习惯。
可即便知晓这个理,习惯难改,他便能轻松猜到吾下一刻的视线走向,很容易便在吾没留意时离开。
所以说,还是要目不转…睛…盯…盯个头啊!人呢?!
说好的追踪大计呢!说好的一探究竟呢!
吾甚是懊恼,在房间里转了两圈,想起他吃饭时兜了兜自己的袖口,猛地醒悟,连忙奔向书桌,果然不见了小木人偶。
这些日子殿下雕刻技艺进步神速,刻毁了数不清的木头,总算让吾窥出个轮廓——那是一位少女模样的人偶。就雕工而言,这只木头算不上精致,胜在用心。刻败了几百只木头,熟能生巧,想来少女的模样早已刻入殿下的心中,哪怕外形不圆润,但少女的巧笑嫣然却在他的刻刀下淋漓尽致地展露了出来。
吾在宫里这么多年,自认识人无数,不知是否殿下刻得不像,吾竟没有见过这位少女木偶背后的本尊。
殿下今日,是带着小木偶去见她的本尊了吗?
就在吾瞎猜时,皇后娘娘的房内忽然传来了杯碗破碎的声音。吾心头“咯噔”一声响,急忙赶过去时,只见闻香姑姑匆匆忙忙跑出来,惨白着脸朝吾大呼:“快去请罗生大人!”
吾知道是皇后娘娘不好了,一边使唤段璇璇去寻回景虽殿下一边朝太医局奔去。
待吾将罗生大人请来时,明月宫乱成一团,此时还不见景虽殿下的踪影,一向稳重的闻香姑姑也慌了,吩咐吾去寻。
哪知吾正要去寻人,便撞见殿下拉着一名小宫女,气喘吁吁地奔到吾门前。
吾感动地像是见了活神仙,连滚带爬扑倒他脚下,“我的殿下喂,您可总算回来了!闻香姑姑差点就扒了咱的皮!”
“母亲如何?”殿下神色凝重地喘着气,死死拽着小宫女的手。
吾摇了摇头,瞟了眼他身后面生的小宫女,看到了她粉红色的腰带。
正八品,四十八掌中的某一位。
吾来不及细瞧她的脸,便见殿下急急忙忙地将她拉进皇后娘娘的寝殿中。
只一眼,让吾觉着,这名小宫女的脸,与小木人偶神似。
随后,殿下与闻香姑姑双双走了出来,留小宫女一人与皇后娘娘相处。
不知皇后与小宫女说了些什么,亦不知小宫女此时出现在这里算是什么身份,闻香姑姑的脸色至始至终都不太好。
皇后娘娘过世时,小宫女哭得梨花带雨,却不像是在作假。
在那之后,大皇子殿下成了太子殿下,入住东宫时,小宫女卫茗伴在了他的身侧,以令侍的身份。
卫茗在东宫的日子并没有待多长,小木偶从头到尾没有再露面。
当日殿下回宫时,袖中的小木人偶便不知去向。吾心知场合不宜多问,而后因为皇后娘娘去世之事,吾亦再没能问出口。以至于那只小木偶在很多年后“出土”再次出现在吾面前时,吾竟然有隔世之感。
定坤七年正月二十五,天大雪。
一切的一切,要从皇帝陛下喝了一杯茶开始。
因段璇璇最近被闻香姑姑频频调去跑腿,端茶倒水的活儿落到了吾的肩上。又因殿下曾说过吾泡的茶难喝,自卫茗姑娘来了之后,泡茶的光荣任务便由她全权接手。
即便是吾这个不会品茶的人,光是闻到那不同寻常的茶香,也知道,她泡的茶很好喝。
然而,就算再好喝,皇帝陛下的反应也忒大了些。
在被询问此茶经谁之手时,殿下没有告知实情,而是将吾拉了出来,当了挡箭牌。
吾不知他为何不告诉陛下卫姑娘的手艺,陛下显然很喜欢这种泡茶的方式,若是陛下能赏识东宫的人,对殿下也是一种帮助。
紧接着,闻香姑姑与殿下在房内谈了一个时辰,内容未知,但结果却是——
“你不能留在这里,我…不想你留在这里。”少年冷漠地背对着雪地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委屈少女,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极力地忍耐着什么。
卫茗不明所以,“殿下,奴婢做错什么,您说…奴婢改…您别赶奴婢…”
背对着她的景虽闭上眼,深吸了口气,艰难地高声命道:“来人,拖她走!”
屋内立即涌进两名侍卫,一人拽一手,像拖死猪一样把她从太子殿下腿上拽离,毫不留情往外拖。
“殿…殿下…”吾在一旁清清楚楚窥到殿下脸上的痛苦,小心翼翼劝道:“不如先留…”
“关门。”殿下心烦意乱地挥挥手。
然而,就是这声吩咐,令他后悔一生的事情便发生了。
卫茗伤了,他却不能留下她,只能在事后跑去太医局,哪知终于升职太医的罗生恰好不在。
身为宫令的闻香姑姑动用私权,将卫茗赶去了净房,连个罪名都没有给。
想来净房的人从来不会在乎被贬到那里的人犯了什么错,又得罪了什么人。
因为,那里没有出头之日。
随后,鲜少在东宫露面的段璇璇也跟着去了净房,一是受了太子殿下的吩咐照顾卫茗的手,二来…据说也有罗太医的请求。
罗太医钟情段璇璇,一心想让她躲过宫中的明争暗斗,躲过皇帝陛下心血来潮的宠幸。
他抢不过,只能将她藏起来。这恰好合了殿下的心意。
段璇璇一陪就是四年,时不时向殿下汇报卫茗近来的情况,这些只言片语的信息,竟成了殿下平日里最欣喜听到的事。
这四年,他一直都知道卫茗在做什么。
唯一的缺憾便是段璇璇这内贼当得太偷偷摸摸,常常十天半个月脱不开身传个消息,乃至于四年后的某一日,卫茗被好姐妹接出了净房也未得知。
于是,毫无征兆的,卫茗被裹进棉被,出现在了太子殿下的床上。
一切都是姻缘,一切都是天注定。
吾深信不疑。
(终章)侍寝不侍寝
另一头,卫茗苏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被封在不知名的空间中,赶紧死命地敲打呐喊,希冀有人听见。
过了好一会儿,外头终于传来了人声:“咦,这里的箱子里面好像有人!”
等到终于从箱子中解放出来,她才意识到自己跌入了另一个深渊中。
黑暗中,仅有微弱的夜明珠的光芒照耀着这方不大的石室。卫茗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看向救她出来的几个汉子,“这里难道是…?”
“皇陵里头。”其中一个汉子点点头,“我们都是被拉进来陪葬的工匠。”皇室为了保护自己的墓穴不被觊觎,历代皇陵工匠都免不了陪葬的命运。
卫茗心头一震,“陪葬”二字仿若咒语般缭绕在耳边挥之不去,再定睛一瞧,微弱的光芒中,众人的眼中仍旧燃着希望,心中微微一定,问道:“可有出去之法?”
为首的工匠挠挠头:“正在找呢。”
旁边的工匠戳了戳他的腰,“李哥就别瞒人家小姑娘了,您是设计皇陵的工匠之一呢,哪里最薄弱您不是最了解了?”
“话是这么说啦…”李工匠憨厚一笑,“可路还没挖出来,让人家小姑娘白期待一场多不好…”
卫茗一听便知有戏,赶紧挽起袖子,“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挖隧道交给我们来,有几个封陵时没来得及跑出去的宫女已经去找吃的了,你跟着她们一起吧。”毕竟想要在这处争取到足够的逃生时间,水和食物必不可少。
“好,”卫茗往着黑暗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背后李工匠喃喃自语:“那道密道应该就在这附近啊…”
“密道?”卫茗猛地回头,“什么密道?”
李工匠苦恼地挠挠头,比划了一下,“二十五年前,先太子秘密在皇宫下头挖了很多密道,我当时参与了其中一部分,没猜错的话…”他抬手贴向石壁,“就在这后面。”
“那还等什么!”工匠甲握拳干劲满满地看向其他人,“弟兄们,挖!”
***
就在卫茗等人为逃出生天而努力时,朝堂乱作一团。
明日便是新帝登基大典,可朝臣们担忧议论的,却是另外一事。
屋外的大臣跪了一地,个个忠心日月可鉴一般苦口婆心进谏;屋内,景虽像是下定了决心,决然站了起来,“关信,备马车。”
“可外面…”关信迟疑着,“殿下要去哪里?”
“外面先让他们跪着,”景虽面无表情穿上外袍,态度却十分坚决,“去叶国公府。”
“殿下,这样不太好吧…”路上,关信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开口劝道,“大臣们也是为了晏国着想…”
“我知道。”景虽心烦地望着马车外面的闹市,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窗框。
“听说了么,太子殿下要挖祖坟啊!”路边卖菜大娘的啧啧声恰好滑过耳帘。
关信吓得狠狠给了马屁股一鞭,小心翼翼地偏头瞧自家主子,只见景虽麻木地眨了眨眼,敲打窗框的手指顿了顿,不由得心惊胆战。
是了,朝堂上闹得如此厉害,想来民间也都传遍了。先帝初入土,做儿子的就莫名其妙要开陵,扰死者安寝,实乃不忠不孝不敬的罪过。也难怪朝臣们这会儿也不党争了,众志一心地前来阻拦。即便是知道内情的关信,也无法从心底认同这样的行为。
就算卫姑娘在里头,这会儿是生是死也没个定数,身为即将上位的帝王,实在不该因小失大,对抗朝臣,遭百姓诟病,引后世唾骂。
可太子殿下什么都听不进去。甚至为了不让卫茗留下骂名,故意隐去了开陵的原因,留在众人眼里无疑就像疯了一般。
转眼,叶国公府已到。
“关信,你觉得我做错了是么?”马车停下后,一直沉默的景虽忽然开口问道。
“小的不敢。”
景虽站起身,走下马车,抬头望向烙着“叶府”两个大字的牌匾,握紧了拳头。“我只知道,父皇已逝,卫茗却可能活着。”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和希望,谁都无法阻止他开陵的决定。
“我想即便是父皇,也不会希望他最喜爱的儿媳给他陪葬。”
他说完,深吸了口气,亲自上前敲门。
***
当最后一块石壁化作碎块散落在地上时,前方的通道吹进一股凉风,如同春风一般带来了生机盎然的希望。
这股希望,领着皇陵中的每个人走向光明,重见天日。
“自由了!”走在最后的宫女探出头后,喜极而泣,“我终于不用再回去了!”
同行的卫茗拍了拍她的肩,拂开那一身的尘土,“是啊,不用等到二十三岁了。”在宫里所有人的眼里,她们都已经死了。从此以后,带着从皇陵顺手牵羊的钱财,隐于市井,逍遥江湖,任她们选择。
明明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卫茗却并没有了当初的激动。就好像这八年来心心念念的愿望在某个人温暖的怀抱中淡了,远了。
她意犹未尽地回头看向那座高耸的城池。
身后不远处的巷子口外传来的人声却将她拉回现实——
“听说了吗?新皇帝要开陵!”路人甲咋呼着。
“这已经是昨天的消息了好吗!”路人乙鄙视语气,“今儿个据说跟工部死磕上了,硬要让工部的叶尚书点头,谁都拦不住来着。”
“他到底想不想登基了?”路人丙疑惑,“历朝历代哪个太子不是急着举办登基大典顺理成章做皇帝。他倒好,急急忙忙去挖老爹的坟!”
“嘘!小点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
听至此,卫茗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下意识转身,重新拉起了密道入口的拉环。
“卫姑娘,你这是做什么?!”还未散的工匠见此,大惊失色拉住她。
“我要回去!”卫茗头也不回拉开密道的门,一股脑钻了进去。
“好好的何必回那个鬼地方去作践自己?”工匠以为她在皇陵里脑子被憋出了毛病,用力扯住她不让她做傻事。
卫茗使劲挣脱开,回头坚定道,“可他在等我,他还在等我!”
***
踏出叶府时,夜幕已降,冬季的夜空阴霾沉沉,冷飕飕的让人心寒。
景虽吸吸鼻子,漫不经心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舒了口气。
叶卿已经答应开陵之事,有他的首肯,工部的叶尚书便不是问题。
这些天叶家的臣子们给他找了不少的麻烦,而当家的叶卿却在这时称病,不闻不问,使得叶家的臣子们更加的放肆和躁动。
归根究底,叶贵妃被赐死,到底还是激怒了一部分叶家人。
起初叶卿的态度并不好,恍若一个端着架子目中无人的老者,面上仅仅是应付着。
他一开始便料到会这样,无可奈何只好请出了杀手锏——
“噗通”一声跪下!即便不是为了卫茗,要取得傲慢的叶家家主叶卿的信任,以便他在日后配合,这一跪他是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去的。
叶卿微微怔了下,但很快镇定下来,杵得直直地冷哼:“老臣受不起。”
“大爷爷,”景虽唤出了这个从未用过的称呼,“您是为了贵妃之事迁怒于我吗?”
叶卿小小的失神,“你唤我什么?”
“大爷爷,”景虽重复道,“我这个叶家的嫡孙,还不及旁系的女儿来得重要么?”
叶卿出神地盯着他,仿佛想在他身上寻找着自己去世多年的幼弟的影子。
“父皇赐死叶贵妃的本意,您会不清楚么?”景虽抬起手,盖在胸口上,“大晏的帝王一直会是叶氏的嫡系血脉,这一点您当真没想过么?”
“就是因为如此,才更不能让你为了个丫头片子做傻事。”叶卿回过神,清了清嗓,“你可想过后世会如何评价你?就算你日后开疆辟土,百姓安居乐业,也永远摆脱不了这一刻的污点!”
“可是…”景虽深吸了口气,大概猜到他已熟知内情,在心底下定了决心,抬头坚定道:“我爷爷叶臣地下有知,也绝不愿自己的曾孙和孙媳提前去见他。”
“你说什么?”叶卿愕然。
“卫茗肚中已有我的骨肉!”嗯,虽说还没有,不过应该也是迟早的事…“大爷爷,卫茗若死,我此生绝不再娶。她肚子里的孩子,会是您弟弟叶臣唯一的曾孙!”话说到这份上,他就不信年过七旬的叶卿会不在亲情上心软。
果然,叶卿松口了,答应替他调和叶家众臣之事,没了叶家的阻挡,他的阻力也就少了一半。
事情还是往着积极的方向在发展。
明日便是登基大典,他心头却无半分高兴。
从前,卫茗说过,她会一直守着他长大,看着他蟒袍加身,君临天下。
若没有她守在身旁,这天下他要来又怎样?
披着霜露回到宫中,外面跪着的大臣已散了大半,想来也是叶卿那头的命令到了,叶家人走了个光,仅留下几个冥顽不灵的忠臣仍跪在原地。
景虽心意已决,见此场景仅摇了摇头,径直朝寝房走去。
“殿下,”闻香姑姑迎上来,“关于明日登基大典的服侍与礼仪,礼部的…”
“闻香姑姑,”景虽抬手打断她,“能否过一会儿再说,我现在脑子很乱。”连日的折腾,身心俱疲。
闻香见他一脸疲惫地经过,张了张口,最终没忍住出声叹道:“终究还是栽在了那个小丫头身上么…”
(开始口胡)
景虽止步:“文都要完结了,闻香姑姑你就不能对她好一点?”
闻香叹气:“作者结局要是这么写肯定要被喷的。”
“她就喜欢发一半的结局,”景虽摊手,“剩下一截过两天发。”
“可这有什么意义呢?”闻香摇头,“买正版的亲买完一半的结局,过两天还可以免费来看剩下的结局。但是不知情的读者肯定以为自己被坑了。”
“反正她要是真结局让我看不到卫茗,等着去刷马桶吧。”景虽恶狠狠咬牙道。
“这文因为出版停更,拖了一年半才完结,作者做好了顶着锅盖出门的准备了。”闻香解释道,“结局要是写不好分分钟遭雷劈。”
“纸书上市了两个月,不知道卖得如何。”景虽远目,怨念:“据说纸书有一万字我跟卫茗的独家番外,但是叶之夜的人气还是比我高…”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闻香安慰,“不过听说作者心血来潮准备在网络版加叶之夜的番外,不知道写得怎样了。”
“神马?!”景虽拍桌,“小苹果你给我滚出来!”
-------我是那“完结”了还是想说点什么的分割线---------------
*此文拖了一年,经过了磕磕碰碰的出版,终于在纸书《茗花有主》上市两个月后,在合同允许的情况下,更上了最后一章。
(鞠躬)感谢大家一年来的等待【谁等你啦
第67章 太医番外:一若千金(一)
“买大。”白衣青年慵懒地靠在桌前,摸出二两白银晃了晃,随手扔到赌注堆里,举止间潇洒不羁,与他身侧的药箱格格不入。
周遭的赌徒不由得瞥了眼他,纷纷嗤笑了声,不以为然下了与他相反的注。
白衣青年满不在意地用手敲了敲药箱,“开吧开吧。”
荷官神色莫测地抬眼瞧了他一下,缓缓揭开…
“哈!”白衣青年伸手一揽,将银子尽数扫到自己口袋里,“多谢款待。”说着,提着药箱拍了拍衣摆就欲离去。
输钱的赌徒们自然不乐意了,其中一个高壮的汉子不由分说上前扯住他的胳膊,威胁道:“赢了钱就想走?”
白衣青年轻飘飘地瞟了眼他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掌,晦暗眼底的轻蔑一览无余,嘴上却一本正经胡诌道:“抱歉兄台,我方才输钱将媳妇赔进去了,这会儿得赶着去将她赎回来哎。”
汉子诧然,半信半疑:“你在哪儿输的钱,竟将自家女人拿去当赌注?”
青年故作忧伤,缓缓看向远方:“并非我自愿,受人强迫不得已将她赔给了别人。只怕我晚一步她就上别人家的花轿了吧?”
所谓胡扯的最高境界,便是真假掺半地编。他这话前半句乃是真话,说的时候语气不由自主带了丝无奈和追忆往事的后悔,乃至于后半句瞎扯也跟着入了戏,听得原本扣住他的汉子松了手掌,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半天才收掌摸了摸头,道:“从未见人像你这般赌法,将自个儿媳妇当赌注的,真是疯子。”
青年提起药箱,抱拳礼了礼,“多谢。”说完飞快回头,隐去嘴角憋不住的笑意和眼角的狡黠,匆匆走向大门。
就在这时,一坨热乎乎的软物忽然撞上了后腿!。
他下意识回头,只见一个粉嫩嫩的小女孩埋着头双手捂着脸蹲在他身后,看个子约莫也就四五岁的样子。
他悠悠地抬头瞄了眼头顶的牌子——“天下赌坊”。
这年头,牙还没长齐的小孩儿都可以进出赌坊了?
他向来没有多管闲事的善心,摸了摸腰间的钱袋,确认对方不是浑水摸鱼的小贼后,他斜跨了一步,打算绕开。
“呜呜疼…”小女孩呜咽出声音,软糯糯地甚是好听。
他顺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腿,嗯,他不疼。
正要抬腿往前跨一步,左裤腿却被扯住,他不耐烦地往后一瞪,恰好与小孩眼汪汪地泪眼对上。
“我疼…”小女孩委屈地望着他,眼花凝在清澈无暇的瞳中,清波迷目,煞是可爱。
青年揉了揉鼻子,“你自己撞上来的,关我何…”
“死丫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一个汉子从青年身后的赌桌跑过来,扯住小女孩往自己身前带,“老子一个不留神你就…”
“兄台,”青年冷冷地打断他管教小孩,指了指自己的裤腿,“她抓着我裤子,你再扯我裤子要被扒下来了。”
汉子这才注意到他,尴尬地笑了下,刚一撒手,小女孩飞快地离开他,紧紧捉住青年的裤子,躲在他背后。
不管闲事,闲事却偏偏砸自己身上。
青年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小孩扯开,推向汉子,“去你爹身边,别粘着我。”
“他不是我爹。”小女孩软糯糯地声辩,又啪嗒啪嗒地奔回他身后,“我不跟他走。”
“诶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汉子气急,挽起袖子指着她,“给老子过来!教训了你一下你就连爹都不认了?”
“你不准打我。”小女孩嘟着嘴命令道,语气没有半分撒娇的意思,“你再打我,我就告诉哥哥…”
青年神情自若被夹在这对父女中间,这会儿也不急了,干脆安下心来看戏。
“嘿你这丫头还敢搬救星了是吧?”汉子一步步逼近,“告诉你,就算你亲娘来了我也一样打!”
“我娘来不了了…”小女孩低声抽泣,“他们都说我娘亲死了,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青年听到这儿,也不禁在心头“啧啧”,好一出狗血剧。
汉子愣了下,忙改口:“乖,跟爹回去。”
“不要!”小女孩抽抽搭搭埋在青年身后,眼泪鼻涕往他裤腿上一抹,接着道:“你不是我爹,你骗我…”
青年感受到来自裤腿的湿润,抽了抽嘴角,正待插嘴,就听小女孩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茗嫂嫂说,我爹是一个很英俊伟大的人,才不会是你…”
不知是不是对那个字太敏感,青年一怔,这才敛了神仔细梳理起父女俩的对话,觉察出端倪——方才小女孩提起已逝的娘亲时,汉子眼中闪过的竟不是心疼而是说错话的慌乱。
也就是说,他并不知小女孩母亲已去世之事。
而且听小女孩说起自家哥哥时的语气,仿佛那位兄长是无所不能的存在,谁也不能违抗。
想到这里,他转身牵起小女孩,将她拉到跟前,借着门口照进来的光仔细瞧了瞧。
小女孩挂着泪珠慌张地捉着他的手,唇红齿白,举止间乖巧有礼,如一尊易碎的瓷娃娃一般精致可爱。再看看她身后的糙汉子…
联系方才小女孩的话,青年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可怕的联想,急于求证于是不由分说拉着小女孩径直往门外走。
“你等等!”汉子瞧出不对劲,“你要把我家丫头往哪里带?”
“真是你家丫头?”青年掂了掂药箱,慢悠悠地反问。
“废话!”汉子追出来,拦在他们面前,放开了嗓门大喊,“大伙儿快来看啊,光天化日下这人竟然要带走我家闺女!”
一开始在赌坊看戏的众人纷纷跟出来,指着青年啧啧议论。
青年好似未闻,躬身挑起小女孩粉嫩的脸,借着外面大好的阳光照了照,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果然。”他施施然直起身,心中有底,说起话来不紧不慢:“你说这是你闺女,你可知她的名字?”
“二丫,过来。”汉子朝小女孩招招手。
“…”小女孩茫然地望着一脸了然的青年,不知所措。
汉子有些尴尬,向围观群众解释道:“我家丫头跟我赌气,刚刚还说我不是她爹呢,这会儿自然不会应我。”
“若若。”青年倏地唤道,低头对着小女孩眯眼一笑:“我记得是叫这个名字吧?”
“…”小女孩张大嘴惊讶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青年讳莫如深笑了笑,朝汉子摊手,“我想结果已经很明显了。”
围观的群众也看愣了,一时间不知该相信谁。
只听青年继续道:“我媳妇家的小妹子年幼,一个不察竟被你拐到这来了,兄台,你是自便呢,还是跟我去衙门走一趟呢?”
汉子满脸通红,围观者这下都明白了,一个个喊着送官将他围了起来,青年趁乱牵着小女孩走出人群,没走几步,小女孩猛地撒手,跳到一边防备地望着他:“你是谁?为什么知道若若的名字。”
青年不料小孩翻脸不认人,颇有些尴尬,于是故作神秘道:“我不仅知道你叫‘景若’,知道你哥哥嫂嫂叫什么,还知道你胸口有块青色的胎记。”
小女孩摸了摸胸口,兜着衣服看了眼,当下卸了防备,又屁颠屁颠地粘过来,“大哥哥你到底是谁呀?”
“我呀,”青年捏了捏小女孩的粉脸,“是把你带到这个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