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干哑:“尹桂香和你爹相好,把我的首饰都要去了,还天天挑唆尹桂香打骂我…”
慧雅听得有些腻烦,当即抢白道:“我爹早死了,那不是我爹!”
见孙刘氏又要哭,她蹙眉道:“人贵自强。你自己不争气,别整日哭来哭去,只从别人身上找原因!”
见孙刘氏无声抽噎,慧雅很是烦闷,又后悔自己的话说得生硬,便起身搬着小凳子坐到了李妈妈身旁,歪着脑袋枕在李妈妈膝上,半晌方道:“妈妈,成亲有什么意思?男人有什么趣味,以后我要像你一样自己过一辈子!”
李妈妈闻言失笑道:“可别这么说,我不嫁人是因为没遇到合适的,你可别学我!”
一直到用过了晚饭孙贵也没有回来。
李妈妈就伴着孙刘氏睡下了。
惠清不在,慧雅不敢脱了衣服睡,洗罢澡就闩了门,和衣在躺椅上躺了下来。
慧雅朦朦胧胧刚入睡,就被外面传来的敲门声给吵醒了。


第六章

一出孙贵家的大门,赵青就看向来迎自己的弓手班头蔡玉成,沉声下令:“蔡玉成,点齐八位弓手,速去拘捕孙贵,不可声张!”他作为负责一县治安的县尉,直属属下不是三班衙役,而是这些如狼似虎的弓手们。
蔡玉成是一个身矮体壮脑袋大的青年,他出列答了声“是”,点齐八位弓手迅散开了。
一直到深夜,孙贵才被蔡玉成带着弓手堵在了村口——他被尹桂香指使着去城南的黄岗镇寻银匠打守孝戴的银花簪子去了,等到簪子打好已是亥时,因此等他回到孙家沟已经快子时了。
赵青也不提审,吩咐差役把孙贵和尹桂香隔离关押,预备明日凌晨直接押着孙贵和尹桂香回永平县城。
忙完这些,赵青叫了丁小四过来,沉吟片刻方道:“小四,你叫上里正,让他带你去通知嫌犯家人。”
说话之时,赵青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孙慧雅望着自己盈盈一笑时的模样,他顿时有些尴尬,俊俏白净的脸浮上了一层可疑的红晕。
他有些心虚地垂下眼帘,握拳虚虚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
慧雅刚入睡就被吵醒,心脏蓦地一跳,她定了定神,叫了一声“李妈妈”。
李妈妈此时已经醒了,摸着床沿坐了起来,一边摸衣服一边道:“慧雅,我去看看!”
这时孙刘氏也醒了,声音微弱:“鸡刚叫第一遍,应是子时…这么晚了…唉…”她白日睡得太多,夜里就没了睡意,一直在闭目养神。
李妈妈披衣而起开了房门。
月光透过房门照了进来,倾泻了满地,屋子里看得清清清楚楚的,慧雅见孙刘氏脸上神情痛苦,猜到她是躺久了身体难受,就走过去把孙刘氏翻成了俯卧的姿势。
与此同时,她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李妈妈隔着门在与人对答。
慧雅听了片刻,认出了是白日那个小差役丁小四的声音,便理了理衣裙,也走了出去。
虽然大门外是认识的人,可家里只有三个女子,李妈妈和慧雅还是不敢开门,便和丁小四隔着大门对答了两句。
丁小四是和里正一起来的。
他隔着门缝低声道:“慧雅姑娘,大人命人拘捕了孙贵…”
慧雅闻言,当下心跳加速满心欢喜,浑身轻飘飘的,藏在衣袖里的双手紧握成拳,那种雀跃欢欣简直是难以抑制,令她老是想大笑三声。
她竭力掩饰着声音中的喜悦,哑声问道:“小四哥哥,你们是怎么找到我后爹的?”快说说吧,让我也开心开心!
丁小四奉命来通知嫌犯孙贵家属,怕慧雅为孙贵担忧,便含含糊糊道:“我们大人为人清正,自是不会冤枉了谁,慧雅姑娘放心吧!”
慧雅见问不出来,便不问了,反正村子里没有秘密,明日孙贵被拘捕的细节就会传播孙家沟,她一定能够再听几遍开心几次。
回到房里,李妈妈见慧雅木头人一般呆呆地坐在躺椅上,很是担心,忙拍了拍慧雅的肩膀:“慧雅,你怎么了?”
慧雅在月光中笑盈盈道:“没什么,我在想明日得寻人来帮着照顾我娘呢!”
孙刘氏听说孙贵被县尉大人派衙役拘捕了,担心孙贵受苦,又怕说出来慧雅生气,便哼哼唧唧哭了起来,把慧雅十分的欢喜哭得只剩下七分了。
慧雅懒得说她,自顾自背对着孙刘氏歪在躺椅上,在心里默默筹划着。
她只能在家里三日,后日就要回朱府了,首要之事是要寻一个靠谱的人帮她照顾孙刘氏。
另外,县尉大人审孙大成一案,极有可能问询到她,她得提前做好准备,该说些什么,怎么说,到时候摆出什么样的姿势神态,都得预先考虑好。

一直到鸡叫二遍,慧雅还在盘算着自己的积蓄能够支撑多久。
进朱府这八年,她总共积攒了五两银子。这次回来请大夫抓药已经花了二钱,还余四两八钱;四两八钱再加上白日赵县尉赏的那个一两重的小银锞子,如今共有五两八钱银子;明日雇人的话,一个月工钱须二钱,还须留下两钱银子给孙刘氏用来做过日子的开销…
盘算着盘算着,不知不觉慧雅就睡着了。
一大早慧雅就起来了。
梳洗罢,慧雅打扮得清清爽爽去村子里的豆腐铺买豆腐去了。
谁知道还热腾腾的豆腐都买到手了,她却没打听到什么消息,村子里的人甚至还不知道孙贵被拘捕呢!
慧雅当然义不容辞地把后爹孙贵和尹桂香一起被拘捕的消息传播了出去。
这横死案件再加上桃色故事,村子里自会很快传开的,到时候墙倒众人推,县尉大人再派人询问孙贵尹桂香之事,怕是不少人会说道说道的。
刚侍候孙刘氏用过早饭,贾氏药铺的贾掌柜就命小徒弟带了个健壮婆子过来了。
慧雅询问了一番,得知婆子姓马,人称马大娘,是个寡妇,家中只有一个儿子,为了攒钱给儿子娶亲,这才出来做事的。
马大娘见慧雅年纪小小娉娉袅袅甚是美丽,态度也很可亲,心中很是乐意,笑着道:“姑娘放心,我极有气力,做事也利索,要不,我搬个物件姑娘看看?”贾掌柜已经说了是要伺候瘫子的,那搬进搬出的自然需要气力了。
慧雅闻言笑了:“马大娘,要不在我家先试两日?”她观察了这个婆子,见她身材高壮,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身上穿着青色夹衣黑色裙子,虽然都洗得泛白,却洁净得很,显见是个利索干净妇人,因此心中已经颇为满意了。
马大娘自是同意。
这边刚安顿下马大娘,那边惠清就骑着马狂奔而来了。
他从马上滑了下来,连院子都没进,牵着马缰绳立在大门口,抹了一把汗直接道:“老爷命我去往城东小花枝巷送东西,我直奔城门先过来了,还得赶紧去小花枝巷,免得误了老爷的事!”
慧雅捕捉到了惠清话中之意,想到家主朱俊素日行径,便笑着问道:“老爷又有了新相好的?”
惠清往后看了看,见没人经过,这才低声道:“可不是呢!是个花朵般的小媳妇,小名唤作秦宝珠,听说是和公公婆婆怄气离了家,被人拐带了出来,老爷爱她温柔,就出了二百两银子买下,租了处小宅子,又备办了衣服首饰,养在了小花枝巷。”
“这不大好吧!”慧雅闻言浓秀的柳叶眉扬了起来,“万一牵涉进拐骗良家妇女的官司里…”
惠清闻言笑了:“咱家老爷这样的事情做的少么?他老人家素来喜新厌旧,不过新鲜一两个月就撂开手了,怕什么!”
慧雅也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外加多管闲事了,便说起正事道:“惠明哥哥,你明日傍晚雇个车过来接我和李妈妈吧!”
说着话,她拿出荷包,从里面掏出了一粒碎银子,含笑递过去:“多谢你了!这是一钱碎银,你去拿了买些酒吃!”
惠清如何肯收慧雅的银子?他当即牵着马就走,口中道:“慧雅你若是真心谢我,待有了空闲,帮我做双鞋子就行!”
说着话,他翻身上马,打马去了。
看着惠清急急骑马而去,李妈妈在一旁笑了:“老爷每次有了新相好,最忙的就是惠清惠明这俩小厮,每每忙得脚打后脑勺,恨不能生出一对翅膀飞来飞去。”
慧雅一听,细思一番,觉得果真如此,李妈妈说得实在是生动又形象,不由也笑了。
试用两日之后,慧雅对马大娘甚是满意,便开始商议价钱,说好一月两钱银子,一钱银子提前付,另外一钱银子待满一月时再付。
慧雅做事妥当,和马大娘计议已定,就去寻了药铺的贾掌柜做中人写了文书画了押,待一切齐备,惠清也赶着朱俊的马车来接她和李妈妈回城了。
他笑着对慧雅和李妈妈道:“我瞒了大娘,直接和老爷说了要来接你们的事情,老爷就让我赶着他老人家的车过来了!”大娘王氏素来小气,家主朱俊却为人疏阔,因此遇到此类事情众人都瞒了王氏直接去求朱俊。
慧雅笑着夸惠清:“惠清哥哥如今越来越精明,真是厉害!”
惠清被她夸得心里甜甜的,又有些害羞,低着头嘿嘿直笑。
慧雅给孙刘氏留了二钱银子,默然半晌方道:“你放心吧,我会照顾你的。”她不爱孙刘氏,可孙刘氏是她的母亲。
孙刘氏接过碎银子,又流起泪来。
马车在桐花甜香中离了孙家沟。
此时慧雅暂时没了心事,又坐了家主舒适豪华的马车,当真是身心松快,闲适地掀开车帘往外看。
她回来的时候桐花正开,如今不过短短三日,浅紫的桐花已铺了满地,只有那氤氲满村的甜香还未曾彻底消散…
马车直接驶入朱府大门。
慧雅和李妈妈先去正院见王氏复命。
贵哥正由奶娘和慧珍带着在正房廊下学走路,见慧雅进来,歪着大脑袋噙着大拇指想了想,然后挣脱开奶娘的手,摇摇晃晃向慧雅扑了过来。
慧雅没想到短短几日贵哥就学会走路了,心中欢喜万分,当即疾步上前弯腰接住了贵哥。
她把贵哥抱了起来,脸贴着贵哥的小胖脸蹭了又蹭。
贵哥两条肥胳膊揽着慧雅的脖子,流着口水的湿漉漉的小嘴趁机在慧雅脸上亲了一下,然后亲热地依偎着慧雅,口中试图叫慧雅名字:“堆…雅…”
慧雅一下子愣住了。
奶娘在一边道:“慧雅,贵哥是在叫你呢!”
她瞅了正和慧雅亲热的贵哥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慧雅你可真引汉子,如今连小奶娃都知道爱你了!”
慧雅这才明白贵哥是在叫她的名字,抱住贵哥亲了两下,仰首看向奶娘,灿然一笑:“奶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哦,是说贵哥已经知道好色了。我去寻大娘说道说道去!”
说罢,她抱着贵哥就要进正房。
奶娘吓了一跳,忙拉着慧雅赔罪。
慧雅见她害怕,这才盯着奶娘轻轻道:“以后要管住自己的嘴,不要什么脏的污的都往别人身上泼!”
奶娘羞得满脸通红,喏喏答应。
慧雅不会天真到认为孙贵之事会这么轻易了结,回到朱府后她就做好了被县衙传唤的打算,还提前预演了一番,以备不时之需。
这日一大早,慧雅牵了贵哥的手去月亮门外掐玉兰花给大娘王氏插戴。到了玉兰花树下,她让贵哥提着小花篮,自己拿了竹剪去剪花。
慧雅刚用竹剪剪了一枝白玉兰放到了花篮里,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忙牵了贵哥的手往后看,发现惠明引着一个青衣小厮走了过来。


第七章 暴雨倾盆

慧雅一见丁小四过来了,便静等在那里。
丁小四正和惠明边走边说,抬眼就看到了立在白玉兰树前的慧雅,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慧雅姑娘!”
慧雅含笑叫了声“小四哥哥”。
惠明见他们认识,笑了笑,也不多说,直接道:“慧雅,县尉大人命小四哥宣你去县衙东厅问话。”
慧雅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答应了一声,道:“知道了。”
又看向丁小四:“小四哥哥且等我再剪几枝玉兰,大娘等着用呢!”
小四自然答应了,走上前抱起贵哥,他一边逗着贵哥,一边等着慧雅剪玉兰花。
惠明每日被朱俊指使得脚不沾地,此时也乐得休息一会儿,帮慧雅提着花篮,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慧雅也不多说,在心里算了算人数,总共剪了六枝玉兰花,这才作罢。如今在正房里陪着王氏坐着的除了朱俊的四个妾室,还有一位王氏的妹妹小王氏,正好六位主子。
见慧雅抱着贵哥进了月亮门,惠明便道:“小四哥,咱们去守花园的连婆子那里讨杯杏仁茶喝吧!”
丁小四闻言诧异道:“若是慧雅姑娘出来,寻不着我们岂不是会着急?”
惠明嗤的一声笑了,抬手在丁小四肩上拍了一下:“我的哥哥,你还是不了解那些姑娘们,即使是慧雅这样洒然的,临出门她也会重新洗脸梳头换衣裙的!”
见丁小四似是不信,惠明便道:“你我打个赌如何?”
他得意洋洋道:“若是慧雅一刻钟内出来,你请我一顿酒;若是慧雅超过一刻钟才出来,我请你一顿酒!”
丁小四低头想了想,打心眼里觉得慧雅一定特别利索,便道:“好。”
两人击了击掌,相视而笑。
慧雅到了正房前面,把贵哥交给了守在廊下的奶娘和李妈妈,这才进了正房。
此时正房里满满当当都是人。
大娘王氏正陪着妹妹小王氏坐在锦榻上闲聊吃茶,二娘董兰英和三娘朱栀子并肩坐在靠东放置的梨花窄榻上陪着说笑,四娘马甜甜和五娘韩银儿紧紧挨着挤在靠西放置的紫檀木折枝梅花贵妃榻上窃窃私语。
慧雅进去后先把盛着玉兰花的花篮奉上复命。
王氏笑道:“够六枝么?我们娘们正好一人一枝。”
慧雅还没来得及说话,韩银儿已经笑吟吟插话道:“大姐,慧雅这小丫头最是慧黠机灵,岂会连这起码的礼节都不懂?”
王氏静了片刻,这才体会到了韩银儿话中借慧雅讥讽自己之意,不愿和她一般见识,当下默然。
慧雅也不多说,含笑上屈膝行了个礼:“大娘,玉兰花此时带着清露,最是芬芳娇艳,若是再等一会儿,怕是要有些枯萎,奴婢帮您把花簪上吧!”
王氏端坐不动,正要说话,见慧雅那双灵动的大眼睛眼波流转,似有话说,便起身道:“今日戴的这枝累丝金凤太重了,你正好帮我去掉。”
二娘董兰英为人沉默,含笑而已。
三娘朱栀子最会说话,见王氏已经起身,当即笑着奉承道:“老爷还是疼大姐,大姐的首饰最是贵重,我们几个拍马都赶不上呐!”
四娘马甜甜掰着手指低头含笑。
五娘韩银儿仰首轻轻冷笑了一声。
众人都听到了。
王氏心中有事,也不搭理韩银儿,扶着慧雅的手进了内室。
慧雅一边帮王氏拆下发髻中插戴的累丝金凤,一边絮絮地把县尉大人的亲随小厮丁小四奉命宣她过去问话的事情说了,又道:“大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事望大娘不要在众娘们面前提起。”
王氏已知她回孙家沟发生之事,当下颔首应允,又道:“你自管去吧,我让惠明陪着你。”
慧雅忙行礼谢了恩。
送王氏回到明间坐下之后,慧雅这才退了下去。
慧雅回了她和慧秀合住的西厢房南暗间,先在床边坐下定了定神,心里有了谱,这才开始收拾整理自己。
她知道自己眉目浓秀肌肤洁白唇色娇艳,因此也不多妆饰,只是重新梳了头发,换了件白绫窄袖衣,重新系了条软银轻罗百合裙。
因怕去县衙要步行走一段路,慧雅又换了双半新不旧的厚底绣鞋,这才出了门。
惠明和丁小四正等在月亮门外。
惠明老神在在,丁小四翘首企盼。
丁小四见快到一刻钟了,不由有些着急,便探头去看,一眼就看到慧雅分花拂柳走了过来,当下大喜:“慧雅姑娘哟,你终于来了!”
惠明见慧雅来了,抿着嘴笑了笑,边走边和丁小四讨论着何时请丁小四饮酒。
他能够被朱俊倚重,自有其过人之处。
这几日朱俊因为赵县尉那边油盐不进,根本没法巴结;想要不理睬吧,可那赵县尉出身高贵大有来头,因此朱俊烦恼得很。
惠明今日一见赵县尉的小厮丁小四,便打定了要和丁小四结交的主意。他明知慧雅利索,却故意打了这个赌,就是为了找个由头请丁小四吃喝一顿。
丁小四和慧雅原本都打算步行去县衙的,谁知惠明让他们先在门房里等着,自己跑去马房了。
不到半盏茶工夫,惠明就亲自赶着朱俊的马车来了。家主朱俊又去小花枝巷秦宝珠那里了,马车在家里闲着,朱俊的亲信小厮说要用,管马房的人也不敢不让他用。
慧雅简直是崇拜惠明了,她朝着惠明直竖大拇指:“惠明哥哥,还是你厉害!”能有车坐,为何不坐呢?
马车缓缓驶出了朱府大门。
惠明和丁小四并肩坐在前面赶车,慧雅一个人坐在车里默默想着心事。
到了县衙外面,马车停了下来。
丁小四跳下车帮慧雅拉开了车门,又放了脚踏。
慧雅下了车,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天变得阴沉沉的,太阳不知道躲哪儿去了,天地之间变成了一幅浓重的水墨画,又似乎黑夜提前来临,疾风摇撼着县衙两侧参天的白杨,甚至有不少片新发的嫩叶落了下来,周围的行人和车辆都是行色匆匆,生怕赶上一场大雨。
她跟着丁小四和惠明从东侧门进了县衙。
一县之中,县尉的地位仅次于知县,职能主要是司法捕盗、审理案件、判决文书和征收赋税,因此赵青在永平县衙大堂后面的东厅办公,得走一段距离才能走到。
丁小四引着慧雅和惠明沿着林荫道往北走,一边走一边对慧雅解说道:“你不要害怕,我们大人只是想询问你一下,求证一些事情。”
慧雅“嗯”了一声,悬在那里的一颗心彻底放了下来。不知道怎么的,她就是觉得赵青很靠谱很安全。
慧雅的心还是放下得有些早了。
她刚进县衙侧门就听到了轰隆隆的雷声,还没走到县尉大人所在的东厅,随着一道闪电划破天空,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一下,打得她的脸都有些疼了。
周围只有两排松树,无处避雨,丁小四三人只好一路狂奔冲向前方的东厅。
赵青正在见税吏处理县里积压的账目。
他甫到任,前任积压的公务实在是堆积成山,只得一件一件处理清楚。
那些税吏都是积年的老人了,又大都是县令白吉光的亲信,原本还想倚老卖老摆摆架子的,被赵青幽深难测的凤眼冷冷一看,都有些萎了,低着头并排立在幽深的外堂之内,一声咳嗽都不敢出。
听到外面啪啪的雨声和轰隆隆的炸雷声,赵青合上账簿,揉了揉有些涩的眼睛,走到了堂前廊下,看着前方庭院中的如注暴雨以及被暴雨打湿的苍翠松柏。
正在这时,他发现丁小四三人跑了过来。
慧雅双手虚虚掩在身前随着丁小四跑到了廊下,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的头发衣服全都被雨打湿了,湿漉漉贴在身上,难受死了。
慧雅怕身前曲线毕露,正背对着丁小四和惠明低头去瞧,却听得丁小四和惠明在身后出声道:“见过大人!”
慧雅呆滞地抬起头来,正好和正专注地看她的赵青四目相对。
赵青慌乱地移开视线,左手握拳虚虚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凤眼眼波流转,又看向慧雅,这才发现慧雅因为衣裙被大雨淋透,白绫衣衫贴到了身上,几乎呈现半透明状,里面桃红小衣若隐若现…
赵青耳畔轰的一声,俊俏的脸热得发烫,他一边看向丁小四和惠明一边飞快地脱自己的外衣。
见他俩正脱了靴子倒里面的水,根本没注意这边,赵青心里这才放下了一些,把自己的外衣递给了慧雅,低声道:“先穿上吧!”
慧雅这时也发现了自己的异常,脸刷的一下红透了,低着头接过那件宝蓝锁边的雪白袍子迅速地穿在了身上。赵青身材高挑,慧雅穿着他的衣服,衣摆都拖到地上了,忙用手提着。
赵青端直地立在廊下,凤眼微眯看向东厅庭院中被狂风暴雨抽打着的梧桐树,低声吩咐丁小四:“带慧雅姑娘去后堂寻杨妈妈。”杨妈妈是他的奶娘,因赵青没有女眷侍候,就也跟着过来了。
丁小四这时已经穿好了靴子,答了声“是”,引着慧雅沿着游廊往后面去了。


第八章 暧昧情愫

打发小厮丁小五带惠明去值事房梳洗换衣后,赵青负手在廊下又静立了片刻,正要转身回外堂,一低头却发现地上躺了一个小小的白银条纱挑线香袋。
他恍惚记起香袋好像是从慧雅身上掉下来的。
顿了顿,赵青这才把香袋拣了起来,转身回了东厅的外堂。
那些税吏正在外堂里罚站,见赵青回来了,便试探着窥了一眼,却发现县尉大人衣履俨然出去,穿着雪白的中衣绫裤回来,腰间玉带还在手里拎着,不禁都瞪圆了眼睛。
赵青径直进了屏风后面,把那个垂着四条青色穗子的香袋塞到自己枕下,拿了一件石青色圆领便袍穿上,又系上了玉带,这才走了出来继续处理公事。
慧雅随着丁小四沿着抄手游廊往后面走。
她浑身上下都淋透了,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又冷又冻又难受,只有贴肤挨着赵青袍子的地方才感觉到一点点的温暖——赵青的袍子尚带着他的体温。
慧雅见丁小四只管在前面走,便悄悄抬起衣袖闻了闻。
袍子的味道很好闻,似乎是清晨林木的清香,又似乎是春日阳光的味道…慧雅用力嗅了一下,便垂下了衣袖。
她知道依自己的身份地位,赵青这样身份的人最多只可能纳她为妾,而做妾非她所愿。
所以,她要压抑自己的情感。
慧雅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了内心的躁动。
外堂后面是一个小而精致的院落,院落里花木扶疏,雨滴打在新发的嫩叶之上,发出“滴答”之声,瓢泼大雨到了这里似乎也大大减小了规模,变得和缓起来。
隔着雨帘往前方看,正前方是一明两暗三间正房,东西两边各有厢房。
丁小四也被雨淋透了,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指着前方房屋道:“东厅前面由我兄弟小五和我一起照管,后堂由大人的奶娘杨妈妈照管。”
慧雅知他提点自己,便含笑道:“谢谢小四哥哥!”
院子中间有一条青砖铺就的甬道,只是如今也满是积水,再说也正下着雨,因此丁小四便引着慧雅沿着抄手游廊绕了过去。
丁小四叫了声“杨妈妈”。
里面答应了一声,一个妈妈从东厢房走了出来。
这个妈妈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圆圆的脸,身材微胖,头上插戴着金钗,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深蓝比甲,瞧着不像是奶娘,倒像是位老封君。
慧雅忙向她福了一福:“见过杨妈妈!”
杨妈妈有些惊讶地看着正向自己施礼的慧雅,心下狐疑,嘴角含着一丝笑意把慧雅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她已经认出慧雅身上是赵青的夹袍,心下不由有些不喜:难道又是一个来勾引阿青的丫头?
白知县家里的丫鬟们常常借故在赵青面前搔首弄姿,时不时地想勾引赵青,都被杨妈妈给臊了回去。
丁小四猜到了杨妈妈心中所想,便笑嘻嘻介绍道:“妈妈,这是县中朱大户家的丫鬟,名唤孙慧雅,大人宣她过来问话,不想被雨淋湿了。大人吩咐了,让妈妈带她换了衣服,喝完热茶再去问话。”杨妈妈自小带大大人,最是疼爱大人了,因此他得把话说清楚。
他向杨妈妈拱了拱手:“杨妈妈,我先去换衣服,等一会儿来接慧雅姑娘!”
说罢丁小四就一溜烟跑了。
杨妈妈闻言,放下心来,笑着引了慧雅进去,先倒了一盏自己正吃的山楂汤给慧雅吃了暖身子,这才带着慧雅进了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