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小院墙角,青砖上青苔丛丛,苔花点点,闲置的一把柴刀已经锈得不知往昔锋锐为何物。
苏旷提了桶水,浇了浇柴刀,湿漉漉地握在手上,振腕一抖:“便是它了。”
风雪原提着断剑,早已严阵以待。
他的一双眼睛,不离苏旷手足,苏旷每走一步,他手腕就微微调动一分,待苏旷走到面前,他周身气劲,已敛于三尺之内,一触即发。
“且慢”,铁敖一声招呼,摇摇手,走到葡萄藤下,抬手扯动一条搭架子的竹篾,那竹篾足足有一丈长,绑得又结实,铁敖拉拽几次,带得藤条露落如雨。
铁敖一阵喘息,转手递给风雪原:“福宝,用这个。”
这想当年号令九城的第一名捕,终于是老了。
风雪原不敢再托大,扯下一条衣襟,细细包裹起竹篾一端,平臂斜斜提起:“师兄,请。”
苏旷一言不发,斜步上前,单足在竹篾上一踏,反手一刀敲向风雪原虎口。他一脚踩得又死,一手斩得又快,风雪原单手一抽,竹篾还没抽出来,刀背已经敲在手上,肿起老大一条红痕。
苏旷后退一步:“再来。”
风雪原这回学聪明了,抽身退步,反手一挥,嵌在地上的竹篾掀起一片薄薄泥雾,竹篾拧风,向着苏旷当胸而来。苏旷不避不让,一步前冲,侧身单刀竖劈,他那一刀走得极快,柴刀上铁锈沿着破竹的路子一路飞舞,欺身就到了风雪原面前,刀锋在他手指前急顿,翻刀第二次敲在他手背上。
苏旷点点头:“再来。”
风雪原急了,他一没练过软兵刃,二没练过长兵刃,竹篾又细又软,毫不受力,积在胸口的一股锐气激荡反复,偏就是手上带不出来。师兄的武功本来就比自己高,再占了兵刃上的便宜,哪里还有还手之地?
他望着苏旷:“师兄,我练剑。”
“我知道”,苏旷足尖又在竹篾上一点,竹篾如灵蛇弹起,风雪原手里一震,苏旷一轮刀光已到身前。他一路刀走得四平八稳,前后左右,逼着风雪原步步后退,直退到院墙,苏旷也已经贴到他面前,左肘在他背后一撞,撞得风雪原跌跌撞撞三五步冲到小院中间。苏旷一抖手:“剑为百兵之君,刃虽三尺,格局千里,师弟,你眼里只有我,谈什么过手切磋?你小心了!”
风雪原眉头一皱,蹬蹬蹬连退三步,手里一丈青竹,挥起一片鞭影,正挡在苏旷紧逼路前。苏旷手里一柄柴刀越走越快,刀刀点在竹篾将起未起之处,力道将发未发之时,风雪原退、转,腾,跃,不求破敌,只将三尺方圆牢牢护在身边。十几招下来,他第二次背脊快要碰在院墙上,这一回他身形一转,已经从苏旷左翼滑了过去,还有余暇侧身问道:“师兄,何谓格局?”
“目有余地,就是格局。”风雪原退得快,苏旷跟得更快,他凌空已至,单刀斜挑竹篾,居中连绕三绕,吐气开声,回手一带,竹篾闪电般绷直,带着风雪原腕肘肩腰向前一冲,苏旷第三次刀背敲在他手上,“还不撒手!”
风雪原一只右手已经又红又肿,竹篾落在地上,他抬头双眼一睁,苏旷反手把刀柄递过去:“师弟,试剑。”
“好!”风雪原握刀在手,翻腕平刺过来。
苏旷沉肩转身,踢起地上竹篾,抄在手里,甩手一鞭,抽在柴刀刃上。那枝竹篾到了他的手上,宛如立即有了魂魄一般,如风逐雪,如影随形,他身随鞭转,步步进逼,小竹梢霹雳声响,一刻不离风雪原喉头腰际,足下腕间,他越走越快,一丈方圆之内全是青影,渐渐已经使出真招,是要尽毕生之力,在风雪原逼仄剑路之中逼出一方格局来。
风雪原跟着越退越快,渐渐已经目不暇接,脚步间乱了章法。
一轮竹影又到的时候,他已经顾不得什么余地不余地,“喝”的一声轻喊,连人带刀直冲向苏旷身前。
苏旷手腕微环,内力已吐,竹篾在柴刀上一缠一带,右臂猛抽——竹篾爆成一团青雾,柴刀凌空飞出,一路横空直滚,“当”得一声斩在院角青石上,已是撕开斑斑铁锈,灼灼毕露锋芒。
这一式见机又快,拿捏又稳,当真是刚柔并济,大开大合,苏旷自己也很得意,仰天就是一笑:“刀兄刀兄,苏某助你一洗陈年暮气!”
苏旷兀自自鸣得意,一直在笑吟吟旁观的铁敖脸色微微一沉。
苏旷手里的竹篾只剩下三尺,他竹做剑势,喝一声:“师弟,小心!”
风雪原一阵茫然,他手心也肿,手背也肿,刀也没了,步子也乱了,气都没喘上一口,苏旷又到了。
“师兄!等一等!”风雪原大叫一声,举起手臂护着头。
苏旷的手停在半空。
“一去锐气,尽失锋芒,像什么话?”铁敖一拍椅背,站起来,“旷儿,站着做什么,讨打么?”
苏旷垂下手,拉出一脸见好就收的架势:“师父,算了吧。”
“胡闹!”铁敖脸上微露怒色,“苏旷,你是要让他在外头动手也叫停不成?”
苏旷瞥了眼风雪原的右手:“师父,今儿是他生辰,阿秀婶子也快回来了,依我看,意思意思就算完了,俗话说得好,城高千丈非一夕之功,冰冻三尺非一昼之寒,欲速难免不达,循序渐进才是正理嘛。”
铁敖慢慢走过来,脸上有些玩味笑意:“哦?几年不见,多读了几天书哪。”
“那是那是”,苏旷活动活动手腕,这么喂招他也累得慌,“师弟的剑法凌厉太过,逼得紧了,不是伤人就是伤己。师父,不如听我一言,今儿就罢了,师弟他年纪又小,悟性又高,只要缓缓雕琢,勤加苦练,必然是——”
铁敖的脸色慢慢沉肃:“必然是什么?”
苏旷眨眨眼睛,发觉不对,声音也小了:“必然是……有所成就的。”
铁敖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好听:“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如此,老夫倒要多谢苏大侠指教小徒了。”
这话实在太重,苏旷风雪原齐齐跪下:“师父!”
铁敖目不转睛盯着苏旷:“福宝,你起来。”
苏旷实在是不明就里,他们师徒如父子,已经近三十年,他说话也是随意惯了,不知道师父好端端的哪里来的那么大火气。
铁敖缓缓从他面前走开:“旷儿啊,为师年纪大了,见识也不成了,别说是教你,连福宝也教不动了,是么?”
苏旷着急了:“师父……弟子有错,尽管责罚……”
铁敖走到院角,俯身去拾那把刀——刀锋入石三寸,他连起两起,竟然没有拔出来。
苏旷刚要爬起来,铁敖已经冷哼:“我没让你动弹。”
风雪原还年轻,眼力劲不足,一见师父要拔刀,连忙跑过来:“我来我来,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
苏旷半路抄着他的胳膊向后一甩:“走开!”
他又是心疼,又是内疚,又是着急,这一手甩得极重,风雪原“呃”的一声叫,扶着胳膊摔在地上。
铁敖扶着腰,站直,慢慢转身:“好身手啊,好身手,得徒如此,铁某人夫复何求?”
苏旷只抬着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半晌:“师父……弟子……”
铁敖走过来,在他肩头扶了扶,那一只干瘦的手重逾千钧,“旷儿,你没错,为师的只是替你高兴哪。一晃也是三年了,你总算是闯出一番天地来了,呵,格局千里,好啊。只是为师的,再也教不了你什么了……”
苏旷拉着铁敖的手,就要站起来:“师父!”
铁敖又是一哼:“我说了,没让你动弹。”
铁敖在他肩头一按,就要拂手离开,苏旷伸手按住他的手,很轻,又很紧,铁敖低头,苏旷痴痴地望着他,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一丝微笑来。
铁敖的脸上,沧桑寂寥,相隔咫尺,却似乎在远望。
苏旷眼底的泪水慢慢涌上来,在眼眶里轻轻抖着,他深吸口气,想要开口,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声啜泣:“呵……师父,你不要我了?”
铁敖也怔住了,这孩子自打会说话起,还从没有哭出声来。
他摇摇头:“旷儿,为师的不是怪你,咳!你起来吧。”
苏旷咬着嘴唇,梗着脖子,握着铁敖的手指:“我不!”
铁敖重重一声长叹,从苏旷掌下硬抽出手来,快步走开,一生耿直的腰杆,也终于有了伛偻。
砰,他重重带上门。
“师父!师父!”两个小丫头没见过这种场面,连忙追过去。风筝用力地拍门,“师父是我呀,我是风筝,开门哪。”
没有回应。
小小院落,只有风吹叶声。
风雪原慢慢溜达到苏旷身边,想要拍拍他,抬手,又放下,撩衣服蹲在他身边,“大师兄……怎么了这是?”
苏旷没有理他,低头盯着手掌,两滴在眼里转了许久的眼泪终于砸在地上。
风雪原左右四顾,想找点什么帮他擦擦眼泪,没找着,又挪到他面前蹲着:“我听说你挺大个英雄,怎么尽哭啊……师父进去啦,先起来。”
他试着伸手想拉苏旷一把。
苏旷头也不抬,一手向外指了指,“我让你走开。”
“哎,师兄,我知道你心情不好”,风雪原试图安慰他,“你先起来,我替你向师父求个情。”
苏旷的脸色本来已经铁青,听到这句话,他慢慢抬起头来:“你再说一遍?你替我求情?”
风雪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今天这生辰过的,架也没打成,手心也疼,手背也疼,胳膊也疼,师父生气了,师兄也生气了,他嗫嚅着:“本来就是啊,师父武功废了……我早上跟你说来着……你又不信……哎你干嘛,别乱来,你打我也没用啊……”
“住口!”苏旷一掌拍在地面上,只拍得青砖四飞五裂,一道裂纹如壑,直钻向风雪原脚底。
指缝之间,鲜血已经汩汩冒了出来。苏旷声音很轻:“是,你说的是,风少侠,你是师父的好徒儿,我领教了——你要怎么样?要我求你走开不成?”
风雪原大惊,他爬起来,一步步后退。
退到门口,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蓝花布衫的中年妇人挎着个巨硕的篮子走了进来。
“哎呀,这这这怎么了这事?排骨也没人剁,栗子也没人剥,都等着我哪是吧?”阿秀婶浑然不知屋内的状况,放下篮子,撩毛巾擦汗,擦着擦着,发觉不对,“福宝,这怎么了?怎么好好的乱成这样?你瞧瞧你瞧瞧,架子也散了,衣裳也破了,小苏,小苏?”
福宝把右手藏在身后,左手点点苏旷,示意他娘过去。
阿秀婶过去,歪头打量苏旷的神色,蹲下:“小苏,怎么了?你瞧瞧你这手,福宝去拿药来。”
苏旷摇头:“不用,谢了。”
阿秀婶毕竟是女人,心思细腻多了:“惹你师父生气了?”
苏旷点点头。
福宝来送手巾,他娘推他一把:“去去,带你两个妹妹出去,给你先生打瓶酒来。”
福宝咕哝一声,招招手,二毛小毛跑过来,一起出了屋子。
阿秀婶盯着苏旷,慢慢叹口气,柔声安慰:“来,先起来,上点药,怎么惹着你师父啦?给他陪个不是,嗯?”
苏旷摇摇头:“师父……不要我了。”
“尽说傻话”,阿秀婶笑起来,“你师父最疼你了,怎么会不要你呢?听婶子的,去陪个不是,先生是最通情达理的,不会总怪你。来,起来。”
苏旷不动,嘴角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我小时候犯了错,跪一跪,师父打我一顿,就让我睡了。阿秀婶,谢谢你,可你不明白……我……他这回真不要我了!”
阿秀婶又叹了口气,扶着苏旷的肩膀,递过手巾去:“小苏啊,你听我说,婶子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婶子不傻啊。你没来的时候,你师父是天天念叨,天天往村口望,一提起你来,那脸上都发光,他哪儿能不要你啊?”
苏旷抬眼,惊喜,眼里满是求恳:“真的?”
“都说你尽说傻话呢”,阿秀婶的眼角也有眼泪,她擦了擦,“小苏啊,婶子瞎猜。你可别当真——我家福宝没回来的时候,我是夜夜哭,夜夜想,就在老宅子等着,他要真不回来,那就要了我的命了。可他回来了,我一见着他,还是难受,原先他遇见个大事小事,都叫娘,有什么不开心的,都跟我说。这一晃三年,孩子大了,想什么也不知道了,成天就想着往外跑,拦他吧,还嫌我烦。我就担心啊,担心他总是要走的,跟你们走,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可要是不让他走呢,我这当娘的没用啊,把他留在身边,他也没出息啊。小苏啊,他喊你师兄,你就是他哥,我这经常瞅着你,想着,他有你这么个哥哥,我也就放心了,出门在外的,你要帮帮他,这孩子不懂事呢。”
她说着说着,眼角的泪就流下来了:“我老是问先生,你们什么时候走啊,先生就总说,再等等,再等等,他这是想让福宝多陪陪我呀……我知道,天下父母心,先生跟我想的,那都是一样的。小苏啊,你们什么时候上路呢?我也知道,我陪不了福宝一辈子,可你们要去哪儿啊?我真想去瞧瞧,只瞧一眼,我也就安心了。”
苏旷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这几个月思虑良多,风雪原更是迫不及待地要去江湖闯荡一把,竟是个个把这个当娘的抛诸脑后。
阿秀婶揩揩眼角的泪,笑起来:“傻小子,你还不明白吗?你师父不是不要你,是怕你不要他呀。唉,你师父老啦,人一老,心就软了,去,去找你师父,爷儿俩没什么说不开的,去啊。”
苏旷点点头,翻身爬起来,走了几步,又回头:“婶子,你说……你也想去……‘那个地方’瞧瞧?”
阿秀婶拿着毛巾擤着鼻涕:“是啊,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所在,问福宝,他也不说。”她愣了愣,转头,“小苏,我能去吗?”
苏旷深深呼吸,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那个地方”真不是什么好地方,护着师父,护着风筝,已经够他折腾半条命了,要是再带上阿秀婶和二毛……这玩笑开得太大了。他正准备回绝,又歪歪头,转念一想,江湖人真没几个拖家带口的,福宝是个特例——真把阿秀婶留在这里,借刀堂有个轻举妄动,那才真是后悔莫及。他反复犹豫,脚尖碾点着地——石疯子陪着福宝爹去贩天麻了,福宝爹就在县城,贩个天麻要什么人护送?还是师父已经有了安排?
阿秀婶低头了:“好了小苏,婶子知道了,你为难哪。”
“没什么可为难的”,苏旷扬起头,笑了笑,“阿秀婶,容我去回禀师父一声。只要他老人家点个头,开个口,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我未必不能带你一程。”
第三章 有所思兮在江湖
白木大桌上摆了满满的饭菜,红烧鸡,清蒸鱼,辣炒小螃蟹,蚕豆苗氽肉片汤,还有一盘新割下来的嫩嫩韭菜,馋得福宝摩拳擦掌,几次要动筷子。
“搁下。”福宝娘本着脸,挺着腰,“先生不来不许动。”
先生的房间就左手边,近在咫尺,里头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苏旷进去是有些时候了,开头还是爷儿俩细声细语说话,不多时,铁敖的声音就高了起来。
“一派胡言!妇道人家,手无缚鸡之力,你要她闯荡江湖,是拿人命当儿戏么?”
“只是师父……”
当啷!一个茶盏碎在地上,听得福宝娘肩膀一颤。
“二毛记着,明儿上城里多买几只蓝花碗。”她垂着眼睛,有些失魂落魄,但腰杆依旧是笔直的。
“难不成我铁某人已经老废如此!到了要你服侍,不然寸步难行的境地?”铁敖的声音更大了,“走走走,从早到晚不离一个‘走’字,实不相瞒,老夫还就要终老此间,不劳苏大侠你费心。”
“师父!”苏旷的声音也高了三分,但立即又压了下去,一如耳语。
“你还有脸提福宝?我让你代师传授,你可有半个字听进耳朵里?”
当啷!又是一声脆响,什么重物摔在地上,碎片一路滚到门边。
“倒是瞧不出,施先生也是有火气的。”福宝娘叹口气,眼睛一扫,见风筝饿得不轻,两只小腿在高椅上晃着,伸手去抓花生剥了吃,二毛看得馋,也伸手。福宝娘脸一沉:“二毛!没规矩!”
里面来回吵了几句了,苏旷的声音终于高了:“师父,不成!”
“你说什么?”
“我说,师父,不成,您这样逼师弟,恐怕会逼出第二个丹峰来。”
“畜生!”铁敖的声音颤抖了,带着怒火。
接着是一记清脆之极的耳光声。
“你年纪大了,翅膀硬了,教训到我头上来了,是不是?”
“哐啷”!这次一个重物直接砸在门板上,“滚出去!我不想见你!”
“师父……”
“我不吃!”
“师父还是……”
“我说了不吃,你没长耳朵?怎么老夫连吃口饭都做不了主了?滚出去!”
又是一记清脆的耳光声。
“是,弟子告退。”
福宝低头听着,不知不觉的,手里的筷子一拗两段。二毛连忙乖巧地站起来,给哥哥换了一双筷子。
“哎呀你生什么气?”风筝桌子底下踢他一脚,“他们男人的事儿,咱们别管。”
福报一瞪眼:“嘿!”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铁敖的房门已经闪开一条缝,苏旷退出来,轻轻带上了门。
一时间,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避过他目光,整个屋子都整个屋子里都安安静静的,只有风筝剥花生的卡拉卡拉声。
“阿秀婶,师父说他不吃了。咱们先吃吧,菜都凉了。”苏旷晃晃悠悠走过来,努力笑笑“嘿嘿,真没排骨呢,倒是我忘了。”
阿秀婶扫了二毛一眼:“死丫头,真没个眼力劲,还不给你大哥盛饭去?”
苏旷瞥了一眼,见风筝面前花生壳已经堆成小山,二毛面前却是规规矩矩的空碗筷,那丫头乖得很,一听娘吩咐,连忙跳下凳子。
“坐着吧,我自己来。”,苏旷按了按二毛的肩膀,往一边溜达。这场面也挺尴尬的,他一走开,所有人的眼光又都跟着他。
“大师兄,我来吧。”二毛从他身后闪过去,小丫头瘦得像根豆芽,脸还黑黑的,五官都没长开,只有眉眼有几分秀气。她低着头,一边卖力盛饭,一边盯着饭碗,自顾自地笑着说,“大师兄,今儿的小螃蟹可新鲜啦,都是石头缝里刚抓出来的,是我炒的,你尝尝。”
村里的姑娘,干活都很麻利。二毛匆匆摆放碗筷,继续笑,“还有这鸡,娘养了好几年的,可肥可香了,你尝尝。”
苏旷怔了怔:“也是你煮的?”
福宝娘瞪了二毛一眼:“死丫头多嘴多舌的——她会做什么呀?什么都不会,过几年能不能找上婆家还两说呢。”
二毛头更低了,下巴颏儿抵在喉咙上,闷闷的不说话。
福宝娘欠起身子,一个劲往苏旷碗里夹菜:“吃,多吃,你师父他就是年纪大了发发脾气,别往心里头去,啊?”
“倒也没什么……”苏旷拈着筷子,侧头望着二毛,小丫头咬着嘴唇,伸手去拿风筝面前的饭碗。他心里头一动,“哎,二毛,你大名是什么?”
“乡下丫头,哪有什么大名,贱名好养活。”福宝娘接着张罗,“二毛,盛饭呀,还有你哥哪。”
二毛挨个盛完饭,自己才坐下。
“吃,都吃。”福宝娘举了举筷子。
大家都伸了手,二毛才伸筷子,怯怯地夹了点蚕豆苗,闷头扒拉白饭。
“吃,多吃。”福宝娘又给福宝一个劲儿夹菜,“这孩子,多少年没在家庆过生了,唉……孩子在外头可怜哪,吃不饱睡不好的,你都不知道,我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睛……多吃,多吃,福宝啊,好吃不?都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
“嗯。”福宝大口吞菜,“汤凉了点,还好。”
“哟?真凉了!二毛,给你哥热热去。”
福宝娘一招呼,二毛饭还没扒拉几口,连忙放下碗筷,一转身钻进厨房。
风筝不高兴了,踢福宝:“你长着手哪,自己怎么不去?”
福宝反唇相讥:“我就说一句汤凉了!又没让二毛去热!有规矩没有?我是师兄。”
福宝娘赶紧给两个孩子打圆场:“好啦好啦,吃饭吃饭,哎,小苏?这就不吃啦?”
苏旷站起来:“多谢婶子,我吃好了,去散散步。”
福宝娘叹口气,没拦他。
二毛把冷汤倒回锅里,低头拨火,边拨边扇,一灶浓烟倒窜出来,她捂着嘴巴,轻轻咳嗽了两声。
福宝喊大师兄,风筝也喊大师兄,她就跟着喊了。
她喜欢这个大师兄,也喜欢风筝,跟他们一起真开心,可是,娘说过的,他们都是要走的——就连哥哥,也是要走的。
他们到底是要去哪里呢?不知道。可他们一提起那个地方,虽然故意皱着眉头,但总忍不住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
娘老是说,我要是也能去就好了——二毛也想去呢,可是……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呀。
她是知道的,她要在村子里头,或者是邻村找个婆家,好好过活——那本来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可是他们是不该来的,既然来了,就不该走,既然要走,就不该搭理她。
“喂!”
二毛回头——大师兄正倚着灶台,笑吟吟地望着她,一双清得发亮的眼睛里,有股暖洋洋的温和。
苏旷悠悠伸手,从篮子里头提出一瓶刚打回来的杏花白,拇指一弹,酒封飞开了,“我心情不好,你肯不肯陪我喝一杯?”
娘说女孩子不能喝酒的……但二毛还是用力点点头。
“走,我们出去喝酒。”苏旷笑得很开心。
“可是汤……”二毛回头要照顾炉火。
苏旷一脚踢上炉膛:“随它去!”
他搭了搭二毛的腰,原地没怎么动弹,就从厨房那个小小窗户里头飞了出去,飞到院子里。
“可是娘……”
“你娘不会骂我的”,苏旷把酒瓶递过去,半蹲下,眨了眨眼睛,“敢不敢?”
二毛用力点点头,捧起酒瓶,喝了一大口,烈烈的酒顺着胃烧上喉咙,烧上脸,她弯着腰就咳嗽起来。
苏旷眼里笑意更浓了,他索性席地坐下,两条长长的腿舒展开,拍了拍身边的地面,拎起酒瓶灌了一口:“二毛,长大了想做什么?”
二毛在他身边坐下,双臂抱着膝盖,这口酒喝得她头有点晕晕的:“嗯……不知道。”
“没关系,慢慢想。”
“我想要……一件新衣服,我上次瞧见一条裙子,绣着喇叭花儿,可喜欢人哪。”
“还有呢?”苏旷索性躺下来,墙头长了一蓬乱乱的野草,野草的缝隙里透着蓝出水的天,一只小雀儿飞下来,并着两只爪子,笨笨地跳。
“还有,我想去外面看看。”二毛抱着膝盖,扭着头,也在笑那只小雀儿,她扬起小小的下巴,一脸神往,“大师兄,‘外面’是什么样子呀?好玩吗?”
苏旷闭了闭眼睛,点头:“好玩。”
“要天天打架吗?”
“呃……差不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