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加满意地点点头:“命各坛速作准备,你的婚礼就是我们出征前最好的壮行典礼,清风,一个吉祥的开端!”
清风继续道:“黑虎峡一阵,果真将铁敖几个困死,白虎坛主已将他们三人生擒回来,明日成亲之时他们就能过来。”
“好消息不断,看样子我们这次是志在必得了。”
“不过,我们该如何处置顾青?我总觉得此人不甚可靠。不如先将他……”
麦加摇头:“不行,顾青是王爷手下第一红人。万一有什么变卦,我们到京城再除他也不迟。”
清风回到自己的房间,已是后半夜了。明日即将成亲,他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只知道新娘是附近村落的女子,却是连模样都不曾见过的,娘亲说这毫不重要,只是需要借这么一个机会,有足够的理由将武林人士聚集群英阁即可。
风很烈,深蓝的天幕中,星群摇摇欲坠,他起床,踱到云真的窗前,她还没有睡,那么浅淡的影子,在灯光的映照下,落在窗户上,剪影如诗,他禁不住伸出手,想将这身影长久地留在手心,留在他年余生。
——他,一早就知道,与她绝无可能。他们之间,被血缘深深阻隔,他可以娶天下任何女子,独独,不能是她。他怔怔地立着,内心悲怆,他甚至要成亲了,离她,越来越远了,越来越远了。他想起那时初见,她翩然落地,眉目如画,白衣胜雪,烟雨清白,情愫最初的萌动,一步一步的接近危险的山顶而不自觉。
原来,还是路上的朦胧风景,最为美丽,最为铭心刻骨。他宁可终生不知真相,就这样远远地恋慕着她,哪怕永不可得,也好过如今这般,连恋慕,都叫他羞惭,她是他的姐姐,一开始,就失了先机,他必须和自己不甘愿的人成婚,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就要成亲了,可仍觉得寂寞难耐,不知如何自处,除了在这个夜晚,悄悄地来看一看她,谨记那张在他眼前挥之不去的淡定冷静的素脸,他还能怎么办呢。清风由此相信,孤独是从骨子里流溢出来的,和一群人拥挤喧嚣着,生活索然,但为了娘亲,他必须承受。
他屏住呼吸,深深地看着云真浓黑的影子,耿耿追随。冷不防,他的身侧出现了一条人影,轻巧地将他往旁边一拉,随即捂住他的嘴。他扭头一看,是清扬,她梳着两条麻花辫,笑靥如花,火焰似的长裙裹住了灵活的腰身,脖子上系了一方黑夜一般的丝巾,黑色长靴,帅气得很。她把清风拉到墙角,拍拍他的脸,问:“不想成亲?”
清风没有吭声。清扬附耳对他说了一句话,他马上抬起头来,吃惊地盯着她的眼睛,惊问:“当真?”
清扬不以为然地捋着辫子,笑道:“谁又愿意娶自己不愿意娶的人回家,行大礼,向天下人宣布此后结发,不离不弃?”
“你是说,我们可以将它变成闹剧?”
清扬又笑:“食言之事,偶尔做一回也无妨。毕竟你娘亲只是想借这个机会聚众而已,至于你娶谁,无关紧要。而我,乐意帮你。”
清风被她说动,仍有迟疑:“你……你为何要帮我?”
清扬拍拍他的脸:“傻瓜,你叫了我这么多年的姐姐,帮一帮你,又有何不可?”叹口气,声音低下去,“我明白这种滋味,不能和心上人在一起,也就不愿意和任何人在一起。”
日头亮白,群英阁内张灯结彩,鼓乐声声,露天婚礼仪式准备举行,人声鼎沸,喜气洋洋。鼓乐手们吹吹打打,十分卖力。大门外,麦加满面春风,在一干武林人士和群英阁门徒的簇拥下走进来。院内的人们拱手道:“恭贺帮主大喜!”
麦加抱拳四巡:“少主之喜,我群英阁之喜,同喜同喜!”
同一时间,京城内,长案后,皇上和兵部尚书肃然站立,太监甲捧着酒坛往金樽内斟酒。案前,文武百官恭候着。
酒斟完后,皇上双手端起金樽,高举过顶:“苍天佑我,太祖皇帝佑我朝征西域,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他端樽,把酒挥洒倒地。
众臣跪地:“祝我军横扫西域,凯旋回朝,万岁万岁万万岁!”
喊声惊天动地回荡着。
今日清风大喜,不益着白,云真换了一条淡粉色长裙,抱着巨大的玻璃瓶,施然进入大厅。瓶中的清水里插了各色梅花,开得姹紫嫣红,甚是喜庆。一室的空气都沁了幽幽的绿,人就飘在那绿里面。清风的婚礼虽然事出突然,但她已然明白,所谓婚礼,一方面是讨个喜头,一方面也是掩人耳目,前几天她听几位门徒在说西域入侵一事,暗自猜想麦加正想利用这个机会部署人马,冲入京城。她性子素来很淡,并不关心江山社稷,但惊蛰已插手其中,也便多留了心。
忽地,她的老毛病又犯了,喘得厉害,弯下腰去,满脸涨红。麦加关心地踏上前去扶她:“茉莉,调养了这些时日,至今不见好转么?”
云真低头咳嗽不绝,麦加双目无神,怔怔道:“你快先进去休息吧,清风的婚礼就不要参加了。”
群英阁内,人们谈笑风生,东一堆、西一簇的在议论着。麦加在顾青的陪同下,站在大院中央。顾青道:“帮主,事情我已全部安排妥当,今日前来赴宴的人都已作好准备,明日跟随我们进京。我们就等白虎坛主回来会合了。”
“好,我们现在是万事俱备,而今日这场婚礼就是我们的东风,有这么好的兆头,我们绝对不会空手而返!”
顾青请示道:“那我们现在去迎新娘?”
“嗯,时候差不多了。”麦加边走边看顾青,“你办事得力,忠心耿耿,难怪正当英年就已是王府第一红人了。”  第94节:烈焰(5) 第94节:烈焰(5)
“多谢帮主谬赞。”
唢呐吹得震天响,着红装蒙着盖头的新娘款款从屋内走出,两边的侍女迎上,搀扶她上了轿。
花轿一路向群英宫门口抬去。麦加与清风盛装打扮站在地宫门口。被收伏的各门派的掌门纷纷上来道贺。
在“新郎新娘到”的喊声中,新郎打扮的清风上前去搀扶头蒙红盖头的新娘,由玄武坛主和顾青牵引着走了进来。
喜堂前,司仪老者待新郎站定,摆手示意,全场寂静:“现在由帮主向大家致辞!”
麦加抬起头神情倨傲道:“诸位前来参加我儿清风的成亲之礼,我吴长天感到不胜荣幸!
场上众人对这桩婚事都极尽恭维。麦加继续道:“在座的诸位将与我群英阁齐心协力,打造一个新的王朝,共享荣华富贵,指日可待!今日这场婚礼就是我们最好的出征仪式!”
司仪:“鸣炮!”
三声炮响。场内一片肃静。司仪老者道:成亲仪式现在开始……一拜天地!”
清风与新娘跪地,面对喜堂磕头。
“二拜高堂。”
清风搀扶着新娘起身回头,走到麦加面前,款款跪下身去。麦加笑笑,俯身弯腰,欲将夫妇二人搀起:“起来吧。”
突然,新娘的手一动,一把匕首朝麦加刺去。
麦加身子后仰,一足飞踢,神来掌乘势发出,这一掌力道骇人,四周大地微微一震,众人足下草木齐齐破土震出,往四周呼啸着乱飞,空气似被抽尽一般,瞧上去甚是涩重。清风被狂烈呼啸震得喜服飞扬,用力地拉住新娘,抽身借着气劲掠开,但已经来不及了,新娘口中鲜血狂喷,身子倒飞半丈,重重跌在地上,盖头跌落,原来是清扬。
清风扑上去:“姐姐……”
麦加捂着受伤流血的肩膀,一掌向倒在地上的清扬推去。清风冲上去:“娘……啊,爹爹!”
麦加瞬间收掌,转向清风,满脸的怒气:“清风,这是怎么回事?”
清风怔在那里:“爹……爹爹……”惶然地,“这不怪姐姐……”
麦加厉声道:“难道还是你出的主意?”
清风一咬牙,认下来:“……对,是我的主意。”
清扬讶异。麦加惨然道:“清风,我做哪一件事不是为了你?你就这样对我?你竟让我在天下武林丢这种脸!”
清风讷讷道:“我只求你救救她,她是我姐姐呀!”
麦加悲怆地笑道:“哈哈哈……我居然有这样一个儿子!”
“爹爹!”
“清风,你让我的心凉透了。”
来报信的门徒正巧奔过来,见此情景愣住了,嗫嚅道:“帮主,少主,白虎坛主已将铁敖等人捉拿归案,请帮主定夺!”
麦加长袖一拂:“定夺?你不必来问我,你们少主什么事情都可以作主了,我说话算什么?他眼里早就没有了我!你让他去定夺吧!”
清风无力地呼唤:“娘!爹爹!”
麦加转身离去,却又冷冷地回过头来:“她中了神来掌,活不了几分钟了,你等着给她收尸吧。”
清风怔怔地望着麦加,地上的清扬气息微弱,她看着麦加的身影,想腾地跃起,全身却乏力:“我和你拼了!”
麦加头也不回。清风拉住清扬:“姐姐……”
“你别拦我!我告诉过你,我要亲手杀了我的仇人,我要为我爹爹报仇,不管她是谁!”
众人愕然,眼前人明明就是吴长天,清扬却口口声声要为爹爹报仇,谁也不知道这一家人是否集体得了失心疯。
“不会的,不会是她!”
清扬冷笑起来:“你倒去问问是不是她,让老天爷来作证,看她敢不敢否认?我亲耳听她说出来的!你去啊,你去问她,让她说说,她为什么要杀我的爹爹?我爹待她那么好,她竟然会暗算他!还顶替他,坏他名声!她是个刽子手,杀人犯!我恨她!”
清扬的声音凄厉,整个婚礼场全被她的声音给震住了。
群英阁门外,惊蛰一行被押着下了马车:“这是清扬的声音!”
白虎坛主闻声一震,狠狠心,一声令下,手下众人把剩下的看门群英门徒团团劫持住:“走,你们进去吧!”
惊蛰和铁敖身形一晃,绑在身上的绳子纷纷落地,纵身往里冲进去,被白虎坛主劫持的门徒露出惊讶的表情:“坛主,这是怎么回事?别,别……”
白虎坛主道:“我不会害你的,只要众位兄弟跟我们走一条道,就行了。”
“这话什么意思?”
白虎坛主解释给众人听:“你们没有察觉到这半年来,帮主性情大变吗?不错!他已被帮主夫人麦加设计害死!现在的帮主就是麦加所扮!我们被她害得还不够惨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现在她还让我们去犯上作乱,充当炮灰!我们都不是坏人,却跟着坏人干了这么多坏事。你说我们还是不是人?兄弟们,我们的机会到了,我们要让她交出解药,还我们自由!就算死了,老子也要当回英雄,不能不明不白地给她卖命!”
大院内,清风问清扬:“姐姐,这一切,是你早就计划好了的吗?”
清扬的脸苍白如纸,倔强道:“为爹爹报仇,我只有这一个机会。”
惊蛰冲进场内,叫道:“师妹!”
顾青与场内众人拦了上去,一片混战。清扬脸上却露出了微笑:“他来了,他终于来了,我还能见他一面……”
白虎坛主率众人冲了进来,力量开始有所扯平。惊蛰奋力摆脱包围,欲往清风和清扬处奔去。却又被新一轮人马包围。只听剑光闪耀,叮叮当当长剑相击,一道青光一道红光,绕来转去,破空有声,十分凶险。
清风徒劳地为清扬灌输真气,不时注视着场外,神情焦急:“姐姐,希望雷师兄能救你!”
清扬凄然道:“没用了,清风,我知道我活不了了,不过这样也好……”她努力拉过清风的手,“姐姐早就不想活啦,老以为还有希望,可现在,我的心没了,正好去死。”
清风别过头,闭上眼,泪雨滂沱。惊蛰一声长啸,直奔而来,一把抱起清扬:“师妹!”
血又涌上,清扬说不出话来,惊蛰连忙向她运功。清扬缓过一口气:“惊蛰,只有在这时,你才肯抱抱我。”她用尽力气扳过他的身体,使他面对着她,用手勾住他的脖子,他的眼里有惊异一闪而过,随即低头,一言不发地紧紧抱住她。
他们靠得那么紧,听得见彼此的心在跳,最好。
清扬的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闪耀着一种异常动人的明净的光辉,眼里,再也没有丝毫戾气,头一歪,倒在他怀里,一大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白虎坛主惊痛的目光直逼过来,粗糙憨实的汉子,当众掩面,号啕大哭。
芬芳的植物将空气氤氲得微凉淡绿,云真迎着百叶窗,光影打在她的额上,忽明忽暗。麦加和她各自站立棋盘一方。
“娘,为何选在这个时候下棋?”
“不为什么,若有理由,那是因为我喜欢。”
“娘,你受伤了。”
麦加脸色惨白,道:“如果是皮外伤,倒也无妨,怕的是心上的伤。我本以为这是一个很好的预兆。可是,未出行就见血光之灾,今天发生的事情却让我觉得有种不祥的东西要降临。”
云真抬脚踢弹棋子:“娘,那么,就住手吧,只管下棋。”
麦加脚尖一磕,硕大的棋子棋盘格子上落定。云真顺手掷去,棋子紧挨着麦加的子傍定。
麦加将棋子掷出,落盘。云真的棋子转动滚出,盘格定住。
一名门徒冲进来:“帮主,大事不好,白虎坛主叛变了,还有铁敖、雷惊蛰等人和我们在外面打起来了。
麦加喝道:“跟少主说去!”
门徒道:“可是……”
麦加不耐烦,咆哮道:“别跟我可是,给我出去!另外,请转告,在我的棋没有下完之前,任何人不得骚扰!”
群英阁大门口,清风、顾青等人和惊蛰一行战成一团。白虎坛主在煽动众人:“兄弟们,群英阁大势已去,你们没必要为它卖命!”
铁敖高声道:“各位兄弟听着啊,本朝太后在此,营救大军马上就要到了,你们不要反抗到底!谋反罪可是要砍头的!”
众人闻此言不由一悚,越来越多的人倒戈,前来祝贺的一干人等也加了入对抗群英阁的一战。
大劫门节节败退,连草料场也被人放了一把火,两堆草料燃烧着,火势越来越旺,浓烟翻滚升起。
棋室内,云真与麦加的棋子先后落盘,有门徒惊慌冲进:“帮主,帮主!”
麦加头也不抬:“怎么啦?”
“帮主,草料场着火啦!”
麦加落子:“找少主!”抬手一掌,门徒惨叫一声跌了出去,倒地而死。
云真似犹未闻,麦加平静如水,哗啦落子。
又有人踉跄跑进:“帮主,大门被攻破,我们被包围了!”
麦加镇定自若:“怕什么,待会冲出去!”抬腿一脚,门徒身子凌空飞起,重重落地。
云真凝视着棋盘,用力落子,轻松地笑了。麦加身子晃了晃:“你笑什么?”
“棋局已终,我想我们可以数子了,娘。”
麦加凝神贯注棋盘,浏览着。云真起身给她添了一杯茶:“娘,赢你一目,不多。”
麦加沉着脸,飞身站起,将云真刚落下的的一粒棋子踩得粉碎四溅,发出一声冷笑:“你数数看,你赢我了吗?”
云真的手撑在桌上扶住头,感到太阳穴突突地痛,暗自心惊,知道对面的女人难应付,只得正襟危坐。麦加哈哈大笑:“都说你棋艺高明,清风清扬都下不过你,可你还是败在了我的手下。”她的笑声渐渐凄厉,云真正了正身子,依旧不动。
麦加身子一摆,大斗篷一甩一拂,地上的棋子风也般卷起,雨点般疾向云真飞射而去:“你给我说!群英阵的破阵之法是不是你告诉他们的?”云真早有防备,手指微动,藏于指间的数枚细针立时发出,棋子与银针相碰,掉在地上,她双手一撑,飞上半空。
门口处人影一闪,铁锁链疾向其飞卷而来,棋子又朝麦加卷去,麦加大惊,就地一滚避开,顺势站起身来。来人身影落地,正是铁敖。但见他手腕一抖,铁锁链疾射麦加。
门口处。随之金铁交鸣声响,清风与顾青在惊蛰追击下退了进来。铁敖铁锁链飞旋,连击麦加。惊蛰剑挑清风,双方疾如闪电,难分秋色。
麦加意识到了什么,接连几招逼退铁敖,几纵几跃来到清风、顾青身边,大喝一声“走!”话音刚落,身子已腾空跃起,三人落入屏风后。
山崖拐弯处。三骑冲出,拐过。
铁敖追来,落地惊叫:“这里有暗道!”
惊蛰疾步奔向云真,她朝他疲倦一笑,将手放在他掌心,交握着。
片刻后,清扬被葬于她生前最爱的清幽谷,苍白的脸一寸寸隐入黑暗里,灵魂回归在山谷的风中。惊蛰将一块木牌立到坟前,右手运掌,用力一拍,木牌插入了坚硬的土中。
太后、铁敖和云真默然注视着。惊蛰撩衣跪地,将中指放到嘴中,用力一咬。中指咬破,鲜血沁出,他伸出颤抖着的手指,在木牌上血书。“吴清扬之墓”五个字殷红,依次显出。
云真眼睛里泛起了泪花。惊蛰直起身子,想说点什么,喉头完全哽住。离开清幽谷时,他听见身后轰的一声,是倾斜的天掉下来了。走在山路上,风吹起他的衣衫,细细碎碎地逗弄着脚踝。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站在全世界的屋顶上,他想奔跑,不间断地奔跑,想逃开那种声音。但是没有办法。是不是让汗水流下来,眼泪就不再必要,愧疚就没有理由?
清扬,他的师妹,她至死都是那样寂寞的美丽,心机徒然缜密如丝,眼波徒然流转如水,蔻丹徒然艳丽如血,韶华徒然芬芳如花。
等不到所爱之人的欣赏,一切都是枉费。
与其枉费,不如归去。
第十五章:故乡
好生深寒的雪夜,不知水域之下,是否也有风有雨,有雪封住水面。
人群中的顾青大笑,但泪水却哗哗流下。
是黄泉一路厮杀过去的烽火和马鸣
英雄豪杰死尽散尽俱不复来
你站在岸前看你染血的手
纵身一跃也不过是茫茫沧海
——温瑞安
通往洛阳城内的大道上,马匹疲惫,麦加、清风和顾青都靠在墙上,看上去神色狼狈。清风打破了沉默,羞愧道:“娘,事情落得如此不堪,全怪孩儿。你能原谅我吗?”
麦加注视着他:“你毕竟是我的儿子,事已至此,我只希望你能在这件事情上吸取教训。何况,此事也不能完全怨你。唯一不慎的,就是白虎坛主叛变,而这一步我们谁都没有料到。”
顾青插话道:“我们现在是去往城内?”
“对,我们只有这条路了。”
洛阳王府内,王爷与侍卫副统领边走边谈:“群英阁那边没有消息传来,我预感到要出事。”
副统领安慰道:“帮主夫人机智过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我倒是担心张大人那边,我手下的探子有消息传来,他好像在调兵进京!”
“哦?有这么回事?”
“我看他调兵是对付西域军。昨晚军中来了奏报,说是连降大雨,天气恶劣,再加上粮草不足,死了不少官兵。官兵士气很低落。说不定几日之后西域就攻入京城来了。”
王爷抚掌:“那岂不是正合我意。西域人我太了解了,他们不过是贪图一些钱财,只要送他们一些土地钱财我保证会跟我们相安无事。”
“我明白了,不过,张谓那边?”
洛阳王停步:“这两天你马上派人严密监视张府,等群英阁的人马过来,我们再想办法对付他也不迟。”
“是,主公。”
洛阳王嘘了口气,大步走到客厅门口,推门走进,关上门回过身来,不禁一惊。
桌边,麦加端坐,清风和顾青两边相伴。洛阳王一愣,麦加飞快道:“情况突变,来不及和你说了,只好连夜进城!”
“既然你们来了,我们还是照规矩行事吧。”
麦加松了口气:“这我就放心了,只是……目前我们人马全无,你行起事来会不会不方便?万一朝廷有什么风声……”
洛阳王端起了酒杯:“你放心吧,事情不像你说得那么严重。来,这杯酒为你们压惊!”
双方碰杯,一饮而尽,顾青斟酒。清风也端起了酒杯,三人相碰,各自干尽。
放下酒杯时,王爷与麦加同时开口:“我……”两人对视一笑,王爷转头对顾青道,“你带清风四处转转。”
清风和顾青离去,麦加给王爷敬了一杯酒:“事到如今,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谁也蹦不了了!”
王爷点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王爷,若非是我明白时日无多,太过急切,提前露出端倪,也许事情不至于如此被动。”麦加的手在抖,抖得水波荡漾。
王爷温和地答:“麦加,你也是知道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已决定赌,自然将全府上下以及你我二人的性命放在一起了。”
“王爷,这一次,我可能会害了你。”
凌晨的雾,浓而且冷,直直穿透人的眼睛。王府东头一间厢房内,顾青和清风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
清风道:“来,干!”
顾青摇头:“少主,酒喝多了不好,万一帮主怪罪下来,小人可就难逃其责了。”
“不,我要喝!”
顾青同情地替清风倒了一杯酒,指甲轻轻地往杯里一弹,侧过身子,笑了起来:“少主,真是难得一同痛饮,我们今天好好喝一回,醉一回。来,少主,我祝你早登皇皇位,享尽荣华富贵!”
清风接过酒,喝尽,放下酒杯,惘然道:“这对我来说好像没有什么意义。我觉得我丢失了比这更重要的东西。”
顾青体贴道:“我看你是把你的心丢了。”
“也许是吧,我的心丢了,我姐姐清扬也说过,她的心没了,只得去死。”
顾青又给清风倒酒:“心丢了还活着干嘛呢?你姐姐在黄泉里很寂寞,你正好过去陪她说说话。”
清风怔怔地看着顾青:“你说什么?”
顾青冷冷一笑:“看看你还有力气没有?”
清风觉得浑身一软,惊道:“你在酒里下药了!”
顾青大笑起来,眼睛里充满了怨毒:“我终于等到今天了!我一直想报复洛阳王,就先从他的儿子下手吧!小王爷对我太好了,我下不了手。而你,我非杀不可!在群英阁,我像狗一样为你娘卖命,我受够了!你就替她还债吧!”
“你……你为何要报复王爷?”
“不错,他是对我很好,抚养我,提拔我,但他也是我的杀父仇人!仅仅是鉴别错了一款玉佩,他就把我爹爹杀了!那时候我才五岁,他肯定没有想到,这些事情,我都记得!”
清风瘫坐在椅子上:“我不怨你,这是我的报应。”他的语气逐渐虚弱,“也好,也好……”他不怕死,只是,当他濒死之际,见不着云真。他总是想,真愿意每天陪着她,只要她开心些,笑一笑,不要那么忧伤,就比什么都好。
他也借故醉酒,嚷着要她抱,才睡得稳,她就那么搂着他,在深深的院子里,过了好多好多天。她喜欢叫他弟弟,刻意地撇清关系,他很难过,却不能说。他不能说啊,可是为什么现在,他是这么想听她唤一声,弟弟。
弟弟,弟弟哎。
月亮朗朗地照着。有风拍打着窗棂。顾青快步离开。
门却未曾拴上,随着手掌吱呀一声半开,扑面灌上一股更森寒的风,麦加大步走进,看见趴在桌上的清风,脸色大变,冲了过去:“清风!清风!”
清风匍匐倒地,麦加扑了上去,悲怆地大喊:“清风!清风!”
王爷闻声冲进,急欲走到清风面前,麦加推开他,声泪俱下:“怎么会这样!”
王爷抱住清风:“孩子,孩子,快告诉爹爹,是谁害了你?”
清风微微地睁开眼:“你……你不是我父亲……娘,孩儿不孝,你……你……多保重。”
麦加肝胆俱裂:“清风,你不会死的,娘在这里,我陪着你呢,别怕!”
清风的瞳孔渐渐散开:“娘,要是你不是我娘,我是不是……就可以,就可……以去爱云姑娘?”
麦加的声音惊天动地:“清风!”
清风已微笑气绝。
王爷站起身来,满脸是泪,茫然注视前方:“报应,报应啊!”
麦加扶着桌角站起,桌子的一角竟齐齐地被她掰了下来,她挥动着双手,屋内的东西乱飞起来:“完了,全完了,万事皆休……他死了,他已经死了……”
王爷凄凉道:“还有了然。”
麦加愤怒道:“他永远取代不了清风。”大片水流,在她脸上蔓延开来。
洛阳王颓然地坐下来:“我明白,可是麦加,你得想想我们当年的梦想,虽然清风没了,可我们可以去实现这个梦想,就是能在那座华丽宠伟的宫殿里当上主人!”
麦加妆容细致,眼神却慌乱得如濒临溺毙:“这么多年来,我第一回想到死……”
“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孤注一掷了。听我的,事情仍按原计划行动!”王爷动情地抱住她,“我们分头经营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不受拘束地在一起吗?天下无人能干涉得了。”
户外,枯枝上的梅花都开得正畅。正中一座八角飞檐石亭,他们披雪进去,静静坐下。麦加识得绛紫色花瓣重重叠叠,枝干暗红的品种是千瓣朱砂,又一株异树,虬曲老干上旁逸斜出数朵花,或黄或红或紫,颜色各异,分明是晚跳枝。这些,都是很多很多年前,他教给她的。许是天意,他和她的女儿,手腕间就有天生的梅花胎记。
想到云真,麦加心如刀绞,人生何趣呢,女儿从未从心底接纳过她,眼下,儿子也死了。那淘气的,爱笑的,从不违背她的要求的儿子,死了。群英阁里,那株极其珍罕的台阁绿萼,淡薄的绿色花瓣,重瓣,就是他重金相购讨她欢心的。
可是他死了。她的儿子清风,死了。
张谓丞相府中,惊蛰、铁敖等人俱在。张丞相道:“你们这趟回来得太及时了。你们破了群英阵,收拢了天下武林,否则群英阁一旦得势,京城防就更是危急!”
“这次我们虽然破了群英阁计划,可是麦加和吴清风却逃走了。”
“麦加是成不了气候了,王爷下一步会怎么办?”
“现在可怕的不是王爷,也不是麦加,而是西域!王爷和西域勾结这是肯定的。怕就怕他们内应外合,攻破京城……”
惊蛰取出云真赠予的玉佩:“据铁先生称,这是号令天下武林的令牌,可集合全武林人士之力……”
张谓赞赏道:“这股兵力不可小视,关键时刻必能为我所用。”
“那我先告辞,着紧落实此事。”惊蛰出得张府,向北行去,请求洛阳丐帮分部支援。
了然房间内还亮着灯,洛阳王敲门走入。见爹爹进来,了然放下书,为他泡了一杯茶,自己手上也端着一杯,仍是看他的书。
洛阳王的声音骤然苍老:“了然……”
了然好象算好了王爷有话要说,抢先一步道:“爹爹,你的处境很危险,我劝你还是住手吧。篡权之罪,是要株连九族的。”
洛阳王喝了一口茶,稳定心神:“了然,你这是杞人忧天!西域铁骑已逾十万,随时听我调遣,我们有何可惧?”
顾青匆匆敲门进来:“主公,大事不好,我们被包围了!”
王爷一愣:“什么人?竟敢如此大胆?你去通知麦加夫人,带上兄弟,拼死也要给我顶住!”蓦然想到什么,眼露凶光,抓住顾青衣领,“清风是你杀的吗?”
顾青摇头:“不是。不过我早就知道他有厌世的倾向,他爱上了他的亲生姐姐,无法自拔。”
事情紧急,王爷打发顾青去搬救兵,看到了然,眼里出现一丝亮光:“你和惊蛰向来要好,若是能劝得他不和我为难……要知道,他可是我的外甥,竟然处处和我作对……”
“爹爹,你让我说什么呢。于情,你是我爹爹,我应该帮你,于理,这是谋逆,我不能干。”了然厌倦地合上书本,“爹爹,我什么也不想要。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会罢手,向皇上忏悔。”
“不,我不能白白去送死!我会赢的!”
了然看了看王爷,昔日神采奕奕的面容,竟然也出现了灰败之色,心里一酸,仍狠心道:“爹爹,你没有退路了。”
洛阳王掏出一把短刀,抵在了然的心窝:“惊蛰手里有我寻找多年的盟主令,那本是你妹妹的物品,如果你能帮我弄回……”
了然笑了笑,反而往前站了一点:“爹爹,我没有想到你连自己的儿子都会胁迫。”
鲜血从了然的胸口渗出,王爷愣住了,陡然之间,他好像老了几岁,无力地将手松开:“了然,原谅爹爹……”
了然跪下来:“爹爹,也请原谅孩儿,孩儿也不想这样狠心,看到你受煎熬仍袖手旁观……”
月亮隐入云端,阴影打在地面上,仿佛鬼魅。王爷摆摆手:“了然,你知道吗?对我来说,最大的打击是你刚才像陌生人一样看着我……了然,让我想一想,我会照你说的去做的。”
了然呆住了,低下头,泪水盈眶:“对不起,爹爹!不管你犯了什么过错,不管别人怎么评价你,我只知道,你是一位好父亲。”
洛阳王府门外,张谓、铁敖、惊蛰率领着一批七道门的捕快、武林义士以及御林军团团包围了王府。顾青立在门口,厉声喝道:“大胆,谁敢进来!”
“皇上有旨,让我们搜查!”
“你们想进来,得先问过我手中的这柄剑!”顾青亮出紫剑,朝惊蛰丢一个眼色,边打边退。
大门被推开,众人如潮水般涌进。麦加冲出来,正与几名侍卫相搏的铁敖将锁链向她挥去。她双掌内力凝聚,脸色顷刻间变得像纸一样惨白。头发也渐渐变白。
铁敖一惊:“看来,你的神来掌已经练到十成火候了!”
“铁敖,你敢接吗?”话音未落,麦加已将一掌推去,铁敖身形飘起,麦加的掌风也跟来。掌风所到之处,无人不伤。铁敖一招失手,扶墙而立,险些栽倒。
麦加的大笑响起:“你们还我儿子!你们还我儿子!”不到几个时辰,她已憔悴得厉害,衣香鬓影不复见,一件青布衣裳晾在骨架子上,只有两只明眸分明残留着几丝绝世风华。
惊蛰扶起铁敖:“她已经不要命了。”
麦加又一掌扫过,地上倒下一片人。惊蛰立起,迎掌风而上,在其掌力逼迫下有点被动,忽地想起师父吴长天武功意旨,按“我”字步伐出招对应,以静制动;麦加露出了疲象,有所不支。
惊蛰“两点”步跨,剑挑脚踢,麦加飞了出去。
刹那间,人群中飞出一个人,手中长剑疾刺麦加,麦加反掌击飞其手中剑,从身后勒住了对方的脖子,此人是白虎坛主!
刀剑丛林般指向了麦加,惊蛰大喊:“把他放下!”
麦加冷笑不允,以白虎坛主身体为掩护欲逃走,不料,他双手举剑疾透自己腹部,将麦加和自己钉在了一起!
惊蛰惊呼一声:“白兄!”
白虎坛主大笑道:“大小姐,帮主,我终于为你报仇了!”原来,这么些年来,师父待他恩重如山,而且他对清扬,怀有隐秘而深切的爱意,从不奢望获得,只要能看到她飞扬的笑靥就好,为此他甘心忍受与人为奴,过走狗般的日子。而她死后,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替她报仇。
洛阳王缓缓地从门内走出,神色惨然,刀剑逼来,他并不反抗,却将刀剑拔开,径直走到铁敖面前。正所谓浮生一瞬,如笠下之凉,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
众人为之动容,张谓丞相等人相视一眼:“王爷,我们会向皇上奏明,还望……”
王爷没有说话,鲜血顺着裤腿流下,流到地上。人们才发现,他的胸部插着一把匕首,没入其柄。
好生深寒的雪夜,不知水域之下,是否也有风有雨,有雪封住水面。
人群中的顾青大笑,但泪水却哗哗流下。
王爷拼了最后一点力气走到麦加身边,躺下来,伸出手,想替她合上眼,伸到一半,举到空中,不再动弹。
雪大起来,夹杂着大颗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生地疼。他从来不知道洛阳也会有这般凌厉的雪,接天连地。
成王败寇,若不能染指大位,那么,这就是他想要的结局。
血流如注。
大雪纷飞。
尾声:
好象就快春天了吧。
春天到来,就会有光明的太阳照在花朵上,有温暖的春风吹在树林间,有快乐的孩子来到原野上放风筝,健壮的男子在森林里狩猎,有幸福的情人相逢在芳香的暮色里。
那时,他和她也该启程了,他吹笛,她弹琴,一路徐行,回到她梦中思量了千百次的竹林小屋。那里没有弃妇,没有凶年,没有离别,只有微雨落在水上,垂柳轻轻摇曳。深情爱过的人,就在身边。
雷惊蛰微微笑,又微微笑,他只想一个箭步飞回客栈,对他的姑娘说一句话,只说一句:
我买了一匹绸缎,想给你做件春天的衣裳。

——2005年11月12日。22点55分。初稿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