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青有些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
李世民又嘱咐道:“还有,千万不可以对别人说。想做郡主的女儿家成千上万多着呢,一说就没你的份了,明白吗?”
雁青一吐舌头,“嗯”了一声,很识相地告退:“那,我走了……爹你们慢慢聊。李,呃,殿下,别忘了!”
也不见她什么动作,人已掠过假山,忽然回头道:“哥哥长得好漂亮啊!”
李靖哭笑不得地看着女儿胡闹了一场,解释道:“依依这孩子自幼身子特别弱,我和她娘从来不让她出府一步。唉,真是没见过世面,半分家教也没有,惹得殿下见笑了。”
李世民这才想起,她那张盈盈笑面,那双柔荑般的小手,实在太瘦弱了,也太苍白了。他劝慰道:“难为她一身好功夫……”
“这孩子”,李靖摇着头:“说到武功倒是天赋异禀,一教就会,一学就精,我们怕她累着,从来也没好好教她,看起来还真有些耽误了。只可惜她气血不足,看过多少名医,都说怕是夭折……”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神色都有些黯淡。
“哦”,李靖忽然想起了来此处的目的,问道:“殿下究竟有什么要事和李靖商量?”
李世民眼中回复了惯有的深意,道:“两年前,颉利可汗第二次领兵南下,深入到豳州。父皇他、他居然听从鼠辈的建议,要焚毁长安,杜绝突厥掠夺的念头。而且,他真的就派人在樊、?之地寻找建都之所。大哥他身为太子,不知劝阻,也把咄?当成天神一般,一心想着避祸……”
“是,当日全靠殿下一力支撑,我大唐才不至于遭此耻辱。”李靖点头,李渊实在是老了,自从做了皇帝,再也不复往日的雄风。
想起当日的情景,李世民多少有点动气:“外国入寇,例朝例代都是常事。怕只怕人主安逸忘战,寇来束手无策。我父兄怯弱,只知道对内疑心。如果任由他们低头,中国迟早是咄?口中之食。”
他的目光逼在李靖脸上:“李将军,你该做个抉择了!”
说完,李世民伸出手来,在李靖背上拍了一拍,转身离去。
李靖没有送客,只是呆呆地立在当地。那个刚才还在女儿说笑的皇子,一下就变成了杀气腾腾的秦王。李靖当然知道,他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李渊……李渊象一块黑色的阴影,久久压在他心头。每次看见红拂对李渊躲闪的样子,他心中的疑窦就要加深一分。二十年前……自从二十年前起,他心中的一块自以为坚固的地方便坍塌了,只是他一直在支撑着,不去往那上面想——他一个臣子,想到了只不过自取其辱,又能如何?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天下要易主了。那个真龙天子在迫不及待地迸发自己的光芒,他早已不满足了,他的剑,直取天子龙庭!李靖知道,没有任何力量挡得住他,“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对自己说。
公元六百二十六年,李世民在玄武门射杀兄长李建成,弟李元吉。李渊被迫退位。李世民登基为帝,史称唐太宗。
翌年正月,李世民改元贞观。录功授李靖为刑部尚书,赐实封四百户,兼检校中书令。并宣了一道口谕,封李靖女李雁青为凌烟郡主。
雁青并不关心朝廷的更迭,她只是甜甜的一笑,她知道,那个“哥哥”没有失信,果然在过年的时候实现了他的诺言。
至于诺言背后的战斗和手足相残,雁青是毫不知情的——即使知情,她也不明白。一双没有杂质的眸子依旧滴溜溜地转,像是嵌在水银里的两颗黑珍珠。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她看见“哥哥”站在高台上,心就有些乱了,竟不由自主的脸红起来。那些自幼烂熟于心的南朝诗文,似乎此刻才品出一点味道,时常潮水般涌上心头……
黑石的宫殿,如传说中妖魔的城堡,幽冷阴暗。
无数青油灯一盏盏点亮开去,宫殿里闪着惨青的光。
正中的虎皮交椅上,坐着突厥的颉利可汗咄?。
咄?的面前也放着一张地图,一张大唐的地图,长安被重重的圈了起来。咄?的手指停在长安以北的一个点上,微微发颤——离长安只有四十里的渭水便桥,竟然成了阻隔他一统天下的天堑。
那日他隔着渭水和李世民会盟,他真实的感觉到一种力,一种无所畏惧的天子之气,隐隐与他对峙。
好强的对手!自从与虬髯客醉后一别,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如此沉稳、冷锐而犀利的人,那些气质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融汇,成为帝王的风范。
咄?的目光冷冷扫过手下众将,他们一个个喜笑颜开,满是胜利的骄傲。三次入侵中原,全都带着无数的金银珠宝满载而归,对咄?来说虽然是失败,而在他们那里却是彻头彻尾的成功。
“什钵?!”咄?喊道。
“叔父!”左手的一个高胖的中年人转过身来,他正在和身边人夸耀着战场上的威风,两个嘴角上积了些白沫,厚厚的嘴唇还沾着一点吐沫星。他慌忙扭过头来,等着咄?示下。
“你好大的胆子!”咄?压抑着心头的愤怒:“我听说,你和李世民结为兄弟,可有此事?”
突利可汗吓了一挑,但还是很快镇定下来:“是!”
满殿的文武一下全都静了下来——每个人心里都想到了两个字:通敌。
咄?没想到他居然有胆子承认,冷哼道:“好风光啊!你和汉人皇帝拜了把子,置我们突厥于何地?”
什钵?自小就对这位叔父极是畏惧,但此刻却很不服气,躬身道:“侄儿并未以私废公。再说,叔父当年不是也和李靖称兄道弟的么?”
“放肆!”用力一拍桌子,咄?叱道。
“叔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什钵?抬起头来:“我大小也是个可汗,虽然只不过是叔父照顾族人的面子封的。叔父,我也有我的想法——咱们停战吧八五八书房。汉人和我们风俗不同,就算占领了他们的土地,大家也不想管理啊。咱们已经拿的够多了,大家都不想打仗了,就这些金银,能让咱们过好日子了……您不能总是为了自己的仇恨老是让我们去卖命啊,朵尔丹娜毕竟已经死了二十年了!”
“住口!朵尔丹娜也是你叫的!”咄?随手摘下皮鞭,没头没脑地抽了过去,什钵?的脸上顿时多了一道血痕。
一见咄?发怒,什钵?不敢再说,低下头去。
咄?提着马鞭,边抽边骂:“不成器的东西,一点也不想着居安思危!你这个畜生还没吃过汉人的苦吧?我告诉你,汉人全是猪狗,我们强大了,他们就称臣纳贡,但他们一旦强大,会把我们啃的骨头也不剩!汉人人口比我们多了十倍,财力比我们雄厚十倍,这一点点金银对他们来说算个屁啊?等他们缓过气来,你以为李世民还会让我们过好日子?”
“出去!”咄?怒吼:“全都给我滚!”
什钵?一点可汗的气度也没有,连忙倒退着下去,左右群臣也面如土色,纷纷退下。一直到离开大殿,才议论纷纷。
只有殿角的一个人影,恭敬而毫不畏惧的站着。
“你怎么不走?”咄?泄了口气。在突厥,叠罗施是唯一可以强硬地与他对话的人,或许因为他们本就有着同样的感情,有着别人所达不到的默契。
“阿爹——”比起什钵?,叠罗施显得极是文秀,倒和那个新登基的李世民有几分相似。他抬头道:“你这样失态,会失去民心的。你还记得么?当年爹娘大婚的时候,大家多么狂热的支持你,突厥人由衷的高兴和感激!什钵?说的话其实很有煽动性,大家都希望可以走向富强,不是战乱。您就没有发现——现在他们有多怕您?”
“不仅仅是怕我吧!”咄?自嘲地笑笑:“还恨我,是不是?叠罗施,你也是身经百战的男人,你说,如果我休战,李世民会不会动手?”
叠罗施不语了,在渭水桥北与李世民会盟时,他几乎被李世民的杀气压倒,那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微笑下藏着必杀的决心。“那么,父亲!上次那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要错过?我们为什么要在长安城外四十里退兵?”叠罗施激动了,作为一个军事将领,他知道,放弃机会通常就等于自杀。
咄?轻轻摸出一卷白绢,扔给叠罗施。
白绢上是四个大字,劲秀飘逸。
“达达敏尔。”
“达达敏尔,不是那个妹妹的名字么?”叠罗施惊叫:“不可能,妹妹不是胎死腹中了么?”
“这是李靖的字迹”,咄?站了起来,踱了几步:“达达敏尔这个名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李靖……他怎么会知道?”
叠罗施已经明白:“难道……李靖救你以前见过阿妈?他的意思是妹妹还活着?”
咄?似乎是在记忆中搜索片断,缓缓道:“境内连年灾荒,牲畜死伤无数。我们突厥历来容易分裂,我若不用强权压着,恐怕今天的统一早就瓦解了。薛延陀的酋长夷男处心积虑想着谋反,什钵?又不甘于屈居在我之下……我三十年来也不知道做了多少牺牲才换来今日的突厥,孩子,你明白么?”
叠罗施连忙点头:“孩儿明白……”
咄?狠狠将白绢一错,在手中变成了片片蝴蝶,怒道:“我简直不敢相信,错过了一次多好的机会!只是我女儿如果有一线希望活着,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轻举妄动!我何尝不知道这几乎不可能,但有个万一……你让我怎么去见朵尔丹娜?”
叠罗施拈起一片白绢的碎片,傻傻道:“妹妹还活着?我还有个妹妹?”
咄?似乎没听见他在说什么,自言自语道:“那些柳树若是没砍,恐怕有一抱粗了……”
咄?的担心是有远见的,一直到武则天时期,突厥第三次复国,成为一个一统东西、地跨万里的大帝国,疆域一直达到里海东岸。那样的一个强权政治,依然因为内乱而土崩瓦解。所谓祸起于萧墙之内,恐怕是不变的铁律吧。
公元六百二十七年,薛延陀、回纥、拔野古等属部脱离突厥的统治,突利可汗一意孤行,前往镇压,一败涂地。
咄?大为震怒,当年他即位之时,即使是阿达里和苏察的旧部,也早已认定了他是突厥唯一的可汗。但是还是有长老认为叠罗施身份不明,不适合王子的人选。为了平定众人,稳定军心,咄?才破例什钵?为可汗,并将半壁江山交给他。
但是,什钵?似乎继承了其父的遗风,军事上用兵不善,短于谋略;政治上怯懦自私,浅见薄识。终日只想着争权夺利,欲与咄?分庭抗礼,甚至取而代之。
平叛之事,咄?本已交给叠罗施,什钵?却阴森森地加上一句:“想不到我父子两代人,都只不过可汗的傀儡而已……”咄?无奈之下,加上此战胜算极大,索性令他出征。现如今,悔之莫及。
咄?本来要将什钵?斩首示众,被众人劝阻,只责打他五十军棍。而什钵?贵为可汗,哪里受得了这般耻辱,索性上表唐室,请求入朝。
这一来,天下大乱。北方诸部共同推举薛延陀酋长夷男为可汗。但咄?声威实在太响,夷男震于他的英名,不敢接受称号。李世民得闻,趁机下旨册封夷男为真珠毗伽可汗,夷男下定决心,遣使入贡,为唐属国。
自此,回纥、拔野古、阿跌、同罗、仆骨、?等部拥立薛延陀,自立为漠北大国。
六百二十九,突利可汗入朝。
李世民大喜,他见与突厥决战时机已成熟。下令分兵六路,李靖、李?蕖⒉裆堋⒗畹雷凇⑽佬⒔凇⒀ν虺沟攘?贝蠼?髀室宦罚?骋皇芾罹傅鞫戎富印
至此,战争一触即发。
(二)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唐。李白《长相思》
贞观九年。春。
年轻的唐皇伏在御花园的石桌上,面前是一张详尽的突厥地图。
“这个咄?,真是个厉害的人物啊!”李世民的朱笔在地图上找不到一处缺口,赞叹道。
“哈哈!原来陛下也有佩服的人物啊!”一个清脆的声音猝不及防地闯入他耳朵里。
“什么人?”李世民随手将朱笔当作袖箭甩了出去,朱笔上居然带着隐隐的风雷声。
“啄”的一声轻响,朱笔已经飞回,笔身上钉着一枝七寸长的短剑,晶莹如玉,青光流转。那朱笔才多粗?短剑竟分毫不差地插在笔管上,这一手准头也当真难得。
卫兵们一下全围了上来,大喊着“抓刺客”,将皇上护在中心。围墙上,一名黑衣蒙面的少女轻飘飘落下,手中握着一枝垂柳,显然是从御花园里刚刚摘下。
随着少女的身形,那枝垂柳幻起一圈长长的碧影,如春风拂过,侍卫们手中的刀剑纷纷被卷下。看着她如此放肆,李世民面带不悦,沉声道:“凌烟郡主,你如此惊驾,意欲何为啊?”
那少女被喝破身份,也不尴尬,连忙跪倒在地,口称万岁:“臣女雁青拜见皇上。”
李世民挥挥手,那些不知所措的侍卫们才赧颜退下。他转过头,似乎不知怎么发落这个女孩,没好气地问:“起来说话,你来这里做什么?”
“陛下恕罪!”雁青除下蒙面黑巾,露出一张年轻美丽而满带生命力的面孔,她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道:“皇上,雁青实在很想跟随父亲上阵杀敌,报效国家,所以出此下策,求万岁破格恩准。”
“胡闹!”李世民被她这种异想天开的做法气的不轻:“你一个姑娘家上什么战场?”
“万岁——”雁青急道:“雁青自小听说过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女子怎么就不能杀敌?我虽然顽劣,也知道国家兴亡是大过天的事情。雁青既然学了些功夫,就要为大唐效力,驱除胡虏!”
她这番话很有些感动了李世民,他上前一步,扶起她来。
雁青的目光里有了些犹豫,她鼓起勇气道:“而且,大夫说……我是活不过二十岁的。陛下,我不想就这么来一次人世就走,你让我去吧。雁过留声,也让我留下点纪念,好么?”
李世民无语,这个纯洁的象清晨露水一样的女孩子,是经过了怎样的考虑,才决定以这样一种壮烈的形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半生中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的人物,从七年前的第一次见面,这女孩儿就无忧无虑甚至有些放肆的大笑,那种大笑对他的刺激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常常在他面临最复杂的情形和最阴险的陷阱时肆无忌惮的响起……
“陛下!”雁青又一次跪倒:“雁青得蒙圣恩,加封为凌烟郡主,无论如何你要让我对得起这个封号啊!”
这女孩子确实长大了,多了些坚毅,也多了些勇气。
李世民伸手去扶她,感觉到她在手中一颤,却是坚定的不肯起来。李世民最后一次劝道:“你要为国立功,不一定要亲自去战场的……”
雁青低着头:“我很小的时候就读到过那些轰轰烈烈的战斗,就对大青山有了无尽的向往……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在召唤我,只觉得一想到草原就热血沸腾,不去那里看看,雁青死不瞑目!”
“好!”李世民终于让步:“不愧是将门虎女啊!你去告诉李靖,就说是我让你从军,但是记住不许称郡主,这于礼不合。”
雁青大喜,点头。
李世民又从腰带上解下一块玉佩,递给雁青,笑道:“这个给你,不勒石燕然,不许回来!”
雁青双手接过玉佩,只见正面刻着“世民”二字,反面是两行小篆:天佑麟儿,百厄俱辟。
这居然是李世民的长命佩玉,雁青感激万分,捧着玉佩,毕恭毕敬地谢恩。
“起来吧!”李世民看着她:“朕,等你立功回长安……”
雁青长身而起,向外走去。
那一刻,李世民忽然脑子闪电般掠过什么,叫道:“雁青,你多大了?”
“丙午年四月生的……我已经二十岁了!”雁青的声音带着哭腔,转身冲出了御花园。
“丙午年四月……”李世民的脸色变了,他的瞳孔忽然紧缩——丙午年四月,李靖杀向燕云于贺兰山下,这才是当时唐军得以平定天下的真正转机。
“咄?,向燕云……难得这个雁青是?”李世民想要喊住她,渭水桥上纳币求和的屈辱一幕又历历浮现在眼前。
终于,他看着雁青的背影消失在远方,他的脸上混合着失去珍宝的痛楚和胜利的喜悦,他喃喃道:“她若真的是向燕云的女儿,这一仗,我们倒真的赢定了……可是雁青,雁青,你再也回不来了……”
公元六百三十年,大唐历史上至关重要的一年。李世民加封李靖为定襄道行军总管,兵事节度全权交付,令他全力迎击突厥。
李靖的双鬓已染上了霜色,一路上,他愁眉不展。他的对手是对唐用兵三战全胜的一代天骄,面对他,李靖实在没有胜算。但是当时朝中诸将多败,他是唯一可以保持完军的一个,也没有他推辞的余地。好在身边多了个不知愁为何物的小丫头,一路行军说说笑笑,令他的烦恼顿时减轻了很多。
李靖也不知道她跟来是福是祸,但既然皇上以带了口谕,就容不得他违抗。只是——咄?看见她会怎么样呢?他应该会认出她的,认出她以后呢?咄?的女儿怎么会落在他手上?咄?……会怎么想?李靖有些不寒而栗,在贺兰山绝壁下,咄?那绝望的复仇的眼神,他没有一刻忘记过。
“爹爹,你说我这么出来,娘会不会想我?”
“爹爹,我们还要走多久啊?这马也太慢了!”
“爹爹,我听说突厥王子叠罗施一身好功夫,嘿嘿,我倒要和他较量较量。你说,我打得过他么?”
她一路喋喋不休,也不知有多少问题。
李靖延着最快的道路向前赶,这条路三十年前他也走过一遍,只不过那一次他躺在马车里。一直到今天他还是想不通,咄?是怎么用了六天就从洛阳赶到这里。
李靖扎下大营,他没有再向前走,向前走必然会激怒咄?。天色极好的时候,北眺可以看见阴山的轮廓,那是恶阳岭,他第一次见到朵尔丹娜的地方。
我又来了!李靖微带兴奋地想,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避难者,而是以征服者的身份。
月亮是那种淡金色,斜挂在天外,嘲弄般的看着那些背井离乡的将士们。
虽然已快要入夏,但阴山下的夜晚,依旧寒气逼人。连日的急行军让士卒们的面上纷纷失去了神采,好不容易熬到休息,一个个倒在火堆边,只想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念叨着家里的娇妻,盼着早早回家团聚。只是,一将功成,尚且枯骨盈山,这两国交兵,又有几个可以平安回去?
雁青粗粗挽着头发,端着一碗羊肉汤,小心翼翼送给父亲。
她的脚步在中军帐外顿住了,帐中传来了一阵极其低沉悲凉的笛声。那段曲子父母都曾吹过,但每次都是一见到她就中止了,说是小孩子家不适宜听这种曲子,杀伐之气太重,悲则伤身云云。今天好不容易碰到这个机会,雁青立即凝神屏气地谛听。
她痴痴地立在门外,心神为之一夺,不知不觉,手足已是冰凉。曲中竟隐隐有香魂归去,化为血碧的哀绝。听着听着,不禁哀从中来,雁青手一抖,那碗羊肉汤摔在地上,流了一地。
帐中的笛音随即一停,雁青手扶门前旗斗,胸口象挨了一记闷棍,当即张口呕出一口血来。
她从小到大别说吐血,连受伤流血也是未曾有过。虽说一直怀着对死亡的深深恐惧,但“死亡”究竟是什么东西,对她这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也太遥远,直到看见这口血,才吓得眼泪扑朔朔流了下来。
李靖慌忙奔出,扶住她身子,喂下一颗“冰魄护心丹”,埋怨道:“这丫头,不让你来,你硬是要跟了来,这可怎么好?”
“爹爹……”,雁青为自己的软弱羞惭不已,抬头道:“孩儿不会再这样了,再也不敢这样了……”
李靖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儿,她越来越像“那个人”了,特别是清澈的眸子,薄而丰润的双唇,简直就是“那个人”的翻版。只是她的眼睛还不像“那个人”一样的冷峻犀利,但每次对视,已经足够让李靖心中莫名升起一种歉疚和……恐惧。
凭着一个军事领袖的直觉,李靖早就知道她是一张王牌,但是二十年的朝夕相处,无数声清脆甜润的“爹爹”,他又怎么能够接受她只是一张“牌”?
“雁青,我的好女儿。”抚摸着雁青的秀发,李靖坚定的说道。
“爹”,雁青笑了,迎着父亲慈爱的目光,撒娇道:“你可不可以教我刚才那个曲子?”
“你……要学《哀郢》?”李靖一震。
“啊,原来是叫《哀郢》的吗?”雁青歪着头:“那首曲子我听你和娘吹过很多遍了,今天还是第一次听全。我觉得它真的很熟悉,就好像原来听过很多遍一样……爹爹,你知道吗?我觉得它不像《哀郢》,倒应该换个名字,叫《落日》。”
李靖的手像是放在了烧红的烙铁上,电一般的缩回了,他象看见个活鬼一样,惊骇地大叫:“你……说什么?”
“我只是随便说说啊……”雁青也被父亲吓了一挑,父亲一直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领袖人物,雁青从小到大从没有看见他如此失态过。她小心地摇了摇李靖的衣裳:“爹爹,你怎么了?”
李靖强迫自己狂跳的心平静下来,但刚才坚定的念头在刹那间动摇了。她是“那个人”的女儿,她的骨子里流的是“那个人”的血而非他李靖的,那个……不可思议的女人,那双至死依然冰冷深邃的眼睛。
“雁青”,李靖艰难甚至艰涩的喊:“来,爹爹有话要对你说。”
雁青懂事地点点头,跟着父亲走入中军帐里。
帅帐里只是横挂着一柄宝剑,是圣上亲赐的“龙渊”。书案上放着一卷《春秋公羊传》,正翻到“庄公十三年,公会齐侯盟于柯”那一段。
“要盟可犯,而桓公不欺,曹子可仇,而桓公不怨,桓公之信,著乎天下,自柯之盟始焉。”雁青念了几句,奇道:“爹爹,这一句有什么奇怪的?你在上面划了这么多道道。”
李靖拈须不答,雁青拍手大笑道:“我明白了,曹沫以臣劫君,桓公都不生他气,所以信誉卓于天下。世民……啊不,万岁他也是一代贤君,爹爹是不是也有什么打算,来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李靖暗暗点头,道:“虽不中亦不远矣。雁青,你真是将门虎女啊!来,来,爹爹有一事相求。”
雁青得意一笑,连忙正襟危坐。李靖考虑了一下如何措词,缓缓道:“雁青,你记得爹爹讲过的貂禅的故事么?”
“貂禅?记得……”雁青脑子转的极快,“啊哟”叫道:“爹爹,你要把女儿献给咄?那个野人?”
“不是献给他”,李靖的目光有些闪烁:“你若不愿意,爹爹绝不勉强你。明日你以唐使的身份上恶阳岭求见咄?,爹爹给你三千兵马,你便宜行事。”
“什么便宜行事?”雁青不解道:“是让我杀了那个酋首嘛?请爹爹明示。”
李靖摇头:“雁青啊,你刚才不是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既然让你便宜行事,你看着办吧。”
雁青糊里糊涂地接令,走出大帐。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第一次奉命行事就遇到一道这么不清不楚的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