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就地一滚,身形在无数马蹄间穿过,已经跃上了慕云山的马背,慕云山大惊:“你干什么?”
苏旷嘿嘿一笑,附耳道:“反正再打半个时辰咱们一起见阎王,不如现在先弄死你,我还能带几个兄弟回去。”
慕云山一惊,这才从杀戮中缓过神,回头一望,尸横遍野,马不得行,五千精兵竟然剩下不到两千,死伤已经惨重之极。
“还不快退!”苏旷一伸手接住了远处一枝利箭,慕云山恍然大悟,吼道:“走——”
只是他还没拨转马头,苏旷已经拉住缰绳,打马向西南奔去。眼看着这个卑微的小人物随手夺了自己的军权,慕云山眼里的厌恶之色越来越重,只是苏旷未曾看见而已……
跑在队伍最末的士卒不断被射中,击倒,长长的队列一路丢下尸体,但距离丝毫没有拉开。这一通大战,北国军的人数至少在五倍以上,而单兵作战力竟然不下于北庭军。
“这是哪一支人马?”苏旷忍不住问道。
慕云山头也不回:“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北国的奸细。”
苏旷几乎想要一头从马背栽下来,他决定回去之后就向楚天河建议,三十岁以下的,来塞北五年以内的,没有家小的,长相俊美的将官不宜带兵。
北庭军如一条迅速游走的长蛇,最后的士兵惊惶失措地躲避着箭矢,又竭力跟上部队的行进,好像长蛇的尾巴用力拍打地面,左右急速摆动,躲避身后另一条巨龙的追杀。
北国军前锋之中忽然一骑人马闪电一般出袭,手里的长刀过处,仓皇逃命的士兵纷纷斩为两截,下身几乎还向前跑了几步。
一击之后,北国军大部跟上,那一票人马当即隐没,如巨龙口中的霹雳,烧灼着长蛇的尾部。
苏旷一惊,他只恨自己是一个小小捕快,久居京师,根本连北国军的番号将帅也不认得。但是如此追击,恐怕千余人的队伍没多久就要被斩尽杀绝,那样的话,还不如留在原地决一死战的好。
而这位慕小将军……貌似丝毫不考虑有关断后的问题。
苏旷忍不住心中一动,如果,如果并肩作战的是凤曦和,就不至于这般无力挨打了吧?
他心念已绝,双臂一展,从慕云山马上高高跃起,也不落地,就踏着北庭军的人头,逆大军狂奔之势,向后急速掠去——这八步赶蝉的轻功,在江湖上也算稀松平常,但是到了战场上,竟有了飞龙在天一般的气势。
“咄!”苏旷一声怒喝,正和第二次闪速出击的骑兵小队正面相迎。
北国军与北庭军本来就在比拼着速度,而北国军内奇兵突起,竟是急速之中又出急速,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料到,北庭军里还有一个人,一个更快,更强的人。苏旷双手各自夺过一柄斩马大刀,右手刀上下翻飞,抵住来驰之势,左手刀却矫若游龙,一刀一刀尽向马腿招呼,这支小队本来就是精兵里的精兵,胯下的战马更是万里挑一的良驹,一刀砍断马腿当即扑下,身后的战马收势不住,有的当即从人身马身上倾轧过去,有的一撞之下也倒成一团。
两军相接,单枪匹马几乎根本发挥不出任何作用,但是北国军出此奇计,以快打快,以少袭多,却正好给了苏旷可乘之机。
苏旷向前走了十步,仅仅是十步,这已经是他的极限——只是他每一步走出,必然有两匹骏马倒下,连同马背上的骑士。十丈突进,足以令这个百余人的小分队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
当然,如果再向前的话……万劫不复的就不只是那个小分队了。
苏旷从来自命是聪明人,难得做了一次傻事,无论如何,不能一傻再傻下去。十步之后,他转身就跑,一个横掠,身形已在乱军之外。
只是他足尖刚一落地,脑后金刃劈风之声也已袭来。
“不自量力!”苏旷一声暴喝,人已拔地而起,这一飞冲天,足有三丈,借着下坠之势,他猛地一个转身,已经闪到那四名黑甲大将之后,手中血光一闪,随即隐没,踢下一人尸首,落在马上,疾驰追赶大军而去。
后队跟上的骑兵几乎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四员大将的绛青披风上,慢慢渗出伤口的血迹,隐隐竟是四个草书,识得中国文字的人忍不住脱口而出——
中原苏旷!
骑兵之后,就是中军大队,主帅见自己四名亲兵卫士竟然转眼横尸,一时大怒。只是他刚刚举起刀来,一枝弩箭竟破空而至,没入马头。那主帅也非俗手,立即跃离马尸,跳上身后一骑战马。
他愕然片刻,但很快就挥手下令——“大军停止追击,后撤!”
马首的弩箭上,赫然标着一个“五”字。
死神之翼渐渐收拢,随即回头,只是那主帅犹自惊疑未定地看着远方——那明明不是凤曦和,但中国还有什么人,射得出这样的劲弩?
三十丈外,一骑火红的骏马当风而立,马背上一个红衫的影子冷冷旁观,看上去竟然是个女人。
龙晴。
同样是看见龙晴,苏旷心情不由大好,甚至还有点小小遗憾:“哎呀哎呀,没想到行军杀敌这么威风这么彪悍,早知道的话就不做见鬼的捕快……啧啧啧啧,真是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啊。”
慕云山和龙晴一起黑下脸,都觉得苏旷在讽刺自己。
苏旷自觉失言,吐了吐舌头:“没想到凤五那个小子这么有名,连北国军都卖他面子。”
一个声音冷冷插话:“我只不过和北国军有过约定,两不相帮而已。”凤曦和的宽袍大袖出现在龙晴身后,脸上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他几乎遏制着自己不去看慕云山,生怕多看一眼就动了杀机。
慕云山已经抬头大声叫道:“大胆!逆贼竟敢私下——”
苏旷再也顾不得形象,飞奔过去捂慕云山的嘴,但是已经来不及,凤曦和冰冷的眼睛已经在他脸上一转:“他是你表哥?”
苏旷硬着头皮:“是——”
慕云山回头怒道:“谁是你表哥?”
凤曦和还是看都不看慕云山一眼,只对着苏旷道:“你最好奉劝令兄闭嘴,不然……”
慕云山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蔑视,已经按剑怒道:“不然怎么样?”
凤曦和的眼睛终于转到他脸上,慕云山只是对视片刻,竟然不知不觉打了个寒战,凤曦和缓缓道:“不然,我就叫你闭嘴。”他回过头,轻轻拉着龙晴的手,转身便要离开。
“慢着……”苏旷连忙抢到慕云山面前,生怕这位大爷一时又说出什么话来,当场上演血溅五步的惨剧,对着凤曦和挤出一个难看之极的笑容:“凤曦和,北国军不会走得太远,你,你容我们兄弟们避一时之难,苏某感激不尽。”
凤曦和云淡风清:“哦?”
风水轮流转的道理苏旷明白,只得陪笑:“五爷。”心里却不知骂了多少遍小人得志,昔日的要犯如此耀武扬威,是可忍孰不可忍。
凤曦和点了点头:“叫他们放下兵器,跟我走。”
说罢,携着龙晴头也不回地离去。
慕云山本来就气得脸色发白,听了凤曦和的话更是气到脸色发黑,怒道:“本将军宁可一死,也不受这等折辱。”
算准凤曦和绝不会听见自己的对话,苏旷这才急道:“大少爷,你宁可一死,难不成这千把个兄弟也要死在这儿不成?”
慕云山两眼望天:“身为戍边将士,为国尽忠本来就是应该的。”
苏旷回头望去,只见这一路急驰,几乎人人身上带伤,丢盔弃甲,灰头土脸,惨不忍睹,他越看越来气,按捺不住振臂一呼:“兄弟们,想要命的跟我走——”说着,自己向凤曦和消失的方向走了过去。
一阵微风拂过,空气中还带着青草和湖水的气息,千余人竟然安静如死寂,没有一个人动一步,甚至连犹豫的神情也看不见——苏旷忽然一阵眩晕,楚天河究竟是怎么带的兵?怎么能练出这样的北庭军来?
这种安静,几乎可以用悲壮来形容,即使是愚蠢的悲壮。
慕云山一脸轻蔑:“你若贪生怕死,自己去就是了。”
苏旷一声长叹,轻轻在慕云山耳边说了四个字:“假道伐虢。”
慕云山的眼睛亮了起来,只是并没有考虑眼下的形式,究竟谁才是虢国。他挥手道:“诸军听令——所谓敌胁以从,我假以势,先跟我走,等到——”苏旷用力拉着他的衣角,慕云山才想起奇兵妙计不宜大声宣布,咳嗽一声道:“放下兵器,走。”
一阵哐啷响动,刀枪剑戟落了一地,苏旷心中也是打鼓,两百多人死在北庭军手下,以凤曦和的性子,此仇必报,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偏偏就是相信,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凤五爷不会趁人之危,尤其是,不会趁自己之危。
反正留在凤五势力之外,也必然会被北国军歼灭,不如赌上一把。
此处已经接近达里湖,地势渐渐高涨,十余个土城围拢如扇,渐成守势,依照纵横的水道筑成壕沟,就连慕云山也不得不承认,凤曦和的确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五爷……五爷……”一骑飞至,正是萧爽,他下马行礼:“五爷,我奉令去打扫战场,兄弟们已经把兵刃收拢带回来了,还有一个、一个,嘿嘿。”他看见凤曦和身边的龙晴,眨了眨眼睛,贼笑着退下:“属下把她放在那边帐篷里了,请五爷示下。”
这种嘿嘿,是男人心照不宣的笑声,龙晴的眼睛已经瞪了起来:“凤曦和,你敢再犯老毛病!”
凤曦和一脸无辜:“我只是去审问而已,晴儿你若不放心,就一起来便是。”
龙晴一撇嘴:“谁希罕!”
凤曦和一笑,向帐篷走去,苏旷瞧见,心念一动,也追了过去:“五爷,你要是不方便,不如……那个我可以代劳,嘻嘻。”他这个“代劳”说的又轻又软,是个男人就会明白。
凤曦和哼了一声,继续向前走。
苏旷搓搓手,腆着脸皮跟了上去:“你反正有了龙姑娘了,何必看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
凤曦和终于哈哈笑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二人一起走进了小小的帐篷。
帐篷里铺了张地毯,毯子上坐着两个双手被反绑的北国女人,一个衣着华丽高贵,一眼看过去,非富即贵。另一个穿着侍女的衣裳,一脸惊恐。
凤曦和已经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女人几乎吓得昏倒过去,强撑着问:“你们……又是什么人?”
凤曦和冷笑一声,捏住她的下巴:“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说!”
苏旷已经凑了上去:“五爷,嘿嘿,审女人不是这样审的,要这样——”
门帘一挑,龙晴已经钻了进来,凤曦和一阵尴尬,连忙松开手。
哪知龙晴也笑眯眯地搓着手:“嘿嘿,要这样审,是不是?”说着,已经凑上前,轻轻伸手去解那女人的衣带。苏旷还只不过做势吓唬吓唬人,她已经动起手来。
那个女人看见一个脸如冰霜的男人,一个满脸淫笑的男人,已经吓得半死,没想到进来一个女人,竟然看上去更可怕。她尖叫一声,结结巴巴地用不大标准的中国话说:“住手!住手!我是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你敢碰我,叫你们是无丈身之地。”
“是无丈身之地?真是好威风啊……”凤曦和歪着头笑笑,“我说今天喜鹊怎么喳喳直叫,原来抓了个公主——苏旷,你这么想审,就交给你吧,那个公主咱们不敢动,另外一个不见得也是公主,你给我问个名堂出来——晴儿你又胡闹,快走快走!”
他生怕龙晴做土匪做得太入戏,连忙拖了她离开,帐篷里便只有苏旷一个人。
苏旷一阵尴尬,他本来只是想跟着凤曦和探听点消息,哪知凤曦和使坏,把一个烂摊子就这么交给他。他当然没有真的去“审问”的意思,他既不想被楚天河军法处置了,也没兴趣做北国大君的女婿。
只是……如果这个女人真的是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说不定倒是手里的一张王牌——只是这张牌,凤曦和又怎么肯送给北庭军?
两个女人都一脸戒备森严的样子,似乎认准他就是采花的大淫贼。
苏旷无奈笑笑,公主的千金之躯他自然不敢碰,就向那个侍女走了过去,伸手解开她身上的绳子。
两个女人立即此起彼伏的尖叫起来:
“你不许碰我——”
“你不许碰她——”
女人尖利的叫声真的可以杀人,苏旷忍不住火气大涨,忽然有点理解勒土匪们的心态——我这还没打算干什么呢,一个个叫成这样,搞得我接下去什么都不做的话何其没有面子!
只可惜有面子的事情连凤曦和都不敢做,他一个小小捕快,还是奉公守法来得好些,解开了那女子的绑缚,他向后退了一步,微笑——只是微笑立即就凝固在脸上。
那个侍女的嘴角流出一丝黑血来,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已经死了。
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立即尖叫着大哭起来。
龙晴一把撩开帐子,大声道:“苏旷,你真敢——”但是她顿时也惊呆。
苏旷脸色一片铁青,默默转身,离开了帐篷。
龙晴已经追出来:“苏旷,你个畜生,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苏旷忍不住怒吼,但是声音却软了下去:“我应该先解释的……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在喃喃自语,满是自责和后悔。
凤曦和已经匆匆进帐查看一番,正好走出,怒道:“人是你弄死的,冲着晴儿吼什么。”
苏旷一怔,但一个字也没有分辨。
他和所有的中原人一样痛恨北国军,但是……他并没有为难一个乱军中的女人的意思。
他们在江湖上打滚太久,忽略了一个弱女人对于战争的恐惧。
凤曦和先缓下口起来:“罢了,只是个侍女而已。”
苏旷吼道:“侍女也是人,和公主有什么不一样?”
凤曦和脸色一沉:“那你要我怎么说?说你大错已成,最好一死谢罪?”
苏旷的拳头渐渐握紧,又渐渐松开,一声长叹:“和你们这种土匪,根本没话说。”
“是是是,苏大人。”凤曦和冷笑:“我知道你慷慨激昂,能言善辩,现在就烦劳你送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回去,顺便摆平这件事,如何?”
“我?”苏旷一愣。
“当然是你,难不成还是我?”凤曦和回头吩咐:“来啊,给这位苏大人准备一辆马车。”
苏旷低声:“你不怕我把公主带回北庭军?”
凤曦和冷冷:“你愿意惹这个麻烦,我当然不介意。”
“好。”苏旷走了几步,又转身:“这里的兄弟,烦你照应。”
凤曦和点头:“我并没有落井下石的雅兴。”
凤曦和坚持要把侍女的尸首一并送回去,那公主只哭得花容失色,无论别人问什么,都只管哭,一个字也不说。
“你叫什么名字?”苏旷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一愣,继续大放哀声,哭得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你这样回去,他们会不会杀了你?”苏旷也不回头,只管打马。
公主停住哭泣:“你……你说什么?”
苏旷回头:“我是说,公主殿下已经死了,你有什么打算?”
那个“公主”的脸色顿时惨白:“你……你怎么知道?”
苏旷心情不好,抬起头上下打量了那女人一眼——从头到脚都是破绽,她根本就在侮辱自己的专业素养好不好?
那女人明明吓得浑身都在哆嗦,嘴里还是忍不住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苏旷叹了口气:“女人的好奇心都是这么强的么?”他挥手,马车停了下来:“你走吧,你回去的话,他们必定要拿你问罪。”
“你是好人。”那女人忽然说:“我第一次听别人说,公主和侍女没什么不一样的。谢谢你,我叫帕尔梅。”她哭——并不是因为怕苏旷,而是怕回家。
帕尔梅一步步远去,苏旷跳下车,随地掘了一个大坑,把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的尸体放了进去,这毒药昂贵而稀缺,他不信北国人会如此在乎一个侍女的贞操。
而凤曦和……想必也早就看出来了吧?否则何必把这个烫山芋丢给他?活着的公主是王牌,死去的公主,却仅仅是灾难而已。
掩上浮土,洒下细砂,连乱草都回复如常——没有人会发现地下有什么不同,王侯贵胄,也不过是草原荒地下一堆枯骨。
“等一等!”刚刚跑开的帕尔梅又跑了回来,似乎下定了决心:“我们大君快要死了,扎疆缅元帅——也就是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的丈夫,一直在和王子殿下争夺王位,所以这次才出重兵要扫除北庭军,他们都说,只要除掉北庭军这根钉子,黄河以北就已经是我们的土地了。”
苏旷冷冷道:“痴人说梦!”
帕尔梅的脸通红:“我只能说这么多……你,苏,你保重。”
苏旷笑了——她不知道说得已经足够多,多到足以扭转战局的地步。
苏旷又一次掘开土,翻出几件公主的随身饰物,细细在地上做了个难以觉察的标志,解开马车的套轭,跃上马背,纵身返回。
凤曦和啊凤曦和,这回你还想坐收渔利?苏旷冷笑着——做梦!
他的心情忽然一片大好,只觉得马儿跑得也轻快了许多,一个时辰之后,就回到了土城的入口处——
只是,那已经变成了鲜血之城!
苏旷按住胃部,几乎要呕吐起来,这是他捕快生涯中永远难以醒来的噩梦——暗红色的土墙昭示着刚刚屠杀的惨烈——土城之上,长长的一排人头几乎看不到边界,正中就是那个俊美轻狂的少年将军慕云山,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活不肯瞑目。
12、有女初长成
十一声
谁家有女初长成
唇枪舌剑战昏昏
江南记否
龙井香醇
剑胆琴心玉为魂
铁敖微笑:“不必太内疚,一个人若是因为自己看错一次人就痛苦,多半只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眼光太有自信了。”
铁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又说:“旷儿,你要知道,你现在只是为自己的失算懊恼,但你若真的把一个人当成朋友,最好学着从他的角度想想事情。不要让情绪左右你的眼睛,或者真相未必是你想象里的不堪。”
那种初次在阳光下展开生命的美丽,令每一个旁观者都为之赞叹不已。
没有人,刚才还人来人往得热闹非凡,但一转眼连一匹马也没有留下,只剩下无数具尸首。
苏旷按住胃部,忽然觉得浑身都在痛,痛得他弯下腰去,蜷缩起来,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活埋了,恨不得上天一个霹雳把一切结束了,恨不得从来没有出生过,看见这一切。
那种痛苦叫做背叛,那种痛苦可以摧毁人的一切。
苏旷想要冷笑,对着苍天冷笑,对着一千个还在滴血的人头冷笑,对着自己冷笑——你凭什么相信凤曦和?
他一手设计的圈套,他一步步把凤曦和逼入死地,他一直到投奔凤曦和的时候还没有放弃缉拿他归案——但是他居然相信凤曦和,居然把一千多个兄弟的命交到他手里,居然愚蠢到认为他会不顾及自己的利益保护他们。
苏旷狠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这就是他自以为是的判断和直觉。
这一切,北庭军中无人知晓,可是他如何面对自己的灵魂和良心?
他想哭,但是眼里没有泪,只有火,复仇的火。
良久,身后一个声音传来——“旷儿。”
“师父!”苏旷回头奔了过去,铁敖一手牵着匹战马,眼里满是怜悯和慈爱。
长大后的这些年,苏旷一直害怕师父,甚至想过逃离,但此刻,他忽然想扑进师父怀里,像小时候受了惊惧一样。苏旷哽咽道:“师父……我错了,我错了,我该死啊!”
铁敖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旷儿,你没错,更不用说该死。”
苏旷摇头:“我看错了凤曦和,也、也看错了自己。”
铁敖微笑:“不必太内疚,一个人若是因为自己看错一次人就痛苦,多半只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眼光太有自信了。”
苏旷的眼里闪着绝望,前所未有的绝望,铁敖只觉得悲哀,这样的绝望和伤害,在自己眼里闪过多少次呢?冷面铁敖,曾几何时,也是个阳光灿烂的少年?
苏旷抬起头:“可是师父,大错铸成,你杀了我吧,我没脸回去见楚元帅。”
铁敖摇头:“为师再说一遍,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苏旷猛地张大眼睛:“是我带着慕将军来这里的,是我劝他放下兵器的,是我,我杀了他们——”
铁敖叹了口气:“旷儿,你知道么?你们五千人牵制了扎疆缅元帅的三万精兵,那三万精兵本来是冲着北庭军去的,若不是你们,楚将军现在已经危急万分。你误打误撞地乱跑,却给北庭军赢了足足三个时辰,适才黄冈梁下,楚将军一举抢了先机,大获全胜。”
苏旷摇头:“错就是错。”
铁敖知道这个徒儿正在最犹豫无助的关头,只要一句话,就能将他拉回正道——但是,所谓的正道,他自己也并不自信。铁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又说:“旷儿,你要知道,你现在只是为自己的失算懊恼,但你若真的把一个人当成朋友,最好学着从他的角度想想事情。不要让情绪左右你的眼睛,或者真相未必是你想象里的不堪。”
苏旷抬起头,盯着师父,眼中满是渴望。
铁敖叹了口气:“你想过没有,凤曦和若是蓄意报仇,何必匆匆撤离此处?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些土城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筑成——”苏旷的眼睛忽然一亮,不自觉地抓紧了师父的衣襟,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铁敖一字字选择着措辞,“我想,事发或许有因……”
“是……是。”苏旷连声音都在发抖。
铁敖冷下脸:“不过旷儿,你更要明白,无论如何这些人毕竟是凤曦和所杀,我们一定要取他的性命,知道么?”
“徒儿知道,徒儿知道。”苏旷连连道,但是眼里还是有掩饰不住的狂喜和激动。
“走吧……”铁敖叹了口气,“跟我回去,和将军复命。”
“是。”苏旷点头,又问:“那……这些,这些兄弟呢?”
铁敖摇了摇头:“将军难免阵前亡,慕公子的人头带回去交给将军发落,其他……放把火烧了吧,唉。”
即便不愿,但如此战局,也没有其他法子。
尸首,散乱的帐篷,干草……火烧得很快,转眼间黑烟冲天,夹杂着难以入鼻的尸臭。铁敖和苏旷扔下最后一个火把,一前一后地默然离去。
忽地,苏旷道:“师父,多谢你。”
那是对人性的一点希望……和,感激。
苏旷离去后不过半个时辰,红袍马便急驰而来,龙晴一跳下来就掩着鼻子跳脚:“糟了糟了,他一定是已经回来过了,唉!”
女孩儿家对臭气更是敏感,龙晴无奈之下只好纵马返回,却是直奔红山。
“哼。”躺在长椅上的凤曦和抚着胸口,口气虽然凶狠,但极是微弱:“你就这么放不下那小子?”
龙晴上前几步,嗔道:“你伤成这个样子,就不能少动些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