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真的能见到活生生的千手观音。他的眼睛几乎不受控制地盯向那些女孩,那些多出来的手臂看起来那么鲜活——有的肤色偏暗,肌肉结实,那手的主人应该在家中的小院就着井水洗衣劳作;有的十指修长,纤嫩如葱,那手的主人好像应该弹弹琴,吟吟诗,逗逗鹦哥;有的指甲涂着鲜艳的凤仙花汁,那样的手臂,应该在某一个月色醉人的夜晚,萦绕在情人颈间……可是,这么多手臂如何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那些本应承欢膝下的女儿们呢?那些邻家少年心仪的青梅竹马呢?她们去了哪儿?
苏旷知道自己不应该愤怒,但他本来就不是定力极强的人,此刻他的胸膛更几乎被怒火填壅,迫不及待地想要出手,甚至想要杀人——想要杀了那个幕后的、一手筹划了这一切的恶魔。
“观音千手千眼,普渡众生,尔等邪魔歪道,还不速速束手就擒?”甬道尽头的光源处,昔日骑白驼的少女也端坐在七彩莲台之上,莲台缓缓移了过来。
沈南枝捏了捏苏旷的手,斩钉截铁:“我陪你打。”
他们都已经一触即发。
少女话音一落,甬道两边观音扮相的女子们已经一起扬起手,纷纷扬扬五彩花瓣洒遍甬道,少女大喝:“冷师姐,你私带外人惊扰观音法驾,还不动手?”
苏旷还没来得及回头去问冷箜篌,眼角的余光扫到她袍袖一挥,只觉得脚下的大地已经塌陷,整个人也随之落了下去。
沈南枝紧随其后跌落了下来。
苏旷已经来不及再做反应,劈手抽出衣襟中沈东篱的剑,抖手全力一刺,赫然入石三分,他头下脚上左脚勾住剑柄,右手一捞,已经拉住沈南枝,此时头顶的地面又已关闭,只有几朵花瓣,依然悠悠飘落下来,苏旷虽然不知那是什么东西,但是这里落下的花瓣,总不会是易于相处的东西。宝剑入石本就不深,何况挂了两个人的重量,苏旷不敢轻易躲闪,只鼓足一口真气,将花瓣吹向两边去。
沈南枝大惊失色:“苏旷,吹不得!”
只是说时已晚,苏旷的左手终究是废了,哪里还有闪躲余地?他右手猛力一提,将沈南枝提上,右臂一环抱在怀中,那五彩落花被真气鼓动,噼噼啪啪爆裂开来,苏旷只觉得后背一阵剧痛,也不知是什么已经刺入体内。
“苏旷!”沈南枝大叫,这里也不知什么地方,回音大得惊人,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苏旷吸了口气:“南枝……你实在是太重了……嘶——受伤没有?这鬼地方真是邪气!”
沈南枝伸手摸了摸石壁,滑腻腻全是青苔,丝毫不能着力,想必此处还有水源,不然怎么会有如此之大的湿气?她接着伸手摸了摸苏旷的背部,触手湿漉漉一片,血腥气十足,想是花瓣之中藏有炸药,不知喂毒了没有。
“放开我!”沈南枝微微挣了挣。
苏旷一急:“南枝,不许轻举妄动,我们一定出得去。”
沈南枝啐了一口:“我呸,玩机关的祖宗在这里,我们当然出得去!”
黑暗之中也不知苏旷脸红没有,只依言放开手,沈南枝展开壁虎游墙,向头顶石门摸去。
“这里的机关实在精巧,当真是不在我师父之下,好在千手观音人手不太充足,门枢就这么露在外面,我们还有机会——苏旷!”沈南枝急急将一根皮绳挂上铜枢,将自己匆匆固定,伸手去拉苏旷,发觉他昏昏沉沉,浑身一片滚烫,只是右手死死握住剑柄,人悬在半空,随时就要掉下无底的深渊去。
沈南枝拉过苏旷,摸出一小瓶药水,涂在青苔上,拔剑一击,火星闪处,石壁上燃起阵幽绿色的火焰,火光映照下,只见苏旷牙关紧咬,脸色已是惨白。
二人就这么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在空中悠悠晃晃,沈南枝撕开苏旷背后衣裳,倒抽了口冷气——五彩落花之中,明明藏着蚀筋断脉的剧毒药物,但苏旷衣上不知何时洒了层白霜,药粉大半未能伤及,只是**中炸药还是打得他背后血肉模糊,几粒铁砂嵌在伤口中,白霜正缓缓褪色,逐渐便要毒发。
知道毒物,沈南枝放下一半心来,先取出几丸解毒药捏碎洒在创口之上,又摸出把小小银刀,将肌肉中带毒铁砂一粒粒剜了出来。
“呃——”苏旷一声惨叫。
“忍着点!谁叫你没事乱吹——”沈南枝其实极为感动,苏旷当时若不是为了护住她,也不至于此,但嘴里还是气势汹汹。
一粒铁砂子嵌在骨缝之内,极深,沈南枝咬牙,用力一剜,苏旷“啊”的一声喊,声音极是低沉:“晴儿……”
沈南枝的泪水,在眼眶里微微转了转,凌空落了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滴答水声。
我们……原是一样的人。
“白痴苏旷,醒醒!”沈南枝喂下几丸药,忍心催道:“睡不得——你也不瞧瞧这是什么时候。”
毒性极烈,但去得也快,苏旷咝咝连抽几口凉气,迷迷糊糊:“南枝……这是什么地方?”
沈南枝想了想:“千手观音的石窟似乎在佛窟之下,我们又在千手观音的老巢下面,若是没有猜错,我们脚下就是大泉河的暗流,如果沿着暗流向外走,应该可以出去。”
苏旷一口否决:“她们既然知道我们来了,沈兄必然有危险,退不得。”
沈南枝点点头:“沿着铜枢向里,应该可以到千手观音老巢的所在,苏旷,你还成么?”
苏旷活动了下双臂:“皮肉伤,不碍事。”
沈南枝呸了一记,切,皮肉伤,姑奶奶晚出手一会儿,你小子就成脓水了。
苏旷无可奈何之极,他的所长,在奔日腿法及身法,十八般兵刃也算马马虎虎精通,但是这里纯粹依靠双臂,少了一只手的弊端显露无疑,也只能马马虎虎,唯沈南枝马首是瞻。
二人沿着石门的铜枢缓缓向里挪去,流水的潺潺声越来越大,水气清新,和外面的大漠莽苍竟成天壤之别。
不知前行多久,二人的脚尖居然触到了流水,沈南枝连忙取了银针试探,确定流水无毒,才放开皮绳,又向前摸去。
“奇怪……这千手观音的机关手法,和我师父居然一模一样。”沈南枝喃喃。
苏旷道:“会不会是令师姐?”
“不会”,沈南枝断然否认:“我师父机关用毒双术并绝天下,我和师姐各得其一……说实话,象这里的机关,咳咳,本来天下只应该有姑娘我才设计得出来。”
她又从百宝囊中摸出个奇怪小锥,回头正色道:“苏旷,万一……我是说万一,你告诉哥哥,其实我一直明白的,只是他不肯说,我也不说就是了。”
苏旷仰头一笑:“看来我倒是枉做小人了。”
沈南枝迟迟不肯将铜锥推进枢纽:“你?”
苏旷点头:“嗯,我猜得到。”
如果沈东篱和沈南枝当真不是亲兄妹,又何必拖到今天,只顾暧昧,不肯成亲?
如果沈东篱不是绝望之极,又何必沦为杀手,日日在风口浪尖过这九死一生的日子?
我之所爱,求之不得,苏旷实在太明白个中滋味。
沈南枝笑笑:“你知道,做妹子的总是崇拜大哥,更何况我们相依为命了这么些年……那还是很小的时候,应该也不过十三四岁,哥哥随口说了这个谎,只是这么些年,他以为我当真了,我……也确实当真了。”
苏旷不知道如何回答。
沈南枝伸手抹了抹泪:“哥哥又想撮合我们,又舍不得我,你以为我是瞎子,看不出来?只是哥哥不知道,这些年,我已经慢慢想明白,情之一物确实令人生死相许,但也未必离了就不成,姑奶奶我活了大半辈子,总折腾那一件事,也倦了。”
苏旷被她说得心念一动,叹道:“这番话,你一定要亲口告诉东篱兄。”
沈南枝道:“废话!花花世界何其美好,你以为我想死在这儿?不过……那老怪物的机关歹毒得很,我也不知道这么一转,结果是什么,苏旷,你有没有什么后事,要交代给你的梦里情人?”
苏旷扭捏着挤了挤眼睛:“唔,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告诉晴儿,我还是清清白白的身子——”
沈南枝哈哈大笑,苏旷也掌不住,大笑起来。
江湖儿女,讲究个快意恩仇,不羁放纵,至于缠绵悱恻生死纠葛,那是才子佳人才喜欢玩的游戏。
只是,一个阴冷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了出来:“你们俩后事交代完了,还不快点上来?”
未及沈南枝动手,尽头处,又是一扇石门,缓缓洞开。
苏旷不等沈南枝有所行动,双足一顿,已经掠了上去。
他终于看见了传说中的千手观音。
那个女人说不上年轻,也似乎并不算很老,说不上极美,但偏又有种难以言述的风情。她也坐在一方莲台上,那是素净的白莲,一眼看上去,不然纤尘。白莲浮在一方清澈之极的池水正中,水面上莲灯闪闪,恍然真是佛境。
“箜篌,这丫头就是沈南枝?”观音缓缓开口。
冷箜篌伸手再次转动机关,关上门,低头道:“是。”
沈南枝怒道:“师姐,你!你居然和这个老妖精同流合污!”
冷箜篌静静道:“南枝,不得目无尊长。”
沈南枝奇道:“她算哪门子尊长?”
苏旷却眼睛一亮:“南枝,想必这位夫人还当真算得上你的尊长。”他抱拳,一字字道:“阁下想必是——莫拂琴?”
千手观音笑笑:“久闻苏旷是天下第一名捕的弟子,如今一见,还真有几分道行。”
沈南枝的心头一片雪亮,师姐一路上的奇怪行径,终于全有了解释,只是她还是不明白,以冷箜篌的经历见识,为何会拘泥在这区区一个尊长上,放手不开。她扬起头,半是招呼,半是讽刺:“师母?”
莫拂琴面容不见悲喜,似乎当真化身木石:“沈南枝,我看你是丁风的徒弟,放你不死,劝你不要逞口舌之利,你既然来了,还真想出去不成?”
她举掌,轻轻击了两记,石门动处,一个面容死灰的少女推着辆轮车缓缓走了出来。
沈南枝尖叫:“哥——”
沈东篱坐在那张水杉木的轮车上,腰部以下盖着张毡毯,眼角的肌肉微微颤抖,看见沈南枝,张了张嘴,但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
沈南枝一把掀开毯子——毡毯下,沈东篱的一双小腿不知裹了层什么白乎乎的东西——沈南枝先是松了口气,但立即又揪心起来,颤声道:“哥,怎么了?这这这这这……是什么?”
冷箜篌远远道:“这就是你们一直在找的观音石乳。”
她说的风平浪静,听在苏旷和沈东篱耳里,却不亚于晴天霹雳,如果那只骆驼涂满石乳,三个时辰便要因为毛孔堵塞而亡,那么,人呢?
莫拂琴已在冷笑:“沈东篱,三个时辰之后,你这一双腿就算是废了,只不过本座给你一个机会,你砍下这个油嘴滑舌的小子一双腿,我替你消了观音石乳,放你兄妹回家,不然么……”
她“不然么”三个字说的又轻巧又得意,苏旷只觉得胃里一阵阵发苦,原来他们的行程早在别人算中,还没来得及和正主过招,已经重伤的重伤,半残的半残。
莫拂琴更加得意:“苏旷,你不是很讲义气么?你自断双腿,我放了你朋友——怎么?舍不得了?你们江湖男儿,不是最重义气的么?”
她要砍的,不是人的四肢,而是人的信念——难道挖掘出人心里的黑暗与自私,于她来说,竟是如此快乐的事情?
沈东篱已经扶着轮车,缓缓站了起来:“苏旷,我们似乎一直没有好好交过手吧?”
苏旷抖手,将他的剑扔了过去:“不错。”
沈南枝手足无措:“哥,苏旷,你们怎么能自相残杀!”
沈东篱皱眉:“南枝,你不想知道,是苏旷的腿快,还是我的剑快么?”
说到“剑”字,他手里的剑锋已经毒蛇般向苏旷颈中刺去,说到“快”字,他的剑气已经压住了他的呼声,到了最后一个“么”字,苏旷躲无处躲,就地一滚,闪开剑芒,沈东篱的剑已经向他背心直刺,前方就是水池,苏旷已然避无可避。
避无可避,苏旷索性立在那里,沈东篱一剑“嗤”的轻响,没入他左肋之下。
沈南枝本来应该惊呼,应该大叫,但她一抖手,扣在掌中的暗器成品字急飞,却不是朝向莫拂琴,而是封住她的退路。
沈东篱的剑锋从苏旷腋下穿过,苏旷双臂一展,两人几乎同时向莫拂琴疾掠,一左一右,似乎早已演练过千百万遍。
腿如奔日,剑若冷月,日月经天,配合到了天衣无缝的地步。苏旷早已瞧准,莫拂琴的双腿已残,他本不愿意占残疾的便宜,但这次却是例外,他双腿一绞,向莫拂琴脖颈缠去,出手便是要了命的杀着。
但莫拂琴座下的白莲花瓣夺得暴涨,锋锐无匹的钢片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苏旷的腿眼看就要撞上锋刃,去势已急,退无可退。
沈东篱双目一瞪,反手抱住苏旷,两人在空中一个翻滚,沈东篱已硬生生将自己的双腿卡在钢片正中,克拉一声脆响,两人一起落入水中,而莫拂琴座下的白莲,脱水而起,冉冉上升。
观音石乳果然僵硬如铁,白莲钢片只在石乳上划下两道白痕,沈东篱痛得咬牙切齿,但一双腿,却还是保住了。
他们从刚开始的时候,就从未相信过对方真的要对自己下手——就连沈南枝,也没有丝毫的怀疑过。
苏旷一落水,立即发现沈东篱身子极沉,根本无法浮上水面,他双足立稳池底,奋力一托,沈东篱借势跃起,虽然狼狈之极,但依旧还是退回池边石地。
池水中,无数手臂长短的利齿金鱼,向着苏旷围拢了过来。
那些金鱼身子虽短,却有一张巨口,白牙森森,似要择人而噬。
苏旷接了沈东篱宝剑在手,但是水中阻力何其之大,他剑法再快,也快不过这些水中生灵,刷刷刷三剑过后,池水翻起一阵巨波,但还是有十余条食人金鱼逼近他身子,张口就要咬下。
沈东篱在岸上看得目眦尽猎,不顾自己小腿上还包裹着观音石乳,纵身就要跳下——沈南枝一把拉住他:“哥,你看!”
一道金光从苏旷左手中电般窜出,从当先第一条金鱼口中没入,转眼又从它身上跳出,电光石火间,四五条食人鱼已没了性命,苏旷缓过口气,真力灌于剑刃,水涡在身侧愈转愈急,形成硕大一个漩涡,金鱼被水波搅得团团乱转,偏突不过漩涡中心的水壁,苏旷一步一步,向池边缓缓走来。
金壳线虫,实在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灵蛊,跟苏旷跟了多日,弑杀的本性几乎快要涤荡一尽,但危急关头一跃而出,依旧令旁观众人为之胆寒。
苏旷竭尽全力,跃出水面,坐在石地上,喘气连连。
沈南枝惊喜交加,但又一指莫拂琴——“快!她要逃了!”
莫拂琴的白莲已经快要升到崖顶,崖顶的石门又轧轧打开——也不知这地方究竟有多少扇门,如此机关,耗尽多少匠人心血。
苏旷吸了口气:“做梦!”
莫拂琴却在白莲中嘿嘿冷笑,伸手掷下一枚黑色圆球,圆球一触水面,轰的一声,火油沿着水面蔓延四下,整个碧波池,立即着起火来。
苏旷扭头就要跳下,冷箜篌一把拉住他:“苏旷,你不要命了!”
苏旷摔开她手,低声道:“小金还在里面。”
冷箜篌急道:“那不过是条虫子!”
苏旷没有解释,也没有时间解释,只是一扭头,向火海冲了过去。
金壳线虫并不擅长在水中游泳,更不耐高温,虽然诛杀食人鱼时威风八面,但火焰一起,也乱了方阵——苏旷一把抓起金壳线虫,贴身一放,水面上虽是烈焰熊熊,但火下终究是水,还不是要命的高温。他连游带跑地来到白莲莲茎处,也不管沈东篱的剑是何等珍贵的利器,拼尽全力,一剑接一剑砍了下去。
白莲莲茎乃是精钢打造,但终究不过是手腕粗细,苏旷的真力配上沈东篱的宝剑,十余剑下,还是有了一道裂纹——眼看白莲就要升上崖顶,苏旷抬头,出水,换气,“呀”地一声大喝,抓住莲茎,全身内力灌于右手,用力向断纹一侧狠狠推去。
手腕粗细的一条钢管,支撑起精钢白莲和一个人的重量本来已是不易,哪里还禁得起苏旷这般大力猛推,嘎吱一声响,从半空中缓缓向一边弯折下去。
苏旷此时背部伤口全数迸裂,鲜血染得池水一片通红,好在食人鱼被烈火一烧不剩几条,不然他恐怕也成了鱼口中一顿晚餐。
倒是莫拂琴,实在没有料到这种变故,那白莲花到处都是精钢利刃,无处可以伸手拉扯,她双腿又不能动弹,更不敢动弹——眼睁睁看着莲茎弯折断裂,整朵莲花,转眼就要没入烈焰之中。
苏旷连滚带爬回到岸上,沈南枝一手将他拖上岸,苏旷一口鲜血,狂喷了出来。
他擦了擦口角的血渍,恶狠狠道:“妈的,痛快!”
第二卷?平生肝胆 第六章 贪嗔痴魇,众生皆苦
更新时间:2007-12-22 2:30:09 本章字数:8668
什么叫做作茧自缚?莫拂琴好像就是这样的。
越是凶险的机关,越难以控制,一旦倒持太阿,难免会伤及自身。
白莲花大半浸在池水中,莫拂琴用力拍打着机括,但花瓣岿然不动,她竭力想要缩进水中,避免烈焰焚身之苦,偏偏白莲也不甚大,浅浅半朵莲花根本罩不住整个身子,象钢笼中的小鼠,徒劳挣扎,反倒被花瓣钢刃割得伤痕累累——但她没有呼叫,更没有求饶,她痛苦,慌乱,但神情只是默然——好像无论多深的痛楚也不外乎如此——这种眼神苏旷是见过的,那是刑部大牢里拷打到奄奄一息的死囚,希望早已消失殆尽,不仅没有生的勇气,连死的念头也没有,只是一旦对上那空洞深邃的眼珠,却令人没的心寒。
苏旷犹豫,恨得咬牙切齿想要杀人是一回事,一个女人活生生得在眼前挣扎是另一回事,天人交战——是去救人,还是,给她个痛快算了?
好在冷箜篌已经跳下水,袍袖挥舞,淡红色的水雾落在白莲四周燃烧的火油上,火油上凭空出现一个黑洞,似乎吞噬了一切火焰,苏旷松了口气——几乎与此同时,他也听见了沈南枝出了口粗气的声音。
“师母!”冷箜篌咬牙去扳那机关。
莫拂琴却指着莲茎下的扳机,“那里。”
冷箜篌依言一转,沈南枝想要喝止,但已经来不及——他们背后的石壁整个陷入地面,大门已经洞开。
昔日骑白驼的少女,已经带着快要急得发疯的信徒们冲了进来。
莫拂琴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与阴冷的仇恨,似乎根本不关心自己的景况如何,只是说:“杀了他们。”
沈东篱扶着地面,撑起已经僵硬的小腿,伸手从苏旷手里接过剑。
苏旷惊呼:“东篱,不要硬拼!”
沈东篱一点硬拼的意思也没有,转身跳进了池水之中。
火燃得快,灭得也快,黑油转眼已经耗尽,观音的水池,无疑是躲避正面围剿的最好场合,苏旷暗骂一声沈东篱不讲义气,横掌当胸,四下寻找可用的家伙。
沈东篱的剑,依旧是指向莫拂琴的,这是他的任务,他的使命,他必须完成——冷箜篌吸了口气,立身挡在莫拂琴面前。
沈东篱剑尖一动:“冷箜篌,你究竟是敌是友?”
冷箜篌无惧无愧:“师恩深重,师命难违。”
二人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动手。
沈南枝频频回顾,又不敢让视线离开逐渐逼近的观音门人,苏旷知她心意,一个是师姐,一个是兄长,无论哪个也不可轻易损伤。沈南枝咬牙:“苏旷,你去,这里我撑着。”
苏旷微笑推了她一把:“止凡人之斗阋,则尧、舜之道不如寡妻之诲谕。”
沈南枝怒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翻身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向着池底莲茎摸去。
苏旷却是一头冷汗,这石洞里也不知有多少女子,源源不绝涌入洞中,个个一身破铜烂铁,全是要命的杀着,沈家兄妹偏在这个时候跑去解决师门恩怨——他回头看了一眼,见沈东篱和沈南枝正在低声争吵些什么,大模大样地将背后空门交给自己守护——此等友情不可谓不厚重,只是,信任是不是太过了点儿?
白驼少女挥手,无数铁莲子已经瞧准苏旷,打将过来。
苏旷足尖挑起适才覆在沈东篱膝盖上的毡毯,手持一角当空一甩,铁莲子裹在毯中,砰然一响,毡毯被炸得四分五裂,细细的羊毛和灰尘与铁莲子中的硝石硫磺一起扬了满天满地,但凡闭气不及的都猛咳起来,眼睛也刺痛刺痒,一时间涕泪横飞,哀鸿遍野。白衣少女不为所动,挥手处第二轮铁莲子又已经打来。
苏旷已摸出门道,扯下上衣,沾饱了水,凌空一抖,衣服卷成一条长龙,或急或缓,在暗器阵中一阵吞吐,好像一条飞龙在鸟群里吞噬飞舞,铁莲子被沾在衣上,掷来的冲力被衣上的粘力化解,不炸不落,但莲子越多,苏旷手上份量也就越重,空当也就越少,只怕第三轮莲子打来,他就要第一个被渡化了去。
这时候只听冷箜篌幽幽一叹:“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苏旷已经急得眼红,眼见白衣少女三次举手,忍不住怒道:“真要逼我下杀手么?”
众女一片哗然,想是这句威胁虽然在江湖中屡试不爽,但到了此间女儿国内,动手就是动手,又哪里有什么真打假打的区别?
苏旷手指轻舒,啪啪啪三粒铁莲子倒飞,打在一名少女莲花座下,他意在立威,不欲杀人,莲座当即翻到,那名少女满脸茫然地翻身坐起,眼里却是骄傲和幸运的微笑:“嘻嘻……邪魔歪道……准头好差。”
只是那领头少女的面容上,却有了一丝不解,只是不解转瞬即逝,她伸手一按莲座,这一回,一梭铁莲子从机括中暴射而出,直对苏旷的小腹。
苏旷一声吼,双腿一分,拔地而起,手里满是铁莲子的破衣向上掷去,卷在在石壁崖顶一块凸出岩石之上,轰得一声炸裂开来,
碎石夹杂粉尘扑倏倏落下,苏旷分腿,飞身,抬手,一串动作分秒不差,那块岩石的角度位置更是精妙,碎石飞舞,伤人有余致死不足,少女们纷纷摧动莲座四下闪避,但机关终究不如双腿,还是不少被打得花容失色,咒骂喊叫一片。
沈东篱却看不下去了,冷冷讽刺:“苏旷,你再婆婆妈妈下去,恐怕就非得脱裤子不可了——冷箜篌,我不管你师父交代过什么,再问你一遍,让开不让开?”
冷箜篌一脸决绝。
沈家兄妹眼光一对,何其默契?沈南枝早已摸清了机括,伸手一扳,那弯垂下来的莲花被莲茎带着转了半个圈,已经转到苏旷和沈东篱之间,冷箜篌只顾张开双臂死死护住莫拂琴,哪里想到沈南枝水下捣鬼?再出手时,已经来不及,沈东篱一剑斜飞,直向莲花座中的莫拂琴刺去。
白衣少女不顾苏旷,当下抓起一名女子,直向沈东篱剑锋直刺,沈东篱可不是苏旷那等怜香惜玉的人物,男人也好女人也罢,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见那女子身上七八条手臂乱舞,也不知哪条真那条假,剑锋立劈华山,将那女子左边数条胳膊一起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