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抬起头,声音也大了不少:“师父,身为执法之人,率先破坏法度,滥杀无辜,凌驾于朝纲之上,难道就是对的不成?”
铁敖笑笑:“旷儿,我老了,两手空空这么多年,已经明白,这世上不是只有对和错。我们爷仨其实都一样,都不甘心只做爪牙而已,不同的是,丹峰死了,你走了,我选了另外一条路——天下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之。”
苏旷昂首:“你杀了一个慕孝和,自然有千百个慕孝和。”
铁敖森然:“我杀了慕孝和,为何不能取而代之?”
苏旷只觉得一道闪电忽然划过脑海,怔怔地盯着师父——原来这才是原因吧?师父真的老了,人到老的时候才会放弃希望和追逐,渴望抓住些什么,而师父——铁敖,他迫不及待地要尝尝权术和力量的滋味。
被禁锢了这么多年的野心一旦释放,是如何可怕的力量?
苏旷自己明白,做他们这一行的,见过无数卑污阴谋,只靠一己之心维持,一旦放弃心中律法的支柱,想要学会那些手段,实在太过容易。
铁敖看着他神色的变化,笑了:“旷儿,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总说有女鬼在洗澡,老是要拉着丹峰去偷看?”
苏旷的脸登时就红了,那个时候其实他已经不算很小,总在半夜听见女人的低语和水声,撩拨地他心猿意马,整晚的睡不着觉。苏旷吃吃道:“呃……这个,自然记得……那个臭小子假正经,不但不肯和我去,还偷了我的黄裱纸和狗血跑去您那儿告密,结果师父骂我为长不尊,拎起鞭子抽了我一晚上,过了半个月伤才好。”
铁敖轻轻在身后墙壁上按了几个机关:“你现在就可以看看那个女鬼了。”
墙后的暗门格喀格喀地打开了。
光线有些黯淡,但是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苏旷稍微适应了一下光线,才看清那间不大的房间,房间一面堆满了药草,地上是暗红的血渍,不知被浸染了多少遍才有如此的色泽,而血渍之上,躺着一个女人,确切地说,是一具女人的尸体。
那具尸体已经快要腐烂,面孔身材都已变形,但苏旷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冯云矜,那个忽然跳进祠堂寻求庇护的女人,那个擂台上指认他是凶手的女人,那个金壳线虫原本的“主人”。
苏旷猛回头:“你杀了她?”
他的声音已经不带多少尊敬。
铁敖淡淡道:“一半吧,她来求我的时候,铁蒺藜的伤势已经很重,要救活她势必损耗我大半功力,我没这个慈悲心肠。”
苏旷稍稍松了口气。
铁敖笑了起来:“你还是那个脾气,虽然明知我满手血腥,却见不得我当面杀人。”
他缓缓走了进去:“这个女人十年前来投奔我,说是被苗疆诸部追杀,无所容身。”
苏旷立即反应过来:“金壳线虫?”
铁敖赞许道:“不错,金壳线虫。那时她带了一粒金壳线虫的虫卵,那时我一来想要救她,二来也想看看传说中的百蛊之王究竟是什么样,便留她住在密室里,一住就是十年。这十年中,她费尽心思想要孵化金壳线虫,终于慢慢寻出了门路——金壳线虫要经过七七四十九次溯血而上,才能层层蜕皮,化成最后虫母的样子,这些年来,我常常半夜替她寻些活物送去,直到三年前,才基本有了小成。三个月前,她忽然对我说,只要再经过最后一次溯血,金壳线虫便可以出世,可惜这一次,需要的是活人。”
苏旷立即想起那个吴镖头惨死的情景。
铁敖道:“我四下寻找罪大恶极的死囚,只想金壳线虫出世之后,借刀堂便所向披靡;没想到这个女人也是心怀鬼胎,带着线虫偷偷跑了出去,接下去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这个女人也不过三十岁上下,人生最青春灿烂的十年一起付予这暗无天日,想必也是不甘心的吧?
她带着金壳线虫南下扬州,嫁给了威扬镖局的总镖头,并偷偷把线虫送进他的体内,为了防身,在送入虫母之前,又取了一次线虫的分身,已备不测。
可惜虫母还未出体,她还是被借刀堂的人追杀,苏旷又阴错阳差地杀了那条线虫,以至于无路可逃,带着重伤回京城求铁敖救命——铁敖震怒于行动失利,又怎么肯救她?
功亏一篑,冯云矜只想着吴二爷身强体健,气血旺盛,却没想到他会出台打擂,迫得金壳线虫出体,还错认了主人。千里逃亡,十年藏匿,而称霸的梦想,终于不过是一具枯骨而已。
苏旷喟然一叹。
铁敖微笑:“旷儿,怎么不进来?”
苏旷摇头:“徒儿不敢。”
他确实不敢,二十余年的师徒情谊,师父……会杀他灭口么?
苏旷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冷静,要冷静,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看来你这三年真的学会了不少东西。”铁敖笑着走出来,闭上暗室之门,端坐在太师椅上,捧起茶碗,抿了一口。
苏旷笑道:“徒儿还真是学会不少,若是有机会,还要好生回禀给师父。”
铁敖又呷了口茶水:“苏旷,你来,要杀我么?”
苏旷连忙摇头:“徒儿不敢!这回是真的不敢。”
他做梦也没有梦到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行为,他并不是大义灭亲的正人君子,铁敖真要杀了他,算来算去,他还是亏欠良多。
铁敖一喜:“那你就来帮帮师父,我们师徒齐心协力,何事不可为?为师没有子嗣,只有你一个徒儿,打下的江山还不是你的?”
苏旷换了苦笑:“这个,我也不敢。”
铁敖不耐烦:“那你究竟要怎么样?你来找我叙旧聊天?”
苏旷自己都没法说服自己:“我……我本来是想请师父放弃借刀堂……”
铁敖笑了:“如今呢?”
苏旷抬起头,又一次恭恭敬敬拜倒:“师父,您老人家如果执意如此……就请师父告老还乡,放手杀入江湖,不必再借捕快的名头,行暗杀之事。”
铁敖冷笑:“哦?”
苏旷急道:“师父!您一心申张正义,只是这非常的手段行得久了,难免坠入魔道。师父,你屡次杀人灭口,不过是怕人识破身份,既然如此,不如放手江湖,替天行道……那个,马马虎虎,也就算了。”
铁敖哈哈大笑,忍不住仔细打量自己怎么调教出这么个活宝来。
苏旷却正色等待师父的回答,他是捕快出身,知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纯粹的对与错,是与非,知黑守白,实在需要太大的定力。能在两种极端间竭力找出一条调和的道路,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铁敖开始动容了,从头到尾,苏旷的确在替他打算——铁敖深知这个弟子是如何坚守原则的一个人。苏旷已经把底线放到了最低,他迫切地渴望,渴望铁敖给自己一条出路,也给他一条出路。
铁敖沉吟:“如果,不呢?”
苏旷惨笑:“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他重重叩首到地:“徒儿打死不敢和师父动手,师父若真是心意已绝,就请成全徒儿吧。”
铁敖只见苏旷恭敬行礼,却看不见他一双眼睛埋在后面,骨碌碌转个不停,心里千万个主意反复思忖斟酌——什么?成全?笑话!莫名其妙死在这儿象什么样子,他大义凛然往地上一倒,师父自然节哀加顺变,该干嘛还是干嘛,没准变本加厉行事更为偏激。白白牺牲自己一个大好青年,外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阳光多么美好,人生何其丰富,江湖那么多不平事等着他苏大侠出头……他必须扭转,束手待毙,是白痴的行径。
一个胆大包天得让自己都大吃一惊的计划忽然冒上心头。
铁敖点头,拍了拍徒儿的肩头:“旷儿,也罢,你胜得过我,我就依了你,如何?”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胜不了,那说不得就要成全你了。
苏旷抬起头,满脸诚惶诚恐:“是。”
象以往的无数次一样,苏旷站在下首,持弟子礼,缓缓先行送招。
苏旷并不明白师父的意思,三年前,他的武功已非泛泛,左手断后,他痛定思痛,苦练轻功腿法,即使谦虚再谦虚,也已经跻身为一流高手,而师父……自三年前大战重伤,功夫一直打了个折扣,他毕竟年岁已高,即使勤加苦练,也比不上年轻人的。
只是一动上手,就再也没有胡思乱想的余地。
铁敖的功夫极是狠厉,几乎没有一招多余,数次刀锋贴着肌肤掠过,依稀可以感到寒毛断裂的战栗。
苏旷手里那把胡同口买的长剑,既不合用又不敢用,索性远远掷开,展开奔日腿法,一路游走驰骋。奔日腿法一竟施展,身法带动风势,风势带动腿势,隐隐风雷,陡然间就占去场上大半局面。
苏旷凌空一转,双腿连环,铁敖一刀反撩,苏旷左腿微蜷闪过,又猛然斜踢,借着一冲之力,身形又是一拔,正待右腿横扫铁敖背部,忽地胸口一阵烦恶,四肢忽然无力,从半空中直挺挺摔了下来。
铁敖静静看着他,收刀,缓缓走来。
苏旷吃力道:“师父……你……何必如此呢……”
铁敖多少有些抱歉:“旷儿,你性子太倔,就好生在师父这里休养一段日子,说不定就会想通。”
苏旷猛地明白:“师父,你——暗室里有毒!”
铁敖笑了:“你虽然学会提防,只是我要下毒,未必非要你进门的。”
铁敖的机关之术,本就天下无双。
他伸手,准备封住苏旷穴道。
苏旷却是大急,铁敖想必也是不忍杀他,又怕他一怒之下自尽了事,故而选了这个折中的办法,刚才动手也不过是要他毒气扩散而已。不过问题是苏旷本来一点自尽的诚意也无,如果真的就这么被师父制住,恐怕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慢着。”苏旷一急之下,忽然道:“师父,我来之前,已将此间事情写在风筝上,这个时候恐怕已经到了沈东篱手上了。”
铁敖先是一惊,又笑道:“你这孩子,从小嘴里就没几句实话的。旷儿,你放心,师父不会废你功夫,你只要好好呆着,别给我惹麻烦就好。”
只是这片刻之间,苏旷已经将腰间金丝袋解开,抽出一条细细金丝,忽然向铁敖胸前一扬。
铁敖大惊,一个硬生生铁板桥翻下,一刀斩在金丝上,这才发现不过真的是一条细细金色丝线而已。
苏旷已经咬牙站起身,向外冲去。
“臭小子想走?”铁敖伸手扣住苏旷肩头。
只是刹那间,苏旷腰间袋中金光一闪,正牌的金壳线虫已怒气冲冲护主而来,一口便向铁敖手上咬去!
“师父当心!”苏旷见来不及,横身一撞,那金壳线虫竟然已经咬在他的臂上,转眼已是不见。
铁敖又是心痛,又是吃惊,叫道:“旷儿!”
苏旷用力抱住脑袋,身子已经缩成一团,浑身肌肉都在颤抖,口中喃喃:“师父……闪开……快走!”
那金壳线虫见了血肉,哪里还分主人敌人?
铁敖一把将苏旷抱在怀里,伸手将内力直送过去,适才嚣张跋扈烟消云散,老泪几乎纵横:“旷儿你忍忍,一定有法子,那个女人一定有什么药——”
苏旷右手食指闪电般弹出,拼尽全身力气,点在了铁敖膻中穴上。
这是他的独门封穴手法,十二个时辰之内,铁敖连手指也动不得的。
苏旷微微一笑,撩起右臂袖子,那只金壳线虫老老实实趴在手臂上,正把刚才咬下的一小块布条吐出,显然很是不合它的胃口。
“你!”铁敖急怒攻心。
“一路无聊,和小金玩得惯了。”苏旷笑得一脸灿烂,踉跄着走到桌边,端起铁敖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略略运转内息,才道:“师父……你还是老习惯,总是把解药下在茶里。”
铁敖脸色铁青,转过眼不理他。
苏旷跪下,抱起师父身子,歉声道:“师父,徒儿出此下策,将来要杀要剐,师父随意就是。”
铁敖看着他将自己抱进书房,放在长椅之上,轻车熟路研墨,不知提笔写些什么。
苏旷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作品:“师父您老人家旧伤发作,又染了风寒,这段日子自有弟子伏其劳,请师父好生休息。”
仗着二十年贴身服侍,苏旷这辞呈的奏折写得惟妙惟肖,便是铁敖自己也分不清真伪。他拿着铁敖的片子,一壁送去当值衙门,一壁又“顺便”让九门提督慕大人不小心听说了此事。
于是铁敖只怕是当朝隐退速度最快的一人。
很快旧日知交都知道铁敖病了,病得很重,来往寒暄一律由弟子招呼,苏旷一边听着别人大赞徒弟孝顺,一边心里渐渐寒战不停。
七日之后,苏旷颇有自知之明,去抓了一堆活血化淤的伤药,又先找了几丸护心补药服下。然后这才回了小院,解开铁敖的穴道,顺手奉上藤条,跪下道:“弟子该死,要打要罚,请师父处置。”
铁敖这回当真是“冷面”铁先生,他冷冷一笑:“要打要罚?当日是谁说的要杀要剐?”
苏旷不再多言,只低下头去——他没什么可解释,这样的行为,放在江湖随意什么门派,一概杀无赦。
铁敖一手抽下,鲜血溅了一墙,藤条竟已折断,铁敖怒道:“还敢运功抵抗!”
苏旷挨了一记,反而大喜:“谢师父,打死无怨。”
铁敖愿意打他,那是还把他当徒儿看待。
铁敖着实暴怒,随手拎起根皮鞭,劈头盖脸抽了过去,皮鞭断了,换成木棍,木棍又断了,又换上新的鞭子,但是直抽到苏旷几度昏死几度醒转,铁敖终究没有拔刀。
他长叹一声,跌坐在交椅上,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苏旷,也不知是死是活,脸上的肌肉因为剧痛已经痉挛,几次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铁敖终于扔下手中皮鞭,走了下去,看了看苏旷,实在不知哪里有完整的皮肉可以伸手,终于一掌抚在他头顶上,将一股真力送去,护住他的心脉。
真气入体,苏旷醒转过来,又立即痛得晕死过去。
只是很快,他再度醒来,微微睁开双眼,目中一派平和喜悦——铁敖还是未曾动用内力打他,不然,两三下就足以毙命。
“嘶……”苏旷用力开口,但竟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来。
铁敖心里也是一酸,附耳过去,只听苏旷断断续续道:“师……父……书……柜……上……有……伤……药……”
铁敖只气得一个耳光又扇过去,苏旷顿时又一次晕倒。
书柜上有抓好的伤药,苏旷知道师父的怒火,药配得恰到好处,是保命的那一种。
金丝袋牢牢绑了十几道,竟是生怕那金壳线虫再度跳出来。
铁敖忽然想,这个徒儿,真是可以出师了——他确实还是不忍下手,这个孩子,是他从坟堆里刨出来,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杀了苏旷,后半生那漫长的数十年,就要孤独终老了吧?
第一卷?沽义天下 第七章 尾声
更新时间:2007-12-22 2:30:06 本章字数:946
两个月后,苏旷的伤,终于好得八九不离十。
外人一直没有弄明白,分明是铁敖因病归隐,怎么请来的大夫,都在替他徒弟疗伤。
铁敖终究不是慕孝和,苏旷断了他的后路,他也终于慢慢放下了官场。
虽然他一直不是很明白,这个徒儿,究竟在执着些什么。
从江湖来,到江湖去。
陌上花发,可以缓缓归矣。
京城外的官道上,师徒分道扬镳。
苏旷跪下拜别师父,又扬起招牌笑脸:“师父,您老人家,可算消气了。”
铁敖冷面道:“少说废话,这两个月还不是我在照料你?”
苏旷连忙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徒儿又给师父添麻烦了,只盼师父此去,新借刀堂扬名江湖,惩恶扬善。”
哪壶不开提哪壶!
铁敖作势拎起马鞭欲打:“还敢说!”
苏旷忙陪笑:“师父仔细手疼,再说荒郊野外,鞭子打断了,没处去买。”
铁敖挥挥手:“滚吧,记得以后莫要丢我的人。”
苏旷答道:“徒儿谨尊恩师教诲。”
“对了”,铁敖似乎又想起什么:“你上回不是说,这三年学了点东西,要细细回禀给我听?”
“哪里哪里”,苏旷连忙摇头:“当时随口胡诌的……师父,徒儿告辞。”
他转身,伤口还有些疼,上马多少吃力了点。
面对师父,他不敢说什么大道理,但是这三年,他确实学会,或者说,确实领悟了很多道理,那就是——不放弃,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放弃,即便到了最后关头也不能放弃,江湖总是人走的,人心总是肉长的,天下大多数绝境其实都有转机,只看自己有没有勇气去冷静思索,闯出一番天地。
不苟且的执着,力量其实超乎大多数人的想象。
沈家兄妹、凌寒初大哥、还有遥远的五哥和晴儿……杳无音讯这么久,他们该想念自己了吧?
有那么多可爱的人去牵念,有那么多新鲜的事去遇见。
江湖路远,无限天地宽。
看着徒儿远去的身影,铁敖忽然有些心疼起来,忽然唤道:“江湖险恶,你小子当心些——”
风中,苏旷轻快的笑声伴着马蹄遥遥传来:“江湖很险恶吗?我怎么不知道?”
第二卷?平生肝胆 第一章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更新时间:2007-12-22 2:30:07 本章字数:1208
江湖中人人都说,武功练到真正的境界,那是百毒不浸寒暑不侵的。
西风银庄的掌柜对这句话大大地不以为然,眼下正是三伏天,来来往往的江湖客也不知有多少,可没见一个是玉骨冰肌清凉无汗,任谁都是一身的风尘汗臭,令人掩鼻。咳,浪迹江湖,实在不容易,哪里比得了他们的安生日子?
“当家的,五两三钱银子,换给那个穷小子了。”伙计一边撩起衣襟擦了把汗,一边自顾自打开银箱,要把刚刚当来的一根小小金条放进箱里。
“嘿嘿”,掌柜地端起紫砂壶,笑眯眯地抿了口:“瞧这成色,少说赚了一半……小三子,好生跟爷学着点,眼看咱们年内再开家分行,说不准给你个——哎,三子,抓住抓住!”
伙计手里那根“成色十足十”的金条,忽然动了起来,像是一枝离弦的箭,转眼就没了影子。
“当家的,这不干我的事啊……”伙计哪里见过这种事情?哭丧着脸,半个身子还扑在柜台上,看着到手的金子绝尘而去。
“你你!这份银子从你月钱里扣了!没用的东西,连死物活物都分不清!”掌柜的破口大骂:“讹诈的臭小子,你不得好死!”
转角的街口,苏旷一头汗已经落了下来,讪讪笑着,硬装成什么也没听见。
“咦?苏旷?你鬼头鬼脑地躲在这儿——”沈南枝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身后的沈东篱抱着一堆糕点蜜饯,亦步亦趋,半点也没有江湖第一杀手的样子。
“禁声!”苏旷连忙把这位姑奶奶拖到墙根下面。
沈南枝大大不以为然:“你胆子怎么小成这样?我们三个在一处,天下虽大,还怕了谁去不成?”
金光一闪,一条小小金虫在街面连跳几跳,一头钻进苏旷怀里,连拱带爬,又是亲昵又是得意。
“咳……咳!”沈东篱立即明白大概出了什么事情,连忙背过身子,装作不认得苏旷的样子。
不远处,银庄老板的泼街大骂还是清清楚楚:“不长眼的穷鬼!骗到你爷爷头上来了!娘的,就你那幅德性,一辈子也别想娶老婆生儿子,我呸!”
沈南枝的眼睛越睁越圆,终于叉着腰叫了出来:“苏旷——你又做这种跌份的事情!”
“二小姐,小声点……最后一次,我保证最后一次。”苏旷哭丧着脸,恨不得一头扎进墙缝里去。
沈南枝更生气:“你丢人不丢人?把金壳线虫喂得肥肥胖胖的就为了讹诈五两银子?亏你还是名扬天下的大侠,呸呸!苏旷,你真是——”
咦咦?几个过路的练家子停下了脚步,苏旷,近年来江湖上声名赫赫的大侠?号称是年轻一代中的宗师级别人物……唔,不会就是这个被个女人骂得抬不起头来,连靴子都磨了两个大洞的年轻人吧?
但这个面红耳赤的“年轻人”很快就证实了他们的猜测,双足一点,人已凭空消失,一身轻功身法,快得匪夷所思。
唉……几个悲天悯人的侠客已经摇起头来,一代名侠啊一代名侠,何以沦落至此!
第二卷?平生肝胆 第二章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更新时间:2007-12-22 2:30:07 本章字数:9848
兰州汉时称金城,素来是西北重镇,也是关外江湖势力与中原帮会势力分割所在。
只是近十年来,兰州城里纷至沓来的江湖客,却多半冲着一个地方,天下水楼。
天下水楼卖的既不是茶,也不是酒,只是水,天下各式各样神奇的水,从普通的落梅溶雪,到天山之巅的极寒之水,只要报得出名号的,水楼里竟是应有尽有。而当家楼主冷箜篌,自是另有一段传奇,人言她十年前素衣白马,只身远赴兰州,在黄河岸边望了一望,解下斗篷,大书“天下水楼”四字,就此开张,十年间,把生意从西域做到扶桑,从塞外做到南疆,搏下了“南沽义北箜篌”的声名。
沈南枝一路娓娓诉来,只听得苏旷悠然神往:“这位冷姑娘……想必是富可敌国?”
沈南枝恼他不说正事:“废话。”
苏旷却笑道:“不知冷姑娘芳龄几何?可有婚配?”
沈南枝叫道:“姓苏的,你要是敢把歪主意打到我师姐头上,那可真是死期不远了!我师姐素来惟利是图,和她说上一言半语,就要几百两银子……”
苏旷撇撇嘴:“放心放心,象在下这种穷小子,和她不谈钱,只谈情。”
沈南枝虽然知道苏旷脸皮厚,却也没想到厚到这个程度,她摇了摇头:“唉,我这个师姐……和谁都是只谈钱,不讲人情的。”
天下水楼立在黄河边,高粱大栋,斗栱飞檐,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冷箜篌昔年一领素缎斗篷依然系在柳树上,随风猎猎,似乎在回应远处黄河的咆哮。那“天下水楼”四个字居然也不褪色,写得大开大阖,铁划银钩,思及当初冷箜篌不过及笄少女,苏旷忍不住一叹:“冷姑娘真是奇女子啊!”
沈东篱随手一指,“不错。”
苏旷的目光落在沈东篱的指向,脸色却开始发白了,楼门前立着块牌子——敲门五两,进门十两,楼下二十两,楼上五十两,其余另算。
苏旷咬着牙:“这是什么意思?”
沈南枝嘻嘻一笑:“这是奇女子的进门费,苏旷,你可要记牢了,进了门,不许多说一句话,不能多走一步路,师姐她六亲不认,黑着哪。”
楼上小窗里,悠悠飘来一个声音:“南枝,你这丫头许久不到,一到就编排我什么哪?”
一张素素淡淡的面孔探了出来,眉宇眼梢生得十分大气,唇角含着丝笑,却故意板着面孔:“上来吧,冲着六亲不认四个字,今儿不收你银子,只那两个臭男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