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翻然醒悟,道:“是了!原来如此……宿先生果然不是坏人,我知道你不会真的掳劫什么人的。”说罢欢然去拉红蝶的手,讨要纸张预备书信。红蝶心觉这小姑娘纯真有趣,自也十分喜爱。
笑然听得连连坏笑,心道:这话也就是阿螺你说出来,换了别人,这意思可就有些损了,只怕狐狸一扇子早已经招呼上去。眼见宿尘无奈皱眉,他未及开怀,却蓦然想起一件极要命的事情来,于是轻轻咳嗽,眼色向窗外一扬。宿尘与他早有默契,当即走出了屋子。桌前两个女儿家你言我语地商量着要如何书写信函,笑然望她们一眼,自己退到房外,将门就手合上。之后他回过身来,向宿尘凝眉一叹:“狐狸,实说吧,这件事情并不好办,你心里有什么计较了吗?”
宿尘显然知道他话中意味,沉吟片刻,道:“罗家那边少主不必管了,我自去解决。是否连累你,我说不好,连累山庄,决计不会。”
笑然苦笑良久,道:“看看,往常都是我惹祸闹事来为难你,如今报应来了。为什么你千挑万选,偏偏爱上的是罗澈的未婚妻子?于情于理你要我怎么做法?是了,你们相识在前,并且不知个中内情,实在不好怪你,可是如今……”
宿尘淡然一笑,打断道:“少主,若与苏州罗三订亲的人不是红蝶,而是萧姑娘,你……”
“停停,打住!”笑然登时大急,怒目道:“好啦,我服了你!狐狸,你当真不怕我一道禁令下去,从此不许你与你那位心上人相见吗?”
宿尘并不买账,顺理成章道:“若有这样的混帐禁令,大不了我脱出魍魉山庄也就是了。红颜在侧,这一山男人鬼婆又凭什么留得住我?少主,你要下令吗?”
笑然气得笑骂一声:“死狐狸!有色无义。”
宿尘微笑道:“谬赞了。”随即他面色一沉,凝视笑然手腕低声道:“说正格的,七星会约战这件事情,你知道了?”
笑然见他话锋突转,闭了眼睛微微一笑:“是,早晚我要知道的,狐狸你又何必压着不放?我如何想法你自然明了,所以不用说什么了,我只问你,你肩伤当真不碍事了吗?能不能陪我走这一趟。”
宿尘沉吟不语,他心中另有环节,于笑然这话根本是不屑回答。半晌,他缓缓道:“少主,须弥山手印,老庄主是不会给你解开的。”
笑然耸肩一笑:“是啦,我知道,所以压根也没有指望。不过那又如何?我又不是石猴子,一座什么山就想压死了我不成?”说到这里他双眉微扬,眼中清冽冽闪出一层寒意——
“狐狸,万州,我是去定了。”
* * *
当日傍晚,森罗宝殿设下大宴,为清茗客的弟子接风洗尘。魍魉山庄豪客千百,众人不拘格局、往往来来席如流水,筵座一直由厅前摆到了院中。
堂内十二大桌,入内来的皆是在山庄颇有分量的人物,当日护笑然归庄的几人尽数在此,之外还有许多碧落不知名的邪路高手,众人推杯换盏呼笑往来,其间不时有高妙武功流露,喝彩声便直掀得瓦顶颤动。
碧落被奉为尊客,同老少庄主共处一席。对这声势场面她原本是大有憷意的,然笑然陪在身旁谈笑不绝,凌庄主待人又是随性洒脱之至,故而过不多久,碧落也渐渐松弛下来,面对魍魉山庄如此礼遇,她心中欢喜难言,唯有暗自倾慕师父当年的人脉声望而已。
问及清茗客时,凌天成一口一个“茶叶罐子”,眉目飞扬兴意盎然,仿佛一个按捺不住,便要跳上马去纵出江湖,把自己这位昔日故友扯将出来再好好地谈论一番刀剑茶酒。碧落将师父近况一一回答,心中不免嘀咕:我可知道小贼胡乱给人起名字这毛病是从哪里来的啦……
说到玄阳剑了,凌庄主眼横儿子,冷笑道:“事情原委,想必这小子已然交待了,我也不多费口舌。小徒儿,若是你师父亲来,少不得我要跟他赔罪认错、自认丢了宝剑无言以对,可既然这回是你替他走这趟,那不客气了,你们平辈人,只管在这混帐小子身上讨回来吧——他着实脓包得没奈何时,你告诉我,我再给你做主。”
笑然眨眨眼睛,擎着一派无辜神色咬牙微笑道:“老爹,咱们少说话、多喝酒行不行?”凌天成白他一眼,向碧落道:“看见么,他一酝坏水就是这副神情了,以后小徒儿你可多多提防着。”碧落忍笑道:“是,晚辈已然领教过啦。”
他们谈说间,四周桌上不时杯盘脆响,偶尔有个一支半片的筷子菜肴横飞而过,便惹来阵阵喝彩。碧落又是惊愕又是好奇,回眼看去,原来是有些人物借着宴席比试武功内力,于竹筷瓷盏间较上了真章。凌庄主对这局面毫不介意,反而兴致勃勃,看到精彩处还要叫一声“好”来推波助澜。于是到了后来,酒意难收,终于有个黑衣人物跳起来一拍桌子,放声笑道:“好好好,今日难得高兴,吊死鬼你出来跟我打个痛快!”便有吴此人两记惨笑为应,说话间门口风影闪过,带得那里灯笼火把猛然一阵摇曳。
众人高声欢呼,小半数便离了座位出去观战,院中登时满了起来。厅内喧哗,笑然附在碧落耳边道:“刚才叫战的那是乌鳞龙韩远韩叔叔,说起功夫和狐狸可在伯仲之间,这两个人一黑一白的齐分了江湖三成颜色去。哈哈,阿螺,要不要一起去看看?”碧落被他说得心中痒起,用目光询问凌庄主时,见他正与两位长者谈笑,说话间酒到杯干,已不在意身边之事。她再不犹豫,欣然点头,跟着笑然一道穿出了大厅。
来到后园时,韩吴二人已然一路由忘川池畔斗至了森罗殿顶。当天月华如钩,满夜星光却极是璀璨,二人身影在高处飞舞往来,底下众人将火把统统踏灭,便能看得一清二楚。笑然与碧落并肩站定,只见那二人不使兵刃,俱是拳脚往来,吴此人功夫怪异绝伦,四肢宛如僵死,但纵跃出掌却能迅如闪电,往往后发先至,一招一式虽不连绵,却大有出其不意、令人防不胜防的妙处。再看韩远时,碧落心中更为折服——此人人如其号,身形展开,矫捷凶狠气势如虹,掌风起起落落间好似巽风掠地,果是纵横万里的游龙气概。
这二人借着酒兴当空对掌,功夫施展到妙处,碧落只见眼前一片身影飞舞,饶她目力如此之佳,竟也恍然觉得那是四个、八个人在共同旋转翻飞,每一奥妙身姿凝于黑暗,都是久久不散。她心怀渐渐激荡,暗道这两人身手武功虽然并未及得上师父,然却分明为自己打开了一道门径——师父常说,个人修为再高终究有限,而武学一脉永无止境,你们在小小竹林当中见识的太少,需得走了出去,才知道什么叫做别有洞天……如今在这洞庭湖心的一方天地里面,碧落终于读懂了这句话的意味。
正在她感慨时,旁边笑然猛一摇晃,紧接着身子弯倒,眼见站立不稳。碧落吓了一跳,赶忙去扶,触手却觉他左一半身子热得烫手,右边一半却异常冰凉,如此怪异,仿佛是练功走了岔气。她惊道:“小贼,你怎么了?”
黑暗中看不清笑然脸色,但见他眉心微颤双目紧闭,想是十分难过,竟连回答也不能了。碧落心中惊疑,刚要出声呼唤,忽觉身后白影一飘,回头看时,宿尘出手如风,一指已经点在笑然大椎穴上。他脸上雪气闪过,手指沿着少主椎骨缓缓下移,滑至阳关终于不动,停了约有数秒,笑然长长透出一口气来:“好啦,辛苦狐狸。”
心石落地,碧落仍然惶恐,关切道:“小贼,是怎么回事?”笑然气息已然调匀,咧嘴笑道:“可恶,他们这趟来得太漂亮,我没留神动了动心念内息便顶上来了,不碍事。”碧落听得毫无头绪,皱眉道:“提起内劲为什么不行?小贼,你受伤了么?”
笑然言语一顿,宿尘在身后淡然道:“萧姑娘,不必多问。”碧落心中疑惑,不免更加焦急起来。这时笑然哈哈一笑,满不在意道:“没什么了,狐狸,左右这回阿螺同行是会知道的。”说着他转而向碧落侧侧头,双唇轻碰时,他说:“我中了老爹的须弥山手印,这一时半刻的嘛,武功全失。”
“——”未及碧落惊呼,笑然已将手指搁在她唇上,悄声道:“别喊,若让许多人听见,我怕是走不成了,或者即便能走,半个魍魉山庄也得搬去,何苦来呢。”说到这里他向宿尘轻声道:“狐狸。”宿尘点点头,折身退回堂中。
碧落瞪视笑然半晌,忽然一扯他,二人挤过观战众人走入回廊,两转之后渐渐清静,碧落停下脚步,颤声道:“小贼,你骗我是不是?你当真……”话到这里说不下去,一双眼睛闪闪烁烁,只盼望他能如往常那样嘿嘿坏笑,说是假的而已。然而笑然摇摇头,不发一言。碧落一颗心瞬间沉落下去,她深吸口气,定了定神道:“凌庄主为什么要废你武功?为了……玄阳剑么?”笑然无奈笑道:“是了。他这人表面不说,对你师父却是看得极重,当日承诺让我这么胡乱的给打破了,他会发怒,这我也想到了。阿螺,还记得那次偷逃时我对你说什么?我说回到山庄就不用活了……哈哈,你看,如今我不是死了一样?”
碧落心中慌乱已极,终究不甘,问道:“你说一时半刻,是什么意思?你的武功什么时候还能找回来?”笑然望天想了想:“十年八年吧。”碧落咣当一声愣在原地,只听他道:“所谓须弥山手印实则是股气劲,虽然霸道却也巧妙,用意在于注入受印者筋脉压制其内息。它自外而来顶在檀中之下,我气息上不来,自然无法通畅运转。欲要解它不是不行,一来施印人自行散解——我老爹那里是决没商量的;二来,我家门一脉传承的内功心法便是叫作‘芥子纳须弥’,休养生息之外,便专门针对这一种掌印。若从现在开始练起嘛,十年八年,差不多能够把那股气息尽数散去了吧……”
他话语落下,碧落怔怔地看他半晌,眼中忽然“唰”地滚下两行泪来。笑然吃了一惊,随后不禁笑道:“喂,我这边还没哭呢,你做什么?快别掉眼泪拉,不然别人以为我欺负了你,谁说得清楚?”说罢伸手覆上碧落脸颊,替她轻轻擦拭。如此一来,碧落反而更加伤心,她捧住笑然手掌,失声哭道:“小贼,我……我对不住你,那日如果你逃走了……不对,你这笨蛋,为什么要偷剑呢?现在,现在好啦……小贼,你活该,你……你早些中这手印就好了!”
笑然又气又笑又无奈,心说她这话语倒也不错——当日因他忽发兴致要试试玄阳剑之利,却被父亲严厉呵斥了两声,他气不过,这才耍了脾气索性盗剑而走,于是才在江湖上惹来这一大串的风波,还让别有用心之徒有机可乘,将杨叶之死栽赃到自己头上来……如果须弥手印早来一掌,那么所有局面,想必都不是现在这样了。但是……但是真的有“如果”,笑然看看面前泪水盈然的女子,心中忽然一阵安然坦荡——
幸而,是没有“如果”的。
为了遇到她,为了成就临安街头那场纤纤素手轻盈握住的缘分,一切的代价都是值得。不能想,茫茫人海中若是与她擦肩而过。
连哄带劝,好容易止住碧落哭声,笑然苦笑道:“你放心好啦,靠着心法慢慢将掌印化解,这对内功修为大有好处,也许多少年以后我还横空出世成为一代宗师了呢,塞翁失马阿螺丢云雾,谁知道是不是另一般福气?”说到这里目光闪亮,鬼鬼的笑容直让星月为之一暗。
碧落哽咽一记,终于平定下来,瞪他一眼叹息道:“好吧,那我等着看你横空出世。可是小贼,是不是到了那个时候,咱们才能出发去万州呢?”
笑然望着她的一脸郑重默默而笑,他心想是否也只有清茗客,才能够教养得出这样将是非正邪之说看得如此含混、偏又如此清晰的小姑娘来?
第十七章:赴火
纵是烽火烟尘氲,罗衫一笑亦随君。
碧落绝没有想到,笑然竟提出要以如此状况前去万州赴那场生死未卜的约战,并且她也绝没有想到凌庄主竟就这样同意了——
“你有没有杀人我不管,跟死了的杨叶是什么交情我也管不着,只不过这回七星会战帖发过来,你既然想去我拦着也没有意思。原本往后屎盆子挨多了自然也就惯了,可惜眼下你小子年轻气盛,我多说什么也是浪费。那好,去吧,一路且看你自己如何调度,霍老儿当真一巴掌毙了你,我顶多事后灭了七星会给你报个仇也就罢了,临阵时哭爹叫娘,我们难听话说在前头:我是够不着你的。”说到这里凌天成坐在位上广袖一挥,一丝冷笑斜飞于眼角眉梢——“好啦,拿定主意,就给我滚下山庄去吧。”
话音落罢,森罗殿中呼声雷动,仿佛昨夜盛宴中的酒意还未散尽,两下顿时有人争喝道:“这趟义不容辞,在下陪少主去了!”“不错,七星会忒猖狂了,老子早看不过眼!算我一个!”“敢来下战,看咱们灭了姓霍的!”……只听得碧落瞠目结舌。
笑然嘻嘻一笑,立身堂下望父亲深深一礼,随即转过身形,向着门外大步而去。他前脚踏出门槛,碧落站起身,却听到凌庄主的声音在不远的首座上极低沉地响了起来——他对身旁的宿尘说:“白狐儿,记得把这个混账小子给我全须全尾地带回来。我的儿子,可还轮不到别人来调教……”
碧落跟着笑然身影走出了森罗宝殿,一点笑意在眼中暖暖地化开,成了润泽的一片。
* * *
离开魍魉山庄时,送行队伍之豪壮将碧落原先的担心与不舍冲散大半。名为“往生台”的水岛岸边,她扯扯笑然衣裳,压着惊愕悄声问道:“小贼,不会这么多人都一道去吧?”
笑然笑吟吟地抬眼看看,一径山势上铺满了人流,末端蠕蠕而动,竟还远在奈何桥上晃荡。他笑道:“我倒想啊,只怕把庄子搬成空壳了老爹不肯。至于同去的,狐狸已然安排了,他们先一步走,路上分散左右随着我们,你就不用管啦。”碧落点点头,心想如此行动很好,既不招人耳目又还稳妥,果然是他们顾得周到。其实她却不知,护驾众人不肯近身随行的缘由,倒没别的,实在是不想做那不识实务的明火大灯笼而已。
辞别送行众人踏上来时快船,长篙一送,六浆翻飞,碧落回头望去,烟里水里,那一脉山峦的轮廓渐渐远了,淡了。
“阿螺,舍不得?”
身边小贼声蕴笑意,碧落也不经心,出神地点了点头。于是一只手伸过来将她的握住,那小子琉璃一样明朗的声音哗啦啦地跌入洞庭水波——“那好啊,这回事完,来年春天跟我一道回来,我们在院子前头种上大片的葡萄藤,等到七夕一起看星星,如何?”
碧落心中欢喜甜蜜,一时也没有想那许多,微笑点头道“好呀,到时候叫上宿先生和红蝶姐姐,我们一起来听牛郎织女的悄悄话。对啦,小贼,他们情意这么好,那么这回一定能够听清楚了……”
* * *
小船靠了岸,第一个迎上来的竟然是云雾。碧落欢呼一声,自舟中一跃而下搂住爱马的脖颈,云雾喷鸣顿足,兴奋异常。旁边,土地庙的两名手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笑然下船时,不知为何脸色竟是黑的,三名水手神情古怪,低头忍笑。想是念着当日胡萝卜的情分,云雾见了他也十分欢快,凑上前来鼻唇相挨,笑然有气无力地拍拍它耳根,随即横去一眼,喝道:“狐狸呢?”
土地庙门下二人愕然相顾,其中一个上前回答:“狐仙老爷先去部署路径了,小人奉门主临行号令在此守候,有消息要报与少庄主知道。”
笑然“嘿”地一笑,心想:土地公公虽让阿螺劝我,却早已料到我是非有这趟行程不可的。授意让阿螺同行这件事情,我可真不知是该怪他还是该谢谢他……口中答道:“又是什么事了,说来听听。”
那人鞠身道:“第一件,第一件是……第一件……”努了半天力,终于尴尬道:“第一件事,萧女侠这匹马儿在驿站寄养三天,统共踢伤了七个人,惊了四匹牲口,撞损马厩三回……连吃喝带毁坏,开销共计七十五两银子。我们门主说这价钱离谱了,他老人家行走江湖二十来年从未见过,所以一定要禀报少主与萧女侠两位……那个,门主说,土地庙里一班穷鬼,实在伺候不起这位老爷,还请少主打发。”
笑然听罢纵声大笑,向云雾伸个拇指赞道:“厉害,正是这样的马儿才配得上你家主人!”碧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搂住云雾的手臂也缓缓放了下来。云雾自然不知道这人说些什么,依旧在原地趾高气扬的十分得意。笑然笑罢了,回首向舟上三名水手扬声道:“你们回去开张条子跟我爹说,土地庙已然穷得快要改丐帮了,让他拨个千八百两的养养人气。”那三人齐声称是。
土地庙两名手下大喜,一礼下去,心道遍地的乡绅土财都奉自家门主为凶神,年年月月“香火”不断,哪里会有缺钱一说?门主如此搞怪,难为少主却也照单全收并不生气……其实笑然心中是赞土地老儿一路护碧落来庄有功,加上一入一出这两场安排极对他的心思,借口云雾谢他一个也就是了。
第二件事情,红蝶小姐亲笔的一封长信已然上路,正向五色缸总寨而去,另一封碧落主笔红蝶附言的短函亦望曲宁霓云斋传去。半月之内,两处必有回复。
那人说完,碧落点了点头,心想应承嫣如姐姐之事终于有了着落,并且结果并不算坏,但愿五色缸诸位当家人心开通,能够顺利成就了他们这段姻缘才好。而笑然明显事不关己,挥手道:“狐狸家事让他自己去忙。还有没有了?”
“第三件事,”手下说着自怀中取出薄薄的一本簿子,恭敬递上:“这是门主清点出来的、一路走来意图跟少主一行和萧女侠为难的人物名册。其中帮派、来历大多清楚,有一两支人马辨不分明的,门主已然着人详查。”
笑然接过来随手一翻,过眼尽是些已然覆灭或者灰道白道上的门派名称,他心中不耐烦,抬眼问道:“狐狸知道了吗?”那人回答:“是,狐仙老爷手上另有一册。”笑然于是笑吟吟地将簿子往回一丢,道:“那就是了,不必给我看。”说着忽然想起什么,皱眉道:“那日胆敢在这里伤了阿螺的那些人呢?是什么道道?”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低声道:“门主原先推断那是七星会暗中派来的人物,可是后来发觉不是。其中有个儒衣使扇的,居然是扬州‘秀笔散人’易装而成,另有三人是无锡‘朱雀台’的门下,当中还有一人……少主,他脸带了人皮面具,面具之下一片稀烂,显是自己持刀损毁的新伤。我们门主的意思……”
笑然沉吟道:“你是说,他是那日被人参爷爷和铁面叔叔在脸上画了记号的蒙面人吗?嗯,那也不奇怪,奇怪的是这批人屡有动作,而你们土地庙竟然没他的头绪。好吧,狐狸怎么说?”
另一人答道:“狐仙老爷原话,若非各路杂兵小众突然开窍、结起盟来要推了魍魉山庄,就是幕后有人大手操盘,不然这些不尴不尬的人物没来由挨在一起整齐行事。我们门主也说,谁与咱们庄子过不去他们便出来参一脚,已然不是一宗两宗了,偏能把幕后形迹隐匿得神鬼不觉,倒是值得跟他们玩儿这一场。那个……那个他说,就便最后得知幕后主使正是庄子里的人物,他也并不奇怪。”
如此耸人听闻的一句话,笑然只点头一笑,道:“说得不错,想必那人物对土地公公的手段还是有几分清楚的。说来说去,你们门主何在?”
一人答道:“已经亲自往万州去了,门主留话说,这回杨堂主之事少主万不可因为一时意气而大意了,七星会不是轻举妄动的帮派,如非精心布局便是手握要证,无论哪个咱们拿他都不好办,少主一路缓行,务必要耐心等他消息才是。”
见人提起杨叶,笑然心头一沉,兴致便也减了大半。身旁碧落早已脸色雪白听得战战兢兢,他望去一眼,微笑道:“这就怕了?云雾就在旁边,老话,你现在骑了它回家也还不迟。”碧落微微皱眉,道:“你这么说,我什么时候回去都也不迟。小贼,这事情原来复杂得很,你你,你又变得这么没用,我不跟着你怎么放心?”
笑然忍住一笑,低声道:“是啦,那么我这一路可就要承你照顾了。嗯,狐狸一干人等自然是吃白饭的,咱们不用管他。”说罢牵来土地庙早给预备好的骏马,翻身骑上,待碧落上了云雾,一声轻斥,两人并骑而行,望着西方一路荆棘烽火,纵身而去。
* * *
口耳相传为什么可以把一段故事保存下上千年之久,碧落此行终于算是领教了。
茶馆酒肆,有人的地方就有关于魍魉山庄与七星会的传言——魍魉少主如何如何飞扬跋扈,霍老爷子如何如何隐忍不发,天玑堂杨叶看不过眼去跳出来叫战,一番昏天黑地鬼哭神嚎的剧斗之后大家两败俱伤,少主逃走堂主咽气,此后霍老爷子拍了桌子要率领七大堂口攻打魍魉山庄……那样的煞有介事头头是道,就连坐在桌边共进茶饭的笑然与碧落都几乎信以为真了。
另一个人口沫横飞地说不对——“没听人说杨堂主是被人暗算的吗?鬼庄的小子身边大把人物跟着,杨堂主落了单,自然不是他们对手。不然凭着七星会天玑堂响当当的杨叶,又怎么会拾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下?”
话未说完,一道劲风贴耳掠过,空中黑影的速度几乎不是人眼可以捕捉的了。碧落气息一滞,心中只道:这人死了。
然而“咔嚓”一声闷响,众人尚不知什么状况,桌上一面瓷盘已然裂开两半,盘中草鱼汁水淋漓,尽都漏了下去。再瞩目时,鱼眼上居然插了根筷子,暗色竹筷穿过鱼头辟裂盘子三分剟入桌面,尾端铮然颤动,兀自不绝。
那桌人一时傻了,大眼小眼瞪了片刻,忽然发声喊,跳起身来就往门外逃去,桌子椅子带倒了不少。几个小二不知状况,追了一回没有追着,回来气咻咻地收拾桌面时,看见筷子也都呆了,伸手去拔,带得桌脚直震,却也牢牢的取不出来。
碧落正过首来,默默松了口气,只见笑然吃口菜肴皱眉而笑,低声道:“狐狸。”碧落点了点头,心道:原来宿先生他们一直离我们这么近来着,可一路上就算着意观察也没见着他们的行迹,到底是走了哪条路径,可真不知道了。
眼见笑然一语之后凝神不动,碧落担心他着恼,轻轻扯扯他袖子:“小贼,别管他们啦,咱们吃了东西上路。”笑然回神一笑,摇头道:“我是想啊,其实刚才那人说得不错,凭杨大哥的功夫,我自认并不是对手,却落给旁人一个口舌是我杀了他……我怎么杀的?”说到这里暗自沉吟:土地公公早就说了这里头少不了有人栽赃陷害,绝不是误会这样简单,当时我又悲又愤没有着意,一心只想捉出真凶来给兄长报仇,如今想想,亲手布局这人到底是哪块材料?首先他能神鬼不觉地杀了七星会天玑堂主,其次又有本事栽赃到魍魉山庄少主人头上、并让里里外外的人物全都信了……这件事情怎么听着都不大真。难道——难道竟是杨大哥与我私自交往之事被姓霍的发觉了,他容不得这个、自灭门户,而后又要借机挑起武林公益之名来联络各派,覆灭魍魉山庄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