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到这里,那男子声音再度响起:“此计虽然可行,我只怕魍魉山庄那小鬼头已经自顾不暇了,还有空理这妖女的事情吗?”
嫣如似乎略一犹豫,道:“看这动向,七星会和鬼庄多半会有一场血拼,咱们若要救人,需得赶在这两败俱伤的局面之前,否则……难保红蝶姐姐周全。”
那姓段男子叹道:“这回,罗家若肯出面那是最好了,咱们……”说到这里一顿,想是觉着此言太堕自家威风,便哼然一声找补道:“不错,得尽快去办。我看他鬼庄是没多少日子可以威风了,那小鬼头竟敢杀了杨堂主,踩到霍老大鼻子上去,七星会这回……”
此言一出,碧落陡然抽了口冷气,后半句话是什么全听不见了,心中只有一个声音轰然震道:他说什么!?杀了七星会堂主的人,是、是……
微然一动而已,屋中那人竟已有了知觉,他暴呵一声:“谁!?”跟着一掌寻声劈到。薄薄一扇窗子登时被他气劲掀了开来,碧落惊骇当中不及多想,身子向后一倒,足下踢出,借在窗下的一蹬之力瞬间退开丈许。
那姓段的是个长脸汉子,此刻手臂跟将出来,一抓之下扑了个空,眼见月夜下正是碧落衣袂展动的身影,他怒气顶起,回身呵道:“嫣如,怎么回事!?”
屋门霍地打开,嫣如身影一掠而出,来到碧落面前不由分说,挥掌便往她肩头击落。碧落心中慌乱,但觉着无论如何不能跟嫣如姐姐动武,手臂一隔,抽身便要跃开。而足尖刚刚点地便感背心一股劲风袭到,她百忙之下已不及折身,只得手在腰间一晃,抖开五尺云龙,风鸣电闪般向后扫去。
背后那姓段的男子颇有身手,仓促之下抹肩闪过锁链来势,手中银光一晃,单刀已然出鞘。嫣如身飞如燕,拔起身来便有两掌拍到,男子抢上夹攻,刀势沉重,刚猛异常。
碧落银链展开,各人眼前只见一片云雪翻滚,嫣如与那男子退退进进间各寻破口,而这丫头轻灵纵跃,链风严密,一时片刻竟无破绽。只是此刻她心中惶然不定,她不知嫣如是如何想法,这番与自己相搏,看她用的竟是真力——难道说旁人在侧,掺假便会被其发觉吗?如此说来,自己要怎么办……碧落到此已然无限懊恼:方才睡房内,嫣如姐姐既来报信,便定是要我悄无声息的走了便是,可那时我不明白,非要跟来看个究竟,现在被人发觉了,要怎么脱身才是?
此刻院中吵嚷,早有十几个护院、伙计冲了出来,眼看嫣如和那姓段男子与人相斗,纷纷提着兵器呼喝而上。不必说,霓云斋内均是五色缸中人物,这般群起而攻,碧落纵然身负萧茗真传绝艺,却也难以招架。
眼看局面如此,她毕竟女孩家家,难免怯意,心神一分,登时让姓段的那人逞了个破绽,钢刀削下,直望她手臂而来。碧落大骇,长链走势疾转,“哗啦”一下缠上钢刀,跟着一顿一扯,那人对这寸巧力道猝不及防,险些兵刃便要脱手。
却在此时,嫣如欺身上来,一掌向碧落胸口急速拍到。碧落再无闲暇,满眼错愕之中只得拼着口真气受她一击。转眼间,掌风落到,碧落为了卸些力道身子向后跌去。然而这一掌软软绵绵,仿佛只是一推,碧落后退两步,心中登时宽了,欣喜之下脱口便要问一声:“姐姐,你要我怎么办?”
幸而这话她是没说出来的。三人打斗中,嫣若一直立在门口,两手拢入宽大袖中,默视无言。此刻,碧落退到他身前几步,眼见一阵放松,他见机稳准,袖风一扬,蓦然间烟云兜头而来,碧落霎时看不清了方向。
她眼中一迷,随即胸肺间仿佛吸入了一把沙子,好生难受,止不住附下身来连连咳嗽。便在这时,她听到嫣若细如蚊蝇般的声音响起在自己耳侧——“晕晕晕,晕得像些!”
一愣之后,碧落恍然,不及多想,她借着方才松心之势脚下一软,真就跌倒在了地上。四周,纵然嫣如、那姓段男子和十几帮众纷纷掩着口鼻凝神注视,然黑暗当中看不分明,也全然瞧不出她乃是伪装。片刻之后,嫣若华衣翩然,来到碧落身侧出手一探,随即擎着丝得意仰脸儿笑道:“段叔叔,怎么样,这功劳还是要算给我的吧?”
那姓段男子额上已然见汗,心说魍魉山庄这小小妖女倒是难对付得很!此刻见嫣若如此小孩心眼,嘿嘿笑道:“那有什么说的,老段本也没想跟你两个娃娃争功。只不过……”他眼中疑惑,转向嫣如道:“不是说卧房中点了安神香,已经睡下了吗?这丫头难道不怕迷药?”
嫣如方才一番打斗,除了最后一掌之外也俱是真力相拼,一来是怕身边这位叔叔看出自己作假,二来嘛,也的确想试试这小妹子身手如何。到了此刻微微气喘,已是颇有些佩服的,听得段某人如此说来,她早有准备,横眼一指碧落,道:“不怕迷药,那您说这是怎么回事?安神香……倒是我疏忽了,此药饮茶可解,这姑娘爱茶爱得很,多半是不知觉间解去了吧。”说着歉然道“段叔叔,是嫣如不小心,险些让她逃了,幸而有您在此坐镇呢。”看脸色,当真是十分懊悔来着。
那姓段男子心中受用,“嗯”了一声道:“这不怪你。”自己还是放心不下,将单刀上锁链除去了,来到碧落身旁,用刀尖在她手心当中轻轻一刺。
旁边,嫣如嫣若捏着把汗,嫣若更是咬着嘴唇才封住了自己一声惊呼。所幸的是碧落定性好得很,虽然手心处痛痒难当,但是纹丝不动,俨然是昏迷之态。那姓段男子这才相信,恐再生变,向嫣若道:“给她易个容,我这就带走了吧,早日把人换回来是正经。”
嫣若微有迟疑,道:“易容也需材料,大夜里的如何找去?这样,段叔叔先歇息一晚,明日准备妥贴再上路,不好?”那姓段的听得有理,“嗯”的一声。嫣如侧首向屋中唤道:“何妈妈呢?找几个婆子来把这姑娘抬回房去,你们好生守住,可不能让人走了。”吩咐罢看了姓段男子一眼:“要不要绑?”
那人沉声一笑:“不必了,青血沙她若是还能解了去,我五色缸也不必在江湖上混名头了。进屋吧,事情可还没说完。”说罢随手将刀上撤下的锁链丢给手下人,转入了屋中。
嫣如嫣若互交个眼色,被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心里都不大是味儿,暗道:照这么说,咱们往后还真别混了……只是现在不是逞口舌的时候,嫣若把锁链绕成一团,在碧落腰间一别,嫣如唇边已撇出微微一笑来:段叔叔,这可是你不让我们绑的,明早上人若不见了,你可别去怪谁……
* * *
连夜离开霓云斋时,碧落连随身包裹也没有带,只是匆匆拿了那只盛着琉璃杯的小木盒走。事情显然是被嫣如姐弟暗中布置过的,从卧房直至马厩,一路值夜之人全都睡得东倒西歪,使她偷逃之举异常顺利。碧落心中感激,将云雾牵出来飞身掠上、回首再看浓墨当中的曲宁镇时,她一声叹息轻轻出口——
“对不住,我不能等你们将我拿去换人了,小贼他出了事情,我、我得快些……嫣如姐姐、嫣若弟弟,谢谢啦,碧落绝不负你们。”
随后,拨马,一骑烟尘长长远远地望着西路而去。
她得快些,为什么,碧落惶惶然的不能思索。她心中乱,除了宿尘与红蝶之事,她最为担心的还是七星会和魍魉山庄之间这一场新起的风波——原来杀了七星会堂主的人是小贼……原来是他!那么他脱身了没有?他伤势这么快就好了吗?这个小子,明明已经认了错,说不会再惹事生非的,为什么又……碧落心中忽然一跳:难道是为了玄阳剑?
是了,为什么没有想到呢。碧落汗如雨下地责怪自己:他说过是要把阿黑找回来、给自己和师父一个交待的。可谁知,谁知他竟是用这样的方法!
临别那日,小贼的淡然一笑重新晃入眼来——“阿螺,回去吧,我不想再见你受伤了。”
小贼。碧落眼圈微微一红:原来那时你就已然决意要闹出这场事端了吗?可你怎么就不顾着,旁人也不愿看你胡作非为,身涉险境呢!小贼,你究竟要怎么收场才是……
多想无益,碧落索性日日将碧玉竹牌握在手里,加紧催促云雾往岳阳而去。她想着如若被人阻拦,便当即亮出自己身份,如此一来想必能够省去不少麻烦。借着师父名头四处招摇虽不是她心中所愿,然而为了快些赶到魍魉山庄,也就顾不得了。
匆匆行路的第三日头上,碧落收到嫣如的亲笔书信。卷轴打开,圆润字迹映入眼帘,而第一句话就将她看得怔住——“傻妹子,若是还能见到此信,姐姐我就不说你什么啦!往后若知自己身上带有旁人暗线,当即便要毁去,切莫犹豫……”
于是她望着坠在裙畔那角香囊微微苦笑,心说自己也真是大意了,若五色缸执意要来捉拿,那么有这点线索在身,自己多半是走不脱的。
往下读去,霓云斋一事便有了解释——
“……不知为何,我们秘邀妹子之事竟然为人所知,白旗门段易奉命而来,要擒了妹子去与魍魉山庄交换红蝶姐姐。我们跟他讲道理怕是说不通的,纵把妹子身份搬出,却也压不过当家号令去。左右思索,若真带你回得总坛,无论当家如何定夺怕都不妥。妹子,姐姐便说服众人等你一月,无论白衣狐狸放人与否,你需尽快离开那处是非,血雨腥风在即,萧门三子不该受此牵连。此去魍魉山庄,一路艰险,保重。”
合了信卷,碧落心中愈加沉重。嫣如的嘱托她一一记下,捧起香囊看看,终于没舍得毁去, 而是小心翼翼地藏在了衣内。而后策马扬鞭,她心怀忐忑地继续西进。
然而大大出乎碧落意料的是,这一路行程与上一回的迥然不同,上路至此恍然半月,眼见便要进入岳阳境地了,她居然并没有涉入什么波澜。江湖风火终日在耳边这般潇潇掠过,却始终未将她拉扯进去,碧落诧异一番之后暗自醒悟:多半是七星会磨刀霍霍,一心要与魍魉山庄开战,便没工夫顾到路上动静了吧?想到此处还没来得及庆幸,她心中反而更加焦急起来:即便我这样风急火燎地赶到山庄,又有什么法子能够将他们阻拦下来吗?没有的。看这架势,就算师父能够亲自出马怕也难了……想来想去终是一叹:小贼,你为什么要杀人呢!
* * *
终于到得洞庭湖畔时,碧落望着茫茫波涛半晌无言。
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淼,款款浮沉间捣碎了她满眼的无奈——到底,是要走这水路了。儿时过往雷鸣电闪地自脑海中劈将过去,碧落双手捏紧,在码头打着一个一个的冷颤。
她怕水怕了十年,自六岁时那场撕心裂肺的沉没之后。是以从此赖上了师父的手,冰冷浑噩中给她一线生机的那般温度,一心想着再也不要远离。而今……深深吸口气,不能去想它。而今只有想想这岳阳水域是否也有七星会的人物,只有想想小贼他是否当真就在山庄当中,只有想想如何开口去向宿先生询问红蝶小姐的事情……而今,既然早已置身江湖,那么风浪水波是在周身还是在脚下,又能有什么分别?
……师父,落儿去啦。
咬咬牙,碧落几步上前,一舟一船地询问起通向魍魉山庄的水径。此刻云雾已然寄养在驿站当中,小木匣连着随身几块散碎银子一并打了个包裹斜在背后,她早已经准备停当,就等着一鼓作气登船出水的。
意料之中,许多船家之一听到“魍魉”二字便神情古怪地躲开了,就便许以重酬,也决不肯接下这趟生意。碧落问了七八个船户均是如此,心中怯意已不知不觉地为焦急替代,她立身码头,一时间茫然无法。
“小姑娘,是要去湖中水岛的吗?”
正在无可奈何时,身后忽然传来这样一声招呼。碧落一怔,回头看去,只见一中年男子儒衫长垂,颇见风雅地挥着手中折扇,眼中含笑,正向自己望来。她心下诧异,迟疑道:“我是要去……去……”那男子一笑打断:“不必说了,我方才听得清楚。只是你这样问法,就便到了明年只怕也没人肯载你。”
碧落脸上一红,心中微有惊讶,道:“是了,我不知道规矩,让您见笑。那请问,我要去哪里坐船才是?”那男子将她上下一打量,折扇遮挡,俯身凑近她道:“告诉你不难,可得先说说看,为什么要往那里去?我们山庄原不是说出就出说入就入的地方。”
此言一出,碧落愕然望着那人,片刻之后欢喜道:“原来是庄中的前辈,失敬了,我是……是要找人去的,烦您指点我一条道路!”
那人示意她声音放轻,莫惊动了旁人,随即微微一笑,道:“这个容易,我们一行也正要回去,小姑娘,你不嫌弃,就跟我们一道便了。”
碧落听得人多,微一踌躇,但眼见面前这男子清淡儒雅,容色间很好说话的样子,她心中一宽,赧然道:“那么多谢您了。”那男子点一点头,折扇轻摇,引着碧落沿湖畔转去。
离了熙攘码头,远远的便看见一只乌篷船泊在岸边,船尾随意坐着几人,似乎正在攀谈。碧落心道:这些想必也都是魍魉山庄的人物了,不知这是刚从什么地方回来。想到这里又不禁暗自庆幸:若非遇到他们,我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山庄呢。
眼见离船已近,那摇扇男子与船上几人打了声招呼,转而向碧落道:“话说回来,我可还没问你……”说到这里话语忽然一滞,扬眉望着碧落身后,笑道:“哈,宿兄,原来你也在此,怎么不知会小弟一声?”
碧落听得一震,心中惊喜道:难道是宿先生!飞快回首时,却见到背后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人了?还未待明白过来,她只觉颈上一痛,风池、肩井两处穴道当即钻入一线酸麻,大惊之下再要回首,却一动也不能动了。
此时那男子一扫闲散之风,瞬息间将手抓在碧落后襟处提气一送,轻而易举便将她人丢到了船上,跟着自己左右瞥过,俨无此事一般依旧笑咪咪地摇着折扇,缓步而行。
船尾与舱中共有六人,打扮各不相同,有商有旅,仿佛只是凑在一起合租船只的寻常渡客而已。此刻碧落身子斜飞而来,眼看便要沉重地撞在甲板之上了,舱中忽有两只手伸出来将她一扯,碧落头晕目眩,立即被轻轻巧巧地拉入船腹。
这一下变故来得太快,船身一阵摇晃之后渐渐平息,再瞩目时,洞庭水畔一派片祥和平静,除了湖面上几圈水纹远远荡开之外仿佛就从未起过什么波澜。
船上几人不动声色,依旧闲聊,等到那摇扇男子上了甲板,其中便有一客商模样的人呼道:“人都齐了,船家,开船吧。”
碧落此刻倒在舱中动弹不得,只看得到面前有一男子就席而坐,眼望篷外,而袖中明晃晃的一柄短刀却直指自己颈口。背后锐物相抵,显然还有一人。碧落生平从未遇过如此场面,也想不出这群人是为了什么要抓自己,惊骇之下只道是魍魉山庄众人见疑,一时间脸上恼得通红,脱口道:“你们做什么,我真的是要去找朋友的!”
话未说完,面前那人也不看她,只把手中钢刀向前一送。刀尖锋利,碧落咽喉处肌肤洁白细润,登时绽了一线殷红出来。碧落下颌微扬一时懵了,眸中惊诧错愕,一口冷气缓缓抽到心底。她心说这些人为什么不讲道理?魍魉山庄的人果真如江湖传言一般,可恶得很吗?想到这里忽然升起一阵慌乱:如果我见不到小贼和宿先生了怎么办?如果我见不到他们了……嫣如姐姐可还在等我的消息呢!
此时方才的声音自船尾响起——“船家,怎么不走?我们叫你开船你没听到还是怎么?”
船头便有一人慢悠悠地答道:“不走啦,你们雇船时是七个人,现在一下子变做了八个,我怎么走法?”
此言一出,船尾立时没了声息,碧落只觉得持刀那人微微一动,仿佛心绪有所起伏。她勉力欠起些身子向舱外望去,只见船头蹲着一人,背向这里,赤脚麻衫,顶上草笠已然千疮百孔,身旁不时有白雾腾起,仿佛正在吸烟。这原是临江水域再常见不过的船夫打扮,碧落见了心中一沉,暗道:这渔人伯伯不是他们一路,说不定是看见不平想要救我的,可这样强自出头,连累了他可怎么办呢……她却没有看出,此人言语间从容不迫,眼见自家船上出了如此变故,不惊不怕反还有心思抽烟调侃,可见不是寻常船夫。
先前将碧落诱骗来此的男子折扇合拢,自舱中穿到船头,望着那渔人背影抱拳一礼,低声道:“恕在下眼拙,原来朋友也是道上混的。实不相瞒,我们几个是官府中人,为了捉拿这女飞贼已经沿路追了许多日子,如今抓获,是要押回去复命的。既然雇了阁下的船,那便是有缘分,你尽管载我们上路,到了地方,总少不得一份重酬。”说罢手在袖中一探,当真取出一份文谍来:“这是我们官府通文,阁下可要过目?”
岳阳地域龙蛇混杂,整个江湖上都是有名的,踩个乞丐脚说不定都能踩出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来,谁知道这乌篷船上大模大样船夫又是什么来头?是以他这一番话说得着实客气,连情带理,具都到位。碧落在舱中听不分明,但“女飞贼”、“抓获”等词汇连连入耳,她心中气苦,暗道这可不是无妄之灾么?为什么我无端被他们抓住,还要连累名声!
男子一番话说完,那船夫忽然哈哈一笑,他也不正身,只把手中烟袋在船头磕了磕,口中缓缓地吐出两个字来——
“放、屁。”
瞬息之间,直插淤泥的长篙忽然拔水而起,那船夫右手烟袋直攻摇扇男子下盘三处,左手不停,抡起竹篙向后劈天一划——淋漓水帘下,船尾四人那跃起之势当空受阻,两人就此落在篷上,船篷受压不住,当即把人漏进了舱里。
轰然巨响之后,两人滚在碧落身旁,带得船身剧烈一晃。碧落惊呼一声,只觉颈边与背心的凉意猛然撤去,舱中四人交个眼色,两两抢出,都露出兵刃向那船夫围攻而去。
碧落躺在舱中,心怦怦乱跳,于眼前状况毫无概念——这群人怎么回事,为什么就打起来了?再要挣起看时,破碎船篷遮住了视线,影影绰绰的只有许多身影在不住交错,偶尔兵器寒光迸出,便刺得她眼中一痛。碧落咬了牙暗自惶急:那船夫伯伯看来竟也是武功高强的人物,可是以寡敌众,终究是太危险了。那群人好没道理,随便抓人不说,现在还要以多欺少……
正想着,两道黑影自头顶掠过,紧接着“怦怦”一震,仿佛是人身跌在甲板上的声音。碧落张大眼睛,侧耳听着,片刻,“扑通”一声有人入水,跟着一把扇子“啪”地飞到面前,扇骨拆散,显然是被钝力击碎的。她身子向后微微一缩,生怕被什么奇怪物事给砸个正着。如此苦捱了片刻,周遭响动终于嘎然而止,碧落目光惊疑闪烁,也不知此刻是如何一副局面。
直到眼前亮起,那船夫擎着烟杆扯下半壁船篷来到碧落身前的时候,她终于舒了口气,然而惊心未定,望着那人依旧忐忑道:“伯伯,我、我不是女飞贼……”
那船夫一怔,破草笠下双眉扬起,半晌点了点头,嘿嘿一笑:“是了,你这丫头要是也能做贼,那咱们魍魉山庄当即该改名叫做凌霄宝殿。”说罢俯下身来,烟袋在碧落左右中府穴上轻轻一敲。两股热流注入,碧落指尖一动,手脚虽麻却已能够翻身坐起,她眼望面前船夫,愕然道:“怎么,您也是庄子里的人吗?”
“‘也’字去掉。”那船夫站起身来,烟袋向四周一指:“这帮,号称是官府中人是吧?嘿嘿,七星会实在越来越不长进,几个大男人一路欺负个女娃娃不说,还攒出份假官谍来自诩朝廷走狗了!不错不错,霍老头儿治下有方啊。”
碧落这才看清,方才船上那七人此刻尽数躺倒,有人是被封了穴道,有人骨断筋折哀鸣不止,更有两人浸在水中,身下一片血迹飘散,竟是已然死去。碧落心中一颤,震惊之下也顾不得奇怪这群人为什么会是七星会属下了。早先诱骗碧落来此的那中年书生显然是被伤了肺脉,此刻连连咳嗽,不时便有鲜血涌出嘴角,眼见难活了。他目中极是惊恐诧异,直勾勾瞪着船夫,艰难道:“阁下……究竟是什么人物?我们,我们……”
那船夫扫他一眼,冷笑道:“你行啊,张口敢叫什么‘宿兄’‘宿弟’的,跟白毛小狐狸攀交情是不是?我这掌算是替他给你的了,教给你下辈子做人还是老实些的好。”
碧落本已别过脸去不忍再看,此刻听到“白毛小狐狸”五个字心中蓦然一动,迟疑道:“伯伯,请问,您认得宿先生是吗?”
那船夫呵呵一笑,就着满舱的狼藉屈膝坐下,道:“成了,你也不用多说,半袋烟的工夫吧,会有船过来接你。到时候你跟他们走,自然就到我们庄子里了。”
碧落乍然欢喜之后不禁又惊又疑,一次上当,终于不敢再轻信旁人了,她眼望面前船夫,喃喃道:“请问,您是……”
“我啊。”那人边说边往烟锅里填了些烟丝进去,取出火折点燃了,缓缓吐出一口烟雾来。
“我是土地老儿。”
她诸多心思纠结混乱,而猛然一个抬眼,半壁山川的灵秀已然扑面而来。碧落毫无防备,喉中惊叹轻轻溢出唇角——
这就是魍魉山庄?
第十四章:山庄
修得浮生几世缘,烟水莲舟入黄泉。
此言一出,轰隆一阵雷声滚过,碧落微微张了口,半晌,才终于惊呼出来——
“土地公公?!”
“是了。”那船夫呵呵一笑:“我不像吗?”
碧落愕然瞪大双眼,上上下下打量,心说此人和自己心目中土地公公的样貌可实在差出万里之遥去了。她原想着,既然“老人参精”、“吊死鬼”乃至“白衣狐狸”这种种名号都来得如此恰如其分,那么所谓土地公公,也就该是个矮矮胖胖、留着大把白胡须的慈善老人吧?可是面前这人只有四十上下年纪,并且肤色微黑,颚下略有短须,眉眼鼻唇都寻常得紧,实在难以与传闻中那位呼风唤雨、能将半个江湖的地面儿都握在手中的土地公公联想在一处。碧落望他良久,终于怔怔地摇了摇头:“不像。”
土地老儿哈哈大笑,也不介意,吸一口烟道:“罢了,像的未必便是真的。萧丫头,你看你一路走来,好像平平稳稳的是不是?你道这就是真的了吗?”
碧落一怔,不解其意,只听土地老儿道:“这十几天来你总共吃了七回有毒茶饭,可知道吗?嗯,你不染毒物,那不用说了,还两回险些在客栈床铺上被人给卷走,这也不知道吧。九回路上有人设卡等你,更有三次,你那宝贝马儿的食料里头也掺了要命的东西……嘿嘿,算起账来的话,就只为了周全你这里,土地庙这十来日总共折了十四人,伤了六十几个。丫头啊,你看你这一路走来,可容易吗?”
他话音落下,碧落大吃一惊,愕然无语时,沿途种种便不由得自脑海内风烟掠过——那些周遭人物的一抹眼神一个动作,被他此刻一说,仿佛果真透着许多邪门……原来是这样的吗?碧落心中翻来滚去:原来不是这一路上没有危险,而是一路的危险全都被土地公公一双大手在无形中替她给抹去了吗! 碧落怔怔望着面前吸烟含笑神色优哉的土地老儿,愧疚懊悔连着感激一并涌起,堵在喉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