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没追上他们,”青衫并不责怪她,“也有了些头绪。”
“快讲!”红袖美目一亮。
“我乘船一路沿江而下,速度也不慢,可直到浣溪口都没见到他们,一定是在中途便转了方向,往人烟稀少处而去。我记得凤凰城和浣溪口之间,有一片极阔极深的水荡,据说荡中有几十座小渚,我猜测他们大概就藏匿在其中一座。”
“好!”红袖大喜,收起铜瓮,“我们立刻去搜!”
青衫却拦住她,“那荡中地形复杂,无人知道深浅,更不知其中是否设置了机关,若贸然闯入,只会坏事,还需小心筹划从长计议。”
“可只有半月期限了!”红袖心急难熬,不由后悔起来,“早知如此,当日就在她身上洒些‘佛缘天香’,就算她跑出千里万里,也休想躲得成!”
“你不必着急,夜相要得紧,也不全是一件坏事,”青衫反倒闲定了,“派出的人中,只有我们有如此收获,他催促,正说明我们做得对,做得好。”
红袖听他分析有理,也松了口气,不禁好奇起来,“难道她就是夜相要找的人?可年纪上差太多了,如果不是,夜相怎又如此紧张?不过说起来,那女孩和画像还真有些相似呢。”
“不要瞎猜,”青衫低喝一声,“夜相不喜欢人多嘴,我们是下属,只管听命做事。”
红袖不敢再多言,有小蛇从铜瓮里探出头来左右张望,被她用指尖一弹,又跌了回去,在瓮底发出了一阵不甘的嘶嘶声。
玉露慢慢睁开眼,阳光刺得她皱起了眉头,下意识伸出手去遮挡,谁知全身酸痛,手也软软地没了力气,她用力闭了眼,又缓缓睁开,渐渐适应了明亮的光照,这才看清四周。
房间不大,只设了一榻、一桌、几张椅子,均是竹制,桌上除文房四宝别无他物,竹墙上更是毫无装饰,只有竹榻上方,挂着一只短短的,苍绿色似箫非箫似笛非笛的物事,整个房间简洁古朴,清雅大方。
玉露认出那物事正是大叔的竹箫,仔细一看却又不像是箫,刚想直起身拿来看个究竟,忽听得门外脚步微响,急忙合眼佯睡。只听得来人转瞬已到榻前,便是一片寂静,玉露合着眼忍着不动,却奇怪地感觉到有目光在自己脸上打转,又过了一会,这才听得微微响动,想是那人又离开了。她听得脚步声渐远,唰地睁开眼,立即撑起身就要掀被下床,却有一个四十余岁的农妇走进房来,见状吃了一惊,忙拉住她,“姑娘,你还没好呢,快好生躺着,”玉露心中一动,任由她扶上榻依旧躺好,她看了玉露,又笑道,“醒了就好,主人可担心呢,”说完掖好被角,一阵风似地出去了。玉露竖起耳朵,听得再无声响,忙跳下床来,却如何也找不到鞋子,情急之下只得赤了脚,小心翼翼地摸出门来。
出门转厅下台阶,转瞬人已到园中,此时正值金秋,满园桂子飘香,米白淡黄美不胜收,玉露哪有心情欣赏,四下一看,竟不见小径石路之类,不禁皱了眉,转念一想,却又了然地笑了,只按了八卦方位向“生门”而来。眼看离出口越来越近,就要大功告成,不禁暗喜,正要破“门”而出,耳边微凉,蓦地平地起风,一道黑影斜掠而出,拦在她的面前。
“大――”玉露一见那黑色,不假思索叫了出来,可下一个“叔”字却咯在了嗓子眼。好风吹过,卷下层层细碎桂蕊如雪,当空飞舞沾鬓惹衣,漫天花雨中,她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长脸,尖颌,线条如刀削冰塑,黑发中一缕银丝,仿似瀑布中的一道日光在耳边闪烁,照亮了颌下一道浅浅伤痕。当然称不上美男子,可那冷硬神情落寞眼神,却能在瞬间击中你的心房,叮的一声,回响不绝。
玉露自然也呆住了,她见大叔生了白发,还一直以为他已有了些年纪,回过神来便笑嘻嘻道,“大叔,原来你也不怎么老啊。”
那人听到这称呼,便是一愣,不禁又看了玉露,他一直觉得这女孩面庞神情似曾相识,却如何也回想不起来,玉露不等他回忆,指着自己道,“是我啊,你没认出来?唉――”摇摇头,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人没老,眼神可够老的!”
黑衣大叔豁然开朗,原来她就是臭小子陆羽,怪不得自己总觉得眼熟,却不愿承认自己眼拙,便板起脸冷冷不言。
玉露担心风十二追来,想三十六计我早走为上,笑容极其灿烂地向大叔一抱拳,“大叔,多谢啦!”提脚要走,见他只脸上挂霜地拦在自己面前,忽觉不妙,装傻甜笑,“大叔你就不用送了,你的大恩大德,将来我一定会报答的!”便想从他身边蹭过去,孰料他胳臂一伸挡了回来,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进去。”
玉露见装傻不奏效,改变策略叉起腰来耍赖,“喂!我帮你,你帮我,好说好散谁也不埋怨,怎么,看自己功夫好就想强抢美女啊?”
“我没让你帮,”大叔看也不看她,淡淡道,“是你自己跳上来的。”
“你!”玉露语塞,只得气鼓鼓地瞪着他,“忘恩负义!”
“和你?”大叔终于扫了她一眼,“没有恩义。我已经答应了风十二,他一天不放弃比试,你就一天不能离开。”
“大――叔――”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玉露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情,拖长了音节,“求求你啦,我和那家伙有仇的,要是被他抓回去,我就会受尽折磨生不如死啊~~”
“那是你的事,”大叔的脸上写满了两个字――没门!
“今天我还偏走不可了!”玉露不禁火起,突地伸手一推,可大叔却好像在地上生了根,一动也不动,她一招不成又使出一招,眼珠一转,脚上重重跺下,大叔不防偷袭,脚上吃痛便是一个趄趔,玉露趁机将他用力撞开,飞也似地跑了出去。她脚下生风跑得飞快,刚出了桂花林,却一下子呆住了。
面前只有一片水泊,在日头底下粼粼生波,举目远望,除了苇荡,便是水,除了水,便只有天了。走投无路?玉露回过神来,欲哭无泪。大叔带她上了船,不知是嫌她聒噪还是怕她泄密,手指一动便将她点了穴,可怜她一路人事不知,待到醒来已经身在竹屋,又怎会知道“所谓伊人,宛在水中央”?
身后有人缓缓走来,玉露心知是大叔,横下一条心,转过身来恶狠狠地指着他,“不用废话!我告诉你,本姑娘要是走不成,谁也别想安生!”
他却没有发怒,看着横眉冷眼的玉露,唇边反倒泛起一丝冷笑,玉露正揣摩他是不是笑里藏刀,就听得他说,“我见过功夫差的,也见过脾气横的,你这种功夫又差脾气又横的,倒还是头回见着。因着这个,我放你一马,自己回去,别逼我动手。”
“动手就动手!谁怕谁啊!”玉露倚小卖小,直把手伸到他眼皮底下去,“喏,有本事来咬我啊!”她以为自己年岁小又是女的,他必然不好和自己计较,谁知腕上倏地一紧,便被狠狠钳住,玉露心里咯噔一下,忙用力抽手,一面抗议,“放开!你给我放开!敢咬我你就是狗!黑狗!”
然而大叔却没有放手,扫一眼身旁,口吻平静无波,“别逼我。”
玉露一颤,偷偷斜眼看看他身旁丈余高的桂花树,慢慢地,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大叔见状,仍是毫无表情地松开手,转身扬长而去,玉露知道自己已经败下阵来,只得心里偷偷哼了一声“好女不跟黑狗斗!”,便也悻悻地跟了上去。
玉露坐在台阶上,郁郁寡欢地看着飞起落下的鸟儿,忽地抬手打出一枚石子,惊飞了一群小雀,震落了半树桂花。
其实她巴不得逃之夭夭溜之大吉,当日为了逃跑才和大叔一唱一和,谁料想弄巧成拙,反倒真被黑狗大叔给扣下了,她又岂会甘心?只是――打?打不过;咬?他才是狗!下毒?连点毒药渣都没有――再说这水荡如迷宫一般,就算自己大发神威杀了人抢了船,能否安全出荡也是说不准,想来想去,也只能随遇而安,忍得一时是一时了,真是“露”落平阳被“犬”欺!想到这儿,玉露叹了口气,怏怏地站起了身。
这已经是她在“往昔渚”的第五天了,从仆人福嫂,也就是那个农妇口中,玉露得知这荡中几十座小渚都属于黑狗大叔,这里虽然离干流不远,因了地形复杂无人敢入,反而闹中取静水天两寂,大概他也很喜欢这份寂静,所以常回到这里小住。平心而论,大叔虽然招人恨,却不对自己诸多限制,况且他也不怎么出现,所以玉露每天散散步发发呆,和老福夫妇聊聊天,倒也悠然清净,至少比和风十二在一起时自由。
不知不觉,玉露发现已来到了“龙池”。这个池是从荡中引水而成,池面圆圆的仿佛一面镜子,四周都是浓密茂盛的桂树,池中睡莲早已凋去,静静地连个活物也没有。大叔特地警告过她池水很深,务必小心,大概是怕她淹死了没人赔给风十二。玉露懒懒地抬起头,漫无目的地扫视了一圈,池周桂树又高又茂密,人藏在上面也不会被发觉,她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小虎牙一露,有点阴险地笑了。
福嫂说她往这边来了,怎么连半个影子也没有,难不成飞了?飞了倒好,省得牙尖嘴利地气人――他胡乱地想着,脚下离龙池越来越近,隐隐看见池边有样东西,快步上前一打量,却是只缎子鞋,足尖一朵优昙花雪白无垢,是她的?!他心中骤地一缩,想那龙池水深足可没人,即使她熟谙水性,水中还有不少水草,池底亦是厚厚淤泥......他不及多想,纵身一跃投入池中。
玉露翘着脚坐在树上,见妙计得逞,不由得心花怒放,只等大叔上来,便好好嘲笑他一番。不一会听得哗啦一声,大叔浮出了水面,玉露见他满头水草领袖染泥的狼狈模样,再也按捺不住,拊掌大笑连连称快。笑声惊动了大叔,他下意识一抬头,便见玉露坐在树上,指着他笑得前仰后合,他登时怒气顿生,才待开口训斥,却听得“噼啪”一声。
玉露正笑得痛快,忽听断裂之声,还不及反应,身下树枝已经和树干分了家,整个人立时下坠不止,直沉入池中。她慌了神,用力舞动手脚想浮上来,脚上却不知被什么缠住,根本挣脱不得,只能任由自己向下坠落。黑暗铺天盖地而来,水流象钝钝的刀锋一样切割着身体,那一瞬间,她终于体会到了与死亡对望的恐怖,忽地背上一紧,有一种温暖坚定的力量传递了过来,她还没明白过来,人已钻出水面被抛上了岸。
大叔提着她丢上了岸,见她神色茫然惊魂未定的模样,想若非自己在场,只怕她此刻已经躺在池底喂泥鳅了,想及此不由得更加生气,瞪圆了眼睛暴吼一声,“想找死么?”
玉露尚未从惊吓中清醒过来,便听得怒喝在头顶炸响,只吓得一个哆嗦,抬起眼见大叔凶神恶煞地盯着自己,毫不关心自己死活,也窜上火来,脱口回吼,“找死也不用你管!你也不是什么好人!要不是因为你,我现在正在家和爹娘过生日,才不会这么惨!都是因为你!就是你!”说着说着,多日的委屈一时全都涌上心头,眼圈竟红了起来。
大叔一愣,想她真是蛮不讲理,便道,“是你自己落水,也是你自己离家,怕想念爹娘,当初就不要出门,一切又与我何关?”
他只是实话实说,可听在玉露耳中,不啻于火上浇油落井下石伤口上撒盐,愈加无处发泄,抓起一把石子便丢了过去,跺着脚叫道,“你还敢说无关!就是你!是你不许我走,害得我有家不能回,还差点淹死!”
他一躲,避开那些石子,见和她根本讲不得道理,只得无奈地摇摇头,想要离去,却见她抱着膝盖哽咽不停,终是不忍,换了口气好言劝道,“回去吧。”
“走开!”玉露抬起头来,颊上泪痕泥印混在一处,活象只花猫,龇起毛瞪着他,“假惺惺!”
他见她一副犟模样,知道劝是无用,计上心来,便故意冷冷道,“果然是娇小姐,就会哭哭啼啼,早知我才不屑救你!”转过身又补上两句,“想哭只管哭,难得你这只没用的米虫,还能给池里添点水!”
这招激将法倒真好用,玉露听得他竟鄙视自己,当下火冒三丈,霍地站起来,大声说,“谁是娇小姐?谁是米虫?我告诉你,你休想得逞!你想我哭,我偏就不哭了!”说完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那纤细背影越去越远,耳边似乎还听得到极力忍住的抽泣尾音,一丝笑意竟不自觉游上了嘴角――真是倔呢。
他浴毕更衣,束起头发走出门,迎面见福嫂端了碗从书房出来,正随手合上房门,便放轻了声音,“她怎么样了?”
“喝了姜汤,睡着了,”福嫂轻声回答,微微叹口气,“也真可怜,在家里是爹娘的心肝宝贝,一离了家,还有谁知冷知热?这丫头也倔,一直忍着不哭,刚才睡着了,才在梦里抽噎了几声。”
他一时默然,半晌才说,“福嫂,晚上给她下碗寿面。”
“是她生日?”福嫂不禁啊了一声,忙掩上嘴怕惊醒玉露,点点头,“主人放心,”便要离去。
“等等,”他忽然开口,等福嫂回过头,却又不看她,“别说是我的意思。”
福嫂了然地点点头,这才轻悄悄地走了。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淡金残晖打在一片绿叶白蕊上,闪闪亮亮好似要发出叮呤的脆响,他静静立在窗下,眼中有一抹暖意倏忽而过,或许,那只是落日的余温。
黑夜来得如此之快,快得让孤独的人来不及设防。
今夜恰是十五,月光不请自来,满室银辉清影,他不禁慢慢拿起了竹“箫”,刚凑到唇边,忽听得外面嘣的一声震天动地,他心中一惊,握着竹箫冲出门去。
那声音从桂花林另一侧水畔传来,他急急穿过树林,才来到开阔地,却又是震耳欲聋的一响,霎那时一道银光倏地腾起,天地间如白昼重现,夜空中忽地盛开一朵硕大牡丹,光彩烁烁暖香扑鼻。这一幕瑰丽梦幻犹如美妙传说,一时他竟浑然忘机,直到那光芒逝去,才心神回转,忙收回目光,却见月下水边,最高的那棵桂树下,一个白色影子寂然独立。
他认出正是那丫头,整整脸色走过去,口气不以为然,“你在干什么?”
玉露换了福嫂拿的新衣,宽大衣幅将整个人浸在一片白色之中,犹如身着月光,那双黑瞳映着月华如银,愈发灵动空幻。她并未答言,弯下腰放好一只焰火,便要用火折子点燃,夜风凉如水,吹得火焰不断摇摆,他下意识伸出手去遮挡风势,她却毫不领情,扭过身子自顾自点着,便向后退去。
“咚”的一声,又是一朵奇葩当空怒放,他未及细赏,却见玉露双手合十,合眼朗声道,“爹,娘,女儿今天就十六岁了,虽然身边有很多坏人,虽然不能回家过生日,但女儿答应你们,一定会快快乐乐地保护自己,不会让坏人欺负的!”说罢睁眼,故意瞟他一记,傲气地扬起下颌,象是说,“坏人,才不怕你!”
仆人老福来“往夕渚”之前,曾是制作焰火的巧匠,什么满天星、遍地锦、金盏、银台、赛月明都不在话下,最拿手的还是各式花朵,虽然渚上许久未放过烟火,逢年过节,老福还是要制上一些,这些他早就知晓,今日定是老福夫妇见她生辰,便拿焰火来哄她开心,便道,“你放这些,不怕被风十二发现么?”
玉露闻言暗叫不好,她只想着解闷,却忘记了焰火如同信号,容易被人察觉,要是真的引来风十二,那可是要比黑狗大叔还难缠了,然而嘴上却不能承认,哼了一声,“是你害怕了吧?我怕什么?”
“不怕就别逃啊,”他随意接口。
这个死黑狗!不揭人家老底你活不了啊?玉露气急败坏地瞪他一眼,拔腿就走。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不小心说了实话,见她气鼓鼓的样子,也有几分抱歉,一个念头忽然浮出来,他心中一动,抢到她前面,跃上了岸边小舟,低声道,“上来。”
“干吗?”玉露没好气地停住脚,“想淹死我?扔进龙池不就行了!”
他却已撑开了小舟,淡淡道,“没人教过你吗,生日说不吉利的话,会带来霉运的。”
“呸呸!”玉露觉得晦气,“你才霉运呢,我不知道运气有多好!”想想他也不敢杀人灭口,再说假如他想杀人灭口,自己就算不上船,也幸免不了......倒要看他又耍什么花样,便不再执拗,怏怏地跳上了船。
小船缓缓前进,带起哗哗的水波声,愈发衬出夜晚水荡的宁静,狭窄水道上,有秋天的苇叶弯下身来,轻轻拂过玉露肩头,发出不易察觉的“嗤啦”一声,圆月倒映在水中,颤颤地抖着鳞光,好像被水下蓦然闪过的鱼儿吓着了。这样的夜,这样的月,这样的水,这样的心境,任何的话语,都是苍白的,多余的。玉露痴痴坐在船头,见水中月满,不由一时兴起,脱下鞋袜将双脚伸进了水中。大叔在另一头撑船,目光远远地投过来,想出言阻止,却被她一个白眼憋了回去。
“你要带我去哪?”小船转了几转,玉露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不由得警觉地瞪了大叔。
“你会知道的,”大叔只顾撑船。
“哼!”玉露别过头去,心里却难免惴惴,看看那河水,黑黝黝的也不知有多深,如果不小心掉了进去,黑狗大叔还会再救自己吗?自己这样的人才,喂鱼也太可惜了......一股凉意从脚底袭来,她忙缩回脚往船里退了退,却听大叔沉声道,“到了,”只觉船身微微一颤,回头见他已上了岸,忙站起三步并作两步跟着跳下船。
渚上苇丛约有人高,夜风一过如波浪起伏,发出哗哗之声,玉露跟着大叔在苇丛中穿行,两旁苇丛绿到深处,现出黑幽幽的墨色来,仿佛一个不留神,就会有魔爪探出将自己拖进去,玉露不禁打了个寒战,抱紧胳膊脱口道,“干吗来这?”
大叔瞟她一眼,表情似笑非笑,“怕就别来,”脚下却只顾继续前行。
“我才不怕!”玉露当然不会承认,立刻反驳,却连忙紧跟上去。
摸索着走了一会,忽见大叔黑影一闪,便破丛而出没了踪迹,玉露心下一惊,忙跟着窜出去,口中怒道,“干吗丢下我?”一抬眼却呆在了原地。
面前这片苇荡似是被刻意修整过,只有半人之高,在那绿浪之上,无数只萤火虫翩翩飞舞,仿若神仙提着灯笼在夜空中飘来荡去,闪闪烁烁明灭不定,若有人懂得将它们的节拍连接起来,必是一支妙不可言的仙曲。
玉露呆住了,半晌方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惊叹,“哇――这么多萤火虫――”“醉茶缘”地处山上,自然也可看到不少流萤,却从没如此之多如此之密,就好似天上星星都偷偷跑到荡中沐浴,各自抖下了满身星尘,成就了这样壮丽飘缈的奇景。
大叔见她张大了嘴巴不住惊叹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上前一步伸出竹“箫”,手起箫落,缓缓在空中画出一个圆来,却见那萤群竟然跟着竹箫,慢慢聚成一道光环,从玉露这边看去,正将满月围在了中央,两旁的流萤还在不断聚集,萤光闪闪从光环两端延展出去,渐成一道软软光缎,在月光下流动不息,如同苇荡之上诞生了又一道银河。
这番景象如此造化自然而又巧夺天工,玉露早已浑然忘记身在何方,果然是今夕何夕,美景良辰,心神好似也随着竹箫在半空之中游荡,不得自主,她贪婪地欣赏着,皎洁面庞上满是发自心底的欢欣之色。
却见大叔慢慢缩回竹箫,那萤儿有如蚂蚁见了蜜糖,竟然都跟着竹箫而来,不肯飞离,他淡淡一笑,轻轻转身,将萤群带向玉露,玉露还没清醒过来,便见他引着萤群将自己绕了三匝,那萤群竟象是排好了队伍,将她团团围在中心,在她周身凝出三道细细光丝来,一面犹自飞动不止,丝丝流光如星辰颤颤美人转眸。
玉露已目眩神夺无法言语,她作梦似地伸出手去,想触摸那光丝,伸到一半忽然醒过神,害怕惊动了萤儿,忙缩回手来看了看大叔。他会意,走到她身侧轻轻抬起竹箫,自己向下一滑手让出几分余地,示意她握好,玉露忙依言放上手去,与他一同握住竹箫,手腕便开始缓缓转动,果然见那萤群跟着竹箫,在空中变换出了各种形状,璀璨闪耀熠熠生辉。
玉露欣赏了许久,这才得暇思考其中奥妙。想来必是大叔将内力凝在掌上,以箫为媒,施展内力吸来萤儿,小小流萤自然抵挡不了他,只得随波逐流,跟着那柔韧之力四处飞舞,便幻化出了适才的绝妙景象。这岂不煞耗内息?玉露心中一动,并不看大叔,只轻声道,“放了吧。”
大叔听得如此,暗暗敛了内力,那萤儿一得自由,立时向四面八方散去,只穿梭苇丛之间飞翔闪烁。经此一番,他也颇有些耗神,便走到水边坐下,玉露见他这般苦心,怒气早已烟消云散,也过去坐到他身旁,“大叔――”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什么,灵机一动接下去,“你到底怎么称呼啊?”
大叔扫她一眼,月下这精灵女孩容光焕发,不禁又让他想起了竹林初会,只在心里微微一笑,面上毫无表情,“你不是送过‘默器’二字?就叫我默大叔。”
“默大叔?”玉露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偷偷笑了,还真的是黑狗大叔啊,自己形容的倒是神似,却听他反问道,“陆羽不是你的真名吧,你――叫小妖?”
玉露一愣,想起他定是听到风十二叫自己“小幺妹”,陆羽不是真名,可也不能告诉他就叫萧玉露啊,算了,小幺就小幺,反正是“萧”家的“幺”女儿,便点点头,“是。”
他瞥她一眼,哼了一声,“果然名副其实,妖里妖气!”
玉露一耸眉,刚要反唇相讥,忽见他膝上竹箫,想到他刚才所为,心又软了下来,“黑――”把后一个字吞回去,“默大叔,风十二为什么要和你过不去?”
“他想要与我比剑,”大叔只看着远处雾气氤氲的水荡,“我没有答允,他初衷不改,四处寻我踪迹不肯放弃。”
“他要比你就跟他比啊!”玉露来了劲,“这种人,就要好好教训教训,他就再也不敢挑衅了!”
“......”大叔沉默一霎,“我只为值得的人出剑。”
玉露从不曾听过这种淡然果决的话,便是一愣,竟想不出来如何应对,转了转眼珠,“大叔,你的剑呢?”话一出口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爹爹说高手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功夫到了一定之境,何必拘泥手中有剑无剑?
“......”大概是因为这静夜的魔力,他竟对这样一个年轻陌生的女孩敞开了心扉,“我曾弃剑十年,几年前用它了了一些旧事,我想,余生再也不会亮剑了。”
“大叔,”玉露煞有介事地摇摇头,“话可不要说得太早哦,一辈子那么长,谁能保证?再说你功夫这么好,不威风威风实在太可惜了!”
大叔见她心心念念还是耍威风使性子,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还记得当日我对你说过的话吗?不要任性。看来你还是不懂,我不想你年少轻狂,犯错后悔。”
“就算犯了错,”玉露不以为然,“改了不就得了!”
“有些错误――”夜晚的雾气似乎蔓延到了他眼中,“――是永远无法弥补的。”
那是一种玉露毫不熟悉的语调,其中有哀恸,有悔恨,也有愧疚,这种深刻复杂的悲伤从他身上冷冷散发出来,那一刹那,她几乎错以为他是个需要关怀安慰的孩子,几乎想伸出手去温暖他。一阵夜风扑面吹来,她一惊,方才如梦初醒,颊上竟没来由地热起来,垂下眼,慌乱地口不择言,“‘眷眷往昔时,忆此断人肠。’大叔,你‘往昔渚’的名字,是在怀念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