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半晌,女声又起:“还记得三年前你我在你家澄心诗会上琴箫合奏,一时传为佳话么?”
“自然记得,不知多少人说,佳偶天成啊。”男声一顿:“要我与你再合奏一次么?”
无语,无语,只是琴声顿起,起手便是羽声,高亢凄厉,如人怒极而泣。
箫声随之而起,洞箫的圆润如水银泄地,流入琴声之中,慢慢随之高亢,如同相互纠缠的两股青烟,升腾入云。
这样的合奏,当真是犯了大忌,几乎难以为续,更是极其伤身伤心。只是琴声犹自一路哀音,愤懑踌躇,末路长歌,闻者亦足以泪下心伤。
箫声似乎想将那琴声中不祥之音压下,却跟着一路走上。忽的,只听一声钝响,似乎是手掌拍在琴弦上,那男子怒吼:“诺颜,你要干什么?”
琴箫双绝,艺绝,音亦绝。
那女子忽然低声唱了起来——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那本是陆游的诗篇,被诺颜唱得婉转无奈,绕波心三绕,余音不绝。
“好一个风尘叹!”船舱外,压抑了许久的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碧岫姑娘,你以为如何?”
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有人欺近了小舟,杜镕钧忽然一震,那船舱外男子的声音好不熟悉,轻狂而绝不轻佻,似乎是旧相识。
“琴是好琴,箫是好箫,歌更是绝响佳音……”一个女子脆甜的声音响起,忽然小舟晃了两晃,两双鞋子隔着布帘落在船板上,左边一对小小莲钩,令人目驰神摇。
那女子继续道:“只可惜弹琴的这位妹子好一双大脚,怕客人是要挑剔。”
杜镕钧剑眉一蹙,就要发作,诺颜却扯拄了他。
隔着帘子,诺颜忽然问道:“久闻今年秦淮河上花魁娘子名唤做碧岫,就是这位姐姐?”
“不敢。”门外女子答道。这一场合奏,竟然将三年来声名最盛的卢碧岫亲临,只怕也是惊动八方的大事情了。
“我爹爹一向以为,女子裹足是残戕天理,难道姐姐真的认定你的脚就美过我的?”
“妹妹有点意思。”门外女子朗笑:“我还以为但凡良家女子都不和我这等人答话呢。”
不要说那个卢碧岫,就是杜镕钧,也惊得目瞪口呆,平日里诺颜别说姐姐妹妹地应酬,恐怕这样的女子一旦近身,就要慌张跑走。今天的诺颜、今天的诺颜……真的大大不同了。
诺颜在船舱里一阵悉索,呼地扯开帘子,一双雪白的天足踏在甲板上,莞尔微笑:“卢姐姐,你还敢和我比么?”
常年不见阳光,一双脚洁白如玉,花瓣一样的指甲覆在小巧灵活的五只脚趾上,在阳光下看得杜镕钧和那同来男子一阵心跳。
“京冥?”杜镕钧和那男子一打照面,惊道。
“我大明礼法最严,这等惊世骇俗的壮举,果然只有杜夫人做得出。”京冥向着诺颜,忽然一揖:“在下佩服。”
“不敢。”诺颜还了一礼:“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大家小姐,二位……请。”
卢碧岫一边向船舱里走,一边看着诺颜——秦淮佳丽,冠绝天下,但是如此清丽的女子,却是她生平所仅见。
诺颜几乎也同时偷偷看着碧岫,那女子描得是极少见的直眉,一双星目又大又亮,嘴角处小小一个酒窝,带起盈盈笑意。长发配着金泥带,显得十分妩媚,一对五凤八宝钗,圆润的珍珠虽长发而下。
果然……不愧是秦淮的花魁。
“京冥,难道你的身子已经好了?”杜镕钧又惊又喜。
京冥又换了一副面具,这个手艺和毛病他学火鹰倒是学了十足十。今日不知动了什么雅兴,居然是一袭白衣如雪,虽然面具遮了脸庞,却挡不住丰神如玉。
“杜兄……”他嘿嘿一笑:“你难道不知道秦淮河上流云画舫是碧岫姑娘的游宅么?”
不错……流云画舫,临走的时候,京冥却是这么说的。只不过以他的伤势,居然才过了两天就站了起来,只能说这个年轻人根本就是铁打。
“我听说秦淮河来了一位琴师,忍不住和碧岫姑娘一起拜访拜访,没想到居然是杜夫人,难怪连火——”京冥的话半路生生停住,船舱里只有一面小桌,一张小床,桌上是两个粗磁碗,盛着冷水。
“公子你又何必瞒我?”碧岫忽然一笑:“难道你以为我是瞎子,到现在还猜不出这位小姐的是谁?金陵第一才女的大名比起我这烟花女子,嘿嘿,恐怕是皓月比萤火了。”
这句话说出,京冥忽然一怔,杜镕钧却猛地站了起来,诺颜却是不自觉地低了头。
“嫂夫人得罪。”京冥手一伸,将诺颜发髻上地碧玉钗拔了下来,轻轻拍在碧岫面前:“卢姑娘,多谢成全。”
卢碧岫虽然和京冥交往甚密,终究不是铁肩帮的人。她那里人多口杂,只要泄漏了一星半点,就是滔天的大祸。
“京公子好大方。”卢碧岫依旧浅笑,拈起碧玉钗:“你自然看得出,这是当年太真之物,说它价值连城也不过分……象我的流云画舫,至少可以买个七八艘。”
“卢姑娘成全,京冥无以为报,只好借花献佛。”京冥微微一笑,此钗正式当年杨太真的遗物,依稀可以看出当年盛唐宝物的精致和大气。
卢碧岫冷笑一声,手一扬,碧玉钗已落入秦淮河里,她刚才的浅笑已经不见,直视着京冥:“京公子,你我相识三年,一向自诩尘外相识,陌路知音。难道你真的以为我卢碧岫是认钱不认人的花娘不成?”
这举动让三人一起呆住,诺颜和杜镕钧更是极其吃惊,望着这位花魁娘子。
卢碧岫接着道:“方杜两家被严贼所害,天下皆知。那严嵩、祸国殃民,勾结倭寇,只要是人就恨不得生食其肉。方小姐才高八斗,我金陵女子无不折服——京冥,你!你!你把我当作什么人?”
她面上已经有了怒色,方杜二人却是心中暗自惊服。
京冥忽然一揖到地,沉声道:“碧岫姑娘,京冥知错了!”抬起脸,面上却又是满满的汗珠。
诺颜忽然惊叫:“京冥——你,你前天,每一根骨头几乎都被火鹰折断了,你怎么能作揖?”
京冥的旧创几乎一起爆发,他压底声音:“碧岫,你教训的极是,我知错了——”
碧岫也被吓住,一把扶起京冥:“你,你好硬的臭脾气啊……京冥,京冥,我真的想不通,你这样的人物,她为什么还不喜欢?”
京冥忽然摇了摇头,挥手,已经将面具扔进秦淮河里,不肯再也假面相对碧岫。只是刚才那一问,却让他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
那是一张清绝的面孔,若是化为女子,只怕连诺颜和碧岫也当即失色。白衣,长发,秦淮连波,一叶扁舟,仿佛荡向天涯。
舱外,红日西斜。
远处早出的画舫开始燃起各式华灯,流光飞舞。夕阳的鲜红照在碧波荡漾里,如同摇荡着一江胭脂,而画舫灯影,又好似繁星,点缀其上。
烟柳,横波,风起,半江瑟瑟。
京冥扶着碧岫的肩,走到了舱口,拍拍手,流云画舫已经缓缓驶来。
他素来带着面具,显得一张脸女孩儿般的白净,长身而立,白衣飘飘,身边又依着个绝世的佳人,竟不似凡人。
“杜公子,杜夫人……”京冥笑了笑:“明天就是第三天了,杜夫人若是还要回去,就请寅时在岸边那三棵大柳树下等候,我会命人备好马车。无论杜夫人如何决断,今后生死都是难说的事情,京冥斗胆,请杜夫人将适才的曲子再唱一遍——”
“好!”诺颜极大方的回答:“一来敬京公子,二来敬卢姑娘。诺颜从此之后,不敢对秦淮女儿起半分不敬之心。”
那卢碧岫展颜一笑:“诺颜妹妹,非但是我秦淮女儿,这天下的女儿家,知道家国天下,风骨气节八个字的比比皆是。风尘里,风尘外,又有什么关系?”
诺颜深深吸了口气,紧紧握了握碧岫的手,沉声道:“幸会。”
身世浮沉雨打萍,两个女子皆是俗世弱柳,两个男人又要走铁肩帮刀头打滚的路,眼下虽是人中翘楚,翩翩而立,谁又知道,这一别之后,可有再见的机会?
夕阳更深,如血,半江瑟瑟,半江红。
不知受了什么感染,京冥,碧岫和杜镕钧忽然一起答道:“幸会——”
诺颜转了身子,又开始唱那只曲子——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素衣莫起风尘叹,起了,便如何?
京冥勉强提了口气,足尖一点,掠到画舫之上。卢碧岫却是等着画舫递过船板来,才一步步走了过去。那个骄傲绝美的青年,终究不肯带着自己飞渡,他的心、他的心,也那么不可琢磨啊……
终于等到那艘流云画舫消失为河上的剪影,杜镕钧忽然一把抱住了诺颜,他再也无法忍受那种不可知的命运降临的恐惧感,颤声说:“诺颜,明天……不要走。”
诺颜的目光痴痴落在远处,杜镕钧的呼唤似乎充耳未闻。
“你究竟在想什么?”杜镕钧感觉那种恐惧一点点地上升。
“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你要把我埋在没有人的山坡上,山坡,要种满的花。”诺颜的声音似乎在梦呓,不知是突发奇想还是十七岁少女的癫狂:“那时候,你会来看我么?你就坐在我身边——”
“诺颜!”杜镕钧再也忍受不住,死死地把她揽在怀里:“你不要总是说这种话好不好?我不喜欢听,我真的听不下去——”
“小杜子”,诺颜抬起头,只是笑了笑:“我又在胡思乱想了……只不过,你要是想我没事,就应该让我到安全的地方啊。”
好美的脸,好美的脸……如同,一朵在怒放时忽然被折下的花。
“真的可惜没有酒,不然这个时候喝一杯多好。”诺颜倚在杜镕钧怀里:“小杜子,我有多久没这么喊过你了?”
“很久了吧”,杜镕钧其实很想她好好喊一声杜郎,不要老是变幻那些玩笑一样的称呼:“我记得那个时候杨磏龙还在,你只肯喊他哥哥,从来不肯认我。”
“杨磏龙……”诺颜的背忽然颤抖了一下:“你还记得那个人?”
“当然了”,杜镕钧笑笑:“我小时候的情敌啊,当时我总是不清楚,那个瘦瘦的小家伙有什么了不起的,把我们都迷成那样。现在也不知他什么样了。”
“那样的人,无论什么年纪,都一样让人不清楚的。”诺颜慢慢转过头:“杜郎……明天,我,我,我要走的。”
闪避了多时的结局终于摊开在眼前,杜镕钧目光中的温柔渐渐僵硬,手臂却是更有力地箍住诺颜的后腰。
明月初升,皎洁映彻了秦淮。
一叶扁舟,轻轻地在河心转了半圈,似乎是在羞涩而狂野地颤抖着、颤抖着……
而此外里许,就有另一艘画舫,看上去平实淡雅,丝毫不会引人注目地泊着。
画舫里,霍澜沧正一边吃药,一边难得放松地牢骚:“这秦淮河太小家子气了,这么窄,怎么比得上我家乡的澜沧江?”
“你爹爹不是洛阳人么?”京冥在一边细细调着药膏,接口:“怎么你家乡又到了澜沧江?”
“哪里出生,哪里就是家吧。”霍澜沧终于把一碗药饮尽,叹气着说道:“也不知这辈子我还有没有机会回去看看……京冥,你知道么?我小时候,也是时常听着澜沧江的吼声才能睡着。”
澜沧江的故事,京冥已经听了很多,平静时的浩瀚,发作时的狂野,那山、那水,和山水间的人……只是,只是她从来没有想到问一声——京冥,你的家乡呢?
递过药膏,京冥安慰道:“会的,等严嵩倒台了,我陪你回家看看,住一辈子也无妨。”
“什么叫无妨?”霍澜沧接过药膏,大笑:“那人家卢姑娘怎么办?”
“我和碧岫——”京冥忽然站起来:“要回避么?”
“回什么避呵。”霍澜沧扯下右肩的外衫,将药膏涂了上去:“都是跑江湖的,哪有这么多好回避的。”
京冥看着她,忽然觉得好笑,一夜之间,两个人居然狼狈成这样,差点连命都保不住。那个右手,实在是很让人恐怖的一个。
一念及此,他又盘膝坐下,开始调理自己的内息,虽然练武的人疗伤比常人快了许多,但是以他的伤势,半个月内,怕是不能动手了。
“那个杜镕钧倒真是痴情,你说……他会回铁肩帮么?”霍澜沧掩上衣衫,随口问道。脸上的笑意却淡了不少——他和碧岫,究竟又是怎么样呢?
“会的,他既然没有办法保护自己心爱的人周全,自然会放她去安全的地方。”京冥眼观鼻,鼻观口,左手的拇指正对着右手小指,双手奇异地回环着,正是明教密宗心法,语气也随着吐纳变得缥缈:“我们江湖人,本来就没什么资格谈情说爱的,杜镕钧,他迟早也会明白。”
看着京冥渐渐入定,霍澜沧不再说话,也开始运气疗伤。
月光朗朗,河上的游船渐渐少了。浮华之气一去,深秋的寒冷立即随风灌满船舱,连波浪似乎也冷厉了许多。
那叶小舟还在颤抖,似乎有哭声,有倾诉,有不平……
那艘画舫依旧静静,此时无声,胜于有声,弦断,亦无人倾听。
江湖的日子,秦淮人家的日子本没有什么不同,一天天日出日落,岁月便慢慢滑去,美人老了红颜,英雄悲叹迟暮,而新一代的花魁和少年剑客又意气风发地站起,丝毫不顾忌前辈们的忠言。
是的,日子本来是这样过去的,但是现在……却有了些不同。
嘉靖四十年,深秋。
江湖离庙堂虽然远,但是,江湖终究是相对庙堂而言的。
当第一缕阳光落在霍澜沧紧闭的双目上时,她忽然睁开眼睛:“诺颜姑娘要走已经走了,京冥,你好像说错了。”
京冥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推开了画舫的镂花隔门,十丈开外的水面上,一只渔舟飘浮着,杜镕钧站在船头,衣衫有些凌乱,青青的胡须冒了出来。
那眼神里无可掩盖的空洞,似乎昭示些什么。
京冥远远地伸出了手,知道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
小舟一分分近了,杜镕钧呼地一跃,落在画舫之上,极其平静地开口:“诺颜走了。”
“会回来的。”京冥拍了拍杜镕钧的肩膀,“今日起,你就是我们六道堂的弟子了。记住,铁肩帮六道堂的切口是——天佑我大明。”
上卷 第八章 翻手成云
金兽银鸱。
金花银柳。
金粉银苏。
富贵气到了极致,就硬生生地把俗气压了下去,再不用书画古玩来点缀清高。不大的房间里,各类珍奇肆意摆着,并非主人没有雅味,不过是不屑于摆弄罢了。
正中的太师椅上,身材肥硕的男子正半闭着眼睛,他的前面一个青年垂手立着,背后是另一个青年。
前面的那人白衣锦带,长袖盖住了半个手掌,只有小半的手指留在外面,指节之间极其明显,是一个头脑清醒做事果敢的人。
后面的男子却只着了黑衣,很平常很消瘦的脸,下颌圆润光滑如同女子,眉眼却是带着一股英气。
一群华服绝色的女子垂手立在后面,似乎连呼吸也不敢放肆了。
身材肥硕的男子刚要说话,忽然喉咙里一阵浓痰翻滚的声音。
“喉喉!”那男人咳嗽了两声,当即有一名女子跪在面前,男人一张嘴,把一口黄绿的浓痰唾入女子口中——那女孩儿不过十七八岁,一张小嘴晶莹娇艳,就这么咽了下去,似乎没有一点恶心的感觉。
一屋子的人,早已见怪不怪——那男子正是权倾当朝的严世藩,而这“美人唾”,正是这位大人的发明。
清了清喉咙,严世藩皱着眉头开口:“右手……办事不力。”
白衣的男子低了低头,多少有些不服,但不敢说什么。
“五指一起阵亡……那个叫京冥的,好像很不简单啊。”严世藩想了片刻,手一顿:“右手,你这几天去演武堂吧,重新挑选五个人,这一回要看准了,不要那些不识抬举的东西。铁肩帮的事情,就交给左手!”
两个男人一起回答:“是!”
身后的黑衣男子,也就是左手,上前一步:“邹应龙他们似乎在搜集对太师不利的证据,属下——”
严世藩好像很头痛了,轻轻拍了拍左手的肩膀:“交给你办。”
说完,他已经摇摇摆摆走了出去——左手和右手都知道,今天扬州知府命人送上了两个名冠一时的才女。
目送着严世藩的目光,右手忽然开口:“我真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就这么看中你。”
左手笑了笑,这些年来,两个人的暗斗已经索性化为明争。
“你看看你的衣裳。”左手忽然说道,不急不躁:“好像已经没有第一次穿那么白了吧?”
右手愣了一下。
左手接着说:“做一个杀手是不该穿白衣的……右手,你只要动作,就有痕迹。谁也不能保证没有一滴血沾在衣服上。”
右手忍住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白衣——微微的黄色陈渍留在衣摆处,是无数次杀戮的痕迹,是的,他的白衣恐怕已经没有一件是洁白的了。
他抬头,迎向左手的目光,微笑里藏着杀意。
“你根本就不配指点我,至少我是个男人。”右手被那种阴森的眼神惹得有点上火,忽然冷笑道:“是么?严公公?”
“是,这就是你和我最根本的区别。”左手丝毫不介意:“你给严家的不过是你的武功和你的命,但是我,把廉耻和尊严都交出去了……你说,主上会信谁呢?”
他信步走了出去,把最后一句话扔在右手耳边:“铁肩帮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老老实实地去演武堂找新手吧……右手大人。”
他一步步走出去,任由背后右手的目光变得狰狞,他的拳头一点点握紧,这是一个无比骄傲的人,容忍不了这样的败绩。
一定……一定要一雪在左手面前的耻辱,右手恨恨,他确实无法放弃男人最后的尊严,他也不知道如果连男人都不是,还要什么野心?
“不男不女的东西!”右手又一次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白衣,忽的扯去,大踏步地向外走去——他急须证明些什么。
秋风渐起,寒蝉凄切,这是一个深入到大多数人灵魂的季节。北京的秋大气而爽朗,似乎是天佑大明的气象。
天很蓝,蓝的胡同儿似乎也开阔了起来。一只深蓝色的风筝在天蓝的正中留下奇怪的一点,乍一看上去并不十分显眼,但是一旦认清,那奇异的色觉反差还是会把人的所有目光吸引到那个点上。
隐藏的炫耀,类似的分明……秋叶飘落着,带着恍惚,带着奇异的气息。
诺颜盯着那只风筝已经有将近一个时辰了。
“吱呀”一声,身后门被推开,一个枣色长袍皂色布裤的男人走了进来,瘦削而宁静的面孔,好像天上的风筝,有着一种独立于平凡上的魅力。
“火鹰……”诺颜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是的,脸颊上还有泪水,但是那又如何?这个男人从来都是知道自己的痛楚的。
“诺颜……”火鹰坐下,“过去了就让他过去,何必想这么多?”
这个少女已经黯淡下来,火鹰还记得她那天来到自己面前的样子,似乎是刚刚死了一次,走过奈何桥一般。
“我在想……”诺颜皱了皱眉头,似乎在嘲笑自己的想法。
“什么?”火鹰的声音是倾诉的蛊惑。
“我在想,我爹,我娘还有我一向以为读书明理,淡泊名利,但是……有用么?那些官兵,他们算什么东西,但是只要一把几两银子的刀,就能毁了我爹经营这么久的生活。什么金陵第一才女,什么诗礼传家书香门第,不过是自己拿来骗自己的而已。”诺颜的面颊泛起了一阵奇异的红润:“读了几本书,苟且偷生的活着,究竟和不读书有什么区别呢?我从长大的那一天,就有人教我做人的道理,淑女的风范……可是,我受够了。”
她似乎有些放肆地仰面躺在床上,用力咬着嘴唇,修长的眉拧成一团。
火鹰没有说话,这个少女,这个读了太多书的十七岁少女,正在经历他少年时代所经历的一切,质疑,思考,叛逆……太厚重的压力,已经让她开始崩溃,而她的身体,却日渐一日地坏了下去。
她的脸诡异的红着,眼睛分外明亮。火鹰忍不住皱眉:“你喝酒了?”
“嗯……”诺颜笑了笑:“只有一杯,火鹰,你的房间里只有一杯酒。为什么?”
他的房间里只有一杯酒,但是是最烈的那一种,在北国的冰天雪地里也足够让人熊熊燃烧——那不是水,而是火。
火鹰不敢回答这个女子,他怕醉——他怕自己根本就忍受不了遗忘的诱惑。每天带着面具,每天的周旋,他早就累了,累到骨子里。
锦衣玉食的生活忽然消失固然痛苦,但自以为宁静致远的思想一旦打破,痛苦却是更深。火鹰终于忍不住问:“诺颜,你想他么?”
“想。”诺颜坚定的,轻轻的回答。
“那为什么不肯留在他身边?”火鹰把玩着桌上的银杯。
“我不想两个人再象爹娘一样,拿着那些无用的东西欺骗自己。”诺颜抬起头:“火鹰,你知道么,从我在秦淮河上脱鞋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是那个方小姐了。我……我要他也不是杜公子,我要他是个男人!”
银杯被捏瘪,再捏圆,捏瘪,再捏圆……反复了几次,火鹰似乎厌恶了这种无聊的游戏,手心猛地收紧,把这狻猊吞月的银杯捏成一块银锭。
“有道理。”他回答。
“你……”诺颜无语了:“你只有这一句话说么?”
“当然不是。”火鹰在她对面做下:“我给你说个故事,好不好?”
“是你小时候的故事?”诺颜嘴角轻笑,没想到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也只会玩这种小把戏。
“没想到你这么聪明。”火鹰手里的引得又被捏成片,面团一般的在手指间翻滚。
“阿杜他总是喜欢给我讲故事。”诺颜含着笑,道:“只是他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每次听个开头就知道又是他小时候的事情,偏偏婆婆妈妈说个没完。”
火鹰眼里最深的笑意也消失了,缓缓道:“看来这个把戏确实没什么意思。”
他忽然站起身,走出门去。诺颜在他身后略略地有些后悔了……聪明如她,自然看得出那男子的一丝温情。只不过,只不过,她既然允诺了阿杜,又怎么能在这里给其他男人一点点机会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