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鹰一步迈上,在墙砖上拍了三拍,一个大小可以容人的地穴便露了出来,而粗重的脚步声也更加明显——一听便知绝非江湖中人。
火鹰暗暗提了左掌,右手闪电般伸出,只听“啊”的一声尖叫,一个素衣女子已经被他扯了出来。
“诺颜?”火鹰一惊:“谁叫你来这里?”
一旁的徐姓老者已经趁机验看了信封内的物事,眉头颇是舒展,对着火鹰做了个“杀”的手势。
“火鹰!”诺颜哭道:“我找不到你,只能来这里……你快去看看,我爹爹不行了!”
火鹰脸色极其难看,冷冷道:“你等一等。”说完,走到二人面前,随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徐姓老者大惊:“你疯了么,我们二人既然被她瞧见,难道你还要留她的活口?”
他的声音喊得颇大,诺颜也清清楚楚听在耳朵里,火鹰忍不住暗骂了一句:“老狐狸!”口中却是淡然:“怎么,我如何处事,还要大人你教导不成?”
“老朽告辞、告辞!”那徐姓老者似乎颇是忌惮火鹰,连连点头,对身后那个一直一言不发的中年人点了点头,二人一起向外走出。
“慢走。”火鹰在身后忽道:“大人适才说的话,确实有理,领教了。”
那徐姓老者似乎额头已有汗,拿袍袖虚擦了一擦,讷讷:“人老了……说话总颠三倒四,邹大人,你说是不是?”
身后的中年男子脸上颇有些不屑之色,“哼”了一声,以示回答。
一旁的诺颜暗自心惊,当时火鹰引她从地穴进入铁四胡同时就说过,这里可进不可出,无论如何都不许原路返回,若不是老父病危,诺颜也决不会寻了过来。现在看看几人,居然都有灭口之意,灵慧如她,当即反应过来,站在一侧,一言不发。
“走”,火鹰拍了拍她的肩:“我去看看伯父。”
方北辰早不复当年名士风范,眼眶凹陷的几乎见骨,半张的嘴呼着腥气,带着死亡的恶臭。
火鹰上前看了看,心下已经了然,示意诺颜随他出去。
一边,方北辰却颤巍巍地道:“龙儿,等等。”
火鹰浑身几乎都是一抖,站定了步子,回头:“方伯父。”
方北辰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龙儿,你不用避我,我知道,自己不成了……你,你,咳咳!”
他昏黄的目光里满是渴望,火鹰和诺颜都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却只能默默。
“死了干净……死了干净……”方北辰拉住一旁忙碌的夫人:“你,夫人,我……”
“我都知道。”一只满是皱纹的手抚上夫君的眼眸,方夫人低头道:“我也很羡慕菱妹子的归宿。”
方北辰的目光转向火鹰,依旧是说不清的渴望,诺颜再也看不下去,垂泪道:“爹爹,诺颜自己会照顾自己。”
方北辰缓缓摇头,直视火鹰:“我知道你喜欢诺颜……龙儿,我、我把诺颜交给你了。”
诺颜刚要尖叫,火鹰已握住她的手,低头:“是……父亲。”
方北辰眼里的神光骤然溃散,似乎极力想要给女儿女婿一个交代:“以后,有了孩儿……千万、千万、千万莫要他读书……”
“书”字出口的瞬间,方北辰最后一口气也离开了躯壳……这个读书人,留下的最后两个字,也不过是读书而已……
“爹!”诺颜撕心裂肺的惨叫起来,方夫人却不见多么悲伤,只是转过身,走出了夫妇二人的卧房。
火鹰没有劝阻,只是任凭她痛哭失声,方北辰的死去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也不是什么有情有义的人,但是心头还是难以遏制的沉重——方北辰至死才明白的事情早在十年前他已经悟到,读书?一样是死,糊涂,确实比清楚明白要好过太多了……
“诺颜,想想你娘吧。”火鹰扶着诺颜,柔声道:“莫要哭坏了身子,将来你娘依靠谁呢?”
诺颜猛地抬头,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站起身来,向着适才母亲进入的厢房奔去。
火鹰目送着她的背影,略有些悲哀,阅人如他,又怎么会不明白刚才方夫人已有死志?他不想阻止,也不愿意再阻止,每个人都有最好的归宿,或许残忍了些,只是他一直这样认为。
“娘啊——”又一声凄厉之极的尖叫声传了过来,火鹰叹了口气,匆匆忙忙奔了过去。
方夫人躺在床上,一柄匕首插在胸口,她没有学过武功,这一刀偏斜了些,略略还有呼吸。
火鹰也是暗自心惊,他虽然知道这女子必要殉夫而去,却没想过她竟然会选如此烈性的死法。
“诺颜!”他一步上前,紧紧将诺颜拥在怀里:“人死不能复生,伯母追随伯父而去,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诺颜浑身都在颤抖,这弥天的惨剧令她几乎不能呼吸,方夫人的睫毛微微抖了抖,似乎痛苦之极,想要说出一个字来。
“伯母放心,我必然护卫诺颜周全,你和伯父泉下有知,也该心安了。”火鹰望着方夫人,喃喃一念,一手搂着诺颜,一手伸了出去,缓缓抚上她的眼皮,落下时,轻轻在刀柄上推了一推。
我的债,还完了……火鹰长叹一声,更紧地搂住诺颜,他心中隐隐知道,这可能是今生唯一一次相拥,待她离去之后,襟怀便只有残月晓风。
“阿龙,你要救我,你一定要救我……”诺颜似乎已经筋疲力尽,喃喃道。
“救你?救你什么?”火鹰一惊,怀中的诺颜却没有答应,低头去看时,只见她面庞烧的火红,睫毛上犹自挂着两滴泪珠,人已经昏死了过去。火鹰连忙伸手去搭她的脉搏,只一触,心便沉到了冰川之底——“诺颜……”他忍不住轻呼,“我救你,只是……你要我怎么救你?”
泪水顺着眼角一点点渗入诺颜的发鬓,也不知她是听清了,还是没有。
火鹰终于一咬牙,轻轻把她放在床上,拉好了被子,回忆中一样露珠剔透的女孩儿已不知去了何处,火鹰后退着一步步走了出去——“诺颜”,他又一次低唤,“你承受的,该是如何的痛苦?”
回到适才的大厅,火鹰的脸色又是磐石般冰冷阴沉,看不出丝毫端倪。大厅不知什么时候左右四下站了四名皂衣人,垂手而立。
“事情如何了?”火鹰坐在正中交椅上,说不出的疲惫。
“他到了应天府,好像还和武田——”
左侧一人恭敬回禀,话声却被粗暴地打断:“没有好像。”
回禀的那人有些吃惊,他很少看见火鹰如此的失态,竟是遏制不住的悲伤和空虚。“是,京冥和小林彻子交过一次手,之后小林彻子被武田救走。京冥现在,应该是赶往台州。”
“好极了!”火鹰忍不住冷冷一笑:“那泉州那边如何了?”
“一切都按大人吩咐进行。”皂衣人道。
“好”,火鹰点点头:“你下去吧,召告天下我即刻前往台州,记住,一定要让京冥听到。”
“是。”皂衣人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离去。
火鹰目送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了丝说不出的感情,忽然又招呼道:“慢着。”
那皂衣人又立即转身,等待下一步的吩咐。
火鹰似乎在酝酿着词句:“我好像记得……你是福州人?”
“是。”
火鹰轻轻叹了口气:“我这番引倭人入境,福泉二地难免生灵涂炭,你父老乡亲也势必死于兵戈……你,你恨我不恨?”
“小人不敢。”那皂衣人的声音极是平静。
“是不恨,还是不敢?”火鹰逼问道。
“小人不恨,也不敢。”那皂衣人微微颤抖:“小人……没有父老乡亲,这条命,是大人您的。”
火鹰直视着眼前的死士,似乎想从他那具冰冷的躯壳中找出一点灵魂来,但是,他失败了。火鹰觉得极是无趣,也不知是向谁解释:“你下去吧……若是你有命活到那一天,自然知道我做的绝没有错。”
“是。”皂衣人一躬身,退下。
火鹰忍不住记起了斩下宋世常首级那一刻的震撼,那个男人是如此的激烈,愤怒和蔑视自己——完全失去了一个杀手的冷静。火鹰拍了拍手掌,有些疑惑地想:有机会真要和那家伙讨教讨教,为什么他的死士,都会比我的忠心?
余光扫过剩下的三人,他们似乎什么都听见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更衣,备轿,回府。”火鹰长吸一口气,赶走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又一指其中一人吩咐道:“准备两具上好的棺木,替我把人收敛了,手脚要轻,莫要惊醒了方姑娘……她这一觉,恐怕要睡到明日正午,到时候找个大夫,开一剂安胎的方子。记住,方子开完了,人顺便给我做掉。”
“大人……”领命的人一惊:“您是说,我可以进去了?”
“去吧……不用再提防什么了。”火鹰挥挥手:“那些人再也不会来京师了。”
盛极一时的严家,府邸牵连三四坊,波光浩淼,宛如皇苑。
严世藩喜欢坐在这块地面上,他的脚下是一丈深的大坑,埋的是满满的白银,每每坐在这里,就有一种飘飘的成就感,即使皇上的龙椅,也不过如此。
“左手”,严世藩递过一份谳词,鼻子不屑地向上一掀:“瞧瞧,这些杀不绝的奴才。”
左手打开扫了几眼,微微一笑:“恭喜大人,贺喜大人,这几个眼中钉终于要……拔了。”
“今儿一早起就看见这么份玩意儿,真是大快人心。”严世藩嘿嘿冷笑:“左手啊,你跟了我这么久,该赏你个肥缺了,这明年的五十大寿,交给你采办。”
左手只是垂手而立,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怎么着?不乐意?”严世藩的声音略高了些。
“不敢,只是属下没这个能耐,怕误了事儿。”左手口中“属下”二字咬得极重。
“果然是办大事的人才。”严世藩眼中滴溜溜乱转的光这才平稳下去,点头笑了笑:“去吧,给我把演武堂操练好了,日后有的是你的好处。”
“是。”左手依旧一躬身,缓缓退下,没有一丝脚步。
他走得极是缓慢——这么多年了,他每一步都是这样走下来,如同脚下踩着刀锋。他宁可显露一丝傲气,也绝不表示出一点对权势和财富的贪婪,这是杀手的准则,也是最让主子放心的一种奴才。
只是今天,他胸口的怒气已经几乎爆炸,好不容易捱到了自己的密室,飞速换了行头,稍做易容,就全力向府外掠去——
又是那个邹应龙,又是那群读书人,所谓的败事有余成事不足,简直就是为这群人而设的。
略一犹豫,他直奔内阁大学士徐阶的府第。来不及通禀,直接逾墙而入,身手之矫捷,如过清风。
“徐大人!”他愤愤然抹去了脸上的易容,怒视面前的徐阶:“这份奏折是谁的手笔?我昨夜给你的证据,为什么不用?”
“邹大人说,杨公名冠天下,理应为他昭雪。”徐阶从没见过左手如此焦躁:“怎么?”
“怎么?”左手冷冷一笑:“这样的奏章若是有用,从二十年前就该有用了。你们口口声声说严家父子敛财卖官,陷害忠良,置当今圣上于何地?”
“这……”徐阶一惊:“这道理我也明白,只是当年杨公他——”
左手默默摇了摇头:“当年,杨继盛就是因为不明白这个道理,才落到如此下场,你们还想再尝尝?”
“你!”徐阶愤然道:“你居然直呼他的名字!”
“喊也喊了”,左手道:“又如何?给他烧香礼佛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还有什么用处么?徐大人,为官之道,你比我清楚。”他上前一步,端起桌子上的茶钟,缓缓开口:“上好的龙井,只不过大人您好这一口,要是拿去钓鱼,可没鱼上钩。”
徐阶若有所思,左手接着道:“昨天,我已经把鱼饵给你了,你一定要端着龙井去钓鱼,我也没法子,大人……你说是不是?”
“受教。”徐阶拱了拱手:“老夫这就去御史府。”
“慢着……”左手忽然迟疑了一下:“大人,我好像记得杨……杨公还有两位公子?”
徐阶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左手闭了闭眼,叹道:“大人此去大事必成,事成之后,大人必定是当朝首辅……到时候,烦请照顾他们。”
徐阶脱口而出:“三……”只是后半截话尽数咽下肚子。
“奴婢告退。”左手忽然跪下一礼,又扬眉道:“有些事情……大人还是忘记的好。”
四十二年,左手用力做了一次深呼吸,似乎要把这个数字吸进身体——这场豪赌,他下注已经下得太久,如今终于到了翻牌的时候。
输了,不过输掉一个疯子的残破身躯,但若是赢了呢?
左手仰望苍穹,赢了,他将获得一个乾坤的新纪元,一个浑身闪耀着梦想光芒的国度。
谁能拦我呢?每一个有实力阻挡自己的人几乎都在算中,左手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即将到来的巨大力量产生了一种眩晕感。
走出大门,左手向无人处拐了几步,挫唇一啸,天边红影一闪,一只浑身火红的大鹰飞了下来——那鹰的颜色极其显眼,普天之下,只有演武堂驯养的出这等猛禽。
那鹰本是白鹰,自幼养大,用药水洗刷羽毛,以至于喙爪坚硬如铁,飞的极高,力道堪比巨雕,速度和灵活却与平常鹰隼一般,在九天之上,根本没有天敌——莫说天上,即使是江湖二流高手,也未必抵挡地住此鹰一击。
这种火红大鹰极是难以调养,数量也是极少,用来派送紧急公文,发号施令可以说是万无一失。此鹰只有左右手可以调动。是以,江湖中人都知道,严家演武堂的标志——就是火鹰。
左手小心翼翼地自怀中取出一卷薄纱,展开,八个大字遒劲有力:齐集演武,兵发台州。一左一右盖着两个手印,都是瘦削,修长,隐隐的内扣。
他终于得到了第二只手,恐怕即使是严嵩父子也不知道,这两只手的合力,已经是如何的巨大。
目送着火鹰横空而去,将硕大矫健的身姿投向一轮白日。左手微微的眯起眼睛,不自觉地揣测起来——京冥,应该在赶往台州的路上了吧?
左手并没有猜错,京冥确实正在快马加鞭奔向台州。
寒风料峭,京冥的心中一片明镜也似——既然霍天河死在火鹰的谋算之下,那么无论如何火鹰都决不会放过霍澜沧。如今数千倭寇正向台州靠拢,要报戚继光九战之仇,火鹰在这个时候赶过去,自然决不会是为了抗击外敌,扫平海疆。
其时中国南北受敌,外患不断。有明一朝是从蒙古鞑子手里夺下的江山,数百年来饱受鞑靼瓦剌侵扰,土木之变后朝野惊心,闻虎色变。鞑靼俺答汗数次直入大好中原,庚戌之变在京畿劫掠八日才去,明军不敢动手,中国颜面无存,严嵩更是惊恐不安。是以虽然火鹰野心极大,也不敢轻易动了北防。最重要的是,掌握北防的一干人物尽在严氏父子掌控之中,唯独不在掌控中的军队便是戚继光手创的戚家军,和俞大猷创立的俞家军,而其中戚家军更是声名远播,深孚众望。
朝野之上有戚家军,江湖之远有铁肩帮,这两支力量奇迹般的出现并壮大,对于所谋者大的火鹰来说,实在是心腹之患。
虽然铁肩帮乃是乱党,但戚继光与霍澜沧彼此神交,互相颇为敬重。此次霍澜沧毅然前往台州,助戚继光一臂之力,于武田、龙本乃是极大的威胁,对火鹰却是天赐的良机。倘若坐收渔翁之利,扫平了这两股力道……京冥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他如果还是六道堂的堂主,还可以调度人马,抵挡演武堂的袭击,但是现在,他手里只有羽翼未丰的“天网”……
京冥一路打马,如刀的冷风割在肌肤之上,他已经看见了一面网,必须要在它收拢之前——冲出去。
寒冷的冬日,死亡的阴影嚣张地肆虐着,何日方能暖风曛?
下卷 第二十六章 辗转沉浮影若冰(上)
“砰——啪!”
极远处,一声震响,在寂静的山间,已经显得分外突兀。
怎么?京冥猛地一惊,接着又是失笑——眨眼已经到了年关,是山里人在放炮仗而已。
夜来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此处虽然近闽,依旧冷得出奇。人倒是还好,但是胯下的坐骑早已疲惫不堪,再不歇息,只怕要倒毙当场。
稍微一打量,京冥跳下马,向着道边一点灯光走去。那是间小小的草棚,屋顶已经颇有些破漏,薄薄的木板门被山风吹得咯吱咯吱的响。
“娘……”一个清脆的童音在轻唤:“娘,粥煮好了。”
一阵地瓜粥的香气透过门缝弥漫开,温暖着寒冷的冬夜,若有若无的雾气飘过肌肤,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少年的回忆,京冥只觉得饥肠辘辘,讪笑着扣响了门。
回应他的是屋里一阵疯狂的犬吠声。
“谁?”一张小小的脸探了出来,和一对戒备的眼睛。
京冥继续陪笑:“小妹妹……在下……”
“砰!”又是极重的一响,门扇着香气,更加疯狂地搅动人的食欲。
“娘,别管,肯定又是清流那拨灾民。”小女孩的声音颇为倔犟。
“遥儿!”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去,开门去……”
“娘,可上回他们——”
“去,不就一个人么,大黑二黑小黑都在,你怕什么。”
京冥开始微笑,门又一次被气呼呼地拽开,满屋升腾的热气扑面而来,让人直接想起干燥的床,洁净的青花粗磁碗,还有从手心暖进丹田的温度。
那个小女孩也呆住了……这个清流的“灾民”,虽然一样的瘦,一样的憔悴,但是……那么好看。
“遥儿,给客人盛碗粥,大冷天的。”床榻上的女子继续吩咐,比起普通的村妇,有气度了很多。
“人家不煮年饭,你也不来吃!”小女孩骨朵着嘴,递过一碗粥来。
京冥忍不住微笑了——洁净的磁碗里,是实打实的一碗粥,还堆了一层的地瓜干,筷子轻轻一拨,花生和玉米粒儿露了出来。小姑娘没有说错,这样的人家,真的只有过年才喝得上这样的粥了。
“多谢!”京冥低着头,开始喝粥,小姑娘好奇地歪着头看他,一口粥咽下去,她的眼神似乎也柔和了一点,等到碗底朝了天,那清澈的眼神里便只有欢喜了。
小屋的角落,伏着三条半人高的大狗,看起来并不是本地的种,凶悍粗壮犹胜豺狼,九成九地象足了西北的獒犬。京冥放下心,知道有这三条恶犬,寻常匪类也打不了她们家的主意。
他敲门的时候狗吠虽凶,但是主人让进门之后,三条狗却再没有了一丝声响,端的是训练有素。
“这位大哥……”小女孩打量着不大的铁锅,面上似乎有了难色。
“我叫京冥。”京冥一手捧着渐渐变冷的碗,一手摸了摸女孩的头:“多谢你们啦,告辞。”
孤儿寡母的,多少有些不便,京冥虽然渴望极了这暂时的温暖,却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开。
“汪!”三条狗忽然一起大叫了起来。
“不许乱吼!”小姑娘跺了跺脚,只是寻常听话无比的獒犬焦躁起来,爪子用力抓着地板,呜呜地低吼着。
京冥深深吸了口气,将手里的碗平平放下,打量了一下屋内,随手拎起一把锄头,沉声道:“小妹妹,快——去你娘身边。”
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传来,辩得出极力的放松。京冥却松了口气——脚底和地面沉重的摩擦着,绝不是江湖中人行走的路数。
人虽然多了些,但他自问可以保得住这对母女的周全。
脚步声慢慢重了,一个人嘀咕了句什么,京冥听在耳中,却觉得头皮一阵发麻——那人一口客家话,他竟是一个字也不明白。
“你听得懂么?”京冥回头,问那小女孩,小女孩正不知所谓地看着他:“听得懂什么?哪里有声音?”
京冥哑然失笑,情急之下,他竟然将小女孩的耳力当作了自己的。
“有人来了,大约有三十多个。”京冥语气不可置疑:“遥儿,你上次说的清流灾民,是怎么回事?”
小女孩显然吃了一惊,她母亲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缓缓道:“没想到公子是江湖中人,见笑了。昨日曾经有三个福建人来这里讨水喝,曾自报家门是清流人……那三个人三十多岁的样子,倒是会说官话,看起来也不像歹人。哪知他们一见我家三条獒犬,就上去要捉他们,不怕公子见笑,我家这三条狗,也不是常人近得了身的——不然我相公长年在外,哪里放心我们母女在此栖身?”
小女孩插嘴道:“想必那三个人已经饿疯啦,这山上的狗十只被捉去了九只,只不过打它们三个的主意,哼!它们连恶狼都不怕呢。”
京冥知道那三个人必定大大吃亏,而外面埋伏的,多半就是来报仇的。
只是——欺负这样一对母女,算什么本事?
脚步越来越重,重的可以听到鞋底和地面的摩擦声,三条獒犬疯了似的狂吠,外面又有人暗骂了一句,大意是该死的狗什么的。
“哼!”京冥几乎在瞬间拉开了大门,几乎是与此同时,一株合抱的大树被七八个人举着直冲了过来。
京冥借力打力,左掌推在树端,将那股大力引得向上直冲,只听砰然巨响,茅草的屋顶被掀掉了半个,而外面的男人们也因为忽然转向的关系横七竖八摔了一地。
京冥身形微微一转,一个后仰接住了树干一端,人已飘到门外,双袖鼓风,两扇大门在身后自闭。
他细细打量——在场的多半是些庄稼人,只有为首的两个看来练过几年武艺,衣衫褴褛如同乞丐,从清流一路至此,怕也是历经千辛万苦。
他们,就是铁肩帮决心保卫的“弱者”。
只是……如果今日自己未曾到此,或者未曾进屋,这群弱者又会如何对待那两个女子?
京冥横端着巨木,他并不在乎,这样的对手,于他是没什么威胁的。那些男人已经开始后退,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居然有如此的神力,可以把丈余的大树横托在手上,如同玩物。
京冥左手抬起,单指指向远方:“去吧!”
一阵小小的骚乱在人群里传开,显然是有了争吵,为首的两人大声向京冥喊起话来,但是说的是什么,他一个字也不懂。
“去!”京冥的左手固执地指向远方,今天的闲事,他管定了。
汉子们再也忍不住了,终于有第一个人手持单刀冲了出来,接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火叉、木锨、菜刀……无数家伙一起招呼上来。
京冥无心伤人,手里的巨木转起,本身巨大的重量加上京冥的内力,几乎挡无可挡,树干所及,刀枪棍棒碰着便飞,哎哟啊呀之声不绝于耳——这些人终究不是江湖人士,顿时生了惧意,眼睛也开始打量后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