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身手算是敏捷,看来竟也下过五六年功夫,三招五式,杜镕钧竟然还抢不回荷包来。
“就是他!”忽然一声大吼,一个锦衣青年带着五六个家丁奔上,嘴里骂骂咧咧:“两个贼东西,居然就这么抢你家少爷的东西,给我一起打!”
小姑娘脸色一凛,翻腕处,是两把雪亮的短刀。她双手一翻,双刀已成门户,还不忘恶狠狠瞪了杜镕钧一眼。
这一动家伙,又打上群架,转眼间,已经惊动了街上捕快兵役,呼三喝四地奔了过来。
杜镕钧只觉得嘴里发苦,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罗爷!”那带人的青年公子指着二人叫道:“就是他们俩,手里拿的是我的荷包!”
“你的荷包?”杜镕钧皱眉:“你荷包里有什么?”
“怎么,官兵到了还嘴硬?”那青年公子哈哈一乐:“一对金锞子,还打着官印呢!”
杜镕钧提起荷包,向手心一倒,碎金莹莹,哪有什么锞子?他向着那个叫做“罗爷”的捕快施礼道:“罗爷,你也看见了,这荷包确实并非这位公子之物。误会而已。”
“误会?”那罗姓中年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看你们就不是什么好人——这个女贼就是铁肩帮的吧?还有你……越看越眼熟,来呀,给我带回去仔细审问!”
杜镕钧和那个小姑娘眼色一对,二话不说,就向人群外冲了过去。
“接着!”那小姑娘娇叱一声,将左手短刀扔给杜镕钧,右手刀虚晃,抬足提飞了一名家丁。
杜镕钧知道今天恐怕再也瞒不下去,短刀前三后三,刀光交替成阵,两记斜劈,两个官差已倒了下去。
“麒麟云手刀!”那罗姓捕快一惊,大喊道:“抓住他,他是朝廷钦犯杜镕钧!”
“好眼力!”杜镕钧朗声一笑,手上已不留情,刀走偏锋,将面前一名官差的右臂生生挑了下来。左足一顿,人已凌空掠去,正落在房崖瓦当上。
刚刚踩实,就听见那小姑娘尖叫一声,杜镕钧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她挨了一鞭,短刀已经脱手飞出,脚步一个踉跄,被两个官差按倒在地上。
她既然有赠刀之德,如何可以弃之而去?杜镕钧略一思忖,又一次掠下,挥刀杀入人群中。
“杜镕钧,原来你和铁肩帮还有勾搭!”那罗捕快冷冷一笑,手中铁尺已迎上了杜镕钧短刀。
那小姑娘已被牢牢缚起,拖到一边,她刚才脸庞被按在地上,沾了不少尘土,额角还擦破了一块,看上去狼狈无比,眼中泪珠死命含住,绝不掉下来。
“你快跑!”小姑娘究竟害怕,声音还带了哭腔:“去找霍姐姐救我!”
杜镕钧看了她一眼,心想救人救彻,如何能一走了之,刀刀进逼,只想抓了这罗捕快或是那公子,迫他们放人,不然一时三刻,官兵越来越多,如何能走脱?
他一刀虚劈,引得罗捕快挥铁尺去挡,又一刀已跟进,这一招直入中宫,那罗捕快连忙直退,空门已是大开。
杜镕钧大喜,连忙跟上,只待一招就能立伤他于刀下——忽的脚下一绊,左膝已经不由自主跪在地上——不知何时,他竟踩上地上一条绊足的铁索。
不知是谁一脚正踢在他胸口,杜镕钧拿捏不住,扑倒在地上,哐哐当当几声,后颈已架上几把钢刀。
杜镕钧闭上眼,暗叹一声“罢了”。那罗捕快大喜,连忙命人取来重镣锁铐,扭过杜镕钧双臂,牢牢绑了。
他上前揪住杜镕钧头发提起,仔细打量他面孔,认清和那钦犯一般无二,不禁大喜,知道升官发财,是指日可待。
杜镕钧随他去看,只将眼光避开——他忽的一愣,那小姑娘刚才还吓得面无人色,此时却镇定非常,嘴角甚至还带了丝微笑。
杜镕钧随她目光看去,见人群远处,有个人正在发足急奔,知道必定是那个什么“铁肩帮”的弟子,去寻找援兵。
罗捕快显然也看见了二人的异样,不禁脸色也是一变,连忙吩咐:“快快!把这两人带回去!”
杜镕钧脚下重镣,哪里走得快,被刀柄抽了几下,后背火辣辣疼了起来。
“若是爹娘和诺颜看见我又被抓回去……”他低着头,实在不敢想象他们最后一丝希望破灭的神情。只被后面官差推推搡搡着踉跄向前,心中暗自后悔今日的不加收敛。
“站着。”罗捕快忽然发令,左手揪过那小姑娘,扣着她后颈锁骨,大喝道:“你们要出来就快点出来吧……当心官爷这就毙了这个女贼!”
人群中,十几个普通装束的男子闪了出来,为首一名男子脸色阴沉:“罗剑清,我已经发下号令,铁肩帮弟子转眼就到,我劝你识时务点,放了小楠。”
罗捕头心中也是惴惴,铁肩帮最近在江淮一带势力日增,又一向只是杀富济贫,颇得百姓赞许。这凤阳城中,铁肩弟子恐怕不下千人,当真火并,自己恐怕讨不了好。但是他总不能当街被几句威胁吓倒放人,一咬牙,又是一扣小姑娘后颈,怒道:“你敢威胁官府,持械拒捕?秦香主,你要人,到衙门按规矩要。”
他这句话几乎已是暗示——不要在大街上拦我。罗剑清心中明白,抓了杜镕钧就是大功一件,至于那小女孩,也犯不着为她得罪铁肩帮。
“敝帮帮主示下,今日非救人不可。”那秦香主却是丝毫不加通融。
“给脸不要脸。”罗剑清也终于忍不住:“你以为我不知道?霍澜沧在京师,有什么神通给你示下?”
他心一横,把人带回官府,论功行赏大不了换个地方做官,大声喝令:“来呀,带人犯上路,有敢阻拦者,格杀勿论!”
“哼。”一声冷笑,声音不是很大,罗剑清却几乎面如土色。
秦香主和铁肩帮的几个人却是喜不自胜,一起翻身拜倒:“参见帮主!”
连那小姑娘也欢欣雀跃起来,大声喊着:“霍姐姐我在这里!”
七丈之外,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女子,那时女子头发皆是梳髻,她却一头黑发洒下,只用一道银丝抹额,极是显眼。青衣,短靴,背上背着范阳笠,胯下一匹白马,手上提着的居然是一对女子极其罕用的流星锤。
她只是一声冷笑,再没有说话,罗剑清的脸色却由青转白,由白转红,忽然一把拔出身边差吏的腰刀,砍断了那小姑娘身上绳索。挫声道:“霍帮主……多有得罪!”
小姑娘连忙跑到霍澜沧身边,又是惊喜,又是焦虑,生怕霍姐姐一走了之,把那年轻人弃之不顾。
霍澜沧也不看她,下巴扬了扬,示意杜镕钧。
罗剑清怒道:“霍帮主我忍你三分,莫要得寸进尺,这个人不是你们铁肩帮的,又是朝廷钦犯,无论如何也放不得。”
霍澜沧依旧不说话,右手一招,流星锤已飞出,银链擦着铁尺一紧一弹,罗剑清只觉得虎口一阵酸痛,铁尺居然脱手而出,另一个锤头正好飞到,双锤夹着铁尺,砰然一撞,铁尺居然断为四截。
将铁尺锤扁锤并非难事,但铁性坚韧,这一分为四,是真功夫加上巧劲。
霍澜沧冷眼瞧着罗剑清,看他要命还是要前程。
罗剑清何曾见过这手功夫,嘴唇微微颤抖,顿足道:“走!”
一帮官差也早已吓破胆子,听见这个字,跟着罗剑清,一哄而散。
那适才趾高气昂的青年公子也连忙要溜,霍澜沧却冷喝了声:“站住!何少爷,你强占三百亩河堤田的事,我可还没跟你算呢。”
那何姓公子显然见过霍澜沧的手段,双腿颤颤,居然普通一声跪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道:“霍、霍帮主……小人不知帮主驾到,该死……我,我这就回去还了河田!再……再捐三千两银子修堤。”
霍澜沧微微一笑,左手又是一挥,流星锤单飞,那何公子一只耳朵带血飞起。
他一声惨叫,脸上却是大喜,一手捂着伤口道:“多谢帮主饶命!”说罢,站起来如飞逃去。
杜镕钧心道,这个人少了只耳朵还跑这么快,也不是一般纨绔子弟,居然还吓成这样,看来这凤阳城中,霍澜沧威名实在不小。
心念刚动,霍澜沧呼哨一声,一匹青鬃马急驰而出。她流星锤又出,卷着杜镕钧身躯一带,正落在马背上,也不再看他,转身拨马而去。
她一声笑惊走罗剑清,一句话吓倒何公子,杜镕钧实在也对她敬佩不已。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女子,何来这等手段功夫?
一路上霍澜沧打马极快,知道毕竟是官府,一旦招惹,后患无穷,好不容易才赶到凤阳城外十七里一处土地庙里。
霍澜沧皱了皱眉头,吩咐属下取来锤凿,打开杜镕钧身上枷锁,一双凤目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才微微一笑:“杜公子受惊了。”
杜镕钧怔道:“霍姑娘认得我?”
“敝帮京师之中也有眼线”,霍澜沧笑笑:“更何况金陵杜家衡之名,这江淮一带何人不知?”
杜镕钧听她夸耀父亲,心中大慰,随即冒起一丝念头,只是转眼又被自己按下——非亲非故,人家又怎么肯为自己卖这个力气?
一名帮众匆匆赶来,低声耳语了几句,杜镕钧勉强听见“官府”,“调兵”几个字眼,霍澜沧脸上不动声色,听完之后,才左右打量了一番,随手牵过她所骑那匹白马,对杜镕钧说道:“我等知道杜公子必然还有要事,不敢耽搁。杜公子大家出身,还能为难之中挺身相救小楠,在下佩服。这匹马也是我一向乘骑,叫做踏月,送公子你做个脚力,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这话就是赶人了,但是杜镕钧心中却是一震,这匹马全身上下无一根杂毛,一眼看上去矫健如龙,武林中人,对骏马一向爱如性命,这女子却说送就送,送的偏偏还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杜镕钧本来也要说几句什么“无德无能”、“愧不敢当”的门面话,张了张嘴,却是一句“多谢”。
霍澜沧拍了拍马后的包裹——“这里还有四百两银子,公子你一路当心。官兵将至,我们还要避一避风头。”
说完之后,她回身就走,帮众也连忙跟上,只有那叫“小楠”的女孩儿,似乎还有话要说,回头笑个没完。
“小楠,你今天祸还闯的不够么?”霍澜沧没有回头,声音里颇见威严。
小姑娘连忙吐了吐舌头,追上几步,又回头,对杜镕钧笑吟吟地说:“我叫沈小楠,今天多谢你啦!”
转眼间,铁肩帮一干人等走的干干净净。
铁肩帮,铁肩帮,杜镕钧翻身上马,思忖着“铁肩”二字的涵义,胯下那匹“踏月”犹自嘶鸣不已,似乎不解往日的主人为何这等绝情离去。
“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杜镕钧脱口而出,七年前,当朝御史杨继盛弹劾严嵩,英勇就义,天下无人不仰慕他的高风亮节,难道铁肩——是这个意思么?
朝廷昏聩,严嵩父子一手遮天,能担当起道义的“铁肩”恐怕也是所剩无几了。郁郁地催马,杜镕钧不再耽搁,向着金陵城飞驰而去。



上卷 第三章 忠魂耿耿

应天府是大明南京,权重一时。
昔日方杜两家风光之时,应天府尹也曾登门拜访,自命清高风雅,求得一赴方家梅花宴和杜家的澄心诗会,只是杜家衡犹可,方北辰却是自小濡染王学,堪称左派,对官府一向嗤之以鼻,丝毫不放在眼里。以至于到了锒铛入狱,应天府上下人等无一个关照的。
那群小人……杜镕钧一边自顾自向前走,一边骂道。
骂归骂,一旦被那群“小人”看见,一样吃不了兜着走。尤其是霍澜沧霍女侠,送银子送马,却偏偏忘记送样兵器。一路上私坊兵刃多半中看不中用,官坊又不敢去买。杜镕钧忍不住怀念自己用惯的那把松绿剑,不知被谁捡了便宜。
“镕钧?”忽然,一声极低的呼喊,杜镕钧吓了一跳,险些就要出手。他匆匆回头,几乎是喜极而泣,勉强压底了声音,喊着:“敬美兄!”
身后公子还不到而立之年,当时已是名满天下,他名叫王世懋,字敬美,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官居太常少卿。其兄长就是后七子之首,名满天下的王世贞。前年的澄心诗会,杜家衡曾极郑重地向金陵士人引荐,当时王世懋傲居首座,杜镕钧也曾上前把酒吟诗,二人虽只有数言,却是相见甚欢。
“镕钧,你怎么还敢大白天地在街上行走?”王世懋埋怨一声,就连忙带他回了客栈。
“令尊大人尚未处决”,王世懋开门见山:“我和兄长也曾试图营救,但是听说此事是严世藩亲自下令,恐怕无人可以周旋。天道自古不公,镕钧,你节哀顺变。”
杜镕钧勉强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样的局面,他何尝没有早早料到?深呼吸了一口,杜镕钧恳求着:“敬美兄,我别无他求……能不能,让我看他们一眼?”
王世懋犹豫许久,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出去谋划一番,镕钧,你在这里等我。无论如何,千万不要走开。”
杜镕钧点了点头,王世懋刚刚走开,又回头道:“此事我必然尽力,但是若不成功,贤弟不要怪我。”
说罢,他匆匆出门,将杜镕钧一个人留在客栈的上房里。
杜镕钧心乱如麻,只躺在床上,新换的棉被,很是柔软,他却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
王世懋……究竟是官场中人,有几分可以信任?
杜镕钧越想越烦躁索性脱了衣裳,闭目养神,他的生死已经全部放在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王世懋身上。若是他真的出卖自己,也就罢了,反正家破人亡,报仇无望,徒留又有什么意思?
夜色一点点降临,杜镕钧心中的恐惧也一点点上升。几乎就在他忍不住披衣而起的时候,听见了一声清朗的高笑:“大人,请!”
杜镕钧的心,立即沉到了秦淮河底。
“王少卿大驾光临,如何就住在客栈里?”另一个声音随即响起,连同若干脚步声:“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王大人的行囊搬去官邸?”
“不忙。”王世懋笑道:“小弟路过金陵而已,只是记得大人曾经以一曲《金陵怀古》震动京师,特地前来拜访。”
太常少卿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官,王家兄弟的文名却是当朝司南,他兄弟今日说一声“好”,明日便是洛阳纸贵,跻身名士一流。
那声音竟然激动到发颤:“是么?是么?没想到下官拙文还入得了王氏昆仲的眼……”这一激动,连下官也出来了。
“哈哈哈哈……”王世懋长笑一声:“大人且在庭中小坐,我取几卷兄长的文集,和大人同阅。”
吱呀一声,房门已经推开,王世懋闪身进来,抹了抹头上汗珠,勉强笑着:“镕钧好宽心,居然还能高卧。”
杜镕钧连忙穿衣起床,这才发现脊梁已经全湿了,长出了口气:“王兄,多谢。”
“不必。”王世懋也不再多说,“我将府尹拉来谈诗,镕钧,客栈下有人接应你,你速去大牢,出来之后不必回来见我,立即离开金陵。”
“是。”杜镕钧点头。
“千万不要动蛮”,王世懋又拍了拍他:“不是愚兄贪生怕死,只是国难当头,要留下有用之躯……”
杜镕钧知道他为自己担当已经够多,一咬牙,立即就向外走去。
“等一等”,王世懋递过一柄短刀,柄上刻着一个“王”字,他微微一笑:“这是当年查抄王振府找出来的古物……万一,真动手了,留着防身。”
杜镕钧心内感激已无话可说,将匕首塞进怀里,匆匆出门而去。
“娇花巧笑久寂寥,乱世碎琼瑶”,王世懋的声音在身后扬起:“大人此句甚妙,甚妙啊!”
“杜爷。”刚刚下楼,一名朱衣男子就走了过来:“请。”
※ ※ ※
应天府的大牢,戒备果然森严,穿着一身牢卒的衣裳,每走一步,几乎都忍不住一抖。
快要见到爹爹他们了……杜镕钧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落在锦衣卫那群人手里,本来就没什么好下场。
但是,牢门打开的一瞬,杜镕钧还是几乎吼出来。
角落里,缩着两具躯体,杜镕钧一眼看上去,居然分不清谁是爹,谁是娘。
破衣已经成了褴褛,膝盖的白骨触目惊心地流着浓水,扭曲而变形的脸,以及被铁链压着,不知有没有折断的手。
“爹,娘!”杜镕钧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上。
母亲似乎是第一个反映过来,刚要尖叫,就被父亲拉住。杜家衡扫了杜镕钧一眼,哑着嗓子:“起来,什么样子!”
杜镕钧膝行上前,哽咽到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你怎么进来的?”杜家衡勉强睁开眼睛,眼角的伤口迸裂,又一股腥浓的血水流下。
“是王世懋,王公子。”杜镕钧知道父亲脾气,最受不得恩惠。
“王家兄弟,果然名不虚传。”杜家衡似乎宽心了些,叹了口气。
一旁的母亲屡屡想要说话,但是看了看夫君的面色,还是忍住。
“难得你孝心来看我一眼”,杜家衡勉强笑了笑:“爹娘死了也闭眼了……嘿嘿,我不该听你方世叔的话,明哲保身啊……反正左右是个死,还不如死前……咳咳,做点事情……”
杜镕钧想问问方家上下的下落,却又不好意思出口,想了又想,问道:“大哥呢?”
“镕裁……”母亲再也忍不住,啜泣起来。
“菱妹,不许这样!”杜家衡拍了拍夫人的大腿,接着说:“你大哥……似乎是当场格毙……你大嫂和沿儿,不知被带去哪里了……镕钧!不许哭!国难如此,忠臣烈士难逃一死,你,你怕什么!”
“孩儿不是怕”,杜镕钧连忙正色:“只是,爹爹……这场飞来横祸究竟是怎么回事?”
杜家衡缓缓摇了摇头,似乎是不愿多说,半晌开口道:“你还记得我说过的杨公么?当年王世贞去牢里探访他,他……自己用破磁片割去腐肉烂筋,大呼痛快……正邪……不两立,你既然读过书,就应该明理。”
杜镕钧黯然点头。
“快去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杜家留下条根,老夫很知足了。”杜家衡抬手似乎想要抚须,却被铁索牵连住:“不过,你给我记住一件事。”
“孩儿听命!”杜镕钧含泪道。
“诺颜……是个好孩子,乱世之中若是可以活命,你……你不许嫌弃她!”杜家衡厉声说道:“一介女流,如何……咳咳,自全?她,终归是我杜家媳妇。”
“孩儿深爱诺颜,至死不变。”杜镕钧点头:“她若有个闪失,孩儿此生也不谈婚娶了。”
杜家衡似乎又有话说,但是终究停住,拍了拍老妻肩膀:“你娘,自愿在这死囚牢里陪我……我,我一生俯仰无愧天地,只是……菱儿委屈你了……”
最后一句话,竟是对着妻子柔声细语,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这一声“菱儿”,杜镕钧竟是从未听过。
杜镕钧看着母亲,脸上竟有了一丝红晕,轻轻拉了夫君的手,念着:蝴蝶儿,晚春时,阿娇初着淡黄衣,倚窗学画伊。 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
二人双手紧握,似乎又到了那青梅如豆的时节,一纸松明笺,在春风一样柔和的琴声里传递,杜家衡忽然跳进瞿菱的后院,看着一身杏黄衣衫的瞿小姐,低声道——“阿娇初着淡黄衣……”
瞿菱的脸,羞红如海棠,却终究没有跑回屋去。看着白衣黑发的翩翩少年,一颗心,似乎也融化在春风里……
杜镕钧的眼中,已有泪光闪烁,他慢慢的,把手伸入衣襟,握住了短刀。
“镕钧!”毕竟是母子连心,瞿菱喝道:“住手……你,你就算不怜惜自己,难道不顾及王公子么?”
“娘——”杜镕钧再也忍不住,扑进母亲怀里,压着哭泣,泪水夺眶而出。
瞿菱紧紧的、死命抱住儿子……她知道这一放手,便是生离死别,终究是女子,哪里承受得了这等锥心之痛?也低声哭泣起来。
这一回,杜家衡没有阻止,只是喃喃:“菱儿……家衡负你……家衡负你啊。”
瞿菱勉强抬起头,拭泪道:“我和夫君,生同床,死同穴,不过早去奈何二十年,有什么舍不得?瞿菱虽然女流之辈,也瞧不起卖国走狗,无耻奸臣。家衡,我和你同死,又是成仁壮举,实在是……是上苍垂怜你我夫妻的清名呢。”她用力咬牙,将杜镕钧推出怀里,泪水却又一次落了下来。
杜家衡知道夫人虽然刚烈明理,此时却实在割舍不下,他伸了手,把夫人双手一起拉在手心——这双手,已经折断了两根指骨,皮开肉绽,但是杜家衡抚摸上去,似乎还是当年洁白纤细,柔若无骨的小心。
“菱儿,说的好,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微笑。
杜镕钧知道父母主意已定,退后两步跪倒,扣了三个响头。三人泪眼相对,竟然谁也提不出分开。
“杜公子。”身后,朱衣人险些有了些焦急。
“快去吧!”地上,委顿的夫妇二人一起勉强笑着,似乎要给儿子最后一点勇气,杜家衡低头,似乎是对妻子说,又似乎是对孩儿说:“菱儿,还记得杨公临终之作么?”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瞿菱一字一字念着,这首绝命诗当时天下无人不知。
杜镕钧知道父母心意,咬牙站起,一步一打晃地出门,骨节几乎都要捏裂。
“平生未报国,留作忠魂补!”父亲低沉的声音响起,和母亲一起念着。
没有回头,但他知道,父母再不会分开……
当年杜家衡自称九华第一才子,目高一切,但遇见瞿菱之后,不求仕宦,新婚燕尔便隐居玄武湖畔,夫妻诗词吟唱,如同神仙眷侣。杜镕钧曾听母亲说起过当年父亲一袭白衣,风神如玉,不知多少大家闺秀为之倾心。只为母亲一句笑语,就折断昔日求凰之琴,远避异乡,只求一生相守……
母亲,当年应该也是惊艳的人物啊。
杜镕钧不敢回头,不敢回头看那两堆腐肉,不敢想象那就是心中如神的父母,更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到什么时候。
牢门又一次闭拢,连狱卒也极是惊叹,远远避开,给这对同命鸳鸯留下最后的一段时间相处。
一步、又一步……好不容易才走到门口,刺目的阳光几乎一下子将杜镕钧击倒。
“杜公子”,身后的朱衣人扶住了他:“令尊令堂求仁得仁,你千万节哀。”
“你?”杜镕钧这才想起打量一下恩人,“秦通判?”
“快去吧……”朱衣人无意多说,“令尊和方先生义薄云天,我和王大人都极其钦佩。公子好运!”
被随手轻轻一推,杜镕钧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去,秋日的太阳惨白而不热烈,照得路上一片灰蒙蒙……
去哪里?应该去哪里?
杜镕钧不知道,脑子里兀自是适才父母心神相通,两情相悦时的情诗:
蝴蝶儿,晚春时,阿娇初着淡黄衣,倚窗学画伊。 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