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光华,洒满了神秘的土地。
达马对那个开阔的村落非常熟悉,他大约已经是第四次来到这里,这里聚集着八千名阿瑟部落的族人,其中女人大约在五千人左右,余下的男人里扣除掉老人、孩子以及在狩猎及战争中失去了战斗力的男人们,余下的精壮男子大约在一千五百人。在迭戈到来之前,他一直想要把这个村落变成通向亚马逊王国的补记站——但是现在情况显然有了改变,既然他不想和吸血鬼们硬碰硬,那么就势必要寻找一些替代品——还有什么比这些迟早要消灭的土著们更合适的呢?
“迭戈,稍后你用餐的时候,请允许我后退——我只是个商人,太血腥的场面,对我恐怕不大合适。”达马笑嘻嘻地挤了挤眼睛。
“当然”,迭戈轻蔑地拍了拍达马的脸颊,这个侮辱的动作并没有激起他想象中对手的勃然大怒,迭戈微笑:“不过先生,既然今天您不肯踏入这个村落,那么从此之后,你再也休想踏入半步——好了,朋友们,你们还等什么呢?我们的小甜点和大餐就在前方,去吧!”
黑衣的蝙蝠们发出一声欢笑,从四面八方向那个充满诱惑的餐桌扑了过去。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厮杀,速度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几乎在破门的瞬间,就可以听到尖牙切断喉管的声音——死亡来临的如此迅速,象无数个噩梦中见到的那样——最后一次睁开眼睛,熟悉的房间里,银月的光华洒成不规则的形状,床畔却多了一双滴血的眼睛,一张青色的脸,以及迅速逼近的面孔,惨叫还来不及发出,便连同滚烫的鲜血一起涌进了魔鬼的喉咙,他们痛快的吮吸,大口的吞咽,身体深处的暴躁和饥渴渐渐得到满足……直到这时,女人们才开始尖叫。
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远远传入雨林,惊起沉睡的吼猴和巨嘴鸟;然后是接二连三的惨叫声,恐惧象烈火一样蔓延,整个村落在恶梦中醒来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快拿武器!快拿武器!”
自从十年前努恣温克的女头人阿苏拉被烧死在村落前的大杉树上,阿瑟部落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慌乱,但是血液中的警醒还是占据了上风,男人们手持武器冲出来,但是很快发现,那些并不是他们所习惯面对的敌人。
穿黑袍的人速度太快,长矛和弓箭几乎没有任何杀伤力,他们翻过围栅,起初侵入的是村落最外援的棚户,但是当他们走过第一道防线的时候,那十多间木屋中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他们是兽,但是比兽更聪明更狠毒也更强悍;他们是人,但他们的武器是牙齿。
恐惧感占据了上风,阿瑟部落的男人们不敢再短兵相接,他们逐渐后退,和那些怪物们保持了一矛投掷的距离。这是一场一百对八千的战斗,但是一方的意志已经被未知的力量击败,越是拥挤不堪,恐惧传染地就越是迅速。
短暂的袭击,吸血鬼们开始集结,砰——通——砰——通——脚步渐渐划一,黑色的身影结成死神的羽翼。
不知是谁,投出了第一支火把,火烧起来了,顺着房梁和木柱盘旋上升,大炽的火光阻止了吸血鬼们规律的步伐,疯狂中的人们纷纷效仿,把所有着火的,可以点火的一起向那些恶魔掷去,那只常年煮着玉米稀粥的大锅被扔了出去,祭司的圣火被扔了出去,打猎的火把被扔了出去……在这个不甚黯淡的黑夜里,火堆炽烈,火焰毕剥,大团和小团的火光在空中四射,一落地便照亮了一幕死亡的画面——那幅画面里,是永恒的青色的脸,白色的牙齿和鲜红的血——人们奔跑,互相践踏互相推搡,他们自己的赤脚踩在炙热的木炭上,却毫无知觉。
但是吸血鬼们还是走过来了,迭戈嘴角一直挂着嘲讽的笑容,这就是屠杀的滋味?真美好。
“西德,那里有个小孩子,看起来很鲜美。”他嘴角努了努,一根木柱背后,一个瑟瑟发抖的女人死死搂着怀里的孩子,因为惊恐,她的力气太大了一点,那个孩子不满地牙牙哭泣起来。
“是的,主人。”西德面无表情地向着女人走去,伸出手,那是一个非常绅士而高贵的手势,似乎要邀请面前的女士共舞。
“啊——”女人惨叫,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想要抓起什么扔过去——可是地上什么也没有,她徒劳地抓起一小撮泥土,狠狠一掷,西德皱着眉头闪开,女人坐在地上,拼命扭动着向后挪,右手在土里疯狂地刨着,四个指甲齐齐断裂,鲜血涌了出来,但血腥气更激起了西德杀戮的欲望。
那个女人的右脚和右腿垂直地撇开,看来已经在混乱中被踩断了,那个孩子还小,哭累了,伸手抓妈妈的头发,又咯咯地笑。西德单手按着胸口,几乎是要抓出胸腔里那颗嗜血的心——但这犹豫是暂时的,他微微转过眼睛,不去看这一幕,手却闪电般伸出,抓住了那个婴儿。
吸血鬼尖利的指甲弄痛了那个孩子,婴儿撕心裂肺地大哭,母亲死死抱着孩子,低下头,向那只青白色的手咬去。
“没有用的东西。”迭戈看不下去了,冷笑一声。
西德本来就是苍白的脸色更加惨白,好像想到什么极其痛苦的刑罚和折磨,他用力一扯,连着孩子带着母亲一起向前拽了几步。
“啊——”女人死死拉住木柱,疯狂地摇头,凄厉地呼救。
西德的泪水流了出来,但是手上的力道丝毫不减。
他知道有个人就在看着他——看着你,看着你自己毁掉最后一点自尊和人性,看着你唾弃那暴行而依旧伸出手,看着你用今天玷污昔日纯白的自己。
但是那个女人的力气已经超过了人类的范畴,除非先撕裂孩子再撕裂她,没有别的办法让他松手。
“滚开。”迭戈走了过来,一个耳光抽了过去,西德颤抖起来,抓住迭戈长袍的边缘,“不……主人……千万不要……我马上动手,我马上吃掉他们……”
迭戈狭长的眼满是阴冷:“你没有机会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女人忽然拔出了那个插在地下的木柱,那个木柱埋得不算太深,被大力拉动,已经摇晃起来。那个女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站了起来——就站在那只已经被踩断的右脚踝上——单手用力举起木柱,向前刺了过去。
那是一根削尖了的,又粗又长的杉树枝。
迭戈和西德一起大惊失色,向两边闪了过去。
一直站在远远的高地上俯瞰这一幕的达马放下了望远镜,锤了锤酸痛的肩背,吹了声口哨:“好了,总算等到这个时候了,迭戈小兄弟……就这样来亚马逊?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一点吧。”
他扭头对身后的翻译说:“带着这个,去告诉阿瑟部落的巫师,让他们去请索利芒斯,告诉他们,只有索利芒斯可以赶走这群恶魔。”
他的手里,一个银质的十字架正在月光下发出柔润悦目的光芒。
9,血夜
断脚的母亲在疯狂地挥舞着手里的木棍,那一刻,她的世界就是怀里那个柔软的小小的生命,那是她的儿子,她是他的神,但是,神如果放弃了自己的世界,又还剩下什么呢?
她的断骨在折磨她的筋肉,砂粒和泥土滚进血肉模糊的躯体,但在连生命都可以抛弃的时候,疼痛已经算不了什么。
迭戈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切,他啧啧称赞,新的物种多么高贵多么有力,抛弃人的肉身,是何其正确的选择啊。
“主人……”劳瑞扯扯他的袖子。
顺着劳瑞的目光,迭戈远远看见,一个胸前佩着银色十字架的高瘦男人正在小心翼翼地穿过战斗的漩涡,十字架的银链被扯得笔直,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恐惧。
“我们不如?”劳瑞试探地问。
迭戈轻轻笑了起来:“放他进去,达马这个蠢货,真以为十字架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低级的吸血鬼们纷纷躲闪,从黑袍里发出惊讶低沉的呼声,执十字架的人一路奔到部落巫师的面前——他正在努力安抚那个好不容易抢回来的母亲,母亲怀里的孩子发出咿咿呀呀的虚弱的哭声。
迭戈的使者似乎是在争执,而巫师却沉思着不说话。
“劳瑞,西德,你们俩去——”迭戈冷笑,“我要看看达马究竟玩什么花样。”
昔日曼图亚家族高贵的兄弟二人匆匆向重重保护之后的巫师走了过去,他们甚至不敢对望,但是如果哪怕互相看过简简单单的一眼,也会发现,兄弟眼里的情绪是如何的不同。
“啊——”地上的女人先看见了西德,惊恐万状的惊叫。
“你们立即去找他,听明白了没有?不,我们不会帮助你们,我——”
传话的使者忽然停住了,脸上的肌肉由不得的僵直,一股寒意顺着脊梁一路上游,冲得脸上一片冰冷颤抖。
“您要他们去找谁?”西德擦了擦手,淋漓的鲜血做浓浆色,一路冲杀过来,浪费了许多本来可以啜饮的生命。
“不!”使者猛地回头,一只手用力举起十字架,抖得不成样子。
“救命——”看见眼前人对十字架丝毫没有反应,使者转身就跑。
西德看着地面:“我们要怎么办?”
劳瑞毫不犹豫地狞笑:“当然是杀了他,你以为大人会放过我们?”
西德站在原地,看着劳瑞三步两步追上那个逃命的人,一口咬在他咽喉最嫩的那块皮肤上,鲜血顺着劳瑞的嘴角流上黑袍,黑色更加凝重。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那些被猎食的人类成为血肉,骨骼和内脏的综合体,而自己——西德转过头,逼问:“他要你们去找谁?说!”
巫师摆了摆手,单独走了出来,什么也不说,只是伸直了肮脏的满是皱纹的脖子。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要吃了我,就动嘴吧,要说话?免谈。
老巫师皱纹下的青筋粗而勃起,那下面就是血,但是西德忽然转过身,大口呕吐起来,他吐的也是血,大滩的血,变成粘乎乎半固体的秽物,他弯下身子,吐得更加凶猛,多么绝望,嗜血的身体和厌血的灵魂对抗,高贵的往昔和卑污的今日对抗,他因为不愿意杀人而死,却因为纯正的血统被救活,天啊,如果不能赐他以死亡,请让他遗忘。
那些人呢?为什么不趁机杀死自己?尽管尝试任何手段吧——西德吐得天昏地暗,膝盖一软跪在地上,眼底的余光却四下望去。
迭戈正在尸体堆里走来走去,拾麦穗一样轻松随意,但是他每走过一步,倒下的阿瑟族人便僵直的站立起来,瞑目和不瞑目的眼睛里,透出森寒的光。上千个新生的吸血鬼笔直的站立着,他们级别太低,脑子里已经没有记忆。
迭戈满意地拍拍手,指尖滴下最后一滴金色的血液,立即有个黑袍的吸血鬼跪下,趴在地上恭恭敬敬舔食干净。
“吃饱了的退后休息,你们,去——”迭戈伸手一指,身后的新鬼们跟着一颤,探索着迈着步子,向前走去。
巫师身后的人们惊呼起来,那里是他们的丈夫,妻子和孩子,他们就这么走来,眼睛直勾勾盯着族人的脖颈,期待着第一顿美餐。
“站住!”巫师大声喊,一边低声画着符咒:“来吧……先吸我的血,孩子们。”
他走到第一个吸血鬼面前,抚摩着他胳膊上强健的肌肉,用迷离缥缈的声音低低喊:“来吧,孩子,先吸我的血,我老了,血还是香甜的。”
远远的,迭戈怒气上涌:“吃了他!”
“是的,主人。”
上千人立即围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老人被无数双尖锐的手爪按在地上,每一个部位都在刺痛,吸血鬼们狂欢推搡,你争我夺。老人被人群推过来,抓过去,皮肉被撕裂,但始终在喃喃地念着什么,不肯死去。
这是主人的第一个命令,这是新生的第一次痛饮,但是一个人的血如何够上千人享用?老法师的皮肤已经完全咬成稀烂,四肢隐约可见白骨。但争抢依然没有平息,一个强壮的新鬼用力抓住他的头颅,尖尖的十指从眼眶扣进脑颅里,猛地一撕,颈椎被生生扯断,他啊啊的欢笑,一口就着断颈咬了过去,又被身后的人一把抢走。
白发被疯狂地扯掉,飞满天。
如此的行为激发了其他吸血鬼的凶残,他们用力争夺着四肢,很快手脚也被扯了下来,接着不知是谁,用力一撕,肚皮被猛地撕裂,肠子流了一地,带着肉的人皮掀起,露出本应是根根肋骨的胸腔——
但是那胸腔里,不是肋骨,而是一张鲜红的,红的让所有血肉都黯然失色的网。
蜘蛛网。
网的正中心,盘据着一只拇指大小的血红蜘蛛,四下忙碌,在血肉间自得其乐。
吸血鬼们惶恐地退后,其中一个人忽然噢噢地叫起来——老人的腹腔里,爬出无数只比蚂蚁还小的血红蜘蛛,再细细看,是从断裂的血管里爬出来的,密密麻麻,也不知道有多少。
“啊,啊!”第一个吸食鲜血的新鬼忽然倒下,捂着胸口大喊起来。
阿瑟部落的族人默默看着一切,老巫师吞下吸血蜘蛛的时候,他们都在看着。那是亚马逊雨林里一种奇特的蜘蛛,只依靠血液传播,并不咬破皮肤,但是一旦得到鲜血的滋润,就会飞速增长并且繁殖。
巫师的儿子走了出来,洒着奇怪的药粉,那是吸血蜘蛛的克星,是一种剧毒蜥蜴的唾液制成。
倒下的吸血鬼用力翻滚起来,额头上,脖颈上,青筋毕露。
更让其他吸血鬼害怕的是,青色的血管里,明明白白可以看见八足蜘蛛的慢慢爬过,凸成诡异的形状。
连黑袍吸血鬼们都开始颤抖起来,没有灵魂和没有神经是两回事,他们即使不怕死,也一样怕痛的。
“主……人……”倒下的吸血鬼连滚带爬地冲到迭戈身边:“救救我……”
他死死瞪着眼睛,望向迭戈,那是赐他血液的主人,他唯一的期望。
但是他的左眼球正中立即探出一只蜘蛛的细脚,血红的一线,在眼珠外用力摇晃几下,“噗”的一声,连带眼珠一起滚下来。
接着是右眼,两个眼睛的血窟窿里,潮水般的小蜘蛛开始蜂拥外爬,转眼就占据了尸体满身。
即使变成吸血鬼,也是女人,薇娅第一个大叫:“主人……我受不了啦!”
迭戈的脸色也是惨白,叫:“走——快走——”
千余名新鬼第二次死亡,眼睛里,耳道里,适才战斗的伤口里,脖颈上的创口里……吸血蜘蛛四下奔走畅饮,偶有几只蜘蛛跑到阿瑟部落族人那里,只是一碰到那条黑色药粉洒成的线,立即化成一滴血水。
黑袍吸血鬼落荒而逃,这个该死的鬼地方,都生长些什么奇奇怪怪的生物啊。
只是迭戈还没来得及离开村落的大门,一个身影就挡在他面前,怒不可遏:“站住!”
那是个乌发俊美的青年,一双眼睛雨林般深邃,只是眼前的一幕几乎已经完全激怒了他,他全力遏制自己,一分一分捏紧拳头。
迭戈想起来了,这个人,他曾经见过的,离开亚马逊的那一天,这个人投出的长矛刺穿了桅杆,力量大得让人惊恐。
身后阿瑟部落的族人们已经欢呼起来:“索利芒斯——酋长!索利芒斯!”
人在危急关头,总是会对忽然出现的人有莫名狂热的信任。
索利芒斯看着迭戈,这种面对不是不悲哀的。早在这场突袭刚刚开始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全部的情况,理智告诉他这种争斗和自己无关,可惜理智这种东西,常常在紧要关头失去作用,当他的“族人”穿过黑色沼泽终于找到他的时候,千般的推搪莫名其妙地蒸发。
为什么越来越象人?为什么要牵挂?
吸血蜘蛛潮水般从他身边经过,缺少血液的滋润,它们很快就枯萎成小小的一点红色,如一地茫茫的沙。
“酋长?”迭戈的忿恨终于有了发泄对象,他下巴一抬:“吃了他!”
一左一右两个吸血鬼扑了上来,咬住了索利芒斯的左右手臂,但是——利齿下没有温软的皮肤,更没有脆韧的血管,他们的獠牙一起陷进密实紧致的木头纹理中,咬不下也拔不出来。
劳瑞没有发现自己人的窘迫,只奋力一扑,矮胖的身躯显出难得的敏捷,大口咬在索利芒斯的后颈上,索利芒斯微微一笑,夹杂着泥土气息的树汁顿时倒灌进劳瑞的喉咙里。
“只有这点出息了?”索利芒斯嘲讽地笑笑,双臂用力一挥,一左一右两个吸血鬼横着飞了出去,四枚长长的牙齿掉在地上,背后的劳瑞被一个后摔扔了出去,象一个大大的弹性的球,滚了几滚,捂着胃干呕起来。
这对兄弟不是吸血鬼世家的传人吗?怎么一个消化不良,一个食物中毒?迭戈满头雾水。
阿瑟族人开始欢呼雀跃,迭戈后悔,在没有见到亚马逊人之前,他本不应该这么嚣张的。
“达马,你看热闹看够了吧?”迭戈回头,既然已经动上手,不如拖大家一起下水。
达马晃悠悠从一侧的丘陵缓缓走了下来,脸上是胜券在握的微笑,差不多了,不能把那个少年逼得太急,终究还是自己人。
索利芒斯腰挺得笔直,一种落入圈套的强烈直觉涌上心来,达马脸上若有若无的笑容,这场突袭……这一切不是冲着阿瑟部落来的,他们真正要消灭的,是他。
他凝神去听丛林间清风和枝叶传来的讯号,那是隐隐的:索利芒斯,快跑!
达马举起左手,对着天,砰地放了一枪。
索利芒斯几乎同时感到筋骨碎裂,摇摇欲坠的巨大疼痛顺着足踝猛冲大脑,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他耳朵里同时是一声斧头楔进木头的沉闷顿挫声。
达马揣摩着索利芒斯脸上的神情——难以掩饰的痛苦从眼睛里流出,连身体都忽然虚幻了一下。
“看来我猜对了,杉树先生。”达马吹了吹枪膛,继续填充火药,“告诉我亚马逊人的入口,你还有机会活着离开这里。”
索利芒斯象一头被激怒了的豹,横冲上去,右手闪电般捏住达马的手腕,用力一拗,达马的左手像是风中的枯枝一样断了。
迭戈斜冲,用肩头用力一撞索利芒斯的胸部,他扑了个空,两个人速度太快,以至于分不清是索利芒斯的身体虚幻,还是闪得太快。
但是所有人立即扭打成一团,迭戈要救下达马,因为亚马逊的秘密;而西德劳瑞和薇娅要救下迭戈,因为被窃去的曼图亚纯血,有着太多利益纠葛的打斗注定混乱,反而是索利芒斯无所顾忌,横行无忌地摧毁一切血肉之躯。
跌落在地上的枪很快被扭折,达马落荒逃出战局,索利芒斯一声怒吼,冲了过去。
“拦住他!”迭戈指挥。
数百名吸血鬼一拥而上,像是无数蝙蝠冲向火堆,索利芒斯双脚稳稳立在大地上,低声地吼,丛林几乎为之颤抖。
风起了,鲜腥的泥土气夹着树精的鼓舞声吹向村落,那些苍白的,隐蔽的吸血鬼们忍不住要惊叹了——这是如何的暴力和蛮力,如此粗野又如此鲜活,人群中的年轻人有着洪荒初开般的粗犷,雨林的生命力在他全身肌肉游走,黑色的军团甚至无法阻止他的脚步。
索利芒斯几乎是拖着整个吸血鬼军团,一步一步向前走。
“一切该结束了。”达马回过头,伸手,身后的随从递过另一枝枪。“砰——”第二声巨响,山河破碎,随之响应的是丛林中的又一次挥斧。
“拖住他拖住他,他快要死了。”一阵窃喜的私语声。
筋断骨折,说不出的剧烈疼痛,所有的力气好像流水般泻进土地,发青的利爪在身上撕扯,躯体被扯碎,随之复合。“酋长——”阿瑟族人在惊呼,但吸血鬼刚才的震慑力实在太大,他们还是不敢踏出药线一步。
这是达马最喜欢的场景,对于一个足够强大的对手,此刻,他有足够的掌控力。
索利芒斯再也忍耐不住,他倾力一抬手臂,整个躯体凌空而起,大声命令:“退——去黑色沼泽——”
他落地,一个踉跄,单手用力一撑,急不可待地从半湿的地面汲取一丝力量,然后开始狂奔,族人们似乎刚刚清醒过来,向着村落南方的大沼泽退了过去。
索利芒斯在跑,在炼狱中跑,在地狱中跑,身后是黑色的极速飞舞的死神,体内是一记又一记利刃劈砍的疼痛,从未有这样的体验,好像是多少年须臾不离的大地母亲弃他而去。狞笑声,脚步声,黑袍在风中的烈烈追捕声,男女老少的哭喊声,大火余焰的毕剥声,还有被吸血蜘蛛夺取生命的惨叫声……无数声音令他头晕目眩,生命力在极速流失。
一扭头,一个妇人抱着初生的孩子瑟瑟躲在一角,用力蜷起腿来,好像已经不能动弹,孩子徒劳的、闭着眼睛声嘶力竭的哭泣,但是在混乱中微渺得不值一提。
索利芒斯叹了口气,弯下腰,把那对母子抱了起来。
“啊,酋长,您又救了我。”女人喃喃,她的丈夫早已不知去了哪里。
索利芒斯没有回答,开口说话是需要力气的,平日里抬脚可及的大沼泽变得遥不可及,而每一步迈出,几乎都要拼尽全力。
手上加了一个人,脚步越来越沉重,而吸血鬼们的追击也越来越紧。“嗤嗤”几声轻响,索利芒斯的后背又多了几道创口,他一痛,猛窜了几步,但是几乎与此同时脚步一沉,小半个小腿没入了黑色的淤泥中。
这是雨林中常见的沼泽,地势低,降水和渗水聚积,腐叶和动物的尸体密集,各式各样的苔藓和虫豸展示着欣欣向荣的生命。
即使是生长于此的土著居民也并不熟悉熟悉沼泽里的每一处凶险,但是索利芒斯吸引了绝大多数吸血鬼的攻击,阿瑟部落的族人有勉强充足的机会涉足沼泽,搜集木板树枝和草垫,向更为安全的沼泽深处爬去。
好熟悉的气息啊……沼泽的一侧,水涡清浅,大叶莲的巨叶遮天蔽日,各种蛙类和蜥蜴唱着自己的歌。索利芒斯一头扑倒在地上,拦腰砍断般的剧痛让他再也无法动弹半步。
“蛇!蛇!”尖叫传来,一个女人狼狈地跌进泥水里:“就是那条大蛇——”
一条黑花巨蟒从王莲叶片下电一般窜出,由于速度太快,甚至在沼泽表面留下无数圈三角的波纹。它巨尾一甩,先是挑开一个正要抓住索利芒斯的吸血鬼,接着卷住索利芒斯的腰部,向沼泽深处飞速游去。
索利芒斯没想到在这里居然可以遇见旧相识,他抬头,“秋风?”
那正是塞壬的伴生兽巨蟒秋风,因为主人一直没有发出重返亚马逊的讯号,它也就一直悠然自得地在雨林中闲逛。
迭戈气急,正要命令手下追击,达马已经捧着手臂赶了过来,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沼泽里黑压压的人群,唇线不由自主地挑起一个弧度,他向身后命令:“放火。”
简单的抛石机设备,装满了黑色火油的木桶……多么有趣又刺激的游戏,达马挥手——“放!”
木桶被抛出,黑色厚重的火油顿时漂满了水面,阿瑟族人又开始慌乱起来,前方的沼泽更深,一脚踩下随时会有生命危险,但是回头,那些吸血鬼们正满眼血光地盯着他们。
“不!”一个中年男人惨叫,然后在泥浆里翻滚起来,他的大腿上,叮着一条手臂般长短,黑色的响尾蛇。
达马笑笑:“可怜的人,还是我来帮他的好。”
他稳稳举起右手臂,瞄准,扣动了扳机。
铺天盖地的大火顿时席卷了小半个沼泽,数千人变成了魔鬼饕餮的晚宴,他们嘶喊,滚动,有人死在火里,有人却陷入没顶的泥浆……悠然生长了数百年的虫豸生灵们也急匆匆地四下奔跑,那一刻,无数条生命化作焦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