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泡连忙抖开信笺,想要找出些蛛丝马迹:“小苏,你师父平日可有什么密信暗门之类?”
苏旷摇头:“有倒是有,但六扇门里的书体暗字都是相通的,如果师父的确是逼不得已要用暗信传递,想必是要换个路子。”
“铁先生平日临的是二王的帖子?”
“是,家师兼习数家,最好二王。”
“唔……这封短笺裱一裱大约也可以卖钱了。铁先生大才,献之遗墨,比羲之更少,铁先生居然既得右军之圆转善曲,又得子敬之俯仰自得……”老泡若有所思,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比画,然后眉头一皱,“只是他总不会是来卖弄书法的吧?哪有百字短函里夹着两家行书的道理?书法也不对,有字无篇,明明不是一体的气势——况兄如晤,颜中望劫掠漕银事君已……这个‘已’字隶笔入行好不突兀,‘此’、‘般’二字气脉全断,硬生生转过一种笔法来;‘救’字有横逸之态,‘命’字偏偏有纵无横……”
苏旷早已明白了老泡的话中之意,随着他的推敲思索,蘸着茶水一字字写在桌上,忽然抬头:“已搬救兵!”
“已搬救兵……”老泡手心几乎出汗。这百余字短信确实是师从二王法帖,但毕竟不是二王真迹,要一字字地将学羲之与学献之的分开,着实还需要点功力,“铁先生不仅学二王得其精髓,还能避人耳目,行云流水一笔写出……贪、官、将至、灭、口、速、逃……”铁敖不仅传出了消息,也尽可能地说明了调查的情况。贪官,这两个朴素的字在侠客们的心目中有着难以描述的煽动力,现在大家的立场已经很清晰。
苏旷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他以前不太喜欢诗书字画一类的东西,觉得不过是文人雅士的消遣玩物,但现在看来,不管什么,学好了还是有用的。
都一泡不是个小产业,两个大池子,十几间客房,加上一座茶园,来来去去都是江湖客,想要做到一网打尽,恐怕要明桩暗哨,调拨数百人。
老泡和袁三对望一眼,袁三站起来:“大哥,我出去看看。”
老泡点头:“小心。”
只是隔壁已经传来了柳衔杯的笑声:“听说小苏今天送了大师一副对联,嘿嘿,绝妙,绝妙。”
“柳施主这是什么意思?”
“笑话而已。”
“柳施主,今日老衲不想旁生枝节。”
“岂敢岂敢?只是说来遗憾,柳某弃剑十四年,每每想起当年就是感慨万千——”
“柳衔杯!”
“当年我们兄弟也算是会尽天下豪杰,就是可惜,没有领教大师的高招,着实遗憾。”
“柳衔杯,你是要挑衅背誓?”
“不敢当,只想和大师切磋一下武学。这个不算重出江湖,是不是?”
“好好好,老衲了结了柳施主的夙愿就是!”
“请。”
老泡顿足:“糟糕糟糕——小苏,你想个法子叫他们住手,告诉二弟事情有变,我放心不下老三,去去就来。”
“好。”苏旷满口答应,扭头就走。
“等等,”老泡拽住他,“小苏,以前杀过人没有?”
“杀人?”一阵轻微的颤抖,甚至有一点儿眩晕,像是……像是噩梦中明知潜伏在某处的怪兽忽然跳了出来。他听说过江湖,他也来过江湖,但是没有想过杀戮。或者说,他知道那必将发生,但是没想过居然会是这么早。
“如果真的有什么事,赶紧离开,保护好你自己……日后见到铁敖,告诉他,姓况的抱歉了。”老泡深望了他一眼。如果有时间,他想对这个孩子说很多话,但是来不及了。他拍拍苏旷的肩头,又敲敲他的额头,“当然,一切你自己决定。”
这个孩子的师父是手把手地将爱徒交到都一泡的,可惜铁敖失算了。在命运的滔滔洪流之中,本来就没有人能够相互扶助,一个浪头打来,所有人都将卷进战场中。
柳衔杯并非仅仅在寻衅滋事。当年他只有二十岁,就已经是魔教中的第二高手,也是满怀雄心壮志来到中原武林的。况园一役,他一柄剑搅起腥风血雨。当时扬州城里云集了无数武林高手,但没有人能压下他那柄剑去。他当时迫不及待地想要和达能过过招,见识一番名扬天下的少林绝技,可是达能始终站在人群中没有出手。一直到他狂吼“今日终归一死,兄弟们大开杀戒”的时候,达能才终于站了出来,说,住手。
那一住手就是十四年。
有时候柳衔杯也会想,如果当时没有住手,结果会是什么?会有几条命来换他们兄弟的三条命?
这个数字取决于达能的武功高下。
今夜之后,柳衔杯不会再有遗憾了。
苏旷闯进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机会让那两个人住手——他们哪里是在切磋,根本已经杀红了眼睛。
慧权和玄印都在关注战况,唯有颜中望一眼看出他的焦虑:“怎么了小苏?”
“颜大哥……”苏旷极快地说了一遍短笺的暗意,“泡叔说事不宜迟,咳,你趁乱逃命要紧。”
颜中望摇头:“天下能临二王书法得其神韵的人,固然不会太多,但也不会太少,你们……确定是令师亲笔所写?”
苏旷脊背一挺:“颜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将心比心而已。”颜中望淡淡地道,“我没有徒弟,不过听人说师徒如父子,我想父子和兄妹也差不多。如果我妹子身处险境,我绝不会交代一封奇怪书信,然后置之不理。”
不错!苏旷本来还在懊恼,师父的密信居然还要泡叔破解,自己一点儿都看不出来,经颜中望这么一提,他才觉出不对——这封信对他来说太过陌生,怎么也不像是出自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师父的手笔。
可是为什么,这一节泡叔想不到,颜中望却一语中的?
将心比心。
苏旷一把拉住颜中望的手:“大哥,我求你告诉我,漕银到底是怎么回事?”
颜中望摸摸他脑袋:“是我一时激愤。那时候我一路逃向扬州,路上没了银子,又饥又渴,见前面有许多役夫在搬运箱笼,就想过去问问,能不能讨个差事,没想到正是京城和扬州交接的当口,我还没靠近就被几个人赶开。我气不过,争了几句,那个肖之龙就一鞭子抽了过来……一路上我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被他一激,索性当了他的面,大模大样地跳上官船,撕开官封,取了二百两银子。”颜中望多少有些惭愧,“我,我只想那厮出了这档子事,只能自认倒霉补上缺口,离开后才明白过来,那本是国库拨的运河漕银。那银子我不好退回,也不敢留用,见扬州城北门外有人开赊粥的铺子,就偷偷放下离开了……没想到,就出了这等事情。”
苏旷点头:“这么说来,如果不是扬州知府昧下银子,就是你走之后来了正牌的强盗,那个肖之龙又弄不清他们的来路,便一股脑儿算在你头上。”
颜中望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横竖都是一死,我也无所谓了。”
苏旷沉默。颜中望也没有说错,劫掠官银,管他数目多少,都是一个死罪。
那边柳衔杯飞身而起,双腿绞住达能的右臂一带,达能一个踉跄撞在南窗上,将镂空窗棂撞下大半来。
柳衔杯已经稳稳立在地上,双掌齐出,达能双掌一对,二人内力互激。达能背后借不得力,后腰在窗台一靠,借势翻了出去。
柳衔杯哼一声,跟着也翻了出去。
玄印看得入神,忙跟着就往外跳,口中喊着:“师叔祖小心……”
慧权回头:“颜大侠好快的速度,这几日就找了传人?”
颜中望呵呵一笑:“大师何必取笑我?”
两个人言谈间一副颇为熟稔的样子。
慧权目示窗外:“贫僧关心师叔安危,自然要跟出去看看,施主自便吧。”
“不行。”颜中望反倒一把扯住慧权僧袍,“大师,你已经放过我一回,这次要是再让我这么走了,你如何交代?”
慧权眉峰里有森然之意:“我早说过,我要救的并非是你。”
冷月,青灯,无星,断月刀妖芒闪烁。
戒律院的佛堂,一派如临大敌之象。
锵!
断月刀破空而过,带着诡异的弧直击向慧权面门。慧权封刀直挡,半空中闪过火星数点,戒刀刀身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槽。
两柄刀如鹤啄舌,仿佛都有了吞吐的灵气,在咫尺方圆内寻找着破绽。颜中望一连七进,没有一刀能够抢入慧权的刀势之内,而慧权的刀,也似被断月的锋芒压得抬不起头来。
“呀!”
双刀在瞬间同时立起,手,眼,身法,步,刀脊,刀尖,一切都成了笔直的线,成了划破长空的电,力劈而落——两人使出了一模一样的招数,两柄刀在半空相交,薄锋和薄锋撞在一起,那柄普通戒刀再也抗不住这偌大压力,沿着刚才的凹槽生生断裂。
颜中望一招力尽,刀尖停在了慧权的头皮上,而慧权手里的断刀,也抵住了颜中望的胸膛。
“好一招佛光普照。”慧权慢慢站直了身子,颜中望一分一分抬起手腕。
“大师武学造诣远胜于我。”颜中望回腕收刀,“我不过是占了兵器的便宜而已。”
慧权却摇头:“你不过看了几眼刀谱,就能将金顶刀融入自家法门……唉。”
颜中望回刀入鞘,又轻轻解下刀鞘,双手捧上:“我妹子已经脱困,又能和大师切磋刀法,颜某心愿已了。此间罪责,我一力担待就是。”
慧权无语,只能接过刀来,回身,恭恭敬敬地捧到达能面前:“师叔。”
达能对慧权适才的言语显然颇为不满,缓缓踱到颜中望面前:“颜施主,你入寺七日,伤我弟子六人,偷窥寺中绝技……佛门子弟慈悲为怀,你废了武功,就此离去吧。”
颜中望的神情终于流露出一丝恐惧,他脸色顿时苍白,猛抬头:“大师,既然如此,你直接要我性命就是。”
“施主,杀心不除,你终归要被贪嗔痴三毒所缚,倒不如扔下尘年,逍遥度日。”
颜中望一步步后退。他手里已经没有刀,他不知道要握住什么,他狂叫:“既然如此,你们少林寺何必人人习武?达能大师,你要打要杀悉听尊便!慧权——你给我个痛快!”
他放不下,他做不到听凭处置了。他今年二十四岁,练刀十七年,武功早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没有办法再去想象一个普通老百姓的人生——他扭头,向慧权扑了过去。慧权的手里有他的刀,那是飞鸟的羽翼,猛虎的爪牙。
“站住!站住!”一群弟子一拥而上,颜中望视而不见,硬生生从人群里挤了过去。胸膛背脊上挨了几记禅杖,他不在乎,但慧权也跃了起来,空中一记弹腿踢开他手腕,抽出断月刀,斜刀劈落,正指他喉头。
颜中望顿住脚步。真羞耻,他的身体做出了反应,刀,毕竟没有命重要。
慧权压低声音:“不要动。”
颜中望抬眼,目光中是询问。
慧权点了点头。他做出了承诺。
“先带他下去,”慧权挥挥手,封住颜中望的穴道,回头道,“师叔,此人束手就擒,容我开解一番,免得……枉造杀孽。”
达能点点头。这个弟子他一直都不太喜欢,全寺上上下下千余号人,慧权是最不像佛门子弟的那一个。他尘心太重,好胜心又太强,只要有机会,他总愿意出去走一走,像个披了袈裟的侠客。
但是没人可以否认,慧权是少林寺年轻一代中最杰出的一个。
少林毕竟是个门派,一个扫地僧佛法再高深,不会武功,又如何?
颜中望在空禅房里被锁了七日。七日间,他只进了极少的食水。他不够豁达,忐忑至极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慧权出现的时候看起来也很疲惫,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了,没有通融之道。
颜中望的心沉下去了,但也索性放开来。觊觎别派武功说到哪里都是个死罪,反正妹子走脱了,总算是赚下来一个,他也无话可说。
“你走吧。”慧权解开他的穴道。
“什么?”颜中望不敢相信。
“我放你走。”慧权笑了起来,“你不用我送你出门吧?”
“可是……为什么?”就因为惺惺相惜?颜中望打死也不信。
慧权索性在他身侧坐下:“颜施主,你以为少林武学如何?”
“天下武功出少林,自然是博大精深。”颜中望并没有丝毫不敬。
“呵。”慧权摇头,“我九岁出家,也是冲着这句话来的。但是颜施主,昔年少林寺还不是少林派的时候,佛武双修,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有助佛法修行……可是到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一直以为,高深武学和高深佛法相辅相成,但是在二十岁上,忽然明白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你看我沙门诸宗各代祖师,佛法高深的诸位大德,哪有一个武林高手?我少林属大乘北派禅宗,讲心与佛同,灭幻相,得本我,灭本我,得空明真菩提,肉身不过色相虚幻,不妄动,不起念,得大智慧。而武道,武道是什么,你应该明白——”
颜中望点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不错,武无第二。”慧权长长地叹了口气,“武道归根究底,是不断突破自身局限,是竞争之道,与天争,与人争,与己争。十八般兵器,哪一样不是欲望?我苦思三年,不知如何是好。佛武不能双修,在那一刻,我本心已乱。我知道自己修行有限,必须二者择一。”
颜中望当然知道慧权最后选择的是什么。他没本事判断佛法深浅,但拳头硬不硬,他还是知道的。
“但是,这和放我走有什么关系?”
“因为有一天,我忽然发觉,这不是我自己的问题,而是整个少林的问题——少林寺和少林派,其实互相掣肘,尤其是这百年来,更是积重难返。佛武双修,使多少师兄师弟堕入魔障,但是……但是没有办法,少林派头上永远顶着天下第一的光环,武林中有什么大事,也是理所当然要出面,哪一任方丈也不敢令弟子们随心所欲,一心礼佛。唉,颜中望,你知道么,这五十年来,少林的武学已经日益衰微了。”
“可想而知,师兄弟们切磋练习,总和刀头舔血的江湖客们没法比。”
“何止如此?不怕你知道,少林武学本身,其实也已经不复当年了。”慧权深深地叹了口气。
武功这东西,归根结底是击技。任何一门刀法剑术,都是在无数实战中知晓长短优劣的,删除繁冗,增进新招,才能有所进益。天下武学或许真的源出少林,但是几百年下来,别家别派都在进步,少林却还抱着七十二绝技立足原地。盛名之下,又怎么会没有负累?
颜中望总算明白过来。
慧权打开门:“你走吧,带着金顶刀走。刚才你那一刀的变化,已经不是我们这些寺院中人所能领悟出来的了——颜中望,我不是救你,少林的武学想要发扬光大,就必须走出去。如果师伯师叔们不肯走出去,就要靠你这样的外来者抢出去——我辈分低微,能做的,仅此而已。七十二绝技,咱们救一项,是一项。”
“我答应你。”颜中望伸出手,握住慧权的手,“破月刀法至邪,金顶刀至正,但两者的路数又有异曲同工之妙。慧权大师,我一定会回来,带给你一本新刀谱。”
“颜大侠,莫要让我所托非人。”慧权也握住了他的手,“你不是佛门中人,不必普度众生,只要心存侠义……还有,请转告令妹,她也是一样。”
颜中望点头,一掌拍在慧权后心,慧权软软地倒了下去,渐渐失去了意识,耳边有嘈杂的呼喊——
“抓住他,是颜中望,他要跑了——”
“师叔祖打中他了!”
“快!快!这边……”
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呢?这逼仄阴霾的古刹,是不是真的需要一泉外界的活水?
“佛祖慈悲……”慧权闭上了眼睛。佛武双修的双岔路上,他彻底倒向了一边。
看管不力,甚至有私放之嫌,慧权身为戒律院弟子自然难逃其咎,结结实实地挨了一百棍子,并被勒令戴罪立功,前来追捕颜中望。
颜中望不笨,也不喜欢装傻,最不喜欢欠人情。
这样的逃亡他觉得羞耻,他想要结束了。
要命的是,世间事既不是想开始就能开始,也不是想结束就能结束的。
“走水啦!”有人高声狂呼,“救火啊——有人放火——”
“怎么会?”苏旷大惊,“难道官府真的派来人马,要把都一泡一网打尽?”
“先不管这些。”慧权下了决定,“人命关天!我们……”
他忽然扶着额头:“糟糕,烟里有毒……叫大家……去上风向。”
上风向,在茶园。
“不行,这火就是从茶园烧起来的!”苏旷跺脚直跳,“这把火一放,官兵来也要来,不来也要来——我们冲出去再说!”
风卷着火,火顺着屋檐,烈焰舔食着一切可以吞没的东西。一盏盏油灯被烧灼许久,砰的一声炸开,而后火油四溅。油星没有落地就化作一朵朵火花,落在哪里,都是一片红彤彤的燃烧。都一泡里多的是老油竹编的屏风桌椅,这一烧起来,烟雾极大,夹着嘶喊声、吼叫声、咒骂声,顿时乱成一团。
苏旷一边跑,一边咳嗽,一边想——真奇怪,为什么我没有中毒的感觉?
五 割誓为盟
柳衔杯惊愕地看着达能倒了下去,七窍流血。
“怎么会?”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力道把握得很好,达能虽然年事已高,但内力深厚,依旧是一流高手,决不至于这样就受了重伤。
“二先生!柳二叔!你没事吧?”苏旷急吼吼地跳过来,“烟里有毒,许多人中毒了!”他又解释,“还有许多人没中毒,真奇怪。”不等柳衔杯回答,他已经吃力地喃喃自语,“不对……没中毒的,都是都一泡的人。”
越来越多的人涌上街道,一个人在舌绽春雷地大喊:“大家安静——诸位江湖同道,大家有所不知,扬州知府是个搜刮民脂民膏的狗官,他生生劫掠了五万两漕银!五万两,这本是运河疏浚的救命银两哪——即便是事不关己,我们侠义之人,难道就能袖手旁观了不成?”
是桌子。这个平常木讷而且沉稳的人像是完全脱胎换骨,振臂一呼,四周鸦雀无声——人群陷入混乱的时候,不管什么人站在中心,都有了种权威感。

“不仅如此,狗官还嫁祸给我们都一泡三位当家的,大当家、三当家现在已经生死未卜,极有可能落在那群人手里——而那狗官,他心狠手辣,放火下毒,要把我们一网打尽!”桌子越来越激动,几乎声嘶力竭,“既然如此,我们大家就和狗官拼了!我们走——去知府衙门,杀他个鱼死网破,救回当家的!是爷们儿的,给个回话!”
“走啊——”先是有三五个人应和,很快就变成了齐刷刷的吼声。
“走,杀了那贪官!”人群燃烧着,他们的眼睛和燃烧中的房屋一起冒着烟雾。
“不行!”苏旷再也看不下去了,“你们没有证据,现在贸然冲去就是谋反。”
一时间剑拔弩张,桌子回头:“小苏?我差点儿忘了你是半个官府的人。”
苏旷喉咙发干,他回头,想要找一个能够控制局面的人。他求救一样看着柳衔杯:“柳二叔!”
柳衔杯脸上有一丝淡淡的悲哀:“小苏,你说得没错。我不知道火是谁放的,但我知道毒是谁下的。”
“谁?”
“我。”柳衔杯说话甚至有点儿费力,“是我们十四年前下的毒,用销魂蚀骨酒浇在竹林里,竹子中就自带了五分毒性。茶园说书的台子就是用老竹子搭成的,一旦烧着了,烟里就染了毒——那些年我们一直担心有人要来找我们的麻烦,就设计了这个机关,我几乎快要把它忘了。”
苏旷“啊”了一声。他们安然无恙,这说明放火前都一泡中所有人都服过解药——这把火不仅是自己人放的,而且还是一场预谋。
他猛一拍脑袋:“等等——我知道解药在哪儿了!我去找!”
他一头又钻进了火海中,柳衔杯想要喊住他,但抬起的手又放落下来。
火,身后是火,前方还是火。
这茫茫的黑夜中已经有了光,先是一点,接着一线,再然后就是一大片。虽然还是认不清面貌衣饰,但从整齐划一的呼喝声中,可以辨明来者正是扬州府的巡戍城卫。马蹄声中还夹杂着练家子敏捷的脚步,想是总捕头肖之龙也带了人手赶来。
一时间看不清局势,但可以确定的是,来人是敌非友——不管什么理由,在这个时候,大家想必不会是军民一家亲。
“半夜三更,明火执仗,视同叛逆!”长街的前后都有了兵马,刀鞘敲击着马鞍,十几个人随着节奏发出训练有素的呼喊——
“轻举妄动者杀无赦!”
“窝藏劫匪者杀无赦!”
“聚众反叛者杀无赦!”
一边是烟雾缭绕的都一泡,一边是小河,前后各有堵截,俨然是无路可退。
刀剑分处,众星捧月般托出一个人来,正是扬州府的总捕头肖之龙。他按着刀,好整以暇地道:“哪位当家的出来说话?”
柳衔杯咳嗽一声:“肖总捕头,不知何事兴师动众?”
肖之龙冷笑:“柳二先生不知何事?只怕我迟来半步,好汉们就杀到知府大人宅里去了。”
“肖大人兵马齐整,有备无患,恐怕也不是匆匆而来。”柳衔杯尽可能求恳,“肖大人,你看半夜生变,江湖豪杰有些性急也是情理中事,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放无关人等过去。”
肖之龙环视四周,一群衣衫不整的江湖豪杰或惊恐或愤怒,似乎只要有人一声令下,立即便要拼死相搏。他笑道:“我肖某人也不是不懂武林规矩,各位若真是清白,跟我回去交代一趟,无论如何不至于为难了大家。但凭二先生一席话就要我回去,世上没这么轻巧的事情。”
“不去不去,生不入公堂,死不下地狱!”
“老子连中什么毒都不知道,跟你交代个鸟!”
人群中立即有牢骚怒骂声。
“大家少安毋躁,听我一言。”达能单手扶在玄印肩头,走出人群,“阿弥陀佛,老衲少林戒律院首座,达能。”
他顿了顿,似乎在等肖之龙对这个尊号有所反应——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刚才还七窍流血、脸色灰白的达能大师,刹那间变得神采奕奕,好像“少林”两个字本身就有什么魔力,让他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来,眼睛里也燃起坚定的光,“大人,老衲以少林百年清誉作保,这里都是些守法的良民,仗义的好汉。大人今夜非要为难我等,必生祸端,日后扬州府与扬州武林不能相与,刀兵四起,生灵涂炭……只怕也非大人愿见。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肖之龙显然也被达能大师的说辞震撼到无法反驳。自己好像也没说什么没干什么,这大好的扬州城忽然就生灵涂炭了。世上再大奸大恶之人也担待不起这顶帽子,肖之龙气势一弱,便再也抢不回先机:“这个……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