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车里的梅锦起先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觉到骡车歪歪扭扭地颠簸着朝前快速冲去,耳畔又传来宝武的大叫之声,这才明白过来,意识到不妙。
这段路前头不远就是那个羊肠弯了,青骡失去控制这样直冲而下,最大的可能就是在直道尽头带着自己一道冲下崖坡,跌落到下面那条溪涧里。
这个冲击力会有多大,梅锦心里十分清楚。
这样的情况下,强行跳车虽然也会令自己受到伤害,但比起冲下崖坡,两害取其轻,她知道该选什么。
车子颠得几乎像要散了架,梅锦知道没时间犹豫了,当机立断,扶着车壁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伺机要跳下去时,车轮碰巧又轧过一块凸出的石头,整只车身随之隔空跳了起来,随即歪向一边,失去了重心的梅锦一下摔倒,头撞在了木制的座椅上,剧痛之时,耳畔又传来后头宝武再次发出的充满惊恐的大吼声,心知自己被这骡子带着已经快冲到拐弯处了,再不跳下去,极有可能就要命丧于此了。
梅锦勉强坐起身抓住了窗棂,闭上眼睛咬牙正要作冒险一跳时,十数丈外的前方,一支箭突然破空带风地朝着青骡疾射而来,几乎就在眨眼间,插入了青骡一只前蹄的中间关节里,箭身力道贯透了腿骨,青骡前蹄顿时折断,猛地跪倒在地,继而摔倒,车体也被带着侧翻了去,惯性作用下,整只骡子带着车厢朝前滑出去丈许,最后堪堪就在直道的尽头停了下来。地上被拖出了一片深深的拖痕。
梅锦在车厢里被甩得天旋地转不辨南北,半晌,终于慢慢缓了过来,听到宝武在自己耳畔的叫声,呻|吟一声,睁开眼,看到他神情惊惶地扑了过来,不住地问她情况。
梅锦被他扶着爬出了车厢。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颤抖着声应了一句,抬头看一眼,才发现刚才自己坐的那辆车正仰翻在坡崖边上,一只轮子已经凌空悬了出去,此刻依然骨碌碌地转动。车里的那些山货野味枣子更是甩了一地,满目狼藉。
她实惊魂未定,双腿还在发软,但听宝武在耳畔追问个不停,知他紧张自己,勉强定下神道:“我……没事……我再坐坐就好。”
见她胳膊和腿看起来都还好,只是表情有点呆滞,宝武这才松了口气,抬头看向方才回马射出了那一箭的男子,见他依然坐在马上看着这边,神情里并没有半点歉疚的样子,更没有下来问究竟,不禁怒从中来,猛地站起来吼道:“这是你家的路?边上就是崖坡,你们还跑这么快!她今天要是有个好歹,我和你们拼了!”
剩下的人见宝武对这男子不恭,脸色微变,一个随从喝道:“大胆!竟敢对我家主人无礼!”
“我管他是谁!要不是你们跑得太快,打起石子儿惊了骡子,她怎么会差点没命?我告诉你,她是我恩人,伤她就是和我们整个回龙寨为敌!你们姑且试试!”宝武怒气冲冲地道。
随从勃然大怒:“放肆!我家主人是……”
男子神色依旧不动,只摆了摆手,制止随从说下去,叫人取了两锭银子,才道:“伤了的骡子,照市价赔你。剩下的给这妇人压压惊。”说罢,就将银子投了过来,丢到梅锦脚边,随即转身打马离去,一众随从也纷纷追随而去,一行人马拐过了弯道,马蹄声迅速彻底消失在了耳畔。
……
宝武气得在原地顿脚大骂。梅锦歇了一会儿,渐渐缓过了神儿,苦笑道:“算了,你骂他也听不到了。我没事,且方才好歹也算是救了我一命。扯平了吧。”
宝武听她这么说,方悻悻作罢。扶她到边上一块石头上坐下,自己走到青骡前察看,见骡子一条前腿的中间关节处竟被一支箭弩贯穿而入,心里明白就是这支箭才是阻了骡子带车冲下崖坡的关键。他倒也不惋惜骡子,只端详着箭弩射入位置,末了,忍不住道:“这人可厌,只箭法倒还算可以。”
宝武妻子金花的父亲曾是远近闻名的神箭手,宝武受过他悉心教导,箭法虽远不及岳丈,但深浅难易却看得明白。知道方才那样千钧一发的情况之下,对方能一箭射断了骡子跑动中的关节,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了。
梅锦没应声,坐在石头上再歇了片刻,便起身开始收拾散落在地上的东西——虽多多少少都沾了地上泥水,但带回去洗洗,大部分还是可以吃的,且这是寨民的心意,就这么弃了,也是于心不忍。
梅锦收拾地上东西的时候,宝武赶到前头去叫人来帮忙。等梅锦收拾完,又等了大约一刻钟,宝武回来了,身后跟了辆路过的也要去马平的载了货的简陋板车,将东西都搬上去,安排梅锦也坐定了,板车重新上路。
车过了羊肠弯,再走一小段下坡路,便拐上了通往县城的平路,宝武一路走,一路自责个不停道:“裴娘子,方才实在是惊险万分,我此刻还有几分心惊肉跳。都怪我,中途好好的停什么!换成我自己,死活也无妨,但若伤了你,我便万死不辞了!”
梅锦安慰道:“我不是好好的吗?再说了,方才只是个意外,和你无关。”
宝武道:“话虽这么说,我还是后怕。虽说这意外和那一行人脱不了干系,但话说回来,若不是那人听到动静不对及时回马一箭射倒了青骡,此刻还不知道怎样了……”
他说着,停了下来,仿佛陷入思索,口中自言自语道:“奇怪了,那人会是谁?昆州除了我过世的丈人,居然还有人能有这样的箭法……我方才应该问一声的……”
梅锦方才被甩出骡车落地时,手肘和腿上也有些皮肉擦伤,精神紧张时没大的感觉,此刻平定下来了,倒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只是她不想显露出来,免得惹宝武无谓担心,见他自言自语了起来,便双手相抱靠在身侧一个包袱上,闭了眼睛略作休憩。

☆、第十八回

距县城还有十几里路时,对面匆匆走来一辆车,坐于车把式上的那人不住地朝前张望,忽地看到了斜靠着坐在板车上的梅锦,眼睛一亮,急忙停下来,从位子上一跃而下,朝她飞快地跑了过来,叫了声“锦娘”。
梅锦睁开眼,见是裴长青,一愣,脸上随即露出笑,坐直身体朝他点了点头,道:“是你!”
裴长青跑到她跟前,蓦地停下了脚步,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夹杂了羞愧和后悔的表情。
“……你……这才回来?”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含糊,吞吞吐吐的,“……昨晚我回家,才知道你被个寨民叫去接生了……早上又迟迟不见你回来,我有点不放心……”
他停了下来,抬眼望着梅锦。
梅锦笑道:“所以你是特意出城来接我的吧?来的正好,我带了好些寨民送我的东西,这板车原本就挤,有些放不下,正好搬你那上头去。”
裴长青松了口气,忙道:“我来!”说着已经上前,麻利地开始搬东西。
宝武在一边帮着。等东西都放置好了,裴长青与他寒暄几句后,看向梅锦关切道:“路上出了什么事?我见你身上衣裳沾了泥,那些东西也是。”
宝武愧道:“裴郎君,全是我不好,没能护好裴娘子,方才在前头羊肠弯时……”话未说完,便被梅锦打断了,梅锦道:“不是什么大事。方才无意间和另一拨急着赶路的人发生了点小磕碰,好在有惊无险,我没事。”
裴长青追问,梅锦简单说了几句便带过去了,只字未提自己险些跟随骡车堕下了崖坡的一幕。裴长青信了,忙宽慰她。
与宝武道别了,梅锦随裴长青上了车,道:“多谢你来接我。”
裴长青望她一眼,心情颇为复杂。
昨夜他从羊子胡同脱身回家后,没见到梅锦,才知她傍晚就被叫去城外的回龙寨接生,次日天亮后,万氏便催他出城去看看。他原本就懊悔不已,不用万氏催促,自己也想去接的,于是出门叫了辆车匆匆出城,恰好在这里遇到了归来的梅锦。
在他想来,昨日自己迁怒于她半路丢下她走了,此刻两人相见,她就算不生气,至少也不会有好脸色。没想到她只字不提,待自己依然言笑和柔,心里更是愧疚,便道:“锦娘,昨日是我不是,不该与你置气,你心里若还有疙瘩,只管骂我便是,我绝不回半句嘴。”
梅锦看他一眼,笑道:“我料你应也只是一时气头,你自己想通了最好,下回别再这样便是。”
裴长青忙点头应下来。
一路无事,二人回到了家中。万氏见梅锦身上衣裳有泥渍,十分惊讶,问了一声,梅锦照先前说给裴长青的话稍解释了下,只说两头磕碰时,是自己不小心摔到了地上沾上的。万氏见她无碍,便也放心了。又听得她顺利帮上了忙,只可惜胎儿去了,先是欢喜,继又念了声佛,直叹可惜,一番话后,让梅锦换衣歇下来,自己到了外头,和听到动静摸了过来的几个邻人宣扬儿媳妙手回春,又展示梅锦带回的山珍野味,众人纷纷赞扬,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老妪颇有些羡慕,道她有福,娶了个好儿媳,万氏嘴上客气着,心里实是欢喜得意,自觉脸上倍添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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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锦换了干净衣裳,自己简单处置过身上擦伤,便坐了下来,取了最小号的毛笔开始绘图。到了晚上,裴长青闸房回来,见到桌上这一沓纸,拿起来就着灯火翻了翻,好奇道:“你在纸上画了这么多小刀做什么?还有剪子?”歪头端详了片刻,“只是样式瞧着有点古怪。”
梅锦问:“我记得上回你跟我说,哲牙工于打造?我画的这些东西尺寸小,要求也高,不晓得他能不能打造出来?”
裴长青道:“放心,没有他打不出来的东西!只是你打这些刀剪做什么用?
梅锦道:“你也晓得,我是郎中,这些自然是医用器具了。哲牙若是能打造,我想请他帮我打一套出来。”
裴长青恍然,又奇道:“这倒少见,拿这些能治什么病?哦,我晓得了!”他一拍自己额头,“戏文里不是说华佗替关公刮骨疗毒,还替曹操开颅治头痛吗?莫非你也会?”
梅锦微笑道:“我没华佗那样的神技,只你猜得大体没错,大概就是这种用处。”
纸上所画的,除了几种常用型号的手术刀,还有止血钳等一般外科手术里可能用得到的器具。
梅锦之所以想到打造这些,完全是昨夜的那段接生经历给她带来的感触。金花最后能顺利滑下死胎,除了自己在旁救助之外,胎位正才是先决条件。倘若胎位不正,即便有了自己的帮助,最大的可能,恐怕到了最后也只会是母子同时丧命。所以宿在苗寨的时候,她便萌生出了打造一套手术器具的念头。
她当然清楚目下条件里给病人实施外科手术的风险。感染、失血以及在缺乏助手独自手术过程可能遇到的各种临时状况,这些都是必须正视的危险。她也没打算在这里大干一场好展露自己远远超越了时代的医疗观念和技术,只是出于职业上的习惯,总觉得手头边有必要备一套,以应付万一迫不得已的情况。
裴长青露出惊叹之色,“这些也是你祖父教你的?他老人家可真厉害。”
梅锦莞尔,点了点头。
裴长青现在对梅锦的医术已是非常信任了。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当下也不多问,只道:“那我明天陪你去哲牙那里吧。”
梅锦道:“你既在闸房里点了卯,总不好时常跑开。左右我也知道路,我自己去便是。”
裴长青应了。梅锦到桌边收拾自己画好的图稿,屋里便安静了下来。
这些天来,两人晚上自然还是分床而睡,只不过裴长青现在没睡凳子,改为一张偷偷拿到屋里来的地席而已,晚上展开,早上起来,便卷起藏到柜子里,所以万氏一直没有发觉。
梅锦收拾好图稿,回头见裴长青坐着一动不动,似乎在想什么,便问:“你有心事?”
裴长青一直想着昨夜被拉去白仙童那里的事。早上接她回来时,犹豫一番,没跟她说,此刻心里又踌躇了起来,总觉得瞒着她有愧,告诉她似乎又不妥。正出神,忽听她发问,呆了一呆,慌忙摇头:“没什么!”
梅锦笑了笑,脱下鞋坐到床沿,放下帐子道:“那就睡吧,不早了。”
裴长青熄了灯,躺到地席上时,睁着眼盯着头顶瓦漏那片地方,脑子里一会儿浮出昨夜白仙童拉着自己不让走的楚楚可怜模样,一会儿想着成亲这半个月来梅锦的种种,辗转难眠,许久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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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无话。第二天早上,裴长青去了闸房,梅锦告了声万氏,带了些糕点和昨夜自己画的草图,找到了哲牙的住处。哲牙见她来了,十分意外,慌忙停下活计殷勤招待,将她让了进去。
屋里狭窄,光线昏暗,哲牙将一条凳子抹了又抹,方请梅锦坐下,带了些窘迫地道:“我这里实在连落脚的地方也找不出来,茶也没有,委屈您喝白水。”说着又喊阿茸去烧水。
梅锦阻拦了,让阿茸坐边上吃自己带来的糕点,方对哲牙道:“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哲牙叔,长青说您工于锻造,我过来,是想请您帮我个忙,看能不能打造出这些工具。”说着拿出带来的标了尺寸的大致图稿。
哲牙这才定下神,接过图纸翻了一遍,点头道:“应该能的。”
梅锦便把要求的细节和功能细细和他说了一遍,哲牙凝神听后,道:“我晓得了,我会淬炼材料,尽量达到少奶奶你的要求,一回不行,我再打二回,三回,总能打出趁手的来。”
梅锦和他约好了看样的日期,留下定金,哲牙死活不收,无奈之下,梅锦只得暂时先收回钱,待起身告辞,见阿茸巴巴地仰头望着自己,神情依依不舍,便道:“哲牙叔,我见你很忙,我在家也是无事,叫阿茸随我到家去,晚上再送她回来。”
阿茸自小没玩伴,到这里后,更没机会出门,最多只在门口玩耍,这打铁铺的方寸之地就是她每日活动的范围,哲牙疼惜女儿,心里也时常愧疚。听得梅锦开口相邀,起先推辞,后见她意态恳切,并非虚叫的样子,便应了下来。见女儿面露欢欣雀跃之色,自己心里也十分高兴,拿了顶草帽让阿茸戴了遮住额头好叫眼睛不那么引人注目,又再三叮嘱她要听话,这才送出门去。
梅锦带了阿茸回到家中。万氏从前也听裴长青提起过,铁匠哲牙有这么一个重瞳女儿,觉得不祥,突见梅锦将她领回了家,心里有些不自在,等见到阿茸极是乖巧懂事,又听梅锦说,重瞳不祥是为讹传,连古来不少圣贤也是重瞳,这才没说什么。
阿茸在裴家待了一天,梅锦教她写名字,又教了些简单的字和算数,阿茸十分聪明,记性也好,学得很快。到了傍晚,快申时中(六点钟),裴长青没回,怕哲牙担心,梅锦便自己先送阿茸回去。
又过了一个时辰,天色开始暗下来了,万氏只好先和梅锦吃了晚饭,心里泛起嘀咕,怀疑儿子又被张清智给叫去吃酒了。
到了戌时中,天完全黑了,裴长青依然没回,也没什么口信,不止万氏,连梅锦也开始担心起来。
从她到了裴家后,除了头两天和昨晚之外,裴长青基本都按时回来的,有时即便晚些,也不会超过戌时。且照万氏的说法,他是个孝子,从前若要晚归,为叫万氏安心,必会叫人捎个口信的。
再半个时辰后,裴长青依然未归,也没什么消息,万氏终于忍不住,托那日迎亲的堂弟长喜到闸房去看看。裴长喜应了,动身往闸房去。

☆、第十九回

裴长喜走出没多远,看见对面来了五六个县衙里的衙役,仿佛去锁拿人的样子,到了近前,见其中有个相熟的,那人看到他,丢了个眼色过来,故意放缓脚步,等落到后头了,停下来低声道:“你堂兄裴长青可在家,若在,赶紧叫他逃!”
裴长喜摇了摇头。
衙役道:“不在更好。他打伤了人,县官要我们连夜来捉拿呢!”说完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裴长喜吃惊,慌忙转身拐入侧旁一条小巷子飞奔到了裴家,把刚听来的消息转述了一遍。
万氏吓了一大跳,顿脚道:“好端端的我家长青怎会打伤人?是不是官爷们弄错了?”
“我也不晓得,恰好那帮衙役里有个我的相熟人,好心跟我说的……”
他话没说完,外头院门便传来啪啪的拍门声,夹杂了衙役的呼喝声。
“来了,来了,这可怎么办……”万氏脸色发白,在屋里团团转起来。
见她六神无主,梅锦道:“娘您别慌,我去开门,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说完转身到了前院,打开了门。
门一开,手拿火杖的衙役就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径直闯到了屋里,推门到处查看,连箱柜也不放过,搜检一番见没人,一个自称刘班头的沉着脸问万氏:“你儿子在哪里?他打伤人犯了案,我们大人下令一定要将他捉拿归案,你若包庇,视为同罪!”
万氏颤声道:“差爷,我儿子这些天一直在闸房老老实实做事,未曾惹祸啊,连闸官都称赞他了,是不是你们弄错了?”
刘班头冷笑道:“老阿姆,你儿子裴长青不学好,和县里的一帮无赖混子整日混在一起,你当我们没打过交道?抓的就是他!我看你神色张皇,莫非把你儿子藏了起来?痛痛快快说出他的去处,我们也不难为你。”
万氏脸色煞白,不住摇头称否,刘班头只一味声色俱厉地逼问,梅锦上前道:“刘班头,我娘年纪大,身体也不好,大晚上的突然听到这消息,惊慌在所难免,何来藏人之说?我夫君今晚没回家,我们娘儿俩正不放心,方才还托了长喜堂弟去闸房问消息,未曾想你们便上门了,只听你们说他打伤人犯了案,到底打伤了谁,犯了什么案,我们半点也不晓得,您给说一声,好叫我们心里有数,该当如何,我们绝不敢阻挠。”
刘班头觑了她一眼,“你是裴长青媳妇?告诉你也无妨,你男人打伤了顺宁矿厂的一个锅头,对方告到县衙,大人下令捉拿他归案!”
所谓锅头,乃矿厂行业的一种称呼,指的是管理矿厂庶务的人。这顺宁矿厂在邻县,和裴长青八竿子打不到一处,他又怎么打伤了对方?说起来,还是和张清智有关系。
便是傍晚时分,裴长青回家路上,小如来匆匆找了过来,说顺宁矿厂孙家人带了一帮人堵住了张清智,眼看言语不和要大打出手,让他赶紧过去助拳。
原来,顺宁孙家和张家向来有嫌隙。去年生意被张家抢走了好几宗,今年年初,孙家矿厂的一个镶头(技术总管)被挖走,刚前些天,这个镶头又暗地里招走了不少原本在孙家矿厂做工的槌手和砂丁。
槌手砂丁便是凿矿和背负矿石出井洞的人,通常有三种来源。一是招录的正常矿丁,二是卫所里的军人,第三种乃是犯人流徒死囚,待遇依次递减。若放在前几年,倒也没什么,矿厂并不缺人,走便走了,但从去年开始,朝廷严令禁止调卫所军人到矿厂充当矿工后,矿丁人数锐减,一时招不齐人,许多矿厂面临砂丁不足的情况。孙家先被挖走镶头,现在还被叫走了一拨人,岂肯吃下这个亏,带了许多人堵住了外出的张清智,挟到醉仙楼里说道,要他将人都送回,张清智唯恐自己吃亏,急忙让小如来叫裴长青过来助拳。
裴长青原也有些踌躇,唯恐万氏和梅锦知道了要说自己,只是小如来口口声声将义气挂在嘴边,又吹捧他功夫过人,称有他过去必能镇得住场子,以裴长青的性格,那个“不”字怎说得出口?当下掉头便跟小如来赶了过去。双方果然言不投机,很快场面失控大打出手,混乱中裴长青打伤顺宁矿厂的一个锅头,对方断了两根肋骨,昏死过去,张清智以为打死了人,慌忙逃离,裴长青也趁乱逃走。对方怎肯作罢,连夜抬了人到马平县衙告状,张清智推说人不是自己打的,土官便命捉拿裴长青归案。
待听完了原委,万氏面上血色顿失,瘫坐在椅子上说不出话来。
梅锦见门外已经聚了不少被惊动了跑过来瞧热闹的邻人,纷纷对着里面指指点点的。便到房里取了些钱出来,将刘班头叫到角落,低声道:“事情我是知道了。只是方才你也搜了,家里确实没有藏人,我们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班头放心,我们绝不敢包庇。今晚累你们辛苦了,这点小钱,班头拿去给兄弟们买碗酒喝。”说着将钱递了过去。
刘班头收了钱,脸色方缓了下来,点头道:“看你还算明理,不像你那个婆婆,明明儿子犯了事,还一味只替他辩白。既这样,我便先带兄弟们走了,他若回来,你须得立即报我,否则便以同犯论处!”
梅锦自然答应。刘班头将钱纳入襟袋,呼了一声,众衙役便收了索枷随他出门。
梅锦送走裴长喜,将议论纷纷的邻人关在了门外,返身回到房里,见万氏依旧瘫坐椅子上,口中不住地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我的儿,你去了哪里……”一声没叫完,眼中泪已经流了出来。
梅锦心情也是沉重,过去安慰了她几声,万氏抓住梅锦的手,哭着道:“也不知道长青逃哪里去了,这要被抓到,若判个牢狱流放,叫我们娘儿俩可怎么才好?”
梅锦沉吟道:“娘,您别急,刚才那个刘班头不是说了吗,对方只是被打伤。只要没出人命,我们想法子转圜下,说不定也就大事化小了。舅舅应该认识些人,叫他想想办法!”
万氏从椅子上跳起来,“我竟忘了!就我们娘儿俩个,能办得了什么正事,我这就去找他!”
梅锦忙拦住她,道:“娘,这么晚了,你怎么过去?钧台县隔着一天路呢!不如我去找长喜,烦劳他明早再替我们跑一趟,总比我们自己过去要快。”
万氏又软回到椅上,滴泪道:“你说的也是。且去找他吧,就说等过了这一关,婶娘会记住他的好。”
梅锦扶着万氏回到屋里,安置她躺下,转身出去打开院门,见外头人还没散光,三三两两地依旧聚在边上,正议论纷纷,她开门才停了,围上来打听内情,这当中有真关心裴家的,也少不了幸灾乐祸,林五娘便是其中之一,梅锦暗叹口气,搪塞了几句离开,找到长喜把事情说了一遍。
裴长喜和裴长青关系一向不错,他娘和万氏也走得近,母子正在家中议论此事,见梅锦找来求助,当场二话不说便应了。梅锦道谢,回到家中。
当晚万氏头疼的老毛病犯了,梅锦陪在边上悉心服侍,又百般宽慰,一夜无眠,等到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知道裴长喜出发往钧台县去了,便告诉了万氏,万氏这才稍定下神,焦心如焚只等着万百户过来商量应对之策。
马平到钧台,走得快一个来回也要一天一夜。裴长喜赶到钧台找到了万百户,万百户听得外甥犯事,当即上路,隔日半夜赶到,睁着眼到天亮后,胡乱洗了把脸,第二天便出去走动,黄昏时回来,破口大骂张清智良心被狗吃了。
原来这一天他跑了好几处地方。先去找了张家。他的本意也并非要赖上张家,只是想着他家门路应比自己多些,事情既是因张家而起,想请他家助力一二而已,不料张清智却避而不见。找到小如来,小如来也躲躲闪闪,说当时叫裴长青来,也不过是想借他镇住对方,没成想他自己强出风头,下手又没个轻重,这才犯了官司,与他并没干系。万百户听他口气,似乎还有些埋怨自己侄儿把事情闹大的意思,忍住气,只得去找几个往日和自己有点交情的人,奔波了一天,又累又饿,这才回来。
“你找的别的人怎么说?”
等万百户骂完张清智小如来,万氏紧张地问。
这两天,裴长青一直杳无音讯,梅锦也时不时地到县衙附近打听消息,万氏更是日夜不得安生,茶饭不思,变得憔悴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