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劭凝视了刘琰月光下的身影片刻,忽大笑:“有何不能应?”
他身旁的雷炎和水师都督无不吃惊,劝阻道:“刘琰不过一垂死之徒罢了!杀鸡焉用宰牛刀,主公万金之躯,不必应战!”
魏劭摆了摆手,朗声道:“众将士听令,我与刘琰决斗,生死各安天命,我若败于他手,他可自行离去,尔等不得阻拦!”
他说完,便手握长剑,迈步朝着月光下的一片空地大步而去。
刘琰亦执剑,在身后苏娥皇的恶声诅咒里,朝着空地而去。
……
月光如水,涛声拍岸。青锋出鞘,划出一道森冷剑芒。
刘琰大吼声中,朝着对面的魏劭冲了过去。
这数年间,他除了苦心筹谋大事之计,更是卧薪尝胆,刻苦习剑,与武士格斗。
无数个深夜,他闭上眼睛,便会想起当日自己被陈瑞一杆长戟压于雪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劫走小乔狂笑扬长而去的一幕。
倘若当年的自己能有今日之能,那样的耻辱一幕,决计不会再次上演。
而他面前这个男子给他带来的羞辱和仇恨,更是远胜于当年的陈瑞。
他双目通红,咬牙切齿,用尽全力,剑剑都是不顾性命的搏杀。
杀了他,即便自己和他同归于尽,也是在所不惜。
然而,上天仿佛总是讥嘲讽刺他,即便到了最后一刻,也依然如此。
刘琰最后的疯狂幻想,断绝在了魏劭的剑下。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金属断裂之声,刘琰手中长剑被绞断,剑身裂作三段,迸溅了出去,其中一段不偏不倚,插入了刘琰的左腿膝盖。
刘琰闭了闭目,睁开眼睛,看到魏劭手执长剑,立于他的面前。
月光之下,他的双目发着幽幽的寒光,忽然让刘琰联想到了索命无常。
刘琰的牙关,开始微微地战栗。
就在片刻之前,那些支撑着他和魏劭决斗的所有慷慨、悲凉、愤怒以及由此而来的勇气,仿佛正在迅速地离他而去。
他不愿表现出恐惧,但是这一刻,他却实实在在,忽然又悔了。
或许苏娥皇说的对,以岛民性命为要挟,说不定他还能逃出去,日后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他的心里,模模糊糊地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
但是这念头还没来得及成形,胸口一阵刺痛,魏劭手中的长剑,已经刺入了他的心口。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那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锋利剑刃,刺破了他的衣裳,刺入了他的皮肉。
“蛮蛮是我刘琰的未婚妻……天下是我刘家的天下……”
他笔直地立着,脸色苍白,从齿缝里,一字一字地挤出颤抖的话音。
魏劭神色冷漠地望着他痛苦至扭曲的一张脸,剑刃准确地插入两道肋骨中间,慢慢地刺向那坨被保护着的跳动心脏,一寸一寸,就在剑尖快要触及骤然加快收缩的那坨血肉时,停了一停。
“刘琰。”
魏劭冰冷的声音,飘入了刘琰的耳中。
“我不敢说我魏劭何德何能,比你更配的上蛮蛮,比你更有资格做这天下的皇帝。但有一件事,我是万万不会做的,那便是为了一己之利,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勾结匈奴,以汉人之地,结外族之好。”
“你虽自称汉室帝王,只在我眼中,根本不算什么。我之所以亲自渡海追击你于此,乃是不亲手杀了你,我意难平!”
话音未落,他猛发力,剑刃深深刺入,透背而出。
刘琰只手紧紧捂住不断往外冒血的胸口,双目圆睁,唇微微翕动,身体剧烈颤抖。
魏劭拔剑,伴随滚烫热血随着剑尖喷洒而出,刘琰大呼一声,仰面倒地。
魏劭微微低头,面不带表情,看着刘琰在地上痉挛的躯体。
直到那具躯体渐渐停止不动,他闭了闭目,方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睁开眼睛,视线投向瘫坐在地上的苏娥皇。
苏娥皇蓬头散发,裙摆上满是污泥,她手中还紧紧持着那个啼哭不止的婴儿,在魏劭无比阴冷的目光注视下,惊恐地放在地上,下意识爬着后退,退了几步,挣扎从地上爬了起来,掉头便跑,却被身后的军士挡住了去路。
她忽失声痛哭,跪地朝着魏劭爬了过来,颤抖着伸出那只沾满了污泥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腕。
“二郎!我知道错了!从前怪我蒙了心肝,做出了猪狗不如的事……可是我做哪些,都是出于我对你的爱慕之心啊……二郎,从前你已对我施过重罚,求你看在从前的情分,饶了我吧——”
她仰头望着魏劭,眼泪顺着面颊从那张已经扭曲变形的黄金面具上不断滚落。
魏劭慢慢俯身,手朝她面颊探去,忽将她那张面罩整个揭下,五指一捏,蝶罩在他掌中迅速变形,捏成了一团。
苏娥皇尖叫一声,慌忙以袖遮面。
魏劭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摊开五指,金团噗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魏劭转身,大步离去。
“诸位乡民听好,中原已平定,天下归一,往后再不会有战乱!你们若愿回归家乡,可乘主公战舰一道上岸!”
雷炎命军士解开缚住岛民的绳索,说道。
岛民们起先不敢置信,很快面露激动,交头接耳一阵,便纷纷冲着魏劭背影下跪,高声感谢,相互搀扶着,赶回家中收拾家什跟着上船离岛,回归家乡。
……
小乔睡到半夜,忽然醒来,感到有些心绪不宁,仿佛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样。
触手,碰到了熟睡中的腓腓。
她朝女儿温暖的柔软身子靠了过去,将脸贴到了女儿的小脑袋畔。
鼻息里充盈着女儿熟悉的乳香气味,她感到心情渐渐又安宁了回去。
再次闭上了眼睛。
魏劭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了……
睡过去前,她的心里生出了这样的一种感觉。
第162章
是夜月光大白,海上风平浪静,战舟当夜便离了岛屿,在经验丰富的向导指引下,由数十水手齐齐操划桨橹,驾舟朝着陆地匀速而去。
一同登船的岛民已安顿妥当。他们用敬畏的眼神,小心翼翼地望着远处那个年轻男子的英武背影,女人亦哄着孩子,尽量不叫发出半点吵闹之声。
但一张张因艰难困顿而变得焦黑憔悴的面孔之上,却放出了许久没有过的饱含着希望的神采。
从昨日到此刻,不过短短一个昼夜,他们的命运,却经历了这一辈子都未曾有过的跌宕,他们知道,将他们带回家乡的这个男人,就要天下人的新君。
这些人已在孤岛上生活了数年,此前也从没听说过燕侯魏劭的名字,但是出于一种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直觉,他们相信,这个肯为了他们这些草芥之民而停下合围脚步的年轻新君,必定能给他们带来渴望已久的安定生活。
对此,他们怎能不感到欢欣和鼓舞?
……
已无事。魏劭叫雷炎等人都各自散了,自己也回了舱房。
他立于舷窗之前,仰望星空,出神了许久。
……
雍都终于破,后帝逃亡入蜀,却如何挡得住魏劭势必清扫障碍一统天下的兵锋?
最后的城池,也终于叫他破了。
他的军士们占领城头,高声欢呼庆祝胜利的时候,他被告知,后帝自戕于宫舍。
脚边横七竖八倒满了尸体,空气里漂浮着血腥的恶臭气味,房舍燃着未熄的余火,浓烟滚滚,耳畔充斥着那些被俘城民的压抑的恐惧哭泣之声。
这一切他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他在重甲士兵的簇拥之下,入了那间充斥着血腥气味的宫舍。
地上的血泊里,倒着数个已经死去的彩衣女子,榻上,并排躺着一双业已气绝的男女。
战战兢兢的老太监跪在血泊里,用颤抖的不成调的声音说,这一双男女,便是后帝刘琰和他的皇后乔氏。
刘琰命亲信太监杀光后妃后,亲手杀了皇后,尔后服毒自尽。
刘琰双目紧闭,脸色泛出已经死透了的青白颜色,面孔肌肉微微扭曲。
他盯了死去的刘琰片刻,随后扫向和他并肩仰卧的那个女子。
他已死去的妻的妹妹。
亦出自他所恨的乔家。
她身上的宫装整齐,左边胸口有一利刃所破的伤口,鲜血淋漓,凝固成紫黑的颜色,绚烂锦缎的衣襟和衣襟下的层层衣料,也被鲜血浸染而透。
看的出来,她临死前心口受的那一剑,刺的极其精准,而且,力道透背而出。
但比起她丈夫近乎痛苦的扭曲神色,这个死去乔女的表情,却异乎寻常的平静。
她只是阖着双目,羽睫低垂,便似睡了过去一样。
即便死去已有片刻功夫,身体也早冰冷僵硬了,但她看起来,依旧惊人的美丽,胸口那道染透了血花的伤口,非但没有损及她的绝世容颜,反而令她的美更增添了几分凄楚悲凉。
足以打动这世上最铁石心肠之人的心肠。
但他的目光,不过在她那张和自己妻子大乔略有几分肖似的美丽面庞上略停了一停,便收了回去。
神色充满了冷漠,没有半点的悲悯。
他在身后那个老太监压抑的恐惧目光注视之下,转身出了宫舍。
他才三十岁,便已君临天下,今日更是清除了千秋大业道路上的最后一个障碍。
至此,他的仇敌尽除,他想让他们死的人,一个一个都死在了他的手下,这天下再无人能与他争锋,这秀丽江山的每一寸王土,也尽都为他掌有。
这一刻他本应当兴奋,片刻之前他的将士们欢庆胜利的狂呼之声也仿似依旧充斥在他的耳边,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兴奋。
或许是这样的破城和胜利,他此前已经经历的太多,如今早就麻木,清除掉负隅顽抗了数年之久的后帝,也不过只是他的一个目标而已。现在目标终于完成了,他竟似感到了一丝茫然,乃至寂寥。
一种独自登顶,四顾茫茫的寂寥之感。
他大步地走在浓烟滚滚的城池街道上,冷漠地放任他的士兵以杀人、放火乃至奸淫的方式来宣泄破城后的情绪。城民的痛苦呼号、呻,吟,他如同没有听到,因为这座城池里的民众,曾帮助后帝抵抗他的到来,所以这是他们应得的惩罚,直到第二天,闻讯匆忙赶到的他的丞相公孙羊前来劝阻,他才终于下令,停止屠城。
从他登基后的第一天起,大燕就未停止过征战。他回到洛阳后,任用能臣,开辟税源,充盈国库,用以填作军饷,支持他和匈奴作战,数年之后,大燕铁骑终于占领了匈奴的王庭龙城,将生活在这里的匈奴人远远地赶到了北边,彻底绝迹于龙城一带。他的后宫里,美人也一个接一个地进,但从没有哪一个能得他长情,即便在龙床上宠幸过一段时日,很快便也遭他冷落,至于被他立为皇后的苏女,这几年间,他已很久没有召幸过她了,他只是冷眼,看着她和后宫里的那些女人相互倾轧争宠,感到倍加的厌烦和轻视,少年时候的往事在他的心里,早已经荡然无存,只是偶尔,当夜深人静,他独自登上深宫高楼,回忆起多年之前他去世了的祖母的时候,他冷硬的仿佛已经成了一块石头的心,才会重新慢慢地软和下来。
也只有那种时刻,他才会感到短暂的孤独,一种无处可以遁形的孤独。
他亦知道,倘若祖母还在世,必定也不会愿意看到他变成今日的模样。
但他早已无法控制自己了,祖母已经去了,他的母亲只需尊优奉养,后宫里的女人无法令他脚步停驻,这世上更没有什么人再可以软化他从十二岁起便深埋下了仇恨种子的那颗心,他需要源源不断的征服的刺激和快感,平匈奴后的第二年,他便不顾公孙羊和朝臣的反对,又继续发动了征服西域的战争。陆陆续续数年征战,他终于亦达成了心愿,将大片臣服于己的西域之地,纳入了大燕的版图。
十年不到的时间里,他做到了在他之前的任何君主都没能做到的伟业,令大燕帝国耀武扬威加诸四海,然而,那些歌功颂德如同雪片般的奏折都还堆在他的御案之上,尚未来得及拆阅,就在这一年,黄河从滑县决河,大水淹没了豫东北、鲁西南,汇入泗水,最后夺泗入淮,无数的良田民舍被滔滔洪水冲毁,人畜死伤,不计其数。
从大燕建国后,便一直苦于重赋徭役的民众终不堪压榨,各地暴,乱纷起,他被迫镇压,终于平定暴,乱,这时噩耗却又传来,他一直极为倚重的丞相公孙羊为治水抚民,病死于外地,临死之前,给他上了一封劝谏书,称因连年用兵,国库空虚,民怨沸腾,国祸患四伏,劝君王治水抚民,停息干戈,还民以宽政。
从前那些追随他一道打下了天下的旧日将臣,如今已七零八落,或战死,或隐退,或慑于他的一向独断,不再发声。
身边也就只剩下公孙羊,还会不惧曾数次触怒于他遭到贬谪的经历,依旧时常上言苦谏。
如今,连最后的公孙羊也病死了。
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彻底的孤家寡人的萧瑟之感。
他终于有所触动,停朝了三日,最后亲笔下了一封罪己诏。
然而,就在他决定颁布休养生息政令的时候,接着,巴陵之地,再次爆发了流民之乱,短短数月,人数便多达数十万,据称贼首,便是从前那个曾受后帝招抚,硬生生阻了他灭后帝将近两年时间的绿眸。
他大怒,心中那头恶兽再次脱笼而出,他不听卫权等人苦劝,决意亲征,出征之前,他于寰丘祭天,起誓镇灭此乱,杀了绿眸之后,将牧天下之民,再不轻启战争。
天子之怒,血流漂杵。他挟着满腔复仇之念,统领大军南下,绞杀巴陵乱军。
他节节得胜,高奏凯歌。
数月之后,和流民乱军的最后一战,战于一处名为望乡的荒僻野地。
当地巴陵人的传说里,这里便是死后亡灵割断前世的一切羁绊,回望故乡最后一眼的地方。
望乡的荒野,变成了修罗屠杀场所,乱军被剿的七零八落,他的战甲染血,双目通红,浑身大汗,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淋漓的快意,最后他杀的兴起,摆脱了亲卫的簇护,一骑纵马在前的时候,一支流箭,犹如一条无声无息的毒蛇,从不知道哪个方向忽然就撕裂了空气,朝他疾射而来。
当他那双被血充盈了的双目看到的时候,流箭已经赶到了他的咽喉之前。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喉咙一凉,便感觉到冰冷的坚硬金属穿透了他柔软的没有任何保护的那块皮肉,笔直地插了进去。
他的身形定住了,全身方才沸腾到了极点的血液,也在瞬间冷凝。
片刻之后,他才清晰地感觉到了咽喉被金属刺破的那种难以描述的痛楚。
风起,云卷,战旗猎猎。
身下那匹曾伴随他南征北战多年的汗血宝马,仿佛也感觉到了不祥的气息,忽然不安地嘶鸣起来,发狂将他甩下了马背。
他仰面,栽倒在了地上,依稀仿佛看到无数的人在朝自己的方向跑来,耳鼓里也充斥着他那些亲卫们惊慌的喊叫之声。
“陛下!陛下——”
渐渐地,那些聚集在他身边的晃动人影和各种嘈杂的声音变得模糊了起来。
停留在他那双充血眼睛里的最后一幕画面,便是他头顶之上一片飘着白云的蓝天。
天空蓝若澄明宝石,云朵也洁若白贝。
甚美。
为何从前,他竟一直没有发现这一点……
挣扎着,艰难地从插入异物的气管里呼出最后一口气之前,他在心里模模糊糊地想道。
……
“主公!主公——”
耳畔仿佛有声音在响起。
魏劭大叫了一声,捂住咽喉,猛地一坐而起,睁开眼睛,落入眼帘的,是公孙羊错愕的表情。
魏劭整个人大汗淋漓,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心脏跳的剧烈无比,几乎便要蹦出了喉咙。
公孙羊吃惊不小,急忙后退一步,道:“方才可是我惊到了主公?主公恕罪!战舟已靠岸,主公迟迟未出舱室,我便斗胆登船来唤主公。主公方才怎的了?莫非梦魇?”
魏劭慢慢地放下了捂住咽喉的手,略微茫然地环顾一圈,发现自己还在昨夜那间舱室里。
天已大亮,仿佛是次日正午了,舷窗外阳光明媚的近乎刺目,甲板上传来夹杂着号令的高低远近脚步之声……
南柯一梦?
幸而,一梦!
他猛地看向公孙羊,死死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魏劭前日亲上战舟追击刘琰,公孙羊便在港口等候。终于等到战舟返港,却听雷炎说他似还沉睡未醒,想是过于疲惫了。公孙羊觉得有些反常,放心不下,所以登船找了过来。见他醒来,神色奇怪,忽又这样目光诡异地看着自己,即便从前已伴他多年,此刻也是感到莫名其妙。
渐渐被君侯看的后背寒毛直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干笑了声:“主公如此看我作甚?”
魏劭从床上一跃而起,几乎朝他扑了过去,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肩膀,用力摇晃。
“先生你还没死!太好了!”
君侯手劲奇大,公孙羊两个肩膀被他一握,骨头都似要裂,又被他晃的头晕脑胀,强忍剧痛,呲牙道:“主公这是何意?”
魏劭这才惊觉失态,忙松开了手,搓了搓,朝公孙羊投去歉意一瞥,转过身,飞快地推开了舷窗。
一阵带着咸腥气味的海风迎面扑涌而入。
魏劭闭目,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转头道:“刘琰已诛,我这就去东郡接女君母女。”
公孙羊压下心里的诧异,忙道:“主公暂且留步,我还有一话要说。如今天下一统之势,业已成形。民亦不可无君,各地推举的耄耋望公也陆续到了洛阳,请主公顺应天命君临天下,以期为黎民造福。洛阳民众亦欢腾鼓舞。主公登基事宜,宜提上日程。”
魏劭微微颔首:“我会去信给祖母,其余事先交给先生,等我接了女君母女到洛阳,再议定细节。”
第163章
魏劭那日清早离了东郡之后,转眼数月过去了。
冬去春来,时令入了三月。
季春,“桐始华,萍始生,鸣鸠拂其羽,戴胜降于桑”,一切都是那么的生机勃勃,三月初三这日,上巳节也随了春信,再次来临。
上巳是祓禊春浴的日子。早在先秦时代,到了这一天,南方诸国便有祓禊风俗,男女老幼倾城而出,来到郊外的溪流水畔,手执兰草沾水拂洒全身,赤足洗濯发肤,以祓除旧年不祥,盼消灾去病,一年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上巳又是女儿节。从前小乔还在家中,母亲也在世的时候,每年的三月,她的母亲和丁夫人一道都会带上各自的女儿,一起到城南的花神庙和民众一起参加花神春祭,为女儿祈福求安。
自从小乔母亲去世之后,那么多年里,乔家杂事纷纭,春祭便也停了下来。
今年却不一样了。乔家虽刚经历过巨大变故,但却犹如重获新生,大小乔两姐妹又各自带着一双儿女一齐聚在家中,刚前两天,比彘也从南方回来了,路过东郡来看望妻儿,今日还在家里,丁夫人的心情早走出阴霾,早早预备好要带着双乔姐妹过这个久违了的女儿节。
一大清早,乔家大门之外,装饰了昨夜新采兰草的马车就已停好,贾偲带着护卫整齐列队站于一旁,耐心等着乔家女眷出门。
片刻后,听到一阵妇人欢快笑语之声远远传来,抬头,看见丁夫人带着大乔和女君被一群侍女仆妇簇拥着,小公子鲤儿被乳母抱着,比彘抱着腓腓,一行人从照壁后现身。
女君今日穿了浅绿嫩柳色的春衫,肩披樱草绢地薄帔,一管细腰,大袖裙裾的下摆绣精致的兰草花卉,乌黑长发梳髻于脑后披垂而下,以衣裳同色的一条缎带束缚,以防被风吹乱,这一身宛若少女的装扮,既应节令,又清丽无俦,明眸睐处,似宝珠生辉,与她同行的大乔一身鹅黄春衫,石青肩帔,也是明丽无比。
两人说笑并肩而来,裙裾曳摆。贾偲不敢细看,忙命护卫随自己退到了大门两旁,屏息等着女眷们出门登上马车。
腓腓很快要满周岁了,如今不但愈发如玉似雪招人疼爱,自己也能站立,倘被牵着,甚至可以摇摇晃晃地走上几步路了。她上月开口,含含糊糊叫出小乔阿娘,如今叫的已经很是顺溜。
腓腓的头发生下来就很浓密,满月剃了胎发后,如今长的已垂耳畔,今天过她的第一个女儿节,一早起床,也被小乔精心打扮了一番:头发中分两边,扎出翘角小辫,各别一只小小的绢丝蝴蝶结,蝴蝶结是春娘亲手给她做的,栩栩而精致。身穿和小乔今日外衫相同质地颜色的嫩柳色小裙,脚上套着罗袜小鞋,起先被春娘抱出来的时候,和她哥哥鲤儿一样,一手拿一支系着彩色丝带的兰草,另手却抓着块梅花糕。
已经在家中被阿娘关了好些天,知道今日能出去玩了,还是和她喜欢的鲤儿哥哥一道,她感到很是开心,一出房门就笑声不断,刚才遇到才认识没两天的姨夫比彘,丝毫也不怕生,投入了他的怀抱,这会儿被比彘抱到大门口,转头的时候,忽又看到熟悉的贾偲就站在一边。
每次只要娘亲带她出去,这个叔叔就一定会露脸。
所以一看到他,腓腓就知道能出去玩儿了,便冲他露出甜甜的笑容,朝他招手,口里咕噜咕噜地不知道说着什么。
比彘便停下了脚步。丁夫人见她小模样可爱,逗她道:“腓腓这是要和贾将军说话?”
贾偲也十分喜爱腓腓,悄悄望了女君一眼,见她停下了脚步,亦转头微笑望着,便大着胆子,朝腓腓靠了些过去。
腓腓伸出她那只手背带着几个浅浅小梨涡的胖胖小手,先将梅花糕递给他。
贾偲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腓腓已将拿着梅花糕的那只小手收回,改将握着兰草的那只小手递向他。
递了一半,又缩回来。
低头一会儿看看梅花糕,一会儿看看兰草,仿佛犹豫不决。
丁夫人和同行的乳母仆妇们也都停了脚步,纷纷回头,饶有兴趣地看着犯难的腓腓。
丁夫人笑眯眯地道:“腓腓可是舍不得?”
话音未落,便见腓腓仿佛下定了决心,“啊呜”一口,狠狠咬了一口梅花糕,接着,将那块少了一角的梅花糕和兰草齐齐都朝贾偲递了过去。
丁夫人和乳母仆妇们一愣,随即撑不住都笑了起来。
便是向来稳重的比彘,眼睛里也掠过了一丝笑意。
贾偲心里欢喜无比,却忙摆手,对着腓腓一本正经地道:“卑职不敢受小女君的赏,卑职心领了。”
这下连小乔也忍不住,哧的一声笑了出来,道:“她想是在亲近贾将军。梅花糕她方才啃过一口了,便算了,兰草贾将军接去便是,贾将军要是不接,她必嚷个没完,今日谁也别想出门了。”
贾偲其实倒不介意吃小女君吃过的那块梅花糕,只是知道自己没这福气,便双手接过她另只小手里的那支兰草,毕恭毕敬地道:“卑职多谢小女君,多谢女君。”
腓腓见他接了兰草,笑得烂漫,口里咿呀几声回应贾偲。
一旁鲤儿见妹妹手里没了兰草,赶忙将自己的递了过去,说道:“妹妹,给你。”
鲤儿非常聪明,但说话却很晚,大乔之前还有点犯愁,没想到去年底和腓腓认识一起玩耍后,大约是被动不动就喜欢咕噜咕噜咿咿呀呀的腓腓给带的,竟也开始说话了,而且一旦开口,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一下就学会了好多的话。
便似之前他原本就会说,只是闷在肚里,就是不肯说出来似的。
这一句“妹妹,给你”,说的清清楚楚,听的大乔也忍俊不禁,摸了摸儿子的头。
腓腓欢喜,从小哥哥手里接过那支系了漂亮紫色丝带的兰草,朝他甜甜一笑。
……
这天风和日丽,乔府几辆马车鱼贯出了南城门,往花神庙而去。
东郡民众已经多年没有见到双姝一同出现在花神庙的景象了。今日再次得见,双姝绝色,风采倾国。一个是东郡民众人人敬仰的绿眸将军夫人,另一个更了不得,坊间早在流传,燕侯魏劭不日便可一统天下,位极至尊,小乔便是将来的国母,是以乔家双姝今日要来参加上巳花神庙春祭的消息传开,今日全城出动,人全都涌到了这里,还没出城,道路几乎为之阻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