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度那伸了出去的手在水面上一顿,随即收了回来,缓缓站直身体,看着小王子嘴里一惊一乍地嚷着帮李承煜把她拉上了岸。
她不停咳嗽,全身都湿透了,衣裙走了样,紧紧地贴在玲珑的身子上,脖颈和一侧半边的肩膀都露了出来,纠缠着湿漉漉的长发。
雪白的肩膀,乌黑的长发,摄人眼目,不能直视。
李玄度自然没兴趣看,偏了下脸,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小老弟怀卫两只眼睛比方才瞪得更大,直勾勾地看个不停,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正要过去将他脑袋扭个方向,太子已迅速除下他身上的外衣,替她妥帖地将身子裹住,待她咳完,吐出几口飘着绿藻和浮萍的污水,问道:“你还好吧?你没事吧?”眼中满是担忧之色。
她白着脸,湿漉漉的眼睫毛轻轻颤抖,有气没力地摇了摇头,挣扎着要起来向太子跪谢救命之恩。
太子心痛不已,掉头冲着宫人喊了一声,让立刻去请郎中来,自己便将她从地上一把抱了起来,疾步而去。
李玄度和小王子站在水边,看着太子抱着她去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那扇门后,半晌,李玄度低头,怀卫仰头,两人对望了一眼。
“四兄,方才你为何不救她,不抱她?我若是大人,必不会让我侄儿白白得了这个机会。”小王子悠悠地道,语气幽怨。
李玄度恍若未闻。
“走了。下回再乱跑惹祸,我必不轻饶!”
他冷冷地道,迈步而去。
怀卫缩了缩脖子,忙跟了上去。


第17章
出了这么一个意外,都尉府晚上的接风宴也给搅了,太子无心宴席。但这迎的是代表了西狄王的正使一行人,不能随意取消,故他人虽列席,却是心神不定,坐下去没多久,以更衣为借口,暂时离席而去。
他心里记挂那位女子,不想打发宫人去问,亲自赶到她住的地方。正好郎中刚看完病,阿菊送人出来。李承煜便拦住询问情况,得知并无大碍,小淑女只是受了惊吓,郎中已开了副安神定心的药,这才放下些心。
他吩咐阿菊好生照顾小淑女,不可大意,让她有事尽管来找自己,叮嘱完了,这才转了回去,归座后,回味起黄昏花树那小淑女缓缓回首望向自己的一幕,颇觉惊艳。听她以琴声诠释凤凰台曲,虽有误,但只要自己略微加以点拨,日后必定是位难得的知音。又想她落水后被自己所救抱着回来时,她应当是吓坏了,缩在自己怀里,犹如小鸟依人,实在可怜,又是可爱。一阵胡思乱想,频频走神,以致西狄使者为了套近乎让译者向他询问京都的风土人情都没听到,还是被坐他身畔的谒者孙吉暗暗扯了一下衣袖,这才回过神,应对了过去。
李玄度看了侄儿一眼,知他方才必是去看那个菩家女儿了。
这时使者转向他,问明日何时动身。
李玄度命译者通传,巳时动身,到时候,路上所需的补给都将准备妥当,问他是否还有另外所需。
这使者在路上被小王子折磨得不轻,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个能治他的人,李玄度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无所不应,立刻点头称是,道自己也无另外所需。
李玄度便问太子,明日是否同行。
李承煜一时间想不出留下来的借口,谒者孙吉又在旁边看着他,他只好勉强点头,道一并上路。
李玄度一笑:“那便如此说定了。”
明早要动身,各自都有随行,需要收拾的随身物不少,众人也都差不多尽了兴,酒宴也就随之结束。
杨洪安排人送使者等人回驿置歇息,又送太子回西庭,走了几步,太子屏退了左右,命他上前与自己同行,一边走,一边闲谈笑道:“孤这些日住这里,叨扰杨都尉了。”
杨洪忙道:“怎敢当太子殿下如此之言?杨洪能有今日,全赖殿下赏识和提拔,粉身碎骨,也不足以报效朝廷之恩!”
李承煜勉励他两句,话题一转,低声道:“孤记得前几日你曾提过一句,你府中有位故人之女。她是何方人氏?为何一直被你收留在家?”
他一顿。
“今日若非她出手救了小王子,落水之人怕便是小王子了。孤甚是感激,欲给她赏赐。”
杨洪迟疑了。
菩家女儿傍晚在园里为救小王子落水一事,他已经听章氏说了,刚才心里有点牵挂,正想送完人再去问问情况,没想到太子突然向自己打听起了她的来历。
六年前,承今上大赦天下之恩,菩家女儿早已不是罪身了,但她祖父当年的罪名太过敏感,自己也不知道太子对菩家的态度到底如何,若是贸然说了出来,万一给小女君招来不利,那便是自己的罪了。
杨洪不想说,就含含糊糊地搪塞了一句,说是一个从前对自己有恩的故人之女,因家中变故,她无所依靠,自己收留了她。
李承煜是个聪明的人,怎么听不出来杨洪在敷衍自己,有些不悦,停下脚步皱眉道:“孤不过是出于关心这才过问。她到底何方人氏,你为何遮遮掩掩?”说完朝前大步走去。
杨洪知太子不高兴了。
菩家女儿的身份也不是什么秘密,在自家这么多年了,太子若存了心,派个人去福禄镇随便一问就知道了,自己瞒也是没用。
他迟疑了下,忙快步追上,大着胆子试探道:“殿下,小臣斗胆问一句,宣宁三十九年因大案获罪的菩公,殿下如何看待?”
李承煜一怔,看了他一眼,说:“国之干臣,天下文宗,老了却糊涂,随梁太子谋大逆之事,身败名裂,可惜了。”
杨洪听他语气无深恶痛绝之意,犹豫了下,终于道:“她姓菩,正是菩公孙女,当年获罪发边时还小,因其父对小臣有恩,故小臣不自量力收留了她。”
李承煜吃了一惊,停步:“你说什么?她是菩猷之的孙女?”
杨洪垂首:“正是。小臣方才所言,字字是真。小淑女充边之时,年方八岁,身世堪怜,性情亦佳,相识者无不言其好。她今日救了小王子,也是回报朝廷当年的大赦之恩。”
杨洪终究还是担心太子会因她祖父罪而迁怒于她,暗暗用话提醒,菩家小淑女不但人品无瑕,更是无罪之身,说完偷偷看太子。
年轻的太子殿下定立原地,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杨洪等了片刻,正想再试探太子口风,见他突然像是回过神来,道:“我知晓了,你退下吧,不必送了。”
杨洪喏声,感觉太子不像要对菩家女儿不利,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将要戌时末了,小王子还在菩珠那里眉开眼笑地吃着各种在银月城和前些天路上吃不到的细点,阿菊做的核桃糕、枣糕、还有一盘杏花糕,吃得不亦乐乎。跟他来的随从等在外面,已是催了好几次,他置若罔闻。
菩珠心里有点不安。一是担心他吃得太多晚上积食,二是不想凭空又得罪李玄度,见他终于吃完了手里的一块花糕,打了个饱嗝,伸手又要去拿,赶紧挡住,拿手帕替他擦了擦沾着糕点屑的嘴角,哄他回去。
小王子眼睛盯着糕点,使劲摇头:“我不回去!我不想和四兄睡!天天要我洗脚!烦死我了!晚上我睡你这里好不好?”
在自己没到一定的位置之前,菩珠不想也不能得罪任何一个人,其中自然包括这个阴险皇叔李玄度。
她哄:“你四兄是个好人,顶好顶好的人。你这么说他,他知道了会伤心的。”
睁眼说瞎话,菩珠自己都觉着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小王子哈哈地笑:“他才不会伤心,他对我又不好!不像你,今天你刚认识我就救了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菩珠正色道:“我一见你就觉投缘,好似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一样。你有危险,我自然要救你。”
小王子诧异地睁大眼睛:“真的?”
“真的,我们有缘分!”菩珠用力地点头,“你明日还要动身上路,再说这么晚了,我怕你再吃下去会吃坏肚子,不如回去睡觉,好不好?”
小王子还是不大乐意,这时阿菊走了进来,笑着指了指外面,外头跟着就传来叶霄的声音:“王子殿下,秦王殿下命我来接你回去休息了!”
小王子有点怕这个脸上带刀疤的人,知道自己是挨不过了,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又打了个饱嗝,从坐的地方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阿菊做完头油后,摘的杏花还有点剩,丢了可惜,菩珠就将剩下的花瓣风干,自己试着做了这花糕,做出来清甜可口,见小王子爱吃,就另取了块干净的手帕把剩下的全都包了给他,笑道:“这是我自己做的,你带去,明天路上吃。”
“王子殿下!”
叶霄的催促声又响了起来。
小王子接过糕点,无可奈何地走了。
李玄度坐在灯下,手握一册黄卷,头也不抬地道:“洗!”
小王子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走到床边,回头偷偷瞄了一眼,见他背对着自己,赶紧把藏衣服里带进来的糕点压到自己的枕下,预备半夜偷吃,藏好了,这才跟着侍女出去洗漱,洗完回来爬上床,不放心,伸手又摸了摸,惨叫:“我的花糕!”
糕点已经飞到了桌上。小王子嚷道:“不许你趁我睡着偷吃!这是她亲手做的花糕,她给我的!”
李玄度自然知道怀卫今晚去了哪里,口中的那个“她”又是谁,哼了一声:“明天你带路上吃!”
小王子噘了噘嘴,躺了下去。
李玄度就着灯火再读片刻的道家经,听到身后怀卫在床上翻来覆去发出的声音,怕灯亮着影响了他,便吹了灯火也上床躺了下去。
他闭目,静静地调着呼吸,排空杂念。
这是他从前在静心经里习来的呼吸之法,能助入眠。
一个少年,被流放在了守陵的万寿观里,一千多个如死一般寂寞的日日夜夜,陪伴少年的只有一盏青灯,一室黄卷,一只孤影,以及这一册偶从黄卷里抽出的静心经。
“四兄,你都这么老了,为何还是不纳王妃?”
李玄度缓缓地滑入了那片他潜意识中其实并不如何愿意回想的模模糊糊的记忆泥潭里,朦胧之中,正因无法自拔感到痛苦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幽幽的话语之声。
他悚然而醒,心跳飞快,意识到自己正身在河西郡城宣威都尉府西庭某间屋的床上,绷紧的身体随之一松,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没有作声。
“我知道你以前的事。我猜京都之中,必是没有哪个女子愿意做你王妃,要是随你一道去守陵,岂不糟糕?”
那顽童在夜色中嘻嘻一笑,语气幸灾乐祸。
“对了,四兄你不会是到了现在还是雏儿吧?! ”
怀卫这回抱着肚子哈哈狂笑,仿佛这是世上最可笑的事,一边笑,一边飞快地往床里面滚了过去,怕他要对自己施加报复。
李玄度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好睡觉了,明日还需早起。”
怀卫却半点儿也不困。就在片刻之前,他在被窝下决定了一件重大的事情,方才说的话,不过是个引子而已,当下宣布:“我要纳她做我的王妃!就是今日抚琴的淑女!本来我只打算和她玩一下的,但方才,我决定了!”
李玄度忍不住咳了起来:“你胡说什么?”
“我是说真的!我父王兄弟的一个儿子,十岁就娶了妻子!我也快十岁了!虽然她瘦巴巴无甚肉,抱起来肯定还不如抱小羊舒服,但我不在乎。等她做了我王妃,我天天给她吃好东西,我会把她喂胖,让她陪我一起玩,我们再一起抱着小羊睡觉!”
“她今天为了救我,自己险些淹死了,我得报答她!”
李玄度将那菩家女儿傍晚落水上岸的湿身一幕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哼了一声:“要是没记错,我也曾舍身救过你,怎就不见你感激我?”
“你我是兄弟,你不救我谁救我?再说了,我要是出了事,你怎么向外祖母还有我娘亲交待?”怀卫的语气听起来是理所当然。
李玄度一时无语,顿了一顿,语气变得严肃了起来:“别再胡说八道!睡觉!”
画面实在美好,怀卫越想越是兴奋,从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
“我说的是真的!等我到了京都,我就去求外祖母,让她做我王妃!”
李玄度下了床,重新点亮灯,把灯台端到床头,照了照自己小老弟的脸,盯着他:
“晚上她是不是和你说什么了?是她说要做你王妃?”
“没有,是我方才突然想到的,我要她做我王妃!四兄你帮帮我吧,可不能叫我的侄儿仗着他是太子抢走了她!”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脑海里浮现出那夜在福禄驿置她与那少年深夜私会的一幕,今日又勾引了侄儿李承煜。最不能忍的,是连区区小儿她都不放过!
他冷冷地道:“她不是好人。往后你要是敢再说一句娶她做王妃的话,我就杀了她。”
怀卫吓了一跳,生气地嚷了起来:“你敢?”
李玄度冷笑:“你不是说知道我以前的事吗?我都敢谋反,杀区区一个女子而已,算得了什么!”
怀卫被他凶狠的眼神给吓住了,方才生出的十岁纳妃的雄心壮志顿时烟消云散,再也不敢吭声。
“给我睡觉!”
怀卫扁着嘴,委委屈屈地躺了回去。
李玄度缓缓地吁出一口气,正要熄灯,叶霄来了。
“殿下,方才太子派人传了个口信,道他突然想起来还有别的事情,明日先不回京都了,请殿下与小王子先行启程,太子待事毕后,一定赶上。”
李玄度皱了皱眉,但道了声知道了。
刚刚被他强行按回到枕上的怀卫还在徒劳地反抗:“他不走,我也不走。她今天呛了好多水,晚上说话,喉咙都哑了!万一我走了,她死了怎么办?”
“死了便死了。”
李玄度无情,冷冷地应了一句,一口吹灭了灯。
黑暗中,李玄度闭目,听着怀卫在自己里侧唉声叹气翻来覆去又折腾了片刻,大约困意终于袭来,沉沉地睡了过去,被衾却也已被他给踢开,肚子露在了外面。
李玄度替他盖回被,掖好被角,借着夜色,看着熟睡中的怀卫,片刻之后,翻身下床,径直开门走了出去,命人将叶霄唤来。
叶霄方回屋睡下还没片刻,刚睡着,被告知秦王召唤,以为出了什么急事,一凛,睡意全无,忙奔了出去。
月影萧疏,庭院里一道身影立在走廊的台阶之上,正是秦王。
叶霄几步奔到阶下,问何事。
李玄度道:“上次在福禄镇,我命你传话给那菩氏,话你可带到了?”
叶霄早忘了那事,更没想到主上深夜不眠突然召自己,问的竟然是这种事,呃了一声:“……禀殿下,当时便已传了。”
“她当时如何回应?”
叶霄费力思索了一番,终于想了起来:“小淑女当时态度极好,道她记住了,还说会改。”
李玄度冷冷哼了一声,随即拂了拂手:“没事了,回去睡吧。”
叶霄莫名而退,李玄度转身回屋,看见桌上那包糕点,随手便丢在了脚边的字纸篓里。


第18章
一夜无事,谁料到了第二天,事情一件一件地滚了出来。
一大早,先是章氏过来找菩珠,向她透露了一个“好”消息,说就在方才,太子殿下召她过去,细细地询问了许多关于菩珠的事,她缺什么,平时喜欢什么,不喜什么,等等等等。并且,太子也取消了他原定今日出发的行程。
章氏话里话外不停地暗示:太子看上她了,这是她改变命运的一个绝佳机会,让她千万不要错过,好好把握。
这对于菩珠而言确实是个“好”消息,但是菩珠却半点也不觉得高兴。
相反,太子为了她而取消了原定的启程计划,这根本就不是她所希望的。
昨天歪打正着,从李承煜抱着她送她回来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笃定,他对自己已经上心了,既然如此,她的目的也就顺利达到了。
她所希望的,是太子接下来在心里带着对她的爱慕和思念照原定计划启程,而不是节外生枝地为了自己留了下来。
留下来做什么?花前月下,卿卿我我?
时候还未到。
李承煜的这个举动,非但画蛇添足,弄不好,还会对他不利,对他不利,和对自己不利有什么区别?
章氏还要安排一早送走秦王和小王子的事,传完消息便匆匆走了。
菩珠在窗边望着外头蹙眉出神之际,又得知了另外一个消息。
李玄度竟然也取消了今天动身的计划。但和太子的原因不同,他走不了,是小王子出了问题。说早上起来嚷肚子痛,连着往茅房跑了好几趟,把郎中叫过来看,道舌苔厚腻,积食冷滞——说明白点,昨晚睡前吃太多,大概睡觉又冻到了肚子,所以一早就拉了。郎中让吃清淡的,空腹饿个两顿就好。
毛病虽不大,但摊上了这样的事,今天肯定是不能上路的,原定的出发计划也就取消了。待小王子哼哼唧唧地吃了一碗白粥,喝了药,李玄度命他在床上躺着休息,自己出门,去了西狄使团所在的驿置。
昨晚小王子是在自己这里吃了东西回去的,结果早上就坏了肚子,菩珠有点内疚,本来于情于理,无论如何都应当去探望的。但她又顾虑李玄度,怀疑他心中现在对自己一定更加不满了,踌躇了片刻,最后还是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想叫那个已经回来的侍女代自己去一趟西庭,那侍女先来找她了,道太子殿下过来探望她,此刻人就在外头。
菩珠方才正想怎么找个机会尽快和李承煜见上一面,恰好他自己就送上门了,于是让侍女将他请入起居用的外屋,奉上茶水,自己对镜略略理了下妆容,从卧房走了出去。
李承煜昨夜一夜没有睡好觉。
知晓她的身份之后,他的心里非但没有嫌恶,反而多了一份怜惜。他闭上眼,眼前便是菩家女郎那一双深含春水的明眸。也曾纳过太子妃的人,年纪不算小了,直到如今,才竟生出一种遇到知音的怦然心动情窦初开之感。昨晚下半夜,他实在睡不着觉,索性起身,在灯下一口气将凤凰台曲的全谱给写了下来,不但如此,还不厌其烦地在他认为精彩的地方一一加以注释,指导拂弦的手法与力道的轻重。天亮又召见章氏,打听了许多关于菩家女儿的事,随后迫不及待地过来探望她,被告知她也想见自己,心花怒放,等在那间屋,欣赏着窗外杏枝,只觉妩媚多情,春芳迷人。
身后传来了一阵轻巧的脚步声,李承煜转头,看见一道淡雅身影姗姗而来。
昨日落了水,菩珠在沐浴后,长发便一直没有再梳发髻,今早也是如此,只用一支簪子将青丝绾在脑后,贴着露在衣领外的一段修长玉颈松松地垂落。面庞也不见半点脂粉,唇色轻淡。身上一条月白色的居家长裙,行路时裙裾轻摆,便如一支芙蕖,出水而来。
不似昨日傍晚花树回眸那一刹那的明艳,但却另有一番闲雅自若的风流之态。世上明艳动人的女子不少,但这种姿态,旁的女子,便是学也学不来。
没看到现在的她之前,李承煜一直在回味昨日傍晚的惊艳。此刻见到了她的样子,忽然又觉这样的她比昨日更要好看上几分了,见她微笑着朝自己走来,一时看定了眼,直到她向自己盈盈下拜,口中称“太子殿下安”,这才惊觉,忙叫平身:“你为救小王子而落水,孤实在动容,一早无事,便来探望。休息了一夜,可好些了?”
菩珠说自己已经没事了,拜谢。
李承煜又抚慰了她几句,从伺立在一旁的随侍手中拿过一只以锦面装饰的精美匣子,递了过来。
菩珠接过,有些不解。
李承煜让她打开,菩珠依言开启,看见里面有幅卷轴,展开,才发现是凤凰台的琴谱。
李承煜道:“这是孤昨夜特意为你记下的琴谱,其中便有你误奏的曲部,且曲谱的精彩绝伦处,孤皆在旁加以注释。你若无事,可对谱勤加练习,对你琴技,多少想必有所帮助。”
菩珠感到有点意外。
她认得李承煜的字迹,确实是他亲笔所书。
琴谱不短,一夜功夫不但全部记录下来,还详作注释,恐怕他一晚上都没时间睡觉。
上辈子,怎么说呢,说对他没有半点感情,那也是不对的。
她对李承煜还是有感情的,那种感情到了后来,就是如同对着一个日夜相处的家人,怜其不幸,怒其不争。
所以这辈子,既然决定还是要做他的皇后,命运也就他绑在了一起,自然处处要为他去考虑。
他好,自己才能好,也才能有机会向李氏皇朝的传奇姜氏太皇太后看齐。
菩珠于是露出惊喜而感动的神色,当场浏览他手写的曲谱,如同珍宝,浏览毕,抬头道:“实在太好了,我昨晚正想着如何求殿下为我留一完整曲谱,只是不敢开口,没想到殿下您自己便替我考虑到了,如此用心,无以为报!多谢殿下慷慨赏赐,我必勤加练习,不敢懈怠,更不敢辜负殿下的彻夜辛劳和一番苦心。”
李承煜心情愉快,当场命她去将那张琴取来,自己要给她演示。
菩珠却不动,只看向立在旁的他的随侍,朝他丢了个眼色。
李承煜顿悟。
她这是有话要和自己私下说了。
李承煜心中一阵激动,立刻命人出去,待屋中只剩下自己和她两个人了,近前几步,柔声道:“你可是有话要和我说?无妨,无论什么话,你皆可放心与我说。”
菩珠抱着琴谱轻声说:“敢问殿下,殿下今日一早推迟行程留了下来,目的为何?”
李承煜一愣,本来想拿小王子来推脱,但对上她投向自己的两道眸光,心口一热,话就脱口而出了:“菩氏,孤是为你而留!孤若要将你带回京都,你可愿意?”
菩珠点头,又摇头。
李承煜不解。
菩珠缓缓道:“妾自知蒲柳,有幸在此遇殿下,得殿下青眼,是三生有幸。日后也不敢肖想别的,能给殿下添香磨墨侍奉在旁,便是莫大福分。只是如今,殿下却不可将我带回京都,不但不可,便是殿下自己,也万万不可为我而随意更改行程推迟归京。”
李承煜神色依然困惑,迟疑了下,道:“莫非你是担心你的家事?你放心,父皇当年登基大赦天下,你已无罪,有孤护着,必能保你周全。”
菩珠摇头:“殿下你错了!我所担忧的,不是我的周全,何况,有太子殿下您保护我,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担忧的,是太子殿下您。”
李承煜更加不解:“此话何意?”
“殿下,陛下此次派您来河西,目的为何?”
她的这个问题,李承煜心里自然清楚。
他去年就行了弱冠礼,然而,他和他那个八年前自裁死去的梁太子伯父不同,作为成年太子,他之前的几次差事,也是运气不好的缘故,办的不是很完美,大臣们私下有所议论,这令皇帝很是不快,这次派他来河西行这趟差事,目的就是让他增加历练,积累威望。
所以临行前,他的太傅太常令郭朗再三叮嘱,要他这次一定要把差事办好,万万不可再出任何岔子。李承煜来了后,不敢懈怠,凡事亲力亲为,赢得一片赞誉。他料消息此刻应当已经传至京都。
但这种事,哪怕心里很喜欢面前的这个女子,无交心之情,他自然不会轻易说出来的。
“你此言,到底何意?”
非但如此,李承煜在心里也感到了一丝被冒犯的不快。若不是实在喜欢这个女子,恐怕当场就要变色了。
菩珠道:“殿下,您这趟河西之行,用贤善政,美誉远播。然而,我虽只是一个边鄙之地长大的无知妇人,亦知贤能遭嫉的道理。您若是被人知道在奉陛下之命代为抚边之时留情妇人,为区区一妇人而推迟归京,且那妇人出自不赦罪臣之家,流言起,这将会对殿下何等的不利?陛下和群臣如何看待殿下?良田败于邪径,黄金铄于众口,此为大忌。我死活无干,我只担心因为我而连累了殿下,令殿下此次的抚边之功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