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亲侄儿李承煜登基快要半年了,朝廷中不少人封官进爵,唯独她,那个本当早早落到头上的“大长公主”的头衔,却是迟迟不见册封。
传言这是上官太后从中作梗,认为她德不配位。皇帝不敢违抗太后之命。
没有皇帝的册封,李丽华便永远只是前朝的“长公主”,无法获得如今她原本应当享有的“大长公主”的地位。京都中的好些贵妇人对这事幸灾乐祸,背后嘲笑,甚至,有人不是背后嘲笑,而是当面鄙视,譬如,李丽华的死对头萧氏。
李丽华永远不会忘记,那日她的马车行在道上,相向遇到了要入宫的萧氏。
论地位,她虽得不到大长公主的封号,但依然高于萧氏,照规制萧氏应当退让,让她先行。但萧氏起先竟不退,故意将她顶在路上,直到引来满街围观的路人,指指点点,那贱人方假意呵斥奴仆,下令让行。
李丽华听得清清楚楚,当她的马车从那贱人的车旁走过之时,那贱人车中发出一声讥笑,说“长公主千岁,千千岁”。
李丽华当时恨得几乎发狂,在心中暗自发誓,总有一天,她要将上官太后还有萧氏这帮贱人给踩在脚下,让她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但更自知,今非昔比,只能忍气吞声,自那日后,好些时候没有出现在公开场合,去往她的别庄小住,今日刚回,又获悉韩荣昌要去西域做个什么辅国侯了,火冒三丈,闹了一场,无果,想来想去,又悄悄登车去往蓬莱宫。
和之前一样,她依然没有见到姜氏的面。
陈女官说太皇太后正在休息,不便见人。
那日李承煜正式登基,姜氏从太庙归来之后,便就再次病倒,不大见人了。李丽华数次以探病为由前来求见,但皆是无果。今日又是如此。
她无可奈何地回来,再次想到沈旸,勉强按下心中的愤懑,正要派个亲信去见,催问他如今到底是何打算,祸不单行,竟又得知了一个新的消息。
沈旸昨日上了一道奏折,称他自小被叔父养大,叔如同父,叔父去世,他不能再入朝为官,请辞南司大将军之职,归乡守孝。
李丽华自然如遭雷劈,但这个结果,对于朝廷中那些早早就嗅到了气味一直睁大眼睛在暗暗盯着的人来说,并非什么意外。
那日议宝勒王子回归西域的御前会议,便就没有沈旸在场。不止那日,这半年来,沈旸从办完丧事回来之后,便就渐渐淡出了中枢。
作为先帝朝的宠臣,很显然,他不得新帝李承煜的欢心,新帝并不打算继续重用他,甚至,对他起了防备。有传言说,他之所以亲自回乡去主持叔父的葬礼,其实出于新帝的旨意。而他离开京都的那段时日,南司的一些人手便就被调换了。在他回来后的这两个月间,他也托病,极少上朝。终于就在昨日,朝堂之上,近日罕露面的他主动上表,以守孝而请辞。
皇帝准了他的请辞,对他从前的功劳大加赞赏,给予了丰厚的赏赐,又令他孝满务必回归,说到时候,朝廷必再次予以重用。
沈旸感念天恩,当众哽咽落泪,叩别新君,他起身,在殿上道道目光的注视之下,恭谨地退出大殿,回到南司府衙,坐等他继任者的到来。
这一刻很快便就来了。
南司府衙从它随了李朝诞生的第一天起,在寻常人的心目之中,便是一个有着极大权力和威严的衙门。
能主宰这个地方的人,譬如姜毅,譬如在他之前的几任,也无不是权倾一时的大人物,并且,还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出身世家。虽然这一任的南司将军沈旸例外,他起于低微,但在几乎整个孝昌朝里,在他的统制下,南司比他前任姜毅在的时候权力更为膨胀,堪称达到极点,从而也令这个衙门,叫人愈发心怀敬畏。
而事实上,这位于皇宫之外的衙门,它的外表并不起眼。大门上的油漆有些剥落,包着铁皮的门槛布满了被武官用马靴踩踏而出的年深日久的脏污,大堂地面的青砖上,甚至还能看到刀剑顿地而留下的坑坑洼洼和一道道的裂痕。
多年之前,沈旸从他的前任姜毅手中,接过了代表执掌这个地方的印信。
今天,这枚铜印依旧,此刻就静静地伏在他的案前,而他,也到了需要将它交出去的时候了。
黄昏的一抹斜阳,射入南司那扇半开的门中,照出了地面上的一片歪歪扭扭的裂痕。
一道劲瘦而坚硬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那是一个青年人。他抬手推开大门,在骤然涌入大堂的大片夕阳光影里,迈过门槛,走到了沈旸的面前,两道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用平平的听不出任何感情的声音说:“沈将军,得罪了。”
沈旸静静地坐在大堂的官案之后,慢慢抬眼,望向停在自己面前的崔铉。
他看着崔铉那双冷漠的,却掩不住两道锐利锋芒的眼,一阵微微的恍惚,想起他第一次看到这个来自河西的少年时的情景。
当日他便有一种直觉,少年日后或成敌人。
这是一种狩猎场中遇见同类的直觉。不管对方如何伪装,那种带着血的气息,无法逃过他的鼻子。
他有些后悔,当初还是轻看了他,没有在他成气候前便就及早除去,留了隐患。
现在自己当初的那种直觉,果然被证明是真了。
沈旸毫不怀疑,孝昌皇帝的死,和面前的这个青年人有莫大的关系。
即便是自己,设身处地,恐怕也做不到当日那样的当机立断——但最可怕的,还是不留退路,拿全部去豪赌一把。
他却做了,竟还叫他成功。
沈旸深感到了一种后辈逼人的森森凉意。
孝昌皇帝的死太过突然,对此他没有半分准备,这彻底打乱了他原本的步骤。
不过,他留有后手。
现在,该是他暂时退出的时候了。
暂时而已。
他举起双手,脱下头上的官帽,端端正正地和桌案上的那枚印信摆在一起,随即缓缓起身,朝面前的这个青年微微一笑,道:“崔将军,后会有期。”
沈旸说完,从这青年人的身边走过,迈出门槛,大步而去。


第110章
夜色深沉, 沈府的大片连苑不见灯光。在这一片漆黑之中,唯一还能看见灯火的地方,便是主人居住的寝堂。
树倒猢狲散, 这座府邸的男主人正式宣告退出京都权力场的较量, 女主人之前一段时日也回了娘家, 自然,仆从也就各找出路, 走的走, 散的散, 偌大的府邸,如今没剩下几人了。
萧氏从娘家回来, 立在寝堂的门前, 盯着窗牖中漏出来的那片灯火, 恍惚间,不知怎的, 忽然想起了她的从前。
在她还是少女的时候, 当她得知自己从京都许多权贵之家的适龄女儿当中脱颖而出,被定为了秦王妃,那一夜, 她曾兴奋得整夜无法入眠。她是如此的爱慕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皇子,从她远远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她便心系于他了。在他不幸获罪被发往无忧宫时,她甚至曾想过, 丢下家族的羁绊,不顾一切, 追随他而去。
当然了,这不可能实现。后来她便嫁了沈旸, 那个当时在京都崭露头角最被人看好前程的男子。
在如今这桩意外发生之前,她的家族并没有看错人。她一度也感受到了这男子的魅力,甚至想过,只要他对自己死心塌地,那么,她也愿意和他白头偕老。
但他却令她失望了。
他根本不爱她。他的眼里,只有权力。作为妻的自己,是他提升身份的踏板。他后来的情妇长公主,则是他上位的助力。
如此而已。
渐渐看透之后,她虽恨着李丽华,但同时,心中亦有了几分因鄙视李丽华而带来的痛快之感。
再高贵的地位,那又如何。在沈旸这个无心无情的男人眼中,他身边的女人,不过是可利用的活物罢了。她如此,李丽华,亦不过如此。
但是现在,事情却变得不一样了。
从那个女子出现,并且,她发现自己的丈夫竟在觊觎对方之后,多年以来的这种能够用来安慰自己的认知忽然碎裂,再也无法维系下去了。
当日若非是她亲眼所见,她根本不会相信,沈旸竟也能对一个女子卑微到了那样的地步,蹲在她的脚前,要为她穿鞋。
她望见那一幕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人。
他到底为何肯那般放下身段,去接近她,讨好她?
她又能给他带去什么好处?
萧氏想了许久,想不出来。
既然没有实际利益可图,唯一的解释,便是他被那女子魅惑,起了占有之心。
纯粹的,出于男子对女子的占有之心。
这令萧氏感到羞辱,真正的羞辱,比她当初知道长公主是他情妇的消息时还要羞辱。
心高气傲如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
李丽华已不是她最恨的女人了。在萧氏的心中,最恨的,变成了那个女子。
当日紫阳观中,李玄度无情地拒绝了她,萧氏至今想起,仍觉锥心。小贱人占有了她这辈子唯一真心爱恋过的男子不算,连自己的丈夫心亦向她。
他既无情,那就休怪她不义。所以此前她寻了个机会,向新帝李承煜透露了一个消息,她的丈夫南司将军沈旸,觊觎秦王妃。
新帝对嫁了他皇叔的那女子心有所属,这早已是个公开的秘密。
根据她听来的消息,新帝想收拢权力,第一个要对付的,自然便是沈旸。现在他又得知这样的消息,萧氏不信,他对此会无动于衷。
她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她的眼中掠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定了定神,推开了门。
那男人已无官袍加身了,一身寻常人的便服,坐于案后,手中拿了一块雪白的帕子,正拭着一柄利剑的剑锋。
案头烛火跳跃,剑锋上泛出一道暗芒。
他显得专注无比,连她入内也无察觉似的,继续拭着剑,直到萧氏在他面前停了半晌,方开口道:“何事?”
说话之时,双目依然落在剑上,并未看她。
萧氏道:“我来,是要问你一声。你要走了,往后我当如何?”
沈旸继续拭剑,语气平淡:“离了京都,想必你也不适,你自管留下。若要和离,我亦可。”
萧氏点头:“这是你自己说的。也好,反正我如今对你也无用处了。”
她咬着后牙槽道,转身待要离开,忽又停住,瞥了他一眼,终究忍不住,唇边浮出一缕讥嘲的笑:“我可真没想到,原来将军亦是多情人。夫妻一场,临了,奉劝你一句,当心美人祸水,引火烧身。”
萧氏说完,冷笑转身,走了出去,再不回头。
沈旸面容依旧淡漠,只继续擦剑,直到擦完,缓缓举起,横在眼前。
他盯着映在雪亮如鉴的剑刃上的一双深目,眼前不禁浮现出那女子的身影,想起了当日自己被她所惑,嗅她发香,结果却中了圈套的一幕。
镂在剑刃里的那双眼睛,眼皮子跳了几下。
他渐渐咬牙,忽地站了起来,挥剑朝着面前的桌案一角,猛地劈了下去。
案角应剑而断,仿佛一只被砍下的头颅,瞬间落地。
他盯着少了一角的桌案,面容上掠过一道狰狞之色,半晌,闭了闭目,“当”的一声,掷了剑,大步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户,迎着夜风,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
他会回来的。
而且,保证用不了多久。
除非李承煜能容忍他的皇叔,一直容忍下去,让自己等不到机会。
但,那可能吗?
……
曾经权倾一时的南司将军沈旸出京,归乡守孝。
和落寞离场的沈旸不同,韩荣昌与亲友辞别,踏上了他西去的征途。
虽然家中亲友对他的这个冒然举动非常不满,极力责备,甚至还要去新帝面前代他收回成命。但是无论他们如何反对,亦无法改变他的决心。
他早就厌倦了这个京都。现在他觉得自己犹如脱离牢笼,心情畅快无比。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快些到达西域,好早日和李玄度碰头,从此建功立业,扬眉吐气。
说起来,自己从前还是李玄度和菩家女郎的大媒人,没想到现在弯弯绕绕,居然走到了一块去。这不是缘是什么?
韩荣昌恨不得插翅立刻就飞过去,心一急,就嫌宝勒王子在路上行走太慢,催个不停。王子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咬牙全力配合,一行人便急吼吼地赶着上路,晓行夜宿,一路西去,终于在旧历孝昌六年这最后一个月的月末,赶到了宝勒国。
李玄度从烽障守卫那里提前得知他到来的消息,亲自带人出去了几十里路迎接,见面之后,欣喜自不必多说,当听到韩荣昌说这是他自己求来的差事,为的就是往后和秦王一道建功,哈哈大笑,上前拥了拥他,将他和王子一行人先接到了霜氏城,和菩珠叶霄见面后,当晚设宴,将张石山、张捉等人也一一介绍给韩荣昌。众皆豪勇汉子,一见如故,称兄道弟,当晚醉酒尽兴,第二天,李玄度亲自将王子一行人送到了宝勒国的国都晏城。
王子继位为王,立刻废除之前所有额外的赋税,又在都护府的实际指导下,重新设置官制。辅国侯下,设都尉、左右将、骑君,东西南北千长等众多官职。上任的文武官员,皆经过遴选,无不是心向李朝之人。
这一系列举措,其实在王子到来之前,李玄度便已经在做了,现在走个过程而已,但诸事繁杂,依然费了七八日,方一切井井有条。
事既归入秩序,他便也要动身离开,刚当上辅国侯没几天的韩荣昌立刻找借口,说自己也要去都护府那边。
宝勒王闻讯愁容满面。
虽然都护府新治所的所在霜氏城距离晏城不是很远,但骑马也要一天的路。他怕韩荣昌一去不返,更担心晏城里没有都护府的士兵驻守,万一哪日有变,自己控制不了,远水解不了近渴。
李玄度见韩荣昌实在不愿留,便派张石山带两百人驻在城中。宝勒王这才放了些心,恭恭敬敬地送李玄度离开,再三邀约:“若殿下与王妃得空,盼常来晏城,王宫必随时为殿下与王妃敞开大门。”
宝勒王的话,叫李玄度想起了那日他带着她在无人的王宫中从早到晚,厮混了整整一天的事。
这般的美事,下回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有机会重温了。
他笑了笑,朝宝勒王点了点头,纵马出城而去。
韩荣昌立刻拍马追上了他,问:“殿下,接下来是否是要对付东狄大都尉了?”
拿下宝勒国,应霜氏女酋之邀,将都护府的治所搬迁到霜氏城,留乌垒继续屯田。
随着这一系列的事情,西域都护李玄度的名声大振,中道诸多原本都在观望的小国再无犹豫,前些时日,纷纷前来投靠,争相要往京都送去质子。
都护府现在表面看着风光,但在暗地,李玄度其实半分也未敢松懈。
正如韩荣昌所言,接下来他就得立刻准备应对东狄大都尉胡狐了——倒不是他想要主动立刻就去打,他倒是想等力量壮大,日后慢慢图谋也是不迟。但是对方,恐怕不会再多给他时间了。
拿下宝勒国控制中道,只是一个开始。这个驻所位于北道的大都尉府,才是他真正的强敌。
一旦对方准备好来攻打,拥有万余精骑的胡狐,绝对是个棘手的敌人。而胡狐之所以到现在还没发兵,以李玄度的推测,应是顾忌他身后的政敌昆陵王,一旦两方达成妥协,战事必起。
但自己这边,真正能打仗的,除了最早带出关的五百士兵,剩下的也就是来自霜氏和于阗国的人马了。虽皆为勇士,兵亦有弓刀甲槊,但骑兵不够,与胡狐的精锐进行正面对决,恐怕吃力。
李玄度将顾虑解释给韩荣昌听。
韩荣昌听罢点头:“殿下顾虑极是。与强敌作战,避其锋芒,出其不意,方为上策。殿下可有了破敌之法?”
李玄度道:“暂时还无。回去后再论吧!”
他与韩荣昌一行人,于傍晚时分回到了霜氏城。
这座城池,连同坞堡,霜氏完全借了出来。她自己则在遣管事来寻他和菩珠说事的当日,便迁入了距离霜氏城几十里的一座葡萄庄园里。李玄度和菩珠当时去庄园要将她接回去,她闭门不见,只叫人传话出来,让他不要食言,说到平了西域的那日,倘若用不着了,她再收回坞堡也是不迟。
当时二人十分感动,向她隔门拜谢,为不负她所期,便将治所迁来。
入城后,韩荣昌等人去了位于坞堡旁的营地休息,李玄度则直接入了坞堡,穿过迷道到了后面。
走这一趟晏城,七八日没见到她了,他对她甚是想念,正想着她突然见到自己回来,应当也会欢喜,没想到入了屋,却不见她人,问王姆,方知今日士兵击鞠,邀王妃去做裁判,此刻她人还没回。
击鞠不但流行于京都,在西域亦是广为传播。到了这里后,李玄度为提高士兵的骑术,更是鼓励军中进行击鞠训练。
还在乌垒时,他便偶闻,她有时和士兵一道上场打球。只是他太忙了,也未上心。此刻听到她又去毬场了,微微一顿,抬头看了眼天色,皱了皱眉,转身大步而出,立刻寻去毬场。


第111章
坞堡旁有片大空地, 占地方圆二三里,原本是块荒废的泥沙之地。都护府迁来后,这里很快就被修整成一个大校场, 因众士卒喜好击鞠, 又在旁也修了毬场。
李玄度人还未至, 便听到毬场上发出阵阵热火朝天的呐喊之声,再近些, 见周围围满了士卒, 挤得几乎水泄不通。
显然, 场上的马球赛还在如火如荼进行当中,突然这时, 又发出一阵喝彩。
李玄度加快脚步到了出入口, 见通道也站满了人, 背影认出是张捉和骆保等人。大约皆被场上比赛吸引,无人回头, 连他到了也是毫不知晓。
李玄度便伸手, 搭在挡了自己去路的张捉的肩上,拍了拍,示意他让个道。
张捉正看得目不转睛, 以为哪个不长眼的没认出是他,将肩上的手一把拂开,头也没回地叱:“拍什么拍!闪远点!别妨碍老子看王妃——”
他的边上站着骆保,闻声扭过头, 慌忙转身躬了躬身,见张捉这粗人还是无知无觉地挡着道, 便伸出两个手指夹住了张捉的衣袖,扯了扯, 道:“殿下来了!”只是他声音轻,周围的噪声又太大,张捉也没听清,将自己衣袖从他手中忙不迭地拽了回来,一脸嫌恶:“你也莫挨老子!离我远些——”
李玄度实是忍不住了,咳了一声,张捉这才觉察,转头一看,吓了一跳,眼睛顿时瞪大,哎呀了一声:“殿下!你怎这般快便回了?属下以为还要几日呢——”搭讪间,见他两道目光已是投向毬场上那正纵马击鞠的王妃,反应了过来,飞快地闪到一旁,将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又奉承道:“早就听闻王妃擅马球,今日有幸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李玄度没应声,骆保察言观色,觉着秦王面上似有几分不悦,忙将张捉拉开,自己凑上去解释了起来:“殿下,今日轮到虎豹两营用这毬场训马技,军士后来来了兴致,两边各出一队人马比球,邀王妃裁判,虎营的人赢了,就以彩头为由,起哄邀王妃加入,王妃豪爽,就上了……”
他解释着,见秦王的视线一直盯着场上的王妃在看,也不知有没在听自己说话,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后闭了口,忽觉身后有人拽了一下自己,回头见是张捉,便退到了一边。
张捉脸色不大好,低声质问他:“方才殿下拍我之时,你看到了,怎不提醒?”
骆保委屈道:“右司马这是要冤死我吗?我不是提醒了你吗?你自己不听!”
“你是不是个男人?说话就不能大些声?边上这般吵,我怎听的到?”
骆保听他拿“男人”来说事,顿时被戳中了心肝子。
自己可是秦王和王妃身边的第一体面之人,平日心胸宽大,才不和这粗人计较。没想到他欺人太甚,竟如此说自己,顿时也恼了。
“我是不是拉你了?你叫我莫挨你的!好心被雷劈!往后烦请右司马也离我远些!”
张捉没想到这平日说话斯斯文文的太监忽然就翻脸了,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又听见身后有人喝道:“借过!借过!”扭头,见于阗王子尉迟胜德一手挥着一支马球杆,一手驭着马缰,高高坐于胯下的一匹青鬃骏马背上,正往入口这边冲来。
自从他的王兄被救出回到于阗后,他便赖在都护府里不回了,不但如此,还讨到了一个击胡都尉的职位,因性格豪爽,很快和都护府的众人打成了一片。
这种非正式的毬赛,对双方的人数并无严格限制。他心中有些爱慕王妃,今日见她也在场上,终于逮到了一个能正大光明靠近的机会,忍不住全副武装了起来,也想上场露个脸。
张捉见他挥着球杆疾驰而来,到了这里竟还不减速,这太监却还生着气背过身要走尚未觉察,忙伸手将他往边上拽了一下,堪堪避了过去,抬头,那于阗王子已如风一般地从身旁卷了过去,气得他冲着背影大骂冒失鬼。
尉迟胜德听到也浑不在意,口中继续嚷着借道,驱开前头的人,两只眼睛只顾盯着场上那道骑在红马背上正奔驰击球的倩影,到了入口处,一阵热血沸腾,正待冲进去,忽然探过来一只手,五指如钩,一把攥住了他的腰带,一扯。
他还没反应过来,人便被拽下马背,跌落在地,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矢。
周围顿时起了一阵笑声。
尉迟胜德大怒,正要骂人,抬头却见李玄度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居高俯视着自己,一下便就明白了。
方才必是他将自己扯下了马背。
他顿时变得讪讪,待要从地上爬起来见礼,却见他朝着自己俯身过来,一个晃眼,手中球杆便被他取走,还没反应过来,又见他丢下了自己,几步追上那匹正在一旁打着转的青鬃骏马,到了近前,纵身跃上马背,驱着便就入了毬场。
周围的士卒们看着王妃在场上驭马纵横,英姿飒爽,个个正如痴如醉,忽见入口处又冲入一骑,认出竟是多日不见的秦王,他的手里握着一支球杆,显然,也是要上场击鞠了。
今日这是什么运气,先是王妃,此刻竟连秦王也要亲自下场了。众人个个睁大眼睛,兴奋无比,场上气氛,突然掀起一个新的小高潮。
李玄度送宝勒国王子去了晏城小半个月了,菩珠慢慢理清了霜氏坞堡的内事,也记下了前头迷道的地图,这几天渐渐空了下来。
王姐若月虽是个西域女子,但却十分贤淑,那日偶然看见阿姆绣花,便就迷上了,天天来找阿姆学做针线,一坐就是大半天,学得废寝忘食。菩珠看着她手指都快被针给扎肿,颇觉肉疼,却也没听她自己嚷疼,还说一定要学好,日后亲手给叶霄做衣裳做鞋。
今日也是如此,一大早,若月又来寻阿姆做针线了。
菩珠对王姐甚是佩服,但自己对这个却没兴趣,也坐不住,正无聊着,骆保跑来寻她,说外头有两营士卒要举行毬赛,恳请王妃去做个裁判。
她或许天性就爱热闹,只是从前一直受着压制,到了这里后,天高地远,李玄度大约也太忙,也从不管她这些,更是无拘无束,自然不会拒绝,换了身轻便衣裳套上马靴便就去了。做完了裁判,又被邀球,索性亲自下场,和士兵一道击鞠。
她纵马在毬场,正全神贯注,听到四周发出一片欢呼的啸声,也没怎么在意,双目只紧紧地盯着地上那只被打得正来回快速滚动的球,催马而上,从一个士兵的马蹄下拦截住球,停了停,看向一个伙伴,示意对方准备,挥杆朝球打去,球杆快要击到球时,冷不防侧旁打过来一支球杆,竟比她快了一步,将她本已稳稳控住的球给夺走了。
她一时收不住势,球杆击空。
如此十拿九稳的停球,竟也会被人半道截走。
菩珠心中有点郁闷,又感到好奇,想知道是谁夺了自己的球,立刻停马转头,看向身旁那个夺了自己球的人。
怎么回事……
竟是李玄度?
他手中握着球杆,高高地坐在一匹青鬃马的背上,正看着她。
他何时回来的?
她还以为他此刻仍在晏城里呢!
她愣着时,见他忽然挥杆,将那只他方才从她杆下夺走的球击了回去,接着便丢下了她,纵马掉头,追上了球,一路左右腾挪,牢牢控着,迅速地越过几道阻拦,很快来到球门附近,一杆击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