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是担忧答应婚事,或将招致朝臣非议,质疑他的目的,故忍痛舍爱,拒了婚事。”
皇帝眼皮子微微一跳:“他知道朕对他不放心?”
菩珠道:“臣女与秦王处了这将近半年,觉他是个玲珑之人。”
皇帝冷哼一声:“总算你在朕这里还算老实。朕何尝不知这一点?他从小便以聪明而见长。”
菩珠急忙道:“臣女在陛下面前,知无不言,丝毫不敢有所隐瞒。”
皇帝嗯了声:“既如此,照你看,他有无反心?”
菩珠垂首:“臣女不敢说。”
“赦你无罪,照实说!”
皇帝的声音就响在头顶。
菩珠不敢忘记自己在皇帝这里的身份,也放不下她一向就怀着的那个私心。
无论是考虑自己的身份,还是为了她的私心,她都应该回答,他有反心。
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说难听点,万一皇帝认为他没反心,不逼他了,她何去何从?
话到嘴边,想起骆保说他少年被囚无忧宫时的往事,想起他那一夜拒婚归来,立在门槛之外,状若鬼魅的压抑痛苦之状,那话却又说不出口了。
“启禀陛下,臣女觉着,迄今为止,他尚无反心。”她咬着牙,终于如此说道。
皇帝声音平淡:“你何以见得?”
“禀陛下,他若是有心要反,大可以私下许阙人以婚约,如给阙人下定心丸,以博取完全信任。日后造乱之时,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
“你怎知他私下未曾暗许婚约?他连这也告诉你?你与他已亲近至此地步?”皇帝有些咄咄逼人。
菩珠解释道:“并非是他告诉我的,他和我远未至此亲近地步。是他的表妹,为求婚事,自己私下寻我,求我成全,我顺水推舟应允了。不料秦王知晓,竟拒了婚事。故我推断,这是他为求生的避祸之举。”
菩珠说完,屏住呼吸,头低着,一动不动。
皇帝沉默了半晌,忽又道:“抬起头来。”
菩珠奉命抬头。
“你觉着,朕的四弟,他是如何一个人?照实话说。”皇帝盯着她,缓缓地道。
菩珠道:“秦王从前如何,臣女不便论断。现如今,在臣女看来,他先囚无忧宫,后又守陵,早已没了心志,偷安度日,形同无用之人。”
皇帝一愣,干笑了两声:“好一个无用之人。朕倒是希望如你所言,可惜,你虽算机灵,毕竟年纪还是太小,阅历有限,不知人之心机,有时往往深过古井……”
皇帝突然收起笑,转为寒面。
“菩氏,你可知罪?”
菩珠一惊,急忙叩首:“臣女愚钝,请陛下明示。”
皇帝冷冷道:“朕命你留意秦王不轨,你竟说出这般的话?似你这般自作聪明,轻视于他,你还如何替朕做事,惩奸察恶?看来这半年,朕是白白在你这里耗费了!”
菩珠再三认罪:“臣女再也不敢了!往后定打起精神,日夜不怠,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皇帝脸色这才放缓,脸上露出淡淡微笑:“罢了,你也不必如此惶恐,你记住,朕还是对你寄予厚望。”
皇帝沉吟了下,又道:“他这趟西狄之行,回来最快也要数月,这段时日,你也无事,这半年虽未立下功劳,但念你还算用心,朕便赐你回乡修陵之恩,派个人随你回,替你祖父重修坟茔,立碑纪念。朕明年东巡泰山,到时若抽的出空,也可走一趟,为菩公祭酒。”
菩家祖籍齐州,距离泰山不远,自古便是文才辈出的诗书之地。
菩珠一下就明白了。
皇帝方才并非怀疑自己的话,而是恩威并施,先敲打,敲打完再给个甜枣,好叫自己死心塌地继续为他做事。
不但如此,还可以借此事博名。
她心中咬牙暗骂,等看你日后如何死法,面上却露出感激万分的神色,再三拜谢。
皇帝似也倦了,点了点头,命她下去。
菩珠退了出去,被带出皇宫。
显然,只要自己一天没呈上李玄度造反的把柄,他们便就不会满意,不会让自己见阿姆的面。而让她回乡祭祖,除了施恩,另外的目的,自然就是借此事,替皇帝彰显天恩。
虽然对皇帝极是痛恨,但对可以回乡替祖父和父亲重修坟茔一事,菩珠还是十分重视。次日便就做着动身的预备,忙了两天,临行之前,去了趟郭家,拜望有些时日没见的郭朗妻严氏。
严氏也已知道她就要回乡祭祖的事,因碑文便是皇帝命郭朗所作。见到菩珠,十分亲热,牵着她嘘寒问暖,带入内室,叙话了片刻,严氏便屏退下人,低声问起前次太子秋狝遇到猛虎的事。
菩珠道太子当日带人狩猎,遇到数头猛虎,李玄度几人险些出事,太子也不幸坠马,被拖着带了一段不短的路。
严氏道:“这事极是隐秘,宫外还未传开,知道的人极少,你听了,莫传出去。”
菩珠点头。
严氏这才附耳,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听说太子当日受伤不轻,竟伤了不该的地方,至今还未痊愈。难怪最近我看姚家人不对劲,夫人整天往寺庙跑,烧香拜佛,看来或许是真。”
菩珠一愣。
严氏又叹气。
“这还不算,最近上官家也是不顺。前些时日你不在京都,你不知道,上官邕被人弹劾,说在老家私占大量民田。毕竟根深叶茂,这事倒没掀起多大的水花,很快压了下去,但听说又连累了太子,令陛下对太子也不满了。倒是胡贵妃那边,秋狝回来之后,听说日渐见宠。你当也知道,陛下明年春要东巡泰山封禅,太子请命,先行过去打点事情,陛下却以他另有要事为由,另派了留王和沈旸前去。”
严氏忧心忡忡。
郭朗是太子太傅,要是太子真倒霉了,势必影响郭朗,难怪严氏如此烦恼。
秋狝回来后,菩珠便又马不停蹄地去了阙国,没想到她不在的这段时日,京都里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她不禁想起了那日入宫时所见的一幕。
看来皇帝对太子不满是真的,难怪当时,她听到了一声怒斥。
“唉,如今还有何事会比泰山封禅更为要紧?但愿太子能早日痊愈,上官家也千万再莫出事!若再有事,只怕又要惹出大事了!”
菩珠知道前世,皇帝准备的泰山封禅之事,因为那场疫情而中断。现在倘若一切还是照旧,封禅自然也是不成。
严氏在一旁,唉声叹气个不停,为太子的前途感到无比的担忧。
菩珠没说话。
前世她记得李承煜的太子之位还算稳固,胡贵妃所生的皇子留王,始终未能对李承煜造成过什么过大的威胁。
但是现在,倘若严氏方才告诉她的那事是真的话,事情便就变得不同了。
李承煜还没有子嗣,若真如此不能人道了,就算上官家想压下消息,谋划待李承煜继位,日后再作别的打算。但胡贵妃留王那一派,岂会眼睁睁地看着大好的机会送到面前不去试一试?
不一样了,越来越多的事情,渐渐都变得和原来不一样了。
菩珠便是如此,满怀心事,踏上了归乡祭祖的路。
第84章
京都到齐州道路通达, 但因路途遥远,走一趟亦需个把月。一路东去,经过诸多州县。每到城镇, 无不是人烟阜盛、街市繁华。便是途径的村落, 亦田连仟佰, 男耕女织,入目所见, 处处是太平盛安的一番景象。
她这一趟回乡祭祖, 既是私事, 亦可算公差,因行程不紧, 每日白天行路, 夜间歇息, 入住沿途的驿舍。每到一处,驿丞无不招待殷勤, 侍奉周到不必说, 吃食亦是绝好,精致得超出了她的想象。诸如江淮果物、河济饴糖、百花石蜜,皆为贡品。有一日路过魏州的一间驿舍, 晚间送上的菜肴,竟还有一道银鱼。
如今正是银鱼肥美多籽的食季,但此鱼只产江南,似在京都, 这季节里,筵席之上, 若有鲜活银鱼,便就成了竟奢夸富的一种方式。概因此鱼在江南本就出产不多, 又离水便死,十分娇贵,若送入京都,需每日更换鲜水,专门走快船,日夜急赶,即便这样,待从江南入京都,往往也死大半。为吃一口鲜美,所废之人力物力,可谓奢靡。正是如此,从前姜氏发话,命将此物从时鲜贡品里剔除了出去。
此处并非江南,驿舍条件再好,也不可能备有这种时鲜。菩珠又想到每晚沿途落脚经过的地方,几乎每间驿舍,供奉皆超出常态。
一开始她只是意外,以为驿丞因她奉旨路过,极力供应而已,也未多想。待到这晚预备沐浴,要用浴膏,婢女惶恐回话,说带出的不慎泡水,已是毁了。
她用的铺盖以及香药浴膏等贴身私物都是自带,原本无需驿舍供应。自带的既没了,菩珠便叫她取驿舍常备的皂角代替。没想到送来的竟是内造之物,更巧的是,还是她平日最常用的那种香花的气味。
她终于觉着异样了,叫同行出来的骆保去问驿丞。
骆保回来,学了驿丞的话。
关于吃食,说此处是运河口,水运发达,每日都有运送各色货物的船只由此去往京都,银鱼价钱虽贵,但也不算罕有。
至于香膏,外面虽也少见,但舍中常有贵人往来,且前些日收到了消息,皇帝来春便要东巡,这是必经之道,到时会有更多贵人下榻此间,为侍奉周到,这些内造之物,不敢不备。
菩珠虽还觉诡异,但也不好追问为何香膏会是自己常用的那种香味,毕竟属于私密,也就作罢。
这一路便如此,吃吃喝喝,行行走走,终于,在差不多年底的时候,回到了她的故乡。
祖父年轻起就入朝为官,菩珠也出生于京都,只在八岁前的那一年,父亲身死塞外,母亲不久病去,她随人扶棺回了一趟老家,为父亲立衣冠冢,令父母合葬。
除此之外,她对故地再无别的印象,加上族人早年因受祖父连累发边,厌她不浅,后来她回京都,便再无半点主动往来。
此次归乡,却是大不一样。菩氏族人早就获悉她奉旨回乡祭祖一事,当日她抵达时,随了县官一道远远出来相迎,将她接至故居,殷勤以待,处处奉承。
小时候她或还怨怪族人对自己的迁怒,如今早就想开。族亲而已,平白遭受牵连,失去了原本的一切,还被迫发边苦作,说祸从天降也不为过,怨恨是人之常情。
都过去了。他们既一心求好,她又何必耽于旧事,耿耿于怀?遂以常礼待之。
归乡后的头些天,每日有乡县士绅或者富户人家的女眷前来拜访,她一边应酬,一边忙于修墓之事。到了为祖父墓地竖立皇帝所赐的功德碑的那一日,几乎全县的官员与士绅全都赶来,拜祭菩公,敬读碑文,感念当今皇帝的浩荡天恩,还有人当场吟诗作赋,场面热闹,如同集市。
菩珠面带笑容在旁观望,以主家身份答谢众人,然而当她望向祖父墓前那块刻有生死日期的墓碑之时,心中却是无限感慨。
祖父倘若地下有知,对他今日获得的这身后之“荣”,他是喜,是悲?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心中充满冷笑。这一切在她看来,如同一场闹剧。
在她归乡差不多半个月后,快年底,各种事情才慢慢地消停了下来。
虽无多少乡土之情,但父母皆落葬于此,在她心中,此处便也如她真正的家,京都的那座王府,远远不能相比。
李玄度回来还早,且即便他将要回,她也不急着走。
这个年她便在故居过,一个人过得也是有滋有味。
岁除日,她照风俗,一早去往父母墓地,发现已经有人祭扫过了。
她以为是族人,未多想,摆上了自己带来的果品和清酒,跪在父母的合葬墓前,默默祝祷了一番,随后转向那还埋着父亲遗骨之地的方向洒了清酒,遥遥叩拜。回来后,照时下风俗,她和婢女一起在门窗上插辟邪的桃枝,贴上春书,又拿剪刀剪出许多代表迎春之意的青罗春幡,悬于前后屋檐和庭院的树木上。想起小时候的情景,一时童心大发,还剪了小春幡,自己插鬓,叫婢女们也插,这个说你插歪了,那个说我还要插一支,一时嘻嘻哈哈,笑声不绝。
正所谓“碧烟随刃落,蝉鬓觉春来”,美人头上,袅袅春幡,以此喜迎又一新春。
这日日暮,她举着一支照明的火烛,踩着咯吱咯吱作响的旧木梯,爬上一间阁楼,检点父亲的生前遗物。
当年父亲死后,祖父一度意欲辞官归乡,在她扶棺回来之时,曾将父亲生前的一些遗物用木箱装了,先行一并送回到了这边的老宅。
箱中记得多是父亲的秃笔残墨、黄卷旧籍,还有一些他平日的随笔记录。说不定现在还在。
今夜无事,她忽想起了这件往事,便登上阁楼,想找出来整理一番。
菩家的这处旧宅,本就是座老宅,地方虽不算小,但多年空置,原本早就破败不堪,这趟得知她要归乡,族人将其余地方打扫修葺了一番,但这间用作储放旧物的小阁楼,并未动过。
上头应当多年没有人进入了,菩珠一上去,扑鼻便是一股浓厚的尘霉气味。
她用衣袖掩鼻,以烛火照明,躲过迎面倒垂着的一面蛛丝网,打量四周,很快就在角落的一堆废弃杂物下看到了箱子。
她拖了出来,擦去上面积着的厚厚一层灰尘,打开箱盖。
和她记忆里的东西差不多,确实都是父亲的遗物,但已没剩多少,许多书卷都不见了。这么多年,形同无主,想必早被别人取走,剩一些在旁人眼中不值钱的手稿了。
菩珠暗自庆幸,立刻整理父亲手稿,按照时间排序,发现是从宣宁二十七年他初次出关到三十七年罹难,这十年间他的西行日志,详细记载了他每回经过一国的各种发现,记录当地风土、人情,禁忌,怪谈。他遇到了什么,他又做了什么。虽然只剩部分,其余皆失落,但这个发现对于菩珠来说,依然如获至宝。
仿佛跨越了生死和时空的距离,她感到自己似又变成了当年那个被父亲抱坐在他膝上,听他向自己娓娓讲述西行故事的小女孩。
她不顾地上灰尘,直接坐在箱边,捧着父亲的手稿,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一口气读到深夜,手脚冻僵也没感觉,更是丝毫不知疲倦,最后又拿了那册记录他生前最后一次出使银月城的日志。
这份日志,她记得当年是和父亲的其余遗物一道,被那次在袭击中侥幸逃生回来的随从带回来的。那时候她还小,没有看,母亲更是睹物落泪,将所有遗物和父亲生前的东西一并存放,最后辗转流落到了这里,在时隔多年之后,被她翻开。
菩珠几乎是用虔诚的心,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父亲生前最后一段时间里用笔录下的每一件事。
读着读着,她的目光忽然一定。
宣宁三十六年,秋,父亲再次手持使节,带领人马出使西域。
这一年,那时还是长公主的金熹已远嫁西狄六年。在她的周旋和努力之下,美丽而勇敢的她,不但深得其夫西狄王子的喜爱,也获得了西狄民众的认可。他们用哺乳了他们的绕着帐牧之城流淌的河流的名字,称呼她为银月王妃。便是这一年,西狄王子顺利继位称王,发誓在位一天,便与李朝结好一日。
这一趟,父亲的主要目的是去银月城,参加西狄新王的继位仪式。
菩珠在父亲的手书里,看到“肃远”,她知道,这是姜毅的字。
临行之前,好友南司大将军姜肃远送他出西城二十余里,直到城外那座提醒送别之人止步的别亭之前,方停下了马。
父亲说,那日恰是好友诞日。三十有二,六年之后,依然未娶。他心中颇多感慨,临走之前,忍不住道:“君有别话,吾为鱼雁。”
他望了一眼西极,笑而摇头,曰无话,君路上珍重,随即转马,疾驰而去。
菩珠心跳有些加快,将这一段反复看了两遍,若有所悟,急忙又翻后面的日志。
肃远这个名字,在父亲的笔下再次出现,是在三个月后。
宣宁三十七年,他抵达银月城,面见金熹。
金熹的丈夫西狄王虽顺利接位,但迫于族内的压力,在继位的同时,也另娶了一个西狄的贵族女子做妃。
父亲参加继位典礼,代表李朝皇帝向西狄王宣恩,离开之日,金熹长公主送他至银月河边,交给他一支九皋笛,让他带给姜毅,再无别话。
日志就此戛然而止。因在归途之中,父亲遭遇了乌离人的突袭,再未归来。
菩珠望着这最后一页发黄的纸卷,看着上面熟悉的手迹,脑海里浮现出了年初她刚到京都,在城门外遇到姜毅的一幕。
她明白了,为何当年姜毅身处高位,却不论婚事,终身未娶。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他会如此喜爱怀卫。
那一夜,他和那孩子初次见面,在驿舍的庭中,他缓缓地蹲在那孩子面前,凝视着他,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用温柔的语调说,不,我很喜欢你,怀卫。
菩珠险些跳了起来,急忙放下父亲的日志,跪地,趴在木箱边上,急切地翻找着东西。
所幸,东西还在,让她找到了!
九皋笛,顾名思义,便是用鹤骨制的笛。虽有调引松风吹暮雪之美,但只是一支骨笛而已,在一般人的眼中,不值一文,这才时隔多年依然能在这里得以保存,未被旁人取走。
菩珠拿起那支大长公主当年托父亲转给姜毅的笛,借着阁楼里最后一点剩下的烛火之光,在手上小心地翻了几下,看见笛子一头的末端似用刀刻了一列小字。
她凑到烛光之前,仔细辨认:“宣宁二十六年春,毅赠琅妹。”
大长公主闺名琅,宣宁二十六年,她好像才十五六岁。
蜡炬燃尽了最后一点余芯,烛光跳跃了一下,熄灭,眼前陷入了昏暗。
菩珠再次明白了。
这支鹤笛应是姜毅早年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只是不知当时是如何一个故事。
那一年她让父亲帮她把它带回给姜毅,自然是劝他另娶,莫再为她耽误下去的意思。
只不过没有想到,它几经辗转,最后竟静静地躺在了这个蒙尘之地,直到今夜,被自己无意翻了出来,这才得以重见天日。
菩珠手中握着鹤笛,坐在黑夜之中。
一个是自己前世今生都未曾见过面的女子。
一个是不过匆匆遇到便再无干系的男子。
别人的生离死别,和她又有何关?
但是眼睛却是控制不住,渐渐发热,心底甚至有些暗羡金熹,为那痴守相望,终身不负。纵最后死别,想必她临去之前,于这少时恋情,心中亦是无怨无悔。
她便如此,在这间充斥着霉尘和蛛丝的黑漆漆的小阁楼,静静地独自守岁了一夜,直到天明,晨曦从天窗射入阁楼,驱散阴影,她缓缓睁开眼眸,将父亲的手稿和鹤笛放在一起,小心地收了起来。
几天之后,她离开齐州,踏上了回往京都的归途。
守岁夜后,她心思不宁,几乎每天都要去父母的墓前转一下,仿佛在那里,她才能寻到内心的安宁。
已是进入孝昌六年。
前世,那场蔓延数州,波及数百郡县,最后甚至传到京都,改了无数人命运的大疫,如果没有变的话,很快就要降临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在大疫过后,太医院上报朝廷,同州死人最多,那一带经过后来的查证,应当便是疫情最初发现的地方。
同州便位于齐州之北,相隔数百里。
后来据说,这大疫亦有不详之先兆。上年涝,蚊蝇猖獗,当地在某日竟出现了蚊蝇蔽日、齐齐过境的怪状,随后不久,人便就出现了病症。只是当时未被重视,更无任何得力的救治措施,以致到了最后,病患咳血死去,最严重的地方,尸相互枕籍,十室九空。
几日之后,这一天,菩珠将出齐州,计划继续往西而去。
一早,随行的叶霄已是备好马车,等待王妃上路。
已是过了说好的点,还不见王妃出来。叶霄叫人去催,被告知王妃一人站在楼上屋内,迟迟不出。他不放心,亲自去请,上楼,看见王妃已披好一件出门上路的披风,却不知为何,独自立在窗前,望着楼下行人往来的街道,似在出神。
他等了片刻,开口唤她:“王妃,好上路了。”
菩珠向着窗外在望。
这一辈子,好多事情都已经改变,这几乎是她掌握的最后的先知了。
如果能照前世那样发展,姜氏死于这场疫病,从年前皇帝召见自己的情况看,皇帝发难的概率极大,那么接下来就是阙国西迁。就算李玄度不听自己的劝趁机想法反杀孝昌,但只要能保住了人,他应当也能像前世那样,最后卷土重来,登上大位。
相反,若是没有这场疫病,姜氏依然健在,那么这个朝廷,还将继续这般维持下去,钝刀割肉,不知道哪天会出什么变故。而且,阙国更是个大变数。
看阙王的状况,即便没有发生变故,他应当也没多久的时日了。老阙王若是走了,来自李朝的威胁还在,李玄度也没答应娶李檀芳,她不知道一心求战的李嗣道会不会做出什么异常的举动。
倘若阙国内部分化,被李嗣道掌权,万一真和东狄联合,这对李玄度的处境而言,将非常不利。
所以一切最好还是按照前世那般发展。
但是……
她望着眼前街道之上那些来来去去的人流,这些丝毫不知灾祸即将到来,大早正为生计奔忙行走的路人,不禁想起了当日她随姜氏从安国寺归来,途中遇到李庄翟庄的民众在老军的带领下献食的一幕。
那两个庄子,包括附近别的村庄,在前世的疫病过后,据户部上报,三人去一,家家死人。
那些老军,为朝廷打了半生的仗,等着他们的结局,不该如此悲惨。
她又想起除岁那日,她在自己发上插的用来祈祝春日的春幡,想起了金熹大长公主许多年前托父亲还给姜毅的那支鹤笛,想起了父亲的死。
最后菩珠的眼前,似又浮现出李玄度去年初次归京祖孙相见的那一幕,浮现出前世他跪在姜氏灵前那如流血泪的双目。
“阿爹,你早些回家——”
一道稚嫩的女童声音响起,将她一下拉回了现实。
街道对面的一户人家打开了门,一个年轻的货郎挑着担子从里面出来,身后追出来一个五六岁的玉雪女娃,抱住了货郎的腿,仰头依依不舍。
货郎摸了摸女娃的头,笑着说好。妇人从后追出,亦笑着,抱起女儿,母女目送货郎离家。
依稀之间,她仿佛又看到了许多年前,另一个小女孩依依不舍送她离家西出玉门的父亲的情景。那时候,那位父亲也是笑着对那个小女孩说好。然而,他却再也没有回家了。
她闭了闭目,转过头,吩咐让人马在此先停留几日,再让叶霄带上人,立刻往北去同州高县,寻访一个名叫吴之林的游方郎中。
前世便是这个郎中,对扑灭后来这场蔓延至京都的疫情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疫情灭后,朝廷欲留,他不受官,继续云游四方。
菩珠记得这段时日,这个郎中应当就在同州这一带。
如今距离前世后来疫情大肆扩散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此刻若能及早将这个郎中找到,定能起到大用。
叶霄听了她的吩咐,有些不解,但也没多问,答应下来,立刻带人动身出发。
第85章
何为是, 何为非,何为公,何为私, 她从来就非常清楚。
祖父忠不避危, 父亲埋骨关外, 她是菩家女。再冥顽不灵,看一看她的祖父和父亲, 便也能够明了。
但知和行, 却是两回事。
这辈子, 从她睁眼的那一刻起,她便告诉自己, 一切要循心而为。无论是最开始她想要走回前世的老路, 还是后来她算计李玄度, 皆是如此。
她的心敬重祖父和父亲,但却一再地告诉她, 不想做他们那样的人。
循心, 方能安心。
所以她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为了想要的, 付出必须的代价。譬如,良知。
孝昌六年春的这场大疫,她已暗暗等待很久了。但是这一日当它真的就要到来,她的心却变得不安了起来。这种不安令她无法排解, 再多的理由也无法自我开解,甚至到了最后, 她几乎不能面对父亲的那尊衣冠之冢了。
就在今早,当同州那个地方就要被她抛在身后的时候, 她终于停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