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将要入冬,越往北,天气越是见寒。
这几天入住驿舍之后,驿丞为讨好秦王夫妇,无不将内室用炭火烧得热烘烘的。
此间驿舍亦是如此,人在室内,穿衣若是厚重些,没片刻必定出汗。
菩珠还没睡觉,见他从外头进来,和前几夜一样,沐浴更衣完毕,叫骆保在外间给他另外铺个卧铺,他单独过夜。
菩珠心中忍不住再次发笑。
越近阙国,李玄度怕是越觉他那位表妹的好。这一路上,不但没再动她半根手指头,这几夜,还宁可单独去睡外间那临时支床的冷屋,也不愿和自己同床了。
他这是做什么,在为他的表妹守身吗?
她见那个骆保立在一旁看自己,神色似有犹疑,忍不住冷笑:“你瞧我做什么?殿下的吩咐,你没听到?还不赶紧去替他铺个床去?”
“铺厚些,被子不够的话,箱子里还有,我让人给你拿。当心别冻坏他,万一冻着了,到了阙国,遇到了人,若问起来,我不好交待。”
她又添了一句。
骆保这些天出现在他二人面前之时,小心谨慎,连大气也不敢多透一口。知王妃对秦王单独另睡外间一事很是不快,这话夹枪带棒,显然有所误会,偏偏秦王高傲,不容自己向王妃透露他早年因囚禁而落了隐疾的事。
他偷偷看了眼秦王,见他神色漠然,似没听到王妃的讽刺之言,无可奈何,低头出去在外间铺盖。
整整一夜,独自躺在里间的菩珠就没怎么睡觉,辗转反侧。
李玄度贬她,说她连替李檀芳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他若以为,她会因他的这句话而一直伤心自弃下去,那就错了。
那位李檀芳,究竟是何等人物,随着阙国愈近,她感到越来越好奇,想亲眼见识的欲望,也变得愈发浓烈。
至于李玄度,现在他爱怎样就怎样好了。该说的话,那天吵架之时,她都已说尽。
她逼他早做计划,固然是有为自己考虑的成分,但对他而言,难道是在害他?至少,他若肯听,早早未雨绸缪,便不至于最后关头像前世那样仓促应对,令他和阙国都遭受磨难。罢了,反正现在她是没心情再去管他了。爱怎样就怎样。大不了她就坐等明年那个关键节点逼近,待局面突变,姜氏这座天塌落,到时候,他若还是不拿自己的劝告当一回事,老老实实坐等皇帝开刀,她就真的佩服他了。
菩珠这夜想东想西,想得脑壳发疼,第二天顶着一张两个淡淡黑眼圈的睡眠不足的脸上了马车,随李玄度继续北上,顺利出了雁门关。
出关后,道旁景物渐渐萧瑟。芦荻残,北雁归,一侧是一望无际的漫漫丘陵,一条河流穿川而过,另侧是座贫瘠的陡峭山峰,道路崎岖。
关外无驿点,但有商旅自发形成的过夜之处。
李玄度还是少年之时,曾数次往来于这条道上,知走完这段山道,过去便是平原,有一避风之处,是长年往来在李朝、阙国和东狄边境之间的商旅的扎帐宿营之地,命众人小心,加快速度,尽快在天黑前过山,早些落脚休息。
叶霄喝令同行的护卫打起精神,自己在前开道,行至一段狭窄的拐角处前,听见山后传来一阵放歌之声,唱的是塞外之秋,牛马遍地,伴着豪迈的歌声,从拐角处现身了一队商旅,十几人,驱着装了各种皮货的车,慢慢行来。
山道狭窄,双方当头而遇,各自停了下来。
那队商旅之中,有汉人,有狄人,也有生的混血模样的人,见对面行来李朝的一队官军,十分惶恐,忙避让到一边。领头的是个老汉,对叶霄说,自己这一行人是长年往来于三国边境之间的生意人,这趟刚从东狄人那里收来几车皮毛,赶着贩往雁门关内出手,没想到挡了官军的道,连声告罪。
叶霄知雁门关外生活着一些从东狄逃出的穷苦牧民和受不了欺凌的奴隶,时间久了,与汉人杂居通婚,学会中原语言,在三国间贩物为生,道上相遇,也不奇怪。
这些人皮肤黝黑,显然是长年往来道上风吹日晒所致,身上携着商旅常用来防身的马刀,倒也符合身份。但出于谨慎,还是叫手下检查了货物,又随意指了当中的几名狄人,问名字年龄,随意交谈,对方果然能说中原语言,称都是从前逃来的奴隶和活不下去的牧民。
叶霄便结束了盘问,命这一行人暂时将所有的车马退在路边,等自己这边先行过去。那老汉唯唯诺诺,立刻命令众人照办。
路让了出来。
叶霄骑马在前,继续引着队伍前行,出于习惯,仍然打量着静静退缩在路边的这十几名商人,不知为何,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仿佛还是不对,一时却又想不出来,眉头不禁微皱。
他已领着行在前的几名护卫经过了这十几个人,回头望了眼马上的秦王,又往前行了一小段路,突然,脑海里闪现过了一道灵光。
这些商人是假的!
他们的小腿几乎全部都是外八字的形状。
狄人里的贫民和奴隶,成人不可能长出这样的腿。
只有那些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狄国武士,才能长出这样的罗圈腿!
叶霄猛地回头,回过头的时候,看见一个距离秦王最近的中年男子忽然动了下胳膊,袖中滑出一柄匕首,一把握住。
叶霄大惊,高呼一声“刺客”。道路狭窄,他来不及调转马头,从马背上飞身而下,朝秦王疾步奔去。
然而还是迟了,刺客身影如同闪电,已是扑向秦王。
匕首距离秦王,不过三尺而已!
眼看秦王就要喋血,而自己无法赶到他的身边。事发又实在突然,他近旁的几名护卫还没来得及反应。
正当叶霄绝望无比,心胆俱裂之际,一直稳坐在马背上的李玄度仿佛早有防备,已是无声无息地拔出了随身的佩剑,一剑斩落。
剑芒动处,那个握着匕首正扑向他的刺客的人头和身体忽地分开,头从肩膀掉落下去,一股血柱自断颈喷薄而出,喷出数尺之高,如红雨淋落,而那具握着匕首的身体却还能动,凭着余势继续朝着秦王冲来,被反应了过来的几名侍卫乱刀砍开,这才砰地一声倒在地上。
老汉见刺杀未成,脸色大变。
方才的那名刺客,是自己手下的第一勇士,身手极是了得。
这个计划也堪称周密,没有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想不明白,这计划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竟会被对方识破。
致命的第一击失手,想再取秦王性命,难如登天。
好在还有后手,成与不成,端看天意了。
他打了个唿哨,埋伏在山顶的手下得令,立刻将预先准备好的火石推落。
一时之间,大大小小的火石从天纷纷而落,狭窄的山道上火光大作,马匹受惊,失控奔走。
菩珠昨夜没怎么睡觉,方才坐在车厢里,人半睡半醒,正昏昏沉沉,突然被外面的厮杀之声惊醒,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又感到车厢的顶上一震,似是砸落了石块似的巨物。
她大吃一惊,正要察看是怎么回事,车厢的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侍卫张霆现身,用焦急的语气叫她下来。
菩珠知情况危急,急忙下车,见头顶火石如雨,不断砸落。
她跟着侍卫躲闪,往道路一侧石头砸不到的山梁凹处奔去。快要到的时候,突然,上方又猝不及防地落下了一块大如磨盘的火石。
前头正好冲来了一匹受惊的马,将去路挡住,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砸中,一道人影从后突然疾奔而上,将侍卫一把推开,卷着菩珠扑到了地上,抱着她迅速打了几个滚。
轰的一声,巨大的火石砸落,将那匹马当场砸倒,折骨陨筋,火星子四下飞溅,声势惊人。
菩珠这才认了出来,抱着自己躲开了这一劫的人,竟是李玄度。
他还将她压在他的身下,紧紧地护住。看他满脸的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她一时呆住。
火石一落地,李玄度便迅速地起了身,将菩珠从地上抱起来,送到安全的地方,命人过来守着,自己匆匆离开。
头顶的火石攻击很快也告终,扮作商旅的刺客无一逃脱,除了被杀,还有那名首领,在被叶霄带人围住之后,以刀刺胸,自杀而死,毫无惧色。
过后检查,每具尸体的胸前,都带着一个狼头刺青。
很显然,这是一群来自东狄的杀手。
但他们为何要对并非是李朝实权人物的秦王下手?杀了他,有什么好处?
叶霄百思不解,问秦王。
李玄度眺望着前方阙国的方向,沉默了片刻,并未应答,只下令休整,让受伤的人裹好伤便上路,尽快抵达前方安全的宿营之地。
天黑之后,一行人终于扎营落脚。
菩珠坐在帐篷里,打发了服侍自己的婢女,身上紧紧地裹着一张御寒的厚毛毯,想着傍晚在山道上的一幕,那块火石轰然砸落,她被李玄度卷走,方侥幸逃脱。此刻想起,依然是惊魂未定。
许久过去,夜已深,迟迟未见李玄度归,终于忍不住,起身出了帐篷,朝外张望。
骆保在躲避的时候被石头砸中,胳膊受了点轻伤,缠好了,正蹲在帐外的一簇篝火前取暖,转头见菩珠出来,急忙跑过去道:“王妃今日受惊,早些休息吧。”
菩珠已经看见了李玄度。
他独自坐在前方的一个火塘前,手里握着一只酒葫芦,有一下没一下地饮着酒,看起来已经坐了许久了。
她朝他走了过去,停在他的近前,犹豫了下,低声道:“今日多谢你,救了我一命。”
李玄度眼睛望着跳跃着火苗,又喝了口酒,没有说话。
菩珠等了片刻,自觉无趣,又道:“过来就是向你道个谢,并非有意打扰。毕竟是救命之恩,不道声谢,我于心不安。我回帐了。”
她转身要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他的声音:“等一下。”
菩珠心微微一跳,停下脚步。
李玄度还是没有看她,目光依旧望着他面前那跳跃着的篝火,慢慢地道:“我那日不该说你为我表妹提鞋也不配。你莫见怪。”
菩珠极是意外,万万没想到他竟会为这个向自己赔礼。心里顿时涌出一阵委屈之感,咬了咬唇,没吭声。
他仿佛也没打算等她开口,自顾继续道:“我当日既娶了你,你便是我的责任,我当尽量满足你才是。可惜我确实是个无能之人,这一辈子,或许也无法保证能助你实现心愿。我唯一能向你许诺的,便是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
他顿了一下。
“日后,你若是有了另外合适的人,想走,自便就是,我绝不会阻拦。”
“我的话说完了。不早了,你去休息吧,今日不少人受了伤,今晚我亲自值夜。”
他一口喝完了所有的酒,将手中那只空了的葫芦扔进了篝火里,起身走了。
从他开口留她说话,到最后他丢下她走,从头到尾,就没有看过她一眼。
菩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帐中的,一个人裹着毯子,呆呆地坐了许久,觉得脸颊发冷,抬手摸了摸,才发现一片泪痕,自己竟然在哭。
吵架的那个晚上,吵得那么凶,他说话那么难听,那样地待她,她后来都没有哭。
今夜却不知为何,想着他最后和自己说的那几句语气平静的话,她竟然就哭了。
第76章
他值夜到了下半夜才回到帐中, 躺了下去,大约是疲倦的缘故,很快便入睡了。
菩珠卧在他身边, 听着他发出的深沉的呼吸之声, 想着他今夜对自己说的那几句话, 睡睡醒醒,未得安眠, 天亮就随他起身出发上路。
接下来的这个白天, 再没出什么惊险意外了, 过了一夜,第二日在路上, 遇到了出来迎接的李嗣道一行人。
李嗣道是老阙王的次子, 李玄度的小舅父。和李玄度看起来如同文士的那位大舅李嗣业不同, 李嗣道身材魁梧,是个武人, 顺利接到了外甥, 他十分欣喜,一见面,上下打量了李玄度一眼, 便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笑道:“多少年没见面了,我怕我认不出四殿下,没想到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怎样, 你看舅舅可曾老了?”
李玄度笑道:“小舅还如当年壮勇,乃阙国第一猛士。”
李嗣道哈哈大笑, 望向站在李玄度身后的菩珠。
菩珠早看出来了,这对舅甥关系亲近, 见面并不讲究虚礼。
她也笑着上前见礼,呼他小舅。
李嗣道点了点头,赞道:“好容貌,与我外甥正好相配。走吧,这就上路去,外祖知你们要到,日日在盼。”
两边人马汇合向着阙城而去,傍晚时分,到了阙城的城门之前。
这地方与其说是城门,不如说是一道凭着两侧相峙的耸峰修筑而成的雄关,地势险要,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有着如此天然的屏障,难怪阙国能够在狄人和李朝的夹缝之间自保,屹立不倒。
阙国的王宫仿照李朝京都,建在城池的正北方向。老阙王和姜氏差不多的年纪,身材高大,目光炯炯,但却瘦骨嶙峋。菩珠一见到他,便觉老人家的气色不大好,似是病入膏肓的样子。
她不敢多看,跟着李玄度向阙王恭敬地行礼。
老阙王疾步上前,一把扶起李玄度,叫她也起身。他两只枯瘦的手用力地握着外孙的双臂,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嘴里念着好,好,不断地点头,又高声命人开宴,为外孙接风,话音未落,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
“外祖!孙儿送你先去休息!”
李玄度面带忧色,反手一把扶住了老阙王。
来的路上,他就听李嗣道说了,他的外祖父从前征战落下的胸部旧伤复发,从去年开始,身体便每况愈下。
“父王!”
一边的李嗣业和李嗣道兄弟也齐齐叫了一声,上前要扶。
老阙王摆了摆手,站直身体,对着李玄度笑道:“没事,就几声咳而已,外祖父的身体自己知道,你别被舅舅们给吓唬住了,难道咳嗽几声,饭都不用吃了?再说只是家宴而已,也无外人,外祖父想和玉麟儿说说话。”
李玄度无奈,只好随老阙王入宴。
李玄度的大舅李嗣业几年前丧妻,未再续娶,接待菩珠的是小舅李嗣道之妻吴氏。
吴氏笑容满面,将她引至一张专为她设的接风案前。菩珠看见那里一排婢女之前,静静地站了一位绿衣丽人,似已等了有些时候了。观她二十多岁的年纪,靡颜腻理,容貌美丽,眉目温柔,纤秾中度。心里立刻便猜到,应当是李玄度的表妹檀芳。
果然,那女子看见吴氏领着菩珠进来,立刻快步迎了上来,唤了声吴氏阿婶,随即望向菩珠,行礼笑道:“可是王妃?我名叫檀芳,阙王之孙女。知王妃今日到,与我阿婶一道,为王妃备了这桌家宴替王妃接风。王妃快请入座。”
她的态度恭敬,又不失亲切,一开口,举手投足,菩珠便感觉到了一种端庄的大气。
这是自己两辈子也无法获得的一种风度。因为八岁之后的遭遇,她长歪了。
在需要的时候,她也可以装出这样的风范,但都是假的,不像眼前的李檀芳,在她的眉目和举手投足之间,不经意便流露出了这样的气质。
老实说,今天来的路上,菩珠还暗暗地怀了一种侥幸,想着自己听来的那些关于李玄度表妹的赞美之词,或是骆保夸大其词,或是姜氏随口一说罢了。
但现在,和李檀芳才打了一个照面,她的心中就生出了一种自惭形秽之感。
这个晚上接下来的时间,菩珠的这种感觉变得愈发强烈,这顿饭于她而言,也如同一场折磨。
她暗暗地观察李檀芳,努力地想要寻出她的不是之处。
然而没有,半点也没有。
李檀芳的话其实并不多,大多时候,都是顺着吴氏的谈话接下去的,但却谈吐不俗,林下之风。
这顿见面饭还没结束,菩珠整个人便被浓重的沮丧之感给笼罩住了,甚至有一种李檀芳和李玄度原本天生一对,而自己鸠占鹊巢的感觉。
难怪李玄度那天在盛怒之下,会骂出自己给她提鞋也不配的话。
一个人情绪失控之时的话语,往往才是真实的内心表露。就譬如她,当时骂他小气又无用。
她确实是这么觉着的。
李玄度自然也是如此,那就是他的心里话。
哪怕后来他为这句话向她赔了罪,菩珠心中的阴影还是没法彻底消除,而此刻,在见到李檀芳真人之后,她心中的那抹阴影,变得更大了。
她面上若无其事,心绪却是越来越低落。宴席结束,便向二人道谢,推说疲倦想去休息。
李檀芳亲自送她到了住的地方,没有入内,停在庭院之外,笑道:“阙国地方虽小,不过一座城,但有几处的风景还是能入眼的。明日祖父寿日,王妃自是没空,过后王妃若无事,可唤我作引领,我愿伴王妃四处游玩。”
菩珠向她道谢,请她入内坐着叙话。
李檀芳含笑婉拒:“今日不早了,何况王妃行路疲乏,不敢再打扰……”
她略一迟疑,又道:“最后有件事,想问下王妃,我阿兄的热症,这两年可有好转?”
菩珠一愣。
她口中的“阿兄”,自然是李玄度了。因她自己没有兄长,叔父李嗣道的儿子才十几岁,比她要小。
但热症是何意?李玄度有热症?
见菩珠没说话,李檀芳立刻解释:“王妃莫误会。阿兄被囚时,患了热症,需雪蟾入药。我阙国正出产上好的雪蟾,故我知晓此事。不知阿兄如今热症是否痊愈?我自是盼他无事,但若仍需雪蟾,王妃尽管开口,我这里备了不少。”
菩珠不愿被她知道自己对此分毫不知,含含糊糊地应对了一句,说无大碍。
“那就好。”李檀芳含笑点头,“我便不打扰王妃了,王妃早些休息。”
李玄度还没回来。
菩珠一进去,人就没了精神,坐在屋里发愣,半晌才懒洋洋地卸妆沐浴。终于等到李玄度也回了,急忙迎了上去。
他看着喝了不少的酒,有些醉了,被骆保扶着,脚步踉跄地进来,一头就倒了下去,闭上眼睛。
骆保向菩珠解释,他被小舅舅给灌了不少的酒。
菩珠等他帮李玄度脱鞋盖被完毕,立刻将他唤到外间,问道:“殿下以前患过热症?如今好了没有?”
骆保一顿,没吭声。
“快说!到底怎么回事?”菩珠催促。
骆保挨不过,终于道:“王妃记得上回秋狝之时,王妃叫奴婢送炭炉,奴婢没立刻照办之事吗?非奴婢故意对王妃不敬,而是殿下体有暗疾,内火郁躁,便是寒冬,屋内也从不起火生炉,只盖被衾而已。”
“前些日出发上路,驿舍屋内生火过热,殿下想必不适,这才睡到外屋去的。”他又小声道了一句。
菩珠诧异万分:“竟有这样的事?从前你怎不告诉我?”
骆保缩了缩脖:“王妃从没问过半句……何况,殿下也不许奴婢在王妃面前提及此事……”
菩珠呼了一口气:“为何?他是何时得的这暗疾?”
话既开了头,也就打不住了。说一句是说,说十句也是说。骆保一咬牙,索性又道:“便是秦王被囚无忧宫的那两年。奴婢虽非医,却也知秦王这怪病,必和被囚有关。当时四面高墙,日日夜夜,他心中幽愤无处可发。想殿下从前是何等自由热烈之人,生生要他吞下这非人能够忍受的煎熬,心火自然便就发作,心火一发,外邪侵体。这两年他还好,只偶见不适,从前才叫折磨,每每发作起来,全身如有针刺,苦痛难当,还曾雪地赤脚奔走,以此减轻痛苦……”
骆保说着,声音略略哽咽。
菩珠惊呆了。
她实是做梦也没想到,在自己面前总是姿态高傲的李玄度,竟患有如此奇怪的隐疾,有如此一段不堪的往事。定立了片刻,忽想起一事,又追问:“他既是被冤的,当日,梁太子是如何将他卷进去的?”
骆保擦了擦眼角,正要说,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带着怒气的声音:“大胆奴!在背后说甚?”
骆保扭头,见秦王竟醒了,手扶着门框站在门口望着自己,满面怒色,一凛,慌忙跪了下去:“殿下恕罪!奴婢方才一时多嘴,往后再不敢了!”
李玄度仿佛十分愤怒,竟能听到他大口呼吸的声音,忽闭了闭目,人似有些难受,弯下腰,一下呕了出来。
骆保忙从地上爬起来服侍。等他呕完,给他递帕子,又伸手去扶,见他擦了擦嘴,沉着脸,将帕子随手一掷,也不用自己扶,转过身,脚步虚浮地走了进去,心知自己方才敌不过王妃说了这事,真的惹出秦王怒气了,心中又惊又怕,只能向王妃投去求救的目光。
菩珠稳了稳神,叫他使人来收拾地上狼藉,再送来热水,将人都打发走后,自己回到内室,见李玄度已歪回在床上,背对着自己,身影一动不动。
她站在床前,默默地望了片刻。
方才乍听,她觉震惊,觉他可怜,此刻再想,忽又懊悔。恨自己,既从一开始就存了接近他的心思,这种日常只要她稍加留心便能察觉的事,竟也要来到这里,靠了李檀芳之口,才能知道。
她实是太无心了。
也难怪在他的眼里,自己连替她提鞋都不配了。
“殿下,你好些了吗?”
她稳了稳神,轻声问他。见他没反应,绞了一把热巾,走到他的身后,柔声道:“我替你擦下脸——”
她探手要帮他擦面,忽见他抬手甩了一下,她手中的巾子便被他甩落在地。
他翻身坐了起来,睁着一双眼底泛着红丝的眸,盯着她,冷冷地道:“菩氏,往后你给我记住,我的事,你少打听!”说完套上屐子,下床,踩着还虚浮的脚步,自顾踉跄而去。
第77章
菩珠见他这般怒冲冲去了, 不放心,悄悄跟出去,躲在门后偷看他。
他倒没继续跑去外面, 就待在庭院里来回不停地打着转, 看起来燥热难安的样子。
问几句和他有关的旧事, 纯粹出于关心而已,他竟又翻脸, 劈头就是冷言冷语, 说话还这般诛心。
实是莫名其妙!
菩珠本也着恼。但见他这副样子, 却又想起骆保方才向自己讲的话。
也是奇怪,自己八岁之后的那段经历, 按理说和他有些类似, 各有各的苦痛, 但自己如今想起来,心中印象最鲜明的, 还是菊阿姆和她相依为命处处保护她的点点滴滴, 求生之苦和这种暖心相比,倒淡薄了不少。而想到他十六岁那年的遭遇,或是骆保描述得太过煽情, 不知为何,总觉他颇是可怜,比自己好像还要可怜。
又想到他有如此暗疾,先前自己因为怕冷, 早早就在屋中用了火盆,他也一直忍着没反对, 算不算是委屈他自己?后来吵了架,他也就丢下她, 自己跑去外间睡了。
而且,当她想到遇刺那夜他向着篝火对自己说的那几句,虽心中五味杂陈,过后细想,也不大相信他日后真的能做到,极有可能是句空话,但终归,那些应当是他那个时刻的心里话。
不管他当时是出于何等的考虑,他毕竟也许诺过会尽量保护她一辈子,尽管也知道,之前被自己给骗得不轻。
如此一想,再大的气也就平了。
罢了罢了,被他斥了一句而已,又不是第一回 。不和他一般见识,谁叫人家天生高贵。
落了毛的凤凰,它还是凤凰,说它不如鸡的,都是地上走的那些真正的鸡而已。
话虽如此,她也不敢再去惹他了,一个醉汉。
她躲在门后偷窥。
他在庭院里转悠了片刻,扶了扶额,终于晃了回来。她忙溜回内室,竖着耳朵继续听动静。
骆保好似扶他入内,帮他在外头铺了铺盖,他就直接醉睡在了外间。
这一夜菩珠没再接近他。次日很早,天还没亮,她听到外间有了动静,他好似醒了。
他要起身,就得进来更衣。
菩珠起先装睡,等了好一会儿,没再听到有动静,忍不住好奇,蹑手蹑脚地从床上下来,趴在隔开了内外间的一扇落地屏风前,轻轻勾开帐帘,看了出去。
他盘膝而坐,面向着渐渐泛白的东窗,背影一动不动,看着有些沮丧似的,在发呆。再过片刻,外面的走廊上传来婢女们起身后来回走动的脚步之声,他晃了一下,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