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珠对镜出神。
这个骆保,以前必是以李玄度身边的老人自居,根本不会拿自己真正当一回事,还这么讨人嫌,这么一个人夹在自己和李玄度中间,不是个好事,所以昨晚趁机就拿他去试探李玄度。
现在目的达成了。
骆保不敢再轻视自己。
这倒是其次。
最重要的是,此事证明李玄度如今也听得进自己的耳边风了。就算他心里不是很愿意,也不会完全不顾她的想法。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打发走一个下人而已。他今日却一大早起身,没叫人去找骆保交待事情,而是自己亲自过去。她焉能不知?
就猜到骆保这厮会来跟前求饶。
既如此,自然要给李玄度一个面子。免得他觉得自己赶跑了对他忠心耿耿的人,心里存有芥蒂。
菩珠起先不说话,等骆保又磕了七八个头,这才淡淡道:“行了,起来吧,给我拿着镜子,举到窗前亮的地方。”
骆保一愣,忽然顿悟,王妃这是饶过自己了,如逢大赦,感激得就差拿刀子挖心以表忠心了,哽咽道:“多谢王妃。往后王妃有事尽管吩咐,奴婢对王妃一定死心塌地,忠诚不二!”说完擦了擦眼泪,急忙举起镜子,找了个有朝霞射入的地方,托着供她照容。
菩珠走到镜前,抬手整理着鬓发,片刻后,随口似地道:“回去了就要去阙国,那边的事,你都知道些什么,早些和我说一下,我也有个准备。免得什么都不知道去了,丢了秦王的脸。”
骆保低声道:“王妃想知道什么?尽管问便是。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菩珠道:“听说殿下有个表妹?”
骆保立刻道:“是。殿下表妹名叫李檀芳,比殿下小了两岁。小时候常被接来在宫中居住,陆陆续续,几乎每年太皇太后的寿日期间,都会随阙国使团来住上一段时日……”
他一顿,小心地看了眼菩珠,仿佛有点不敢说了。
菩珠淡淡地,一字一字地道:“说,有什么,全部给我说出来,一个字也不要少。”
“是。”
骆保定了定神,又继续道:“她和殿下可谓青梅竹马,太皇太后也很喜欢她,曾称赞她小小年纪便容止可观,胸有丘壑。后来殿下出了事,被发往无忧宫,她原本也要跟去陪伴,被殿下拒绝了,她还跪求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也没答应,她这才回了阙国,好似这么多年都未嫁人。”
菩珠盯着镜中霞光里的花颜美人,手停在鬓边,一时沉默。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王姆唤了声殿下,门随即被人推开,李玄度走了进来,见骆保站在窗前替菩珠举镜,她似还在理妆,便停下脚步。
菩珠盯了骆保一眼,道:“放下吧。”
骆保忙将镜放了回去,叫了声殿下,随即缩在一边,不敢出声。
菩珠转身对着李玄度笑道:“殿下,他方才过来求我,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胡话,大概就是说舍不得殿下,想继续留下侍奉殿下。我看他挺可怜,又不忍心了,就想求殿下,要么不必让他去别处了,还是留下来?毕竟侍奉了殿下多年,乍换人,怕殿下用不惯。”
骆保立刻跪了下去:“求殿下容奴婢留下来!”
李玄度狐疑地看了眼自己的王妃和奴仆,拂了拂手:“行了行了,照王妃说的办吧。好走了,马车在外头等了。”


第72章
菩珠先去接李慧儿出来。
李玄度放缓脚步跟在后, 等她去了,停在庭中,叫住骆保, 问方才他是如何求的情。
骆保垂着头道:“奴婢就是认错, 认从前对王妃服侍不周的错。王妃心善, 见我知错,便不与我计较了。”
李玄度看着他, 目光带着疑色:“就这些?”
骆保怎敢讲方才那些他在王妃面前说过的话, 脑袋垂得更低了:“就只这些。殿下方才也看见了, 王妃要理妆,奴婢便上去替王妃执镜。奴婢真的知错了, 从前对王妃存了诸多不敬之心。多谢殿下, 若非殿下提点, 奴婢今日何来的机会去改正。”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仿佛叹了口气, 随即低声道:“委屈你了, 王妃她有些……”
他一顿。
“她年纪小了些,有脾气,也在所难免的, 这回你知道了,往后当心就是。不过,你也确实不能一辈子都服侍我的。今早说的庄子便归你了,往后你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骆保听到秦王安慰自己, 还如此说话,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 跪地哽咽道:“殿下千万不要这么想,奴婢有什么可委屈的, 为难的是殿下才对。能服侍殿下,是奴婢这辈子的福气,奴婢不要赏赐,只盼殿下不要嫌弃奴婢笨,给殿下添乱,容许奴婢到老还能服侍殿下……”
耳边传来轻声说笑的声音。菩珠带着李慧儿从她住的地方走了出来。
骆保一顿,“……和王妃!”
李玄度也循声扭头,见菩珠停在走廊上,两只眼睛看向这边,忙冲骆保胡乱点了下头,叫他自便,转身走了过去。
李慧儿穿了件水红纱绣的镶毛披风,含笑叫了声四叔,说披风是四婶特意带出来给她的,怕她冷。李玄度点了点头。
菩珠命王姆带着她先出去上马车,屏退其余婢女,狐疑地问:“殿下方才和骆保说什么呢?他哭得如此伤心?”
李玄度心微微一跳,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就问了几句他如何向你赔罪的话。他已知错,往后你若哪里不满,直接说就是,莫闷在自己心里,当心气坏了身子。”
菩珠察言观色,料他还不知自己方才问过他表妹的事,想来骆保学聪明了,知道有些事不能和他说,点了点头:“我知道。我才不会闷在心里头气自己呢!”
李玄度心想你确实是如此之人。能叫别人难受,便不会叫自己难受。
“走了,我送你出去。”他柔声道,见她还站着,似有话要说,问她还有何事。
“殿下,叶霄想必也告知过殿下,昨日乃是崔铉送来的消息。我……”
她不大肯定地看着他,“我能不能见他一面,亲口向他道声谢?”
李玄度毫不犹豫点头:“应该的!”
他略一沉吟,“回去路上我看着办,帮你安排个机会。”
菩珠面露感激之色:“多谢殿下!”
她出了行宫。
外面路上已停满大大小小各种马车,但乱而有序。官员和命妇各自按照品序队列,恭迎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
时辰到,皇帝与贵妃现身,先行登上最前面的一辆大车。
再是太子。
今早菩珠遇到端王妃,曾听她暗暗告诉自己,说太子这回受伤不轻,腿脚似也骨折,至少要休养数月才能下地行走了。但此刻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看起来却是不错。一身华服,端坐辇上,除了面上还带着些许昨日受伤的擦痕,光看他今早这精神抖擞的样子,完全不像端王妃说得那般严重。
唯一能看出点端倪的,便是同行的太子妃姚含贞。
她脸上挂着的微笑,显得有点勉强,太子上车后,她跟着入内,随后放下车帘,再未露面。
迎完皇帝和太子,众人便各自散去,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菩珠和来时一样,与怀卫还有李慧儿同坐紫车,很快随御驾上路,当夜随同驻跸,如此在路上行了三日。
第三天的晚上,皇帝驻跸在路途中的一座皇庄里。天黑下来,李玄度带着菩珠出去,骑马来到附近数里之外的一处林子前。
她跟着李玄度朝前走去,走了一段路。前头不远之外的野地里,一道她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
崔铉已经来了,牵马而立。
他应当看见了她和李玄度,却没有过来,依然那样立在原地,全身隐没在夜色里,只见一道夜色勾勒出的轮廓。
菩珠停步,转头望向李玄度。
李玄度朝她点了点头。菩珠迈步独自朝前走去,来到了崔铉的面前。
今夜月光大白,草头上沾着的点点秋露泛出泠泠的寒光,便如崔铉眼眸里的光。
他还是那样立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奉诏出河西至今,其实还不到半年的时间,这一刻菩珠又见到他,忽生出一种光阴错乱的感觉,仿佛已经过去了许久。
菩珠脸上露出微笑,朝对面自己的昔日朋友点了点头,轻声道:“你还好吧?”
“多谢王妃关心,崔铉一切都好。”他声音低沉,回应很是恭敬。
菩珠顿了一顿:“约你见面,是想亲口向你道谢。那日若非你及时传信,秦王殿下恐怕危险。”
崔铉微微地抬了抬头,他原本被夜影所笼罩的面容便明白地出现在了月光之中,眉目冷冽。
“王妃不必介怀。”他说。
“我一向不愿欠下人情。当日我刺杀他,他未加以追究,放过了我。那日传信,只为两清。”
崔铉声音低沉,语气依然是那么的恭敬。
菩珠沉默了。
崔铉继续立了片刻,脸上露出了今夜的第一缕微笑。
“王妃回去吧,我也该走了。”
他朝她点了点头,转身迈步而去。
菩珠看着他即将远去的背影,忽然再也忍不住,追上去两步叫住了他。
他停步转头。
菩珠快步再次走到了他的面前。
“崔铉,你一定要追随太子,效力于他?”
她略带艰难地说,说完又解释:“你莫误会,我并非是在质问你的决定。我理解你。莫说是你,便是我,又何尝不是为了将来在奋力拼争,便是头破血流,也绝不后退。只是太子……”
她顿了一顿。
“你真的看好太子,定要追随于他?”
这,才是她想要见面,亲口问他的一句话。
她暗暗地希望,他能像从前那样说,只要她开口,他必为她做任何事,这样她就可以告诉他,她不希望他为太子效忠,不希望日后的将来,他们会不得不以敌人的身份面对彼此。
崔铉的目光,却投向了那道立在远处的男子身影之上,凝定了片刻,忽收回目光,一笑,道:“太子为储君,未来之天子。我不效命太子,效命谁?”
“崔铉另还有事,不便久留。王妃也请回吧。”
他说完,朝菩珠行了一个辞礼,直起身,转身再次而去,翻身上了马背,纵马离去。
菩珠目送月光下那道渐渐消失的骑影,定定地立在原地,心中生出了一种朋友将失就此陌路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如此的令人压抑和难过。
她极是后悔,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当初她若是开口,让崔铉助自己成事,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应允。那时的崔铉,他还是河西那个愿意为了她去做一切事情的孔武少年。
然而她没有,错过了,世事便就如此戏人,再见面,物是人非,他已变成了这个对她恭敬却又疏离的崔将军,前途可期,她却还是当初那个继续拼争着,然而还是看不见明晰将来的自己。
她已没有资格再开口要他帮自己了。
人怎可能永远在原地踏步?总是要选定自己要走的路,然后走下去。
她如此,崔铉亦然。
他们终是分道了。
那一道骑影早已消失在视线之中,菩珠却依然那般立着,一动不动。
秋风吹过草丛,窸窸窣窣,菩珠感到寒意钻骨,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身后渐渐传来脚步之声。一件带着温暖体温的大氅,轻轻地披在了她的肩上。
菩珠定了定神,逼退眼眶中涌出的酸涩热意,转身面向李玄度。
“你怎的了?”
李玄度端详着她。
菩珠已是微笑,摇头道:“无事。方才向他道了谢,心里也就安了。”
她觑了沉默着的他一眼,解释道:“殿下你莫误会。他真的是我从前唯一的朋友,所以这回想亲口向他道声谢。”
李玄度没说什么,只微微颔首,随即伸手搂住了她的肩,低声道:“走吧,回了。”
这天晚上,李玄度见她躺在床上似带恹恹,便问她是否身体不适。
和崔铉见面回来后,菩珠便感到人有点发冷,加上又已过去了几天,不想同房,索性就顺着他的询问说疲累得很。
李玄度自然也不会动她了。她睡了一夜,没想到第二天醒来,竟真的头重脚轻生了病。李玄度请了那个精通妇科的张太医来给她看病。张太医诊脉,说是着凉,让她吃几服药。
菩珠想起前世,李承煜的后妃若是有孕生病,太医开药无不分外当心,须择选对胎儿无害的温性之药。
虽然自己现在肚子还是没半点动静,但也担心,万一已经凝胎,吃错了药如何是好,遂将李玄度支开,提醒太医,给自己开温和无害之药。
太医听秦王妃的意思,竟是她可能有孕了?不敢怠慢,急忙重新诊脉,诊来诊去,也没诊出半点迹象,但王妃自己既如此要求了,他怎敢不从,遂按孕妇之方加以增减。
菩珠就吃着这药慢慢地养,一直等到回了京都,病才好了,人也恢复了精神。
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问阿姆的后续消息。
离开京都之前,百辟的人曾传消息,说查到可能在沈家老宅。现在过去了一个多月,她满怀希望,但并无进展。
沈家老宅已扩建,占地广阔,加上守备森严,外人很难入内,怕惹来怀疑,未能进行进一步的刺探。
菩珠失望不已。
之前她在冲动之下,曾希望李玄度帮自己找阿姆。当时他拒绝了,她还曾怨怪过他。但现在,她渐渐打消掉了念头。
皇帝就算知道自己查访阿姆下落,也不算大事,最多惩戒她一番而已。
但若得知李玄度在帮自己找,那就真正完了,知她已是投向李玄度,自己和阿姆也就不用活了。
好不容易她终于能够在李玄度面前说上几句话了,她不能再冒任何的风险。
她让王姆传自己的口信,再继续耐心探查。
回了京都,李玄度接下来的大事是去阙国。
王府里的上上下下之人,这几天都在准备秦王夫妇上路的事。日子也定好了,是在两天之后。
王姆带着口讯出去后,菩珠打起精神,指挥人收拾东西,忽见黄老姆走了进来,朝自己丢了个眼色。
她皱了皱眉,打发婢女们出去,问道:“何事?”
黄老姆道:“王妃过两日就要随殿下去往阙国了,是趟远门,今日无事,何不去碧云寺烧个香,好求个顺顺遂遂,平安来去?”
菩珠便知这是沈皋的安排,怎敢违抗,叫王府管事备车,立刻以这个借口出了王府,去往碧云寺。
碧云寺距离安国寺不远,是座小寺庙,名气自远不如安国寺,香客也少,但以保佑水陆平安而闻名,所以也常会有香客来此,为出远门的家人烧香祈福。
菩珠抵达碧云寺,入内,在大殿里烧过香,出来便被一个人引到了后面的禅院,进去,果然看见了沈皋,穿常服,脸上还粘了须,走在路上,就和普通之人完全没有两样。
谁能想得到,他竟是当今皇帝最为信任的内府之人。
她进去后,沈皋让她入座,她不坐,站着等待吩咐。
沈皋打量了她一眼,问道:“你与秦王关系如何了?”
菩珠道:“成婚后,我处处讨好于他,总算不负皇恩,如今日常如寻常夫妇无二,也能和他说上一两句了。”
沈皋微微颔首:“秦王起居如何,可探得异常?”
“他平日闲散,常在静室打坐阅经,往来也是寥寥,除了韩驸马之外,我见他别无私交,更无半点与旁人私下往来的迹象。”
她顿了一顿:“或是他行事隐秘,我至今未能觉察。请内府令恕罪。”
沈皋踱步至窗前。
禅室内寂静无声,片刻之后,菩珠忽见他扭头,朝着自己投来两道目光,道:“秋狝归途之上,听闻你染了风寒,要太医给你开温和之药?”
菩珠便知是那个黄老姆暗中窥伺告的秘。
不过这事,她本来就没打算瞒,希望黄老姆能替自己传递消息。
她想怀孕,以此向李玄度施压,想生子,用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但这一切,必须征得皇帝的许可,消除皇帝的顾虑。
她点头道:“是。我盼着早些有孕,如此他才能真正将我视为自己人,不加防备。”
沈皋盯着她,不置可否的样子。
“请内府令放心,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好早日完成陛下的交待。陛下宛如日月行空,多少雄兵壮马,在陛下天威之前不堪一击。此前河西天水两地叛乱便是前车之鉴,何况秦王?弩末之势罢了,他即便心存阴谋,又拿什么去和陛下争?不过是螳臂挡车,不自量力,覆没是迟早之事。我再糊涂,这个道理,不会不知。识时务为俊杰,我只盼能早日完事,接回阿姆,得陛下封赏,则此生无憾。”
沈皋道:“若是如此,你将来的孩儿,你便不觉可怜?”
菩珠眼睛也未眨一下:“我从小发边,在河西吃尽了苦头,刻骨铭心,永不能忘。如今有这一切,全是陛下所赐。似我等女子,生而在世,父母不能易,人却尽可夫。将来只要我为陛下立功,想要一两个能送终养老的儿郎子,何愁不得?”
沈皋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菩氏,陛下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放心,只要你做好分内之事,荣华富贵,养儿送终,不过是唾手可得之事。”
菩珠恭敬道谢。
沈皋终于道:“今日将你传来,是特地叮嘱你,阙国乃莫大之隐患,这趟阙国之行,你务必万分上心,刺探清楚秦王在阙国的种种,尤其他与阙王等人的私下往来,说了何话,做过何事,你尽量查清,不能懈怠!”
菩珠应是,迟疑了下,问道:“我阿姆如今到底在哪里?她怎样了?能否让我见她一面?”
沈皋看了她一眼,道:“她很好,等你这趟阙国之行归来,若见功劳,自会考虑。不过,知你思念心切,这回也替你带了样东西。她在那边为你做了件衣裳,叫她儿子送来,我便替你带了过来。”
他将一个包袱放在桌上,随即出了禅房,在几名随从的伴护之下,迅速离开。
菩珠解开包袱。
里面是件细料内衫,是她熟悉的针脚,正是阿姆所缝,一阵悲喜涌上心头,垂泪片刻,将衣裳收了,也匆匆回城。
晚上她坐在房中,对着阿姆给自己做的衣裳出神,忽听门外传来动静,知李玄度回了。
今日于阗王子离京归国,李玄度和韩荣昌等人设宴为王子践行,以贺那日共同经历的虎口余生之幸。
她忙收起衣裳,起身迎他。
李玄度入内,菩珠打发了骆保和婢女,自己亲自替他更衣。
他最近好似也更喜欢她帮他更衣了,常不用骆保,此刻站着,起先还很配合,老老实实,在她低头替他解腰间的玉带时,忽然伸手过来,揽住她的腰身,低下头亲她。
菩珠在他的呼吸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气。
亲热了一阵,他含着她的耳垂,在她耳边含含糊糊地低着声问:“晚上你身子爽利了些吗?”
秋狝回来的路上,她正好生了病,以此为由给推脱了过去,回来后的这几天,也是拿乏力作借口。李玄度见她和那几夜在帷帐中的样子判若两人,上了床便病恹恹的,不是喊累,就是说乏,担心她身体出了问题,甚至疑心是自己哪里出了问题,那两夜将她给伤到了,故这十来天,一直忍着,没强迫她就自己。
今晚却是饮了些酒,回来见她在边上服侍,螓首低垂,温柔小意,灯火下鬢髮腻理,纤侬可人,一时情动,忍不住遂抱住了求欢,问完话见她不作声,头反而垂得更低,便抬起她下巴,这才见她眼皮粉融,竟似哭过的样子,一愣,问道:“怎的了?”
他一顿。
“你若还是不舒服,就早些休息……”
菩珠眼圈红了,扑到他的怀里。
李玄度方才的那点绮念早飞得无影无影,不停安慰,又抱她躺在床上,自己也卧在一旁哄,哄了半晌,见她终于渐渐止泣,再问事由。
菩珠用刚哭过的带着鼻音的声道:“沈皋今日将我传去见了一面,向我施压,说这趟阙国之行须盯紧殿下,探明殿下与阙王等人是否有暗中密谋之事。”
李玄度沉默了,放开她,慢慢地坐了起来。
菩珠靠在床头道:“皇帝对殿下你,还有阙国,是必欲除之而后快,就算你们一心臣服,也不可能打消皇帝的杀心……”
她的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哽咽起来:“殿下……我将来如何,绝无怨言,可是殿下的骨肉该怎么办?殿下难道忍心让他们也过着整日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
李玄度面露紧张之色,盯着她那只摸着小腹的手:“姝姝你有孕了?”
菩珠摇头:“……如今是还没,但谁知道呢,说不定就快了……”
李玄度顿了一顿。
菩珠爬了起来,扑过去从后环抱住了他的腰身,将脸贴在他的背上,幽幽地道:“殿下,我真的越想越怕……”
李玄度静静坐了片刻,反手将她抱了过来,抱在怀中,凝视她一张带着泪痕的面,柔声道:“姝姝你莫怕,我一定会保护你和我们的孩儿。”
“殿下——”
菩珠伸臂,紧紧地抱住了他。
这个晚上,李玄度似有心事,沐浴过后,让菩珠早点睡觉,自己去了静室。
菩珠知他必是被自己那一番话给说得有所触动了,倒是放了不少的心,人躺在床上,手摸着自己还平坦一片的小腹,盼着心想事成。正闭目想孩子的事,突然感到身下微微一热,仿佛有什么涌了出来。
她定住,心跳加快,慢慢地将手伸进被下,摸了一摸,拿出来一看,指尖一抹红痕。
菩珠盯着自己的手指,胸口一闷,眼前发黑,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她来了月事!
不但来了,居然还比平常的日子提早了两天。


第73章
香炉里青烟袅袅。李玄度打坐在静室之中, 向着沉沉夜色下的皇宫的方向,闭目,陷入了冥想。
他想起了他那段作为囚徒和守陵人的过往。
兄长曾给予了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教导, 后来却将他变成了同谋的乱臣与逆子。
父皇给予了他无上的荣耀和宠爱, 后来也毫不留情地收走了。
现在回想这段过往, 李玄度早已经能够心平气静,坦然对之。
他早已经不怪他的兄长, 更不怪他的父皇。身处他们那样特殊的位置, 无论做什么决定, 必不能以常人之理去评判——甚至,倘若时光能够倒流, 流回到他十八岁那年, 他宁愿自己继续做一个无忧宫的囚徒, 也不愿以父皇死前那对幼子的舐犊之心来换取自由。
他是真的爱自己的父亲。
然而他毕竟是凡人,肉胎凡骨, 他也会痛苦。
他的痛苦, 不是从高处跌落尘泥。
他记得清清楚楚,在他守陵之时,他曾经独自一人在傍晚时登上原顶。他看着乌金西沉, 群鸦噪乱,卧在巨石之上,向天露宿了一夜。
那一夜,他心中那种被抛弃、在天地间茕茕孑立、自己是个可有可无人的绝望, 才是他心底最不能释然的痛处。
囚宫之中,高墙森严, 年少的他曾经因为极度的痛苦而生出幻觉,幻想一切回到他十六岁前, 他依然是那个踏马天街的少年——之所以如此幻想,不是因为他贪恋荣华富贵的好,而是贪恋那个时候,他还是父皇的爱子,长兄的幼弟。
然而一切都回不去了,他是个可有可无之人,这种感觉,直到她的到来,终于发生了改变。
李玄度想起了她今夜诉说委屈,含泪望着自己的模样,心情有些沉重,却也有些感动。
他本是个被弃之人,死活于人无碍,如今却忽然不一样了。
她和他结发,许诺终身,说他是她的依靠。
李玄度的眼前浮现出她将她的手轻轻放在她小腹上的一幕,她看起来是如此地渴望早日为他生下孩儿。
这个世上,他不再是可有可无之人。
他成了一个女子的郎君,将来孩儿的父亲。
她说的确实没错。从没有像今夜这刻这般,他深切地感到,他的命确实不再只是他自己的了。她和将来的孩儿需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