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完,微微低头,屏息等待姜氏的回答,半晌却无回应。
她悄悄看了座上的姜氏一眼,她双目望着窗外,身影凝固,仿似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心中又微微忐忑,怕自己的问题问得不妥,冒犯到了姜氏。
正感到不安,忽然听到姜氏开口了,道:“你说得没错,那时我确实很年轻,太宗驾崩不久,我二十五岁……”
她叹息了一声。
“二十五岁的摄政太后,怎可能如你所想那般意志如铁?我也曾仿徨犹疑,想过议和,但最后还是挺了过来。议和是为毒药,一剂叫人中毒却浑然不觉且余生都将沉醉其中无法自拔的毒药,它蚀人于无形,吸血吮髓,直至夺走性命。国一旦因怯战,开议和之先河,国祚便衰,往后即便得以延续,亦只剩苟且偷安。大臣只为谋利,战士变成软骨。太宗将幼帝交托给我,我若如此应对,死后有何颜面去面对列祖列宗?”
她的语气变得微微激动,忽然停了下来。
屋角一尊香炉的炉盖上,有香烟缓缓缭绕,无声升起,渐渐散入空中。
菩珠不敢发声,连陈女官也是。殿内寂静无声。
姜氏继续道:“我很感激两个人。一位是阙国的老王,玉麟儿的外祖……”
她略微一顿。
“另位便是金熹之父,定北王李延。当年倘若不是有他二人支持,我亦无法决然做出以战谋和的决定。”
她将目光投向菩珠。
“你方才不是问,我怎断定那一仗必定会赢?我不敢断定,但有不小的胜率把握。自太祖起,我朝休养生息之余,便厉兵秣马,以应对北方强敌。太宗朝更不敢懈怠。两代皇帝之后,我手中可调用的粮草兵马,虽远不及号称控弩百万的狄人,但绝不至于不堪一击。狄人擅长野战,每战追求速战速决,以战养战,胜利时高歌猛进,锐不可挡,却不能打持久战,一旦受阻,后勤便绝,没有后勤,何以支撑兵马?当时我朝梁老将军,最擅长的便是防守战,而我的族弟姜虎,则如反击的一柄利刃。只要顶住最艰难的开局,把战争拖下去,坚持三个月,狄人必会军心动摇。”
老妇人平日里显得有些混浊的一双眼,目光蓦然炯炯,脸容如有光辉,叫人不禁想象,当日那位力挽狂澜的年轻的帝国太后是何等的秀丽和光彩。
“战士压抑太久,更需要一个契机,让他们去战场上饮血争功,否则,再滚烫的热血也会凉却。”
“国运如山,周朝亦不过八百年国祚。然而彼时我朝方艰难向上。我是希望凭此一战,能将帝国这架庞大的战车车轮推过最艰难的陡坡,叫我李氏皇朝的子孙后裔不用再穷极心力,苦苦争斗。”
菩珠听得一阵神往,更是热血沸腾,忍不住由衷地道:“太皇太后您自谦了!我在河西的时候,民众都说您是老王母。在我的眼里,您真的是下凡的老王母,佑护天下太平!”
姜氏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世上何来的老王母?我亦无大能,乃赖皇天与列祖之佑,当日才叫我不辱使命,侥幸得以成功。”
她话是如此,但语气中的开怀,还是呼之欲出。
陈女官原本担心王妃说错话,惹姜氏不快,没想到这段往事讲述,竟令多年未曾开怀的姜氏如此大笑,实在是令人惊喜。
陈女官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李玄度靠在鱼池边的栏杆上,闭目吹风,隐隐听到菩家孙女在里头奉承,倒叫她误打误撞讨了个好,不禁略带讥嘲地勾了勾唇角。
新婚夫妇在蓬莱宫再逗留了片刻,秦王携王妃拜别姜氏,临行前与李慧儿话别,叫她无事常来王府玩。
菩珠见李慧儿望着自己,立刻笑道:“你皇叔说的是,我整日空闲,你尽管来,我正好多了个伴。”
李慧儿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点头,轻声道谢。
两人一出蓬莱宫就无话,一个上车,一个上马。回到王府,李玄度一句话也无,丢下菩珠径自去了他兼作书房的那间静室,一个下午都不见人。
日暮黄昏,王府掌灯。菩珠一个人坐在寝堂里,看着姜氏今日送给自己的宝匣。
匣内许多首饰,在烛台火光的映照之下,珠光宝气,耀耀夺目。
她出神了良久,回想白天在长安宫遇到的那些人,又回想姜氏向自己讲述的那些她此前从未听闻的帝国往事,信心大增,再不犹豫,下了决心,决定趁热打铁,今晚就把事情告诉他,让他清楚,往后只有和自己共同合作,相互成全,他才能以最小的代价去实现他的野心。
至于自己的想法,当然不能叫他全部知道。但生儿子的大计,可以早早提上日程。
别的,日后可徐徐图之,但早点有了自己的儿子,于她而言,这个合作才算是有了初步的基础。
白天处了这么一天,菩珠便深感李玄度的性子喜怒无常。所以儿子对自己更为重要。否则,事情很飘,她根本没有安全之感。
黄姆无声无息地送进来一盏茶,停在她的身后,低声道:“王妃,非老奴催促,你与殿下方成婚,多多亲近总不是坏事。”
这个老奴不但是沈皋派来传话跑腿的,也是用来监视自己的。此刻说话语气虽然还算恭敬,但分明是在责备她没用。新婚才第二天,李玄度就一头钻进他的静室,半天都不出来。
菩珠忍下心中厌恶,淡淡道:“预备香汤,我要沐浴。”


第43章
送新婚夫妇出了宫, 陈女官回到东阁,看见太皇太后立在鱼池之畔喂鱼,走了过去。
“他们走了?”
姜氏往水里投了一匙饵料, 问道。
陈女官点头应是, 看着水中那些养了足有十几年的肥头肥脑的红鲤摇摆着游来逐食, 笑道:“秦王好似已喂过食了。这鱼和人一样,吃太多, 怕要撑着。”
姜氏便将鱼食罐递给了她, 口中道:“这么大的人了, 还跟个孩子似的,不忘他的鱼。我那么多的儿孙里, 数他小时候最会折腾, 折腾了这些鱼, 累我至今还要日日喂食。”
她的语气听起来似在抱怨,实则满满都是偏爱。
姜氏自己一生无所出, 李氏的子孙后裔里, 并无和她有直接血缘关系的后代,但她却也和普通人家中的长者一样,私心有偏, 偏向了秦王这个幼孙。
据陈女官想,姜氏之所以喜欢秦王,因他从小不但生得招人疼,性情也真, 投了姜氏的缘。
老女官便笑道:“殿下不是刚成家吗?往后有王妃作伴,太皇太后您再不用牵挂了。”
姜氏笑了笑, 道:“你看秦王妃如何?”
老女官因她今日引姜氏开怀大笑一事,对她印象颇好, 思索了下,道:“胆大,但性情不错。”
姜氏点头:“这小丫头胆大,我其实早有数。”
老女官略微惊讶:“太皇太后怎就早知道了?”
姜氏道:“千秋节的那夜,我留意到这小丫头藏在人堆里窥我,也不知她是何目的。今日再见,果然胆子很大。”
秦王曾亲口承认喜爱王妃,爱屋及乌,老女官下意识地往好处想:“观王妃今日对太皇太后您的尊崇之情,不似作假,见她举止,也颇多娇憨。或许在河西时听多了民间对太皇太后您的称颂,身处千秋节那夜的情境,一时忘情所致?”
姜氏道:“菩猷之的孙女第一回 来我这里时,处处藏拙,不像你所言之天生娇憨毫无心机之人。你想,她幼年带罪发边,在河西那种地方长大,回京才没两日便处处应对得体,怎么可能是个简单之人?藏巧于拙,以屈为伸,我以为这才是她的内里。”
老女官一怔。
姜氏继续道:“不过,我并非认为女子有心机便是坏事,端看心机用在何处,是否正道。”
她停顿了一下,面容现出一缕寂寥之色。
“我老了,总有一天会死……”
“太皇太后!”陈女官目露戚色,立刻出声阻止。
姜氏笑了笑:“人人都有一死。民间拿我比作西王母,难道我会真的以为自己便是西王母?有何避讳,不能言死?等我死了,后头的事我看不到,更管不了。故我倒盼望秦王王妃是个能自己站得住脚的人,自己先站住,往后若再能助他逢凶化吉,二人平安白头,我也就放心了。”
陈女官伴侍姜氏多年,深知她在半生无上权力和万丈荣耀背后所藏的种种的不可言说,眼角不禁泛红,却用轻松的语调道:“太皇太后所言极是。王妃既能藏巧于拙,以屈为伸,与秦王又琴瑟和鸣,二人岂非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太皇太后放心便是。”
一片叶子飘入水面,惹得附近的几只胖头锦鲤游来追啄,水面漾出了一圈圈的细细波纹。
姜氏道:“但愿吧,此非孽缘,而是良缘。”
她望着水下的鱼戏叶片,出神了片刻,忽道:“我要去安国寺上香许愿,你尽快替我安排。”
……
浴房里的这只硕大浴桶是新的,热水浸泡过后,泛出淡淡的香樟木的清香。菩珠舒舒服服地泡在其中,在那两个跟着黄姆来的名叫红儿和青儿的婢女的服侍下沐浴,还特意往浴汤里添了她之前央菊阿姆用杏花帮她做的香料,出浴后,整个人从头发到皮肤,全都散发着她所喜欢的花香的味道。
她把长发梳得平顺而柔滑,缠在指间仿佛握着一匹闪亮的黑色绸缎,凉凉滑滑。她几乎有些舍不得将它绾成发髻。最后她从奁盒里挑了一支造型简单但非常别致的蛇衔雨滴头金钗,命婢女用它将自己的长发绾起。
之所以戴金钗而非玉钗,是考虑在晚间烛光的映照下,绸缎般的乌发和金光闪烁的金钗相互映照,愈能显出自己靡颜腻理的美貌。
梳好了头,她穿一件月白色的罗襦,系一条晕间锦的石榴裙,纤纤玉足套上雪白罗袜,再穿一双和罗裙相配的云头鞋,打扮完毕后,在镜前又照了照。
薄露初匀,娉婷顾影,自己亦甚是满意。
红儿照她吩咐,已经提来食盒等在门外。
菩珠待出,又停下脚步,从妆奁最下方的一只屉里取出本的薄薄的小册,打开,再次核对上头所列的日子,在心里算了算自己月事的时间,确定没问题,这才出了寝堂,接过红儿手里提着的小食盒,从寝堂的一扇后角门走了出去,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最后停在廊后的一扇门前。
这里就是李玄度的静室。从蓬莱宫回来后,他一下午都这里头,没出来半步。
那个名叫骆保的监人立在门外,见她来,走了过来躬身行礼。
菩珠停步:“殿下在里头?”
“是。”
菩珠便绕过骆保往那扇门去。骆保小声道:“殿下睡了……”话出声,见王妃恍若未闻,也不敢阻拦,扭头看着她行至门前叩门。
菩珠等了片刻,没等到回应,便试探着轻轻推开,走了进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静室里没有亮灯,黑漆漆的。
她在门后站了片刻,等眼睛适应了屋内的昏暗,朝里走去,绕过一道帐幔,瞧见了对面云床上的一道卧影,便将食盒放下,小心避开障碍,最后轻手轻脚地停在灯树之前。
她摸索着燃灯,明烛照耀,屋内光线立刻亮了起来。
南北两面窗户大开着,一阵夜风从南窗涌入,烛火摇曳不定。她看向云床,却意外地看到他分明睁着眼,也不起来,只冷眼看着自己。
显然他并未睡着,方才只是任她在他跟前摸索而已。
菩珠待去关窗,忽听身后那人道:“不必关窗。你来何事?”
菩珠转头,看见李玄度从云床上懒洋洋地坐了起来,低头整理他披在身上衣襟敞开的宽大道袍,敛正领襟后,抬眸看向自己。
菩珠便想起了那日风雨黄昏,他在道观的静室内饮酒,艳红的葡萄酒液沿他喉结蜿蜒流下胸膛的一幕。
她登时不敢和他对望,装作打量周围,挪开视线。
这间静室的格局和布置与道观他所居的地方差不多,一张云床,一只座墩,几幅青幔,一张长案,一只香炉,另靠墙一排经籍书箱,如此而已,入目简素。
打量完四周,她也定下了心神,再次看向李玄度,微笑道:“晚膳不见你来,道你在辟谷?我怕你饥饿,恰也无事,便送了吃食来。今日有奶汁炖乳鸽,我尝过,味道不错,所以特意替你留了一份,还温着的,你吃吧。”
她从食盒里取出食盅,作势要递给他,听他道:“不必了,我不饿。”
这样的拒绝是必然的。她也没指望他会吃,本来便是过来找他的一个借口而已。
她也不勉强,放下东西走到云床前道:“有件事我不敢隐瞒,早上我向叶霄问过前夜你遇刺一事,得知你将事情压了下去,未叫人追索。我很是感激……”
李玄度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菩珠察言观色忙在他出声之前抢着道:“你听我说,我提这个,除了感激你的宽大,更是想向你道歉,为你受的这无妄之灾。崔铉与我同是罪官之后,在河西认识,所谓同病相怜,这才结下友情。全是我从前的错,语焉不详,令崔铉生出误会,想必出于义气,这才铸下大错。我很感激殿下你的宽容,请殿下受我一拜。”
李玄度看着她朝自己行礼,没什么表情,道了声“回吧”,说完卷衣再次卧下,背对着她。
菩珠自然不走,望着他的背影道:“殿下,我来找你,另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你商议,不能叫外人知道。我怕我差遣不动你的人,劳烦你先屏退。”
李玄度缓缓转头,目光投向了她,和她对望,片刻后,皱了皱眉,略振声朝外道:“退去!”
菩珠听到外头那个骆保应是,步声远去。
她自己也走过去,将开着的窗户一一关闭。扭头见他皱眉看着自己,显然对她的举动很是不悦,腹诽他怎的老喜欢单衣着身还开窗睡觉,也不怕老了得膝酸骨痛症,口中道:“等说完事,我再替殿下开窗。”
李玄度不置可否,看着她闭紧窗户回来,跪坐在了自己的座墩上,两人中间隔着一只香炉,她开口道:“殿下你可曾想过,陛下为何赐婚你我?”
李玄度望一眼她肃穆的神色,略略挑眉,算是回应。
菩珠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道:“不敢隐瞒殿下,三个月前,在我得到赐婚圣旨后的次日,入宫谢恩,皇帝见我于紫宸宫月桂殿,我方知道皇帝的意图。”
“皇帝对你诸多防范,知晓你暗中图谋大事,苦于没有证据不好下手,命我以王妃身份对你行日夜监察之事。随我来的那个黄姆,便是沈皋所派。”
她说完,紧紧地盯着对面那道坐在云床上的身影,等着他神色大变惊骇不已地和自己谈条件。
一缕不知何处钻入的夜风掠动烛火,将他身后投在墙上的暗影带得不停晃动。
他竟然没有半点她等待中的反应,脸上神色漠然,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既如此,你又为何告知于我?”
菩珠心中诧异,因为他的这种不是期待中的反应,更觉失望无比。
但很快,她便稳住了心神。
李玄度应也是个多疑之人,和皇帝不相上下,既图谋大事,必然各种防范,不会轻易相信皇帝。赐婚说不定早就令他生出疑虑,此刻听了自己的话,便如印证,这才没有该有的那些反应。
菩珠顿时恢复了信心,答道:“这便是我想要和你谈的事。实不相瞒,皇帝为了控制我,许我以重利,还将我阿姆软禁。他以为如此,我便能听命,殊不知这叫我倍增反感。我不欲做皇帝操控的棋子,故将实情告知殿下。往后殿下可放心,我不但不会泄露殿下私密,到了殿下举事的关键时刻,借用我的身份,反而能助力殿下良多。”
她说完,再次望着对面之人。
李玄度没说话,目光停在她的脸上,端详着她,神色显得有点古怪。
这是两人认识以来,他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地将目光投在她的脸上。
菩珠被他看得心中渐渐发毛。
太诡异了。
今晚上,他的每一步反应,全都脱离了她的计划。
她原本的计划里,在她告知他这个秘密之后,两人顺利谈妥条件,然后……顺理成章地完成昨夜没有完成的敦伦之礼。
她来前查阅的那本册子,是她在等待婚期的那段时日里,以重金从南市一位有名的千金科郎中那里购来的,册子秘授妇人得男之法,除了教导妇人如何保养身体蓄养阴精之外,更是指导,在月事后多少日的某某日某某日行房,极易受孕,若再掐好册上所列的辰点,一举得男,绝非梦想。
这册子流传甚广,据说十分灵验。即便因为妇人没掐好辰点生不了儿子,十有八九,也能得女。
她算过日子,今天就是本月她能够得男的最后一日,过了今天,本月剩下的日子,即便她和李玄度同房也是徒劳无功,所以机会须得把握。
她没有想到,李玄度竟是这种反应,就盯着自己看,一句话也不说。
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压下心中升出的不安,略略清嗓道:“你何意?难道你还不信皇帝对你的猜忌?非我故意恐吓,皇帝对你,分明是欲除之而后快。我可对天发誓,倘若我的话有半句作假,便叫我……”
“你的条件呢?”他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菩珠一松。
总算回到该有的样子了。
“我冒着如此的风险舍了皇帝许我的重利来助你,自然要求回报。我要你立下重誓,日后等你登基为帝,立我为后,立我生的儿子为太子,缺一不可!”
“我就如此一个条件。以我如今是你王妃的身份,这样的条件,应该不算过分吧?”
李玄度还是那样看着她,看了片刻,脸上忽然露出微笑,道:“原来你这么快就认命做不成太子妃,是认定我日后会篡位,能有机会让你做皇后?”
在他的面前,菩珠无需遮掩。
早在河西之时,为了防止他破坏自己和李承煜的事,她就已经将所求全部袒露给他了,现在,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可遮掩的?
她斟酌着道:“殿下,你我本也没有感情,我知道殿下你甚至对我颇多厌恶,我若跟你说我钟情于你你也不会相信,对不对?所以我便和你直说了。我觉着这样,对你我最好,往后互助互利,事成之后,您为皇帝,执掌天下,我所有的不过就是后宫那么一片地方,应也不算过分要求。”
李玄度道:“你的所求,确实不过分,但是恐怕我要让你失望了……”
他凝视着香炉后那张在袅袅升空的香烟里显得几分朦胧的娇美面庞。
“可惜,我这辈子大约没法助你实现心愿了。”
“我并无篡位之心。”
他慢吞吞地说道。


第44章
他说什么?
他没有篡位之心?
她宁可相信太阳从西边出, 大公鸡能生蛋,也不相信他口中出来的这一句话。
装,继续装, 装得再好, 瞒得住别人, 怎可能瞒得住她?
菩珠起先一愣,随即心中冷笑, 想了下, 从一直跪坐着的座墩上站了起来, 绕过挡住自己的那只正在冒烟的大香炉,径直来到了云床之前, 微笑道:“殿下, 我于河西第一次见到殿下, 素昧平生,殿下便慷慨解囊赠钱于我, 此后更是数次对我施加帮助, 我虽未明言,但心中感激,想何日能够报答万一。此刻我是出于对殿下毫无保留完全的感激和信任, 这才不和殿下故作玄虚玩弄手腕。为表我的坦诚,我可谓剖心,更是期待与殿下往后一道共担风雨。我一个女子都做到如此地步,殿下你又何必遮遮掩掩, 不敢承认?”
李玄度凝视着面前这张莹洁如玉的娇面,半晌道:“你凭什么认定我一心篡位, 拒了你便是遮遮掩掩不敢承认?”
云床前那秦王妃的一张艳红小嘴翘了一翘,掩不住鄙夷之色, 随即听她道:“天地纲常忠臣孝子那一套,我早看透了,不过是拿来糊弄人,叫天下人甘受驱策的攻心法罢了。别人我是不知,倘若不是四月间那一道天雷劈得凑巧,我祖父的冤情和罪名恐怕永沉地底,今日何人还能记得起他?我都知道这个道理,殿下您天纵英才,怎会作茧自缚?您天生血统高贵,身上流着先帝之血,我亦听闻,先帝曾有意传位殿下,殿下您有登顶之心,天经地义。更何况……”
她略略一顿。
自然不能说自己知道前世之事,但想摆事实,倒也不难。他的那段黑历史,当她从前年幼便不知道?
她说:“何况,殿下您当年才十六岁便权衡利弊参与了逼宫,运气不好未能成事罢了。我不信殿下是那种遭遇挫折便一蹶不振之人。如今殿下以修道韬光养晦,叫皇帝想动你也拿不到把柄,殿下确实是个难得的智慧之人。有智慧,能隐忍,何事不成?但如今皇帝察觉了,图谋大业之难,不必我多说,殿下自己心中应当有数。我却相信殿下,愿倾我全力,助殿下成就大业!”
菩珠对自己的这一番说辞信心很大,说着说着,想到将来的前景,自己都有点微微激动了。
她说话时,李玄度一直凝视着她。
罗襦长裙,青丝如墨,鬓间的一枚蛇簪金光烁烁,大约是因为激动,面颊上浮出了淡淡的一层霞晕,一双美眸更是异常明亮,整个人在近旁灯火的映照下,犹如闪耀着熠熠的光芒。
她那张红唇里说出来的话,听起来也是如此的富有说服力,谁能不被打动,还固执地拒绝她的主动接近?
李玄度看着,看着,却竟“嗤”地笑了一声。
他的笑声短促而轻微,笑完随即低下了面,仿佛不欲令她知晓,极力在忍,但很快,犹如忍不住,肩膀随了笑的动作在微微抽动,再后来他笑声变大,索性抬起了脸,哈哈大笑,笑个不停。
菩珠望着突然发笑的李玄度,莫名其妙,忍着,想等他先笑完再发问,奈何他笑个没完没了,笑到最后仿佛不能自持,竟抬起他受伤的手,击了几下云床。
菩珠印象中的李玄度虽有点喜怒无常,但大多数的时间,他冷淡而克制,似今晚此刻这般大笑,笑得如此失态,菩珠还是头回遇到。
她瞪大眼睛盯着他,耳边更是充斥了他的大笑声。起先她只觉得他是在讥嘲自己,待听到后来,或许是她的错觉,竟似在他的笑声里听出了几分惨淡和悲苦的味道。
她心中慢慢地升出了一缕不安之感,忽然看到他伤手缠着的纱布在掌心的位置慢慢地渗出一缕刺目的血痕,心一抽,再也忍不住,上去一把捉住他的臂,阻止了他的动作。
“你疯了?你别笑了!”
她喊了一句。
李玄度的笑声终于小了下去,扭过脸看着她。
菩珠定定地和他对望着。
两张脸的距离近在咫尺,菩珠感到他的呼吸几乎就要扑到自己的面颊上了。
或许是关窗闷热,又或许是伤处被牵到,她看到他的额前亦浮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眼角微微发红。
“有智慧,能隐忍……”
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点了点头。
“多谢你如此看得起我,对我寄予厚望。可惜我还是方才那句话。”
“对不住,要令你失望。你回吧。”
他望着她平静地道,说完,轻轻拿开了她还紧紧抱着他右臂的两只手。
菩珠简直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掉头回来的。
她心烦意乱。
不不,岂止心烦意乱,简直是心慌意乱。闭了门,仿佛一只被烧了尾巴的猫,一个人在屋中走来走去,被焦虑给弄得胸口发闷,最严重的时候,简直连气都要透不出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都把话讲得如此透彻了,他为何还是抵死不认?难道是哪里说得不对?
又难道,这一辈子的事情因为她的到来,和前世并不尽然相同,他真的无意篡位了?
她被这个念头给吓得不轻,心里一阵焦躁,热汗就冒了出来。
她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不断地劝自己冷静,最后去推开窗户,迎着吹来的夜风大口大口地呼吸,半晌,终于慢慢稳住,脑子也开始动了。
虽然方才他就是不承认他的野心和图谋,但一个人做过的事,却是无法抵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