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度见她脑袋鹌鹑似地低垂下去,一动不动,等了片刻道:“说话!你哑巴了?”
菩珠终于缓缓抬头,抬起头时,月光下的双眸已是泪盈于睫,水光闪烁。
李玄度一愣,皱了皱眉:“你哭什么?”
菩珠忙擦去眼中泪水,泪水却是越擦越多,最后汹涌而出,她忍不住双手掩面,无声抽泣。
李玄度被她哭得浑身不适,第一反应是慌忙看四周,怕被人听见或是瞧见了,还以为是自己欺负了她。第二是回想自己方才的话,想了一遍,觉着也没冤枉她。只是看她哭得这么伤心,还极力忍着不发出声音,两只肩膀一抽一抽的,又有点烦,忍了片刻,咬牙冷声道:“行了,别哭了!”
菩珠慌忙止泣,胡乱地擦去眼泪,哽咽道:“我的祖父和父亲,皆品格清正,我从小也是念过两年学的,认得几个礼义廉耻的字。只是当年我才八岁,就被发到这里充边,若不是我的菊阿姆日夜操劳照顾我,后来又得杨都尉的收留,我早就已经死了。这八年里,我什么苦都吃过,什么活计都做过。冬天河水结冰,我被差去洗衣裳,一开始还觉着手冷,等洗完衣裳,指就麻木了,冻得没了半点知觉,便似不是我自己的手……”
李玄度脸上那种不耐烦的神色渐渐消失,望着她,沉默了。
菩珠偷眼看他。
“我实在是苦怕了!我只是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所以获悉太子下榻都尉府,我千方百计地去认识他。傍着大树好遮阴,我身为女子,胸无大志,只是再不想冬日到冻河边去洗衣,只想过好一点的日子,如此我便心满意足,除此之外,我再也别无所求。”
他依然沉默着。
“太子殿下与我一样喜爱抚琴,堪称知音,认识太子殿下于我是极大之幸事,如今我侥幸得了太子殿下的承诺,我对太子亦同样一见钟情,绝无恶意,日后若真的侍奉于侧,便是我的莫大幸运。我知秦王殿下你有同情怜悯之心,那日在驿舍,殿下慷慨解囊,我还没有向殿下亲口道谢……”
李玄度忽然抬手,以一个简单的动作,阻止了她继续表述对自己感激之情。
“菩氏,今夜你要见我,到底目的为何?”他注视着她。
菩珠深深呼吸一口气。
“我知道我配不上太子殿下,我亦不敢奢望秦王殿下能理解我的苦处,我只希望,日后太子殿下若真的为我想法子帮我脱身,恳请秦王殿下能多加包容……”
菩家女儿的话终于说完了,耳边安静了下来。
李玄度在这个晚上来这里之前,禁不住一直在猜测菩家女儿一定要约自己见面的缘由。
他想过各种缘由,甚至还冒出过她是否妄图勾搭自己的念头。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荒唐无比,也恶寒无比。倘若真的如此,他必抓住机会狠狠教训她一顿,好叫她知道,世上男子绝非如她所想,皆为惑于色相之辈。
秦王殿下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菩家女儿今晚极力约自己,为的竟是如此一件事。
原来她是看上了他的侄儿太子,认定太子能将她救出苦海,是她可以终身依靠的良人,怕自己会从中作梗,这才约自己出来求情。
如此而已。
她的举动固然流于下乘,但在听过她那一番毫无遮掩的剖心之语过后,他再也无法对她苛责了。
又有什么资格去苛责一个年仅八岁便遭逢如此巨变的人?
高位跌落之苦,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而自己当年已经十六岁,成人了。
她一个弱小女子而已,这大约也是她能想得到的最好的归宿和选择了,只要她不是存心欲对太子不利,他何必多管闲事?
何况,侄儿和这女子之间的男女之事,还真不是他这个所谓皇叔能出手加以干涉的。
李玄度缓缓吐出胸中的一口长气,沉默了片刻,忽然又问:“怀卫怎么回事?前夜你到底和他说了什么?否则他怎会嚷着要纳你为王妃?”
菩珠睁大眼眸:“殿下你真的冤枉我了,我再无耻,小王子才多大?我怎可能对他生出不轨之心?他有些不满殿下对他的管教,我记得我就劝了两句,道殿下你是好人,极好极好的人,叫他听你的话,否则你会伤心,如此而已。不信你去问他!我知殿下面冷心热,否则当日在在福禄驿舍,殿下不过初见,为何便慷慨赏赐了我许多钱……”
被人当着面竟如此肆无忌惮地吹捧,这令李玄度生出一种略略羞耻的别扭之感。
“菩氏!”
他实在忍不住了,再次打断她。
她的嘴终于止了话,微微仰面,双眸凝睇而来。
头顶月光如水,她眸中亦似含水。
李玄度不想看,挪开了视线,却又看见她的一侧鸦髻上沾了片杏花。
恰好夜风吹来,花瓣从她发间翻落,落到了她的一侧肩上,她却浑然未觉。
李玄度向来不喜杏花,嫌它流于俗艳。
他极力忍着帮她将那瓣杏花从她肩上拂落的想法,正色道:“菩氏,我是敬重你的父亲,故当日给了你些钱,如此而已,你大可不必多想。至于今日之事……”
他一顿。
“既如此,往后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迈步便走。
“殿下留步!”
李玄度走了几步,听到身后传来她的呼唤之声。
他停步,略略回头。
菩珠转身奔回到那株花树下,提起带过来的一只小食篮,又飞快地奔了回来,身影轻盈,宛如小鹿。
李玄度看着她奔回到自己面前道:“多谢殿下,您真的是好人,帮了我的大忙。我如今寄人篱下,也没什么可表谢意的,这是我今日刚做的杏花糕,物虽贱,还算干净,聊表谢意,望殿下勿要嫌弃。”
说着,她将那只小食篮递了过来。
李玄度半点也不想要,但见她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又拉不下脸生硬拒绝,僵持了片刻,没奈何,勉勉强强,动了一下肩膀。
菩珠顺势将小篮子放到了他的手里,朝他行了个拜礼,旋即迈步飞快而去。
李玄度立着,看着她的轻盈背影迅速消失在了小径尽头的夜色里。
一阵带着花香的夜风吹过,他四顾,竟忽有一种此身何在的渺渺茫茫之感。
他又低头,盯着自己手中的小食篮,忍着想要将它丢掉的念头,最后终于还是勉强提了回去,命叶霄拿去令侍女收起来,冷着脸道:“明日给小王子上路做点心吃。”
“就当我赔他的!”
李玄度说完,丢下莫名其妙之人,转过身,双手背后,足踏廊上月光,大袖飘飘,径自而去。
菩珠知道李玄度经过这一夜,必是被自己给弄得服服帖帖了,终于彻底放下了心。
他们回去之后,只要他不针对自己破坏好事就行了,至于他对自己的印象如何,她丝毫也不在意。
最后奉上的那一篮杏花糕,菩珠猜测,他十有八九会丢掉。丢就丢吧,她也不在乎,本来就只是件工具而已。
总之她达成了目的,心情极好,这个晚上回去之后,睡了一个久违的香甜的觉,第二天早上起来,跟着章氏去送行。
太子未再敢私下和她道别,今早临行,千言万语,皆化作凝望,上马之后,还频频回首。
小王子也是恋恋不舍,临上车的一刻,还从奴仆手里挣脱了出来,跑过来和她耳语,要她过些时候一定去京都,等她去了,自己就做她向导。
“怀卫,走了!”
李玄度在一旁看得实在不耐烦,不知道这两人怎的会有这么多说不完的话,忍不住出声打断。
“去吧,路上要听话,别惹你四兄生气。”
菩珠瞥了眼那个微微皱着眉的人,催怀卫上车。
小王子翘嘴,这才任由追过来的奴仆将自己抱着送上了车。
巳时,这一行浩浩荡荡数百人的包括西狄使团在内的人马,终于离开郡城,朝着京都而去。
菩珠则开始了静静的等待,等着那一个她能回京都的机会。
孝昌五年的五月乙未,一道天雷劈了下来,劈在了明宗庙殿的正脊顶上,将一侧那只高达数尺的巨大吻兽劈落,碎裂一地,庙殿随之起火。
这是大事,又恰逢姜氏太皇太后七十大寿的前夕,被视为不详。在太卜令商巍的提议之下,百官服素三日,以这种方式来表达对此事的哀奠,各种说法也随之浮出水面。
数日之后,太子太傅太常令郭朗不畏死,上书请求孝昌皇帝重新调查菩猷之参与当年梁太子的谋逆之案。
第20章
郭朗与菩珠的祖父菩猷之关系十分特殊, 亦友亦敌。
说友,是二人年轻求学时拜在同一宗师门下,同席读书, 同室而居, 关系一度曾经密切, 犹如手足之亲。
说敌,则是入朝为官后二人政见不同, 于学术也是各自著书立说, 三十年前, 还曾在京都兰台相约公开辩论,以证述自己的学派和观点。
当年的那一场兰台辩学, 吸引了数千太学子弟与京辅士人的围观。菩珠祖父就是在那一场辩学之后, 声明大作, 追随者众,后来成为一代学宗。郭朗落败, 当时表面拜服, 但从此之后,同门关系疏远,两人也就此渐行渐远, 少有往来。
因祸得福,正是因为如此,到了多年之后的宣宁三十九年,当菩猷之被卷入梁太子谋逆一案牵连众多之时, 郭朗得以毫发无损。
非但如此,得益于那一场残酷的清洗, 他不但接替了太常卿的位置,一跃成为九卿之首, 且在两年后孝昌皇帝登基之后,以德名被选为太子太傅,自此,郭朗在朝廷中地位显著,门生聚集,隐隐有了比肩他当年同门师兄菩猷之的态势。
然而他终究不是菩猷之。
九卿之首固然尊贵,其上却有三公,菩猷之当年便位列三公之一。
这最后一步的跨越,他可以慢慢等。太子太傅的身份摆着,只要太子不犯下当年梁太子那样谁也救不了的错,日后他位列三公并非做梦。
但菩猷之还有一样,文宗之名。
扬文名,立学说,叫天下的读书人心服口服,拜为宗师,这一点,就算他做了皇帝的老师,恐怕也未必能够轻易如愿。尤其这些年,随着名望日益提高,他对自己当年兰台公开辩学落败一事更是耿耿于怀,始终难以消解。
可惜菩猷之已经死了,这辈子再不可能有第二场兰台辩学来为自己正名了。
以不朽而永垂青史,只要是入朝为官的士大夫,但凡有点追求,这必是他们毕生的终极梦想。
何为不朽?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
立德,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拯厄除难,功济于时。
这两项,须天时地利,外加不世出的才干,或许才能挣得如此功劳。
郭朗是有自知之明的,知自己这辈子或许都没这样的机会,也没这样的能力。
他能追求的便是立言。
做如同菩猷之,甚至超越菩猷之的大家文宗,士人领袖,这便是郭朗深埋心底多年的一个宏愿。
现在,因为这一个劈坏了明宗庙殿的天雷,郭朗敏锐地将这个“异像”和自己的宏愿联结在了一起。这或许就是上天赐给自己的一个机会。
倘若他能借机为自己年轻时的同门菩猷之正名翻案,那么当年兰台辩学的落败便根本不足挂齿了,他头顶的光芒不但超越菩猷之,当年那些因为菩猷之而受到牵连的士大夫也将会对自己感恩戴德,被推为公认的大家文宗、士人领袖,指日可待。
菩猷之是何等人,当年真的是梁太子逼宫案的主谋,还是他运气不好,撞上了皇帝和太子中间的剑锋,这一点包括郭朗在内,人人心知肚明。但为他翻案,若在平时,几无可能,因这意味着质疑先帝。
而他之所以敢动这看似不可能的念头,也绝非白日痴梦,而是他嗅到了一丝可能的气味。
今上与先帝不一样,对太子极力栽培,助其立威,尤其这两年,太子及弱冠,这种趋势更是明显。
所以他做了一件事,秘密约见左将军上官邕。
上官邕是太子舅父,当朝权臣之一,也是死了的前任太子妃的父亲。
上官邕随后进宫密奏皇帝,说先帝庙殿遭遇天雷起了大火,人心惶惶,与此同时,他又获悉另个消息。先帝朝的罪臣菩猷之死后,其乡党为其立一坟茔,就在先帝庙殿雷击着火的同日夜间,坟茔上竟有光大作,色曜如芒。当时附近乡野多人亲眼目睹,天亮方消,随后流言四起,道菩猷之当年实是无辜而死,此为上天异像,为其鸣不平之意。
上官邕请示皇帝,该当如何处置散播谣言之人。
皇帝不见发怒,不置可否。
上官邕了然,出宫三天之后,便有了太子太傅郭朗这一封为菩猷之请复查旧案的奏疏。
奏疏一出,百官惊惧。起初噤若寒蝉,无一人敢发声,等发现皇帝并未发怒降罪郭朗,第二天,陆续有官员开始附议,再过几日,满朝文武全都上了表,称民间民情涌动,皇帝遂顺应民意,下令,命太子督办,总领复查此案。
太子李承煜刚从河西抚边回来还没几天,不顾辛劳,立刻展开调查,不久便查明了真相。当年上奏揭发菩猷之为梁太子案主谋的那个高姓光禄寺官员完全是出于私恨,伪造证据,诬陷菩公。太子将调查结果提呈上报,百官愤慨,怒斥高姓官员以公谋私,蒙蔽君上,以至酿成冤案,令朝廷失一干臣,罪不容赦。
皇帝下令将诬告者满门抄斩,株连三族,以告慰忠魂,亦是以儆效尤。为菩猷之恢复名誉,追封公爵,追赠谥号。当年那些因受牵连而遭贬谪的官员纷纷起复,士人也恢复身份,准许入朝为官。
这件事的影响极大,不但成为那段时间朝会上的焦点,民间也到处称颂,今上的英明果决,太子的精明强干,菩太傅的矢忠不二,郭太傅的忠果正直。
结案后,郭朗被视为士大夫中的贤良,太子以查案之功,得百官与士人的交口称赞。而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一道诏书也由京都发往河西,召菩猷之唯一的孙女菩珠入京,接受朝廷的抚恤和恩赏。
这就是菩珠得以离开河西回往京都的全部过程。
前世如此,今生也是一样。
诏书送达的那一天,整个都尉府随了钦使的到来而沸腾。
对于菩珠而言,全是预料中的事情,和上辈子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她的心态了。
上辈子的这个转机到来的时候,她毫无准备,如同做梦。既为三天前才活活累死的阿姆的不幸而感到倍加的悲痛和遗憾,也对给予了自己新的一切的京都里的那些陌生人充满了感恩之情。
倘若不是他们主持正义,祖父的罪名怎么可能得到洗刷,自己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再返京都?
然而现在,她表面看起来对这道诏书也充满感恩,但她的心情,其实却很平静。
皇帝为自己祖父平反,不过是顺势而为。参与促成这件事的所有人,也都各取所需。
祖父大概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当年他蒙冤而去的时候,有人因他而获益。在他身死多年之后,又有人因他而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只不过现在又换了一拨人而已。
总之,在这件事里,各方各有所得,皆大欢喜,自然了,这个“各方”也包括自己,挺好的。
在她跪迎圣旨过后,钦使笑道:“月底是姜氏太皇太后的大寿,到时大庆,京都不眠,会有一场彻夜花灯会,想必极是壮观。小淑女此间若无事,可随我尽快动身,说不定入京之时,还能赶上热闹。”
菩珠本来就计划尽快赶到。
前世她这么想,目的是像这位钦使所言的那样,为赶上太皇太后的大寿之喜。
而这辈子也这么计划,倒不是因为姜氏太皇太后对她有多么的另眼相看,相反,菩珠知道,这位李氏皇朝的传奇女性对自己并无任何的特殊之处,甚至可能不是很喜欢。前世即便后来她成为了太子妃,做了她的重孙媳妇,去蓬莱宫拜见,她会给些赏赐,嘘寒问暖几句,但也仅此而已,与姜氏对待她其余孙辈或者重孙辈的普通公主和王子们的态度,没有任何区别。
她之所以还想尽快赶过去,是因为现在,京都里的几姓人家正在盯着李承煜太子妃的位子在相互较劲,前世是在下个月初,也就是她抵达京都不久,因为争斗不下,阴差阳错,太子妃的头衔最后反倒落到了她的头上,有点像是捡漏。
所以她不能错过这个时机,必须适时地出现在那些人的视线之中。
出发的日期就定在明早。
她需要收拾带去京都的东西不多,除了日用之物,就是几套搬来都尉府后新做的换洗衣裳而已。至于以前的旧衣,让阿菊拿去处置了,送给下人。
章氏这晚过来,带来了一匣金,道除了还的欠她的钱,还有部分是自己和杨洪的心意,让她带去京都。
菩珠不取,让她领着自己去见杨洪,朝他两夫妇下拜,郑重叩首。
章氏忙过来将她扶起来,口中道:“小女君你这是在做什么?莫折煞我夫妇二人了!”
菩珠说:“杨阿叔,阿婶,我八岁来此,身无长物,若不是得阿叔庇护,人恐怕早就已经没了。如今要走,向你们拜别是应该。往后阿叔一定会是一个好官,保地方平安,我便是人在京都,也是与有荣焉。”
杨洪意外于她对自己的敬重,十分欣慰,回想这段时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心中更是诸多感慨,道:“承小女君吉言,阿叔往后定不敢懈怠。你家如今平反了,你能回京都,是件大好事,往后自己一定要多加保重!”
菩珠点头答应,出来后,章氏亲亲热热地送她,说她不但是自家福星,如今她自己也是时来运转,往后大富大贵,不可限量,一路奉承。菩珠打断了她的话:“阿叔是个好人,日后官一定会越做越大。阿婶你既然说我是福星,我便大言不惭多说一句,希望阿婶能记住上次的教训,往后做个贤内助,遇事多和阿叔商议,切不可再像上次那样自作主张,险些引火上门。”
章氏面红耳赤,讪讪点头:“小女君你说的是,我记住了!”
菩珠一笑,让她不必再送。
这个晚上,菊阿姆看着自己的小女君,先是笑,笑着笑着,忽然眼圈泛红,眼泪流了下来,又慌忙擦拭,仿佛怕她误会,着急地比着手势,说自己是太高兴了。
菩珠抱住了她,附耳轻声说:“阿姆,我也很高兴。往后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让你和我一起享福,过这世上最好的生活,你高不高兴?”
菊阿姆忍不住一边笑一边又落泪了。菩珠笑着替她擦去眼泪,心中忽然也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之感。
阿姆现在是如此的幸福。
活了两辈子,菩珠仿佛直到这一刻才发觉,原来,让所爱的人感到幸福,于自己而言,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啊!
她一定要努力,让她的阿姆就一直这样幸福下去,幸福得要掉眼泪才好。
这一夜,就在她带着这种幸福之感恍惚就要入睡之前,脑海里忽然跳出来一道人影,睡意一下全没了。
她想起了崔铉,那个曾帮过自己大忙的少年。
她知道他现在在杨洪手下做事,她已经好久没有遇到他了,只在那日问杨洪的时候听他提了一句,说崔铉刚投军没几日就已升了伍长,当时还为他感到很高兴。
明天她就要回京都,若就这样一声不吭走掉,似乎有些不厚道。
菩珠犹豫了片刻,最后决定让杨洪帮自己转个口信,和他道声别。
第二天早上,她走出了都尉府的大门,预备登上那辆来接她的公车时,一愣。
她看见了崔铉。他一身卒衣,坐在马车前方御者的位子上,看到她现身,转头朝她一笑,点了点头。
已经好久没见他了,快有小半年的时间,和年初时相比,现在的他感觉一下子成熟许多,也显得沉默了许多,从位子上翻身而下,朝她走了几步过来,只道:“我听说你家平反了,你要回京都,我求了杨都尉,允我驾车,送你一程。”
菩珠心里有点感动。
没有想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来送自己。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最后点了点头,向他道谢。
崔铉转身上去,坐回在了位子上,双手握缰,双目望着前方。
马车离开了都尉府,与从驿置出发的钦使一行人汇合之后,出城朝着京都而去,驰道两旁的景象,很快从郭村变成荒野,远处,长城的影子若隐若现,风裹着沙卷起车帘,发出拍打窗框的轻微响声。
菩珠没有回头看。
重复了一遍前世曾经经历的这一幕,离开这个她从八岁后一直生活的地方,说心里没有半点感慨,自然不可能。
但她没有留恋,这里也没什么值得她留恋。
她的目标在前方,在那个距此遥远的京都之中。
她这辈子的人生,才刚刚起了个头而已。
第21章
崔铉为她驾车三日, 于第三日到了靖关。
出靖关便出河西,正式踏上通往京都的内郡之路。
崔铉身上衣裳陈旧,肘部还有磨损留下的毛痕, 坐在前头驱车, 菩珠看在眼里, 这几个晚上,趁着落脚在沿途驿置的功夫, 和阿菊一道赶做了两件衣裳, 此刻离别, 把包袱交给崔铉道:“里头有两件换洗衣裳,是我阿姆这几个晚上特意为你赶制的。往后你保重, 若有机会来京都, 记得找我叙旧。”
崔铉望了包袱片刻, 忽然咧嘴一笑,接了道:“你帮我向阿姆道谢!”
菩珠笑着点头。
他拿了衣裳便朝马匹走去, 走了几步, 停下,身影顿了片刻,缓缓回头, 又望了她一眼。
菩珠见他朝自己走了回来道:“我私下去寻杨都尉,求他准许我为你驾车送行,他起先不答应,说太子看重于你, 怕我鲁莽,万一惹事, 我求了许久,他才答应。”
他一顿, 凝视着她:“你也喜欢太子,是不是?”
菩珠略一迟疑,颔首:“是。做太子妃便是我的目标。”
崔铉沉默了片刻,轻轻点头:“我明白了。别忘了以前我对你说过的话,往后无论何事,若你自己不便,需要的话,记得找我,我会帮你做任何事,包括杀人,任何你想让他死的人。”
他一字一句,语气充满了诚挚,却又充满阴冷。
非常奇怪,如此矛盾的两种感觉在这句话里从他口中说出,显得却是那么的自然。
他说完,转身便去,上了马,将她给的包袱挎在背上,纵马很快疾驰而去。
菩珠目送他渐渐变小的身影,转身登车,继续上路。
她乘坐的公车是由四匹上等的河曲马所驾。河曲马温顺稳静,持久耐劳,非常适合长距离的挽车之用,在军队中也被用作载重的马匹。每到一驿,视情况更换。
她享受到了帝国公车的最高待遇,便是藩王受召入京,乘坐的公车也不过如此。
皇朝立国至今,只有一次超越这种等级的例外,当时安排六驾,便是多年之前金熹大长公主出塞和亲的那一次。
从靖关到京都,以日行三百里计,也要大半个月。钦使想早些到,好赶上太皇太后的大寿之庆,菩珠也想早些到,二人目标一致,一拍即合,遂晓行夜宿赶路,不但提早抵达,比起前世走这段行程所用的日子,也缩短了几日。
他们将从京都西的永乐门进,因为想要赶在今天入城,到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当车马冒雨终于来到皇城的西门,却发现城门已经关闭。
平日城门戌时关闭,今日离戌时还有一刻,钦使差人去唤门,那人回来,哭丧着脸说,因太皇太后大寿将近,为保证大庆之日全城安全,三天前起,城门便提早半个时辰关闭。
“你没报上咱家的名字,说奉旨接菩家小淑女回了?”
这钦使是大宦官,平日在宫中地位颇高。
“小的说了公公您的名号,那些军汉非但不听,还说沈将军下过严令,天黑后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得擅自放入,要公公您亲自上去受检呢!还说昨夜,长公主府的世子回城晚了也照样拦在外头!”
钦使勃然大怒,但听到“沈将军”三字,却又敢怒不敢言。
这所谓的“沈将军”名叫沈旸,不过二十七八岁,便做了南司十二军的将军,主皇城防卫之责,是如今京都里屈指可数的当红权势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