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一顿。
“你虽做不成太子,但朕必会保你一生安乐。你的母亲倘若有灵,她应也会放心的。”
少年凝视着皇帝,唇边露出微笑,朝皇帝叩了个头,随即起身,来到供桌之前,端起酒壶,将三只倒扣着的杯子翻起,一一斟酒。
他取了第一杯,洒到地上,祭奠亡母,第二杯,恭恭敬敬地敬过长生牌位,自己饮了。
做完这些,他退到一旁,再次跪在地上,双目望着皇帝,向他郑重叩首。
皇帝迟疑了下,终于还是上前,端起第三杯供酒,向亡灵祭奠过后,饮了。
他放下杯子,转身说道:“你起来吧。地上冷。”
此刻倘若有外人在侧,必会惊讶。
皇帝说出这句话的语调,是平日罕见的温柔。
少年并未起身,双目依旧望着皇帝。
“父皇,儿子多谢您的看重。但我并不想做皇太子。”
他竟然开口说话了。
“我只是想问父皇一句,明日,十周年祭,如此重要日子,父皇你自己为何不来祭奠我的母亲?”
少年的声音有点低沉,却一字一句,清晰异常。
大殿里的空气瞬间仿佛被冰雪冻住。
长生位前的那点灯火,突然摇晃,明灭不定。
皇帝看着少年,半晌,仿佛才回过来神来。
“熙儿!你能说话了?”
“你何时能说话的?”
一时之间,他顾不上少年这话里隐含着的对自己的不敬,上前一步,脸上露出无比的惊喜之色。
“早几年前,我就已经能说话了。只是不想开口罢了。”
少年淡淡地道,看了一眼长生牌位。
“父皇,倘若儿子没有记错,这些年间,你从没有到过这里一步!今夜,倘若不是儿子的请求,父皇你大约也是不会来此,是不是?”
皇帝望着神色淡漠的少年,面上方才的喜色消失了,没有做声。
“父皇,你是不屑来,还是根本就没有将我母亲的死放在心上,哪怕一分一毫?”
少年蓦然提高声量,字字句句,宛若质问。
皇帝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皱眉。
“大胆!你敢如此说话?”
少年看着皇帝,笑了。
“是啊,您是大周的开国帝君,这个新的皇朝,在您的治理之下,正欣欣向荣,万民安泰,日后,必洪图社稷,国祚延绵。儿子可以预见,许多年后,当史官为您作帝王列记之时,就算功不比三皇五帝,秦皇汉武,足以比肩。”
“您不但是帝君,亦是我的生身之父。倘若没有您的精血,何来我今日血肉之躯?”
“可是我告诉您,不管他们如何赞颂您,敬拜您,在我的眼里,父亲,您就是个没有良心的冷血之人!”
皇帝盯着的面前的少年,脸色阴沉了下去,眼底隐隐有怒气流动。
少年面上却不见丝毫惧色,从地上慢慢地站起来,直起了他单薄却挺峭的腰身。
“翰林编修们为您修祖谱时,小心地避过您的少年时代,只说您从小便心怀大志,英武过人,他们不敢说您半句不好。可是您自己心里清楚,您就是一个江洋大盗的出身!您是借了我外祖父而步入官途,从此青云直上。说我母亲那时下嫁,应当没有半分冤屈您吧?可是您是怎么对待她的?她嫁您的第一年,您就迫不及待地将别的女人收进了门!”
“那几年里,我记不清父亲的模样是怎样的。等我稍大些,我只记得每日清早,不分寒暑,我的母亲必须早早起身,为祖母端茶奉食。而那个名为妾室的戚氏,却能够陪在祖母的身边,笑看着我原本高贵的母亲,在她的眼皮下,忍受着来自祖母的各种挑剔!”
皇帝眉头依旧紧皱,但方才面上的那片怒色,仿佛渐渐消退了些,默默望着少年,并未打断他的话。
“那些也就罢了。父亲,后来我的母亲死了!她在送走我之后,不愿做你累赘,更知道你是不可能为她退步的,她自尽而死!”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日,当袁将军带着我出逃,我挣脱了他捂住我眼睛的手,回头之时看到的那一幕!”
少年的眼眶泛红,声音微微颤抖。
“她是长沙王女,原本那样美丽高贵的一个女子,她不该被那样对待的!她死了,那些人也没有放过她。天气那么冷,她身上却连一件像样的衣裳也没有。有的,只是被恨你的敌人用刀剑砍斫过后留下的伤痕。血,满身都是血!她头朝下,脚上缚着绳索,被倒吊在了城头之上,风吹得她不停地晃,她在那些士兵肆无忌惮的羞辱笑声里,是那么无助,那么凄惨……”
少爷流下了眼泪,孤瘦的身影,僵硬得仿佛成了一尊岩石。
皇帝神色僵硬,闭了闭目,睁开,朝着少年慢慢地走了过去,抬手,握住了他的胳膊。
“熙儿……”他唤着少年的乳名,声音发涩。
少年眼底却掠过一丝厌憎,一把挣脱开来自父亲的手掌,猛地后退了几步。
“父亲,十年了,您应当早就已经忘记我的母亲了。但我却忘不了她!我几乎夜夜都梦见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被吊在城头上的那一幕!”
“我不敢指责您,在长达一年的囚禁里,您在打着您的天下之时,是否也曾尽心尽力地想法去救过我们。我更没有资格,要求您为了母亲和我,放弃那座用将士的牺牲换来的城池。您有您的考虑和权衡,我理解!可是父亲,我不能原谅的是,后来您都做了什么?您是如何对待我母亲的?”
“您封她一个元后的虚名,在她的名号之前,加一串辞藻优美的谥号,再给她建个放置牌位的地方,从此您觉得您就可以心安理得了,是吗?”
少年的语气变得激烈,苍白的面庞之上,也泛出了红晕。
“我总觉得她没有离开这里。她在看着我,也在看着你,我的父皇!”
“熙儿!够了!”
皇帝猛地喝了一声。
“远远不够!要不是你当初利用她,娶了她,又害了她,她怎么可能落得这样的下场?这些年,如果你对她还怀有半点愧疚,我也就罢了。但你却无情无义,连她的十周年祭,你竟也不来亲自祭奠!”
“谢、长、庚!”
少年双目赤红,宛若染血,盯着面前的皇帝,一字一字,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不但配不上我的母亲,你还是害死她的元凶!”
“你放肆!再给我胡言乱语,朕就治你重罪!””
皇帝的脸色铁青。
顿了一顿,他又放缓些语气。
“你还不知,当年害你母子落入敌手之人,便是戚氏。是这贱妇,将消息漏给了齐王之人。朕也是后来才得知此事。便在方才,朕来这里之前,已下令将她正法。”
少年定定地望着皇帝,神色古怪,突然大笑。
“父皇,你觉得你这样做了,我母亲便终于能瞑目,乃至感激你替她复仇了吗?”
他狂笑个不停,几乎连眼泪都笑了出来,方停了下来。
“十年的时间啊!我母亲死了十年,你竟然到了现在才动手……”
“父皇,容我问你一声,你是真的为我母亲复仇,还是出于恨恶戚氏对你的背叛,这才等到太后去了,你才动手?”
皇帝眉头紧皱,冷冷地道:“你祖母中风后,人也糊涂了,愈发离不了她。不过是个活死人罢了,何必计较早晚。不早了,你该回去歇息了!”
他说完,转身迈步要出灵殿,才走了几步,脚步渐渐凝滞,身影随之一晃。
他定了定神,慢慢地转过身。
少年的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把长剑。
烛火摇曳,剑芒森森。
皇帝迅速地望了眼案上那壶供酒,随即盯着少年,双目之中,放出不敢置信似的惊怒之色。
“你竟敢对朕下手?”他咬牙切齿。
少年笑了起来。
“父皇,你现在是不是感到浑身无力,呼吸困难,连站都站不住了?告诉你吧,我平日时常看我母亲留下的医书,有一天,我在书里看到了一个极厉害的方子,我就自己学着调制……”
“你这孽障!”
皇帝面容扭曲。
“来人!”
他朝着殿外,厉声吼道。
吼完了,皇帝突然想了起来。
他的皇长子,这些年来,绝不允许任何外人踏入他亡母灵宫一步,认为是对他母亲的冒犯。
他怎不知这一点?故方才来时,为了避开他这个平日总觉亏欠了的长子,特意将随行全部留在了宫门之外。
直到这时,皇帝方顿悟了过来。
为了等这一刻,自己的这个儿子,想必已经准备了很久。
他这个儿子的隐忍和心机,竟深沉可怕到了这等地步!
皇帝的吼声,回荡在灵殿之中。
大门被推开,慕妈妈奔了进来,看到皇帝摇摇晃晃的背影,大惊失色,不知到底出了何事。
长明灯火,被卷入的夜风吹得猛烈摇晃,憧憧晃动的人影里,皇帝怒视着自己的儿子,不退反进,朝着他,跌跌撞撞,一步步地逼了过去。
“孽障!朕不信,你真敢杀朕!”
他走到了儿子的面前,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了地上。
少年冷眼看着他,便仿佛看着一具没有生命的被摆到了祭祀供桌上的牺牲之品,直到皇帝倒在了自己的脚前,方笑了。
他抬手,修长的指轻轻抚过冰冷剑锋。
“父皇,你可还认得这把剑?这是当日你攻下蒲城,见到我后,你从身上解下送给我的。这上头染过无数人的血,你让我做一个男子汉大丈夫。”
少年慢慢地蹲了下去,蹲到倒在地上的父亲的面前,和他四目相对。
皇帝怒目而视。
少年脸上的笑意消失,抬臂,朝着皇帝挥剑而去。
在慕妈妈的惊叫声中,皇帝感到一道冰冷的剑锋,掠过了自己的面额。
并无血光。
“叮”的一声轻响。
他头顶的发冠断成两截。
束在发冠里的他的头发,齐根断裂,散落在了地上。
皇帝一动不动,看着自己儿子,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
“父皇,我听说你和我一般大时,为报父仇,出手杀人。儿子没用,但为母复仇之心,并不逊父皇你半分。倘若以我自己心性,我原本现在便已杀了你。”
“可是我不能取你的性命。你若死了,天下就会再起动乱,我怕我见了母亲,她会责备。”
“你听着,我此刻断你的发,便如同杀你。子弑父,天理不容,从今往后,我便没有父亲,你也没我这个儿子!”
他用剑尖挑起地上那束漆黑的断发,再不看皇帝一眼,转身走到元后的长生位前,放在供桌之上,自己下拜叩头之后,站了起来,向着长生牌位,一字一字地问:“阿母,儿子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大殿里没有回音。只有跪在一旁的慕妈妈发出的压抑的哽咽之声。
长明灯火,剧烈摇曳。
少年慢慢环顾一圈,凄凉道:“阿母,这些年来,儿子总感觉,你就在我的近旁。我记得小时,他总不在家。有时儿子半夜醒来,看到阿母你还醒着,那么孤单。其实当日,你本不该让袁将军带我走的。儿子不想你一个人孤单单地离去。儿子这就来陪你了。往后,再也不和阿母你分开了!”
他闭目,猛地仰头,挥剑朝着自己的脖颈,横了过去。
“熙儿!”
皇帝大吼了一声,目眦欲裂,亦不知何来的气力,竟从地上挣扎而起,与慕妈妈一道,朝着前头那个白衣少年扑了过去。
但是迟了。
剑锋刎过,血溅灵台,一下将长明灯浇灭了。
大殿瞬间陷入了黑暗,只剩下皇帝发出的撕心裂肺般的吼叫之声。
片刻之后,终于被惊动的宫人提着灯笼涌入殿门,被看到的一幕惊呆了。
皇帝披头散发,怀里抱着皇长子殿下,倒在了元后的长生牌位之前,口中喃喃地道:“熙儿……不是为父不想来……是不敢来……”
宝剑横地,两人身上,斑斑点点,皆为鲜血。
……
那种仿佛万箭穿心般的痛,再一次地朝她袭来。
慕扶兰的身子,慢慢地滑了下来。
她紧闭双目,将自己紧紧地蜷缩起来,整个人趴在榻上,一动不动。
慕妈妈等在外头,忐忑不安之时,突然看见门打开了,谢长庚走出来,急忙迎了上来,正要开口,却见他脸色阴沉,迈开大步便朝外走去,也不知刚才发生了何事,一时也顾不上他,忙转身入内,先去看翁主如何。
谢长庚径直出王府,回到驿舍,便下令连夜动身。
他的随从十分惊讶。
他平日喜怒不形于色,但此刻,脸色却相当难看。众人暗自心惊,也不知夜宴到底出了何事,竟惹他至此地步。但又怎敢多问,忙收拾行装,很快完毕,一行人便离开驿舍,往城门而去。
快到城门口时,身后传来一阵追赶的马蹄之声。
长沙国的丞相陆琳骑马追了上来,大声喊道:“谢节度使!留步!”
谢长庚缓缓停马。
陆琳追到近前,翻身下马,朝他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他没戴官帽,脚上靴子,左右也穿反了。
“谢节度使,这是怎的了?何事竟要连夜离开?”
谢长庚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笑道:“谢某方才离开之前,已留书在驿丞那里,本是叫他明早代我转呈上去的。谢某此行目的,一是拜祭先王,二是接回夫人。先王已经拜过了,夫人那里,因她到我夔州之后,水土不服,身子不妥。这趟既回来了,索性让她留下再休养些时日。因谢某另外还有要事在身,故连夜动身。多谢长沙王和丞相的款待,谢某感激不尽。丞相请留步,谢某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陆琳方才回府,刚躺下去没一会儿,就得报谢长庚一行人要连夜离开,不知何故,慌忙追了上来。
原本担心哪里又得罪了他,才怒而夜走。此刻追了上来,见他言笑晏晏,便松了口气。出言挽留了一番,也就作罢,说长沙王夜宴醉酒,由自己代劳,送他出城。
谢长庚也未推辞,任由陆琳送自己出去。
城门打开,陆琳送他出去,又是一番客套,最后,目送他的身影纵马消失在了夜色里,这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半信半疑,回城不提。
谢长庚纵马奔驰了一段路,突然停了下来。
随从见他似乎有事,也跟着停马,齐齐望着他。
谢长庚转头,眺望着身后那座被夜色勾勒出黑漆漆轮廓的城池,半晌,转过脸,吩咐一个擅长追踪情报的名叫朱六虎的随从:“你留下,潜藏行踪。长沙国有什么消息,就传给我。”
“尤其是翁主,给我留意她的动向。一切事,越详细,越好。”
谢长庚神色平静地吩咐。
作者有话要说:emmm说个题外话,上章末尾,一开始我写了个“无限风光,一览无遗”,以为大家都能懂,结果发现好多小伙伴好纯洁……hahaha^
最近更新应该都会比较晚,大家白天不用刷,晚上迟点来。
第 12 章
慕妈妈入了内室,看见慕扶兰趴在美人榻上,身子蜷团,状若苦痛,大惊,奔了上来。
“翁主,你怎的了?”
“是他伤到了你?”
她抱住了慕扶兰的身子,连声地问,见慕扶兰依然不动,慌忙将她翻过来,检查她身子。
慕扶兰低低道了句“我无事”,闭目片刻,定住了心神,坐了起来。
她的脸色有点苍白,额头和脖颈上,布满了冷汗,但睁开眼后,目光清澈,神色瞧着也很平静。
慕妈妈这才稍稍放下心,忙掏出手帕替她拭汗。
慕扶兰靠在美人榻头上。“人走了?”
“方才我等在外头,见他出来,脸色不大好,一句话也无,径直就往外头去了……”
“翁主,你与他到底怎的了……”
慕扶兰没有应。
这时侍女传话,道长沙王和王后打发人来了,问王妹情况。
慕扶兰立刻让人回话,说自己等下就去见王兄和王嫂,另外,将陆琳和袁汉鼎也一并请来,有重要的事商议。
一炷香后,她梳好头发,衣衫整齐,出现在了慕宣卿和陆氏的面前。
几乎前脚后步,陆琳和袁汉鼎也一道匆匆入了王府。
慕宣卿对慕扶兰道:“姓谢的已带着人连夜出城走了,丞相去送,他说什么让你留在这里休养身体。阿妹,你们到底怎么说的?”
袁汉鼎和慕氏兄妹一道长大,如同兄妹,陆琳又是姻亲,所以这话,慕宣卿也不避讳。
以慕扶兰对谢长庚的判断,他最后虽然拂袖而去,一句话也没留,但应该算是认了自己提出的那个折中之法——同意和自己脱离夫妇干系,不过暂时不予公布。
果然如她所料。
“阿兄,确实这样。我去了那边后,有些水土不服。他虽还不答应和离,但方才已说好了,让我在这边好好休养,不再强行要我回去了。”她应道。
慕宣卿对这个结果虽然有些不满,但王妹和谢的婚姻,毕竟是父王定的,人又已过了门,姓谢的若是翻脸强行要人,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好歹王妹人没被他带走,便骂道:“今日方知何为厚颜无耻之辈!”
慕扶兰道:“王兄,他人走了,短期内应当不会再来,莫再挂怀。”
陆琳忧心忡忡,在一旁叹气:“这都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的闹到这等地步?他走时,虽客客气气,只是我总担心,他会不会心怀怨恨。刘后对我长沙国本就怀有恶意,谢节度使也算是她的人,这回过来,吃了这么一个闷亏,我怕他报复。”
慕扶兰道:“以我之见,谢长庚应当不会这么快就对长沙国下手的。他野心勃勃,我们长沙国如今在他眼里,连颗绊脚石也算不上,就算心怀怨恨,现在也没必要费力来对付我们。日后倒是极有可能。不妨视为远患。”
前世,他做了皇帝后,第一件事便是废了全部尚存的藩国,清洗藩王。
当时长沙国早就已经除了,慕氏剩下的族人,因了她这个“元后”的缘故,依旧得以保有岳城一地,算是众多藩王里的幸运者。
但这一辈子,事情想必就不一样了。
袁汉鼎点头,说:“那么近忧,便是朝廷了。”
“去年便有消息,朝廷有意要对我们长沙国下手,正好当时起了江都王之乱,想必不了了之。如今江都王之乱平定,等朝廷喘过气来,怕是又要生事。”
陆氏眉头深锁。“我长沙国历经数代先王的开荒垦田,国中如今盛产谷米织物。在那些人的眼里,就是一块好咬的肥肉!”
长沙国如今虽然不缺粮,不短衣,但兵力却一直有限,常备的军队,只有区区两万人,这也是朝廷规定的藩国所能拥有的最高数量的兵力。
此前,朝廷发难另外几个异姓王时,往往便是拿这个来做文章。
慕宣卿道:“如今不比往日!我们不动,迟早就是死。我正考虑尽快扩兵!”
他望向陆琳。“我长沙国中,可应召投军的壮丁人口,如今约有多少?”
“去年户官上报,十六至四十岁的壮丁,约五十万之众。”
“好!”慕宣卿点头。
“就算五抽一,也有十万兵源,加上原来的人马,倘若我长沙国有一支十数万的军队,何惧外来之敌?”
“如今殿下若是征兵,以民众对王之拥戴,必定响应,只是殿下,此事你想的太过容易。”
陆琳摇头。
“就算我们冒险,暗中练兵,问题是,哪里去弄那么多的兵甲武器?难道让十万军士光身以棍棒上阵作战?如今外头大乱,谁不是在拼命蓄锐?便是我们出钱,也买不到兵甲武器,自己造,就要有铁。但早几年前,藩王乱始,各处大小产铁之地,早被朝廷与那些意欲作乱的藩王各自占有了。先王在时,也曾想过扩兵,暗中于境内寻矿,始终无获,只能作罢。如今一时之间,我长沙国去何处觅铁?就算弄到了手,如此大的兵工造厂,如何才能躲过朝廷耳目?”
“难,太难了。”
陆琳叹息。
慕宣卿沉默了片刻,望向慕扶兰。
“阿妹,你方才说有要事商议。何事?”
面前数道目光,投向自己。
慕扶兰开口道:“我知道王兄想扩兵。我想说的,正与此有关。”
“我知哪里有矿可采,十分方便,就在我长沙国的汝地。”
几人一愣。
“你们应当都还记得我是如何送信回来救了王兄的吧?应也是神明之示,当时一并叫我知道了此事。王兄明日便可派人去往汝地勘查,倘若属实,不妨以风水之地,另建慕氏先祖陵地为借口,将那里的民众全部迁走,在山中暗地开采铁石,就地铸造。”
慕宣卿大喜。
“难道真是上天要扶我慕氏?实在太好了!明日便派人过去察看!”
陆琳也是激动不已,站了起来,双手背后,来回走了几圈,忽然想起一事,又露出愁容。
“翁主梦兆倘若是真,我长沙国扩兵可待。只是采矿铸造,征兵练兵,绝非一蹴而就,至少也要一年半载方有成效。我怕等不到那时,朝廷就已发难我长沙国了。”
慕扶兰道:“我有个办法,虽然不能拔除祸患,但替长沙国争取些时间,应当还是可行的。当今朝廷大臣里,奸后宠信内史张班,张班表面清正,实则是个贪财之人。何妨重金贿赂张班,让他在奸后面前替我们说些好话。”
“江都王之乱虽平定了,但鲁王平阳王还是朝廷祸患。倘若张班能游说奸后先去对付鲁王平阳王,便可替我们长沙国获得扩兵的机会。”
“这法子好是好,只是翁主,你怎知他贪财?”陆琳疑惑不解。
慕扶兰知道汝矿,是因为从前长沙国除国后,汝地民众为逃避压得人透不出气的苛捐杂税,逃入山中垦荒,偶然发现大量铁石,消息传出,朝廷闻风而来,占据之后,在那里出了一个大矿。只是后来还没来得及大量开采,国便灭了。
而这个张班,则是后来被杀后,从家中地下起出巨财,价值连城,举国哗然,巨贪面目这才大白天下,只是平日装的好,一般人不知道而已。
“你信我的话便是了。”慕扶兰说道。
因为前次她及时传信救了慕宣卿,在座几人,对她的话,即便感到惊讶,也不敢不信。
陆氏道:“伯父,事关我长沙国的国运。阿妹既这么说了,何妨一试?”
陆琳沉吟了下,点头。
“也好。我从前在上京做过官,也认识一些人。此事虽不方便自己亲自出面,但寻个信靠的说客,应是不难。此事交给我了,事不宜迟,我明日就安排!”
“我尽快带工匠去往汝地!”袁汉鼎说道。
慕宣卿望着自己的妹妹,不顾腿脚不便,起身要向她道谢。
慕扶兰道上有神明,先祖之德,自己不敢居功。
几人又商议分头行事的诸多细节,商议完,已是深夜,散去之前,最后约定暗中行事,严守机密。
自从老长沙王去世之后,长沙国仿佛失去了主心骨,此刻,便如同忽然又看到了在前指引方向的希望,慕宣卿陆氏几人的脸上,无不露出欢欣之情。
慕扶兰单独叫住了袁汉鼎,问道:“阿兄,我先前叫你留意谢长庚的随从,你可记住了他们的形貌?”
袁汉鼎点头。
“共六人,全记下了。”
他迟疑了下,望着慕扶兰。“翁主,你为何叫我记人?”
慕扶兰道:“谢长庚人是走了,但他生性多疑,何况和我们长沙国又起了生分,我怕他会留耳目。天亮后,你先暗中留意城门附近,看有没有他的人乔装入城。没有最好。如果有,也不要惊动,只需记下落脚之地,到时候,把消息告诉我就行。”
袁汉鼎恍然,立刻答应。
袁汉鼎做事,慕扶兰最是放心,吩咐完,目送他背影匆匆而去,她出神了片刻,转身,回往自己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