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揉了揉额角,低声说:“好。”
慕扶兰瞥了他一眼,压下心中疑虑,叫他等着。
她出了屋,唤起睡在隔壁的侍女,来到厨间,找出昨晚剩下的吃食,起火,热好,带了回来。
离天亮还有一会儿,她叫侍女再去睡,自己提着食盒,推开了门。
桌上,蜡炬还亮着,静静地照着屋。
那人却不见了。
慕扶兰将吃食轻轻地放在桌上,拿了烛台,朝里而去。
她走了几步,停了下来。
潮湿的衣裳,解下的腰带,凌乱地挂在椅背上。床前的地上,脱着两只男人的靴,一只倒着。
那人趴在枕上,占了她先前睡觉的位子,脸向着床里还在睡梦中的熙儿,睡了过去。
房里静悄悄的,他的背影一动不动,发出低沉而均匀的呼吸之声。
慕扶兰托着手中的烛台,望着床上相对卧着的那一大一小的身影,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她收了衣裳,慢慢地退了出来。
她打开窗户,将湿衣晾在窗前。
她吹了烛火,在黑暗中,独自抱膝,坐于椅中,望着窗外那片迷蒙的夜色,等待着天亮。
……
谢长庚睁开眼睛,发现天已大亮。
一道朝阳的光,从窗户里射入,将屋子照得红彤彤的。
他的床前,站着一个孩子。
那孩子睁大一双乌溜溜的眼,仿佛正在观察着他。
谢长庚的视线,一时顿住。
那孩子仿佛已经等了很久,见他终于睁眼,脸上立刻露出带了几分拘谨的欢喜之色,小声地说:“谢大人,你醒啦?”
阳光照到床前的那片地方,略微刺眼。
谢长庚闭了闭目,很快便想起了一切。
昨夜,他为了避开自己的母亲,几落荒而逃,冒雨驰了百里多的夜路,来到这里之时,人又冷,又饿,又倦。她去给他弄吃时,他本只是想躺下,假寐片刻而已。不想脱衣一沾枕头,闻到枕上残留的一缕淡淡暖香,人一下便彻底放松了下来,合眼便睡了过去。
习惯早醒的他,竟一觉睡到此刻,才醒了过来。
他慢慢地翻了个身,和身侧那孩子对望了片刻,抬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你娘亲呢?”他坐起身,看了眼四周。
“娘亲在外头!大人你等等,我去叫她。”
熙儿转身,口中嚷着“娘亲!谢大人醒来了!”一路奔了出去。
片刻之后,门口出现了一道纤影。
那妇人手里拿着他的衣裳,走了进来,放下去,说:“饭在外屋,洗漱了就能吃。”
说完,她走了出去。
谢长庚默默地穿回自己干了的衣裳,走了出去,看见水打来了,饭也摆在了桌上。
他洗漱过后,很快吃完,走了出去。
昨夜那段风雨夜行之路,如同梦境。眼前的马场,阳光灿烂,一望无际。
马场管事带着人,早已在等着了,向他汇报前次火灾过后的修复和整顿情况。
既来之,则安之。谢长庚亲自巡了一遍马场,结束之后,半天便过去了。
他却还不想回。他将那孩子叫了过来,问他这几天在这里都是如何过的。
熙儿说:“早上娘亲教我读书习字,读完,我就和我的小龙马玩。”
谢长庚微笑道:“小龙马已经可以让你骑了。你想骑马吗?我来教你。”
他看到孩子的眼睛里露出惊喜的光芒,分明就要应好了,忽又看向他的身后,奔了过去,喊道:“娘亲!谢大人说他可以教我骑马!”
谢长庚转头,看见那妇人快步走了过来,牵住孩子的手,对他摇了摇头:“熙儿!谢大人事情很多,你不要打扰他……”
谢长庚走了过去,打断了她的话。
“我这趟来,就是看一下马场的,今日已是无事,无妨。”
他说完,吩咐管事去取一套小马的辔头和马鞍。
小马也被随从牵了过来。谢长庚亲自上好辔头马鞍,走了过来,从慕扶兰的手中牵出熙儿,将人抱了起来,送坐到马鞍之上。
“你不必担心,我会护好他的。天黑前送回来。”
谢长庚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
……
整整一个下午,熙儿被谢长庚带着,不见了人影,直到黄昏,天快要黑了,才从外头回来。
熙儿满头满身的汗,洗澡吃饭,整个人仿佛都还沉浸在刚学会骑马的快乐里。直到被抱上床,安静了下来,白天的疲劳,才袭了过来。
他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地说:“娘亲……谢大人说下次有空,再带我骑马……他什么时候才下次有空……”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她低头,见熙儿闭上眼睛,已是沉沉睡去。
她起了身,轻手轻脚地走到外间,对那个立在窗前的男子背影说道:“坐下。”
傍晚回来之后,他说后背伤口酸痛,叫她给他看看。
谢长庚转头,看了她一眼,关上窗户,慢吞吞地走了过来,自己解了衣裳,坐到桌边,背对着她。
慕扶兰挑亮烛火,照了照。
两处伤口基本已经愈合了,只是颜色发白,皮肉发软,微微肿胀,显然是昨晚被雨水浸泡所致。
“不是叫你不要淋雨吗?昨夜何必冒雨来此。”
她用药水替他擦拭,淡淡地道。
“你再替我揉揉吧。”
他含含糊糊地说,答非所问。
慕扶兰装作没听到,转过了身。
“这地方有些小,我都是带着熙儿睡的。晚上你若也睡这里,我就叫人另铺个铺……”
一双手从后伸了过来,攥住她的腰,将她拖了过去。
慕扶兰跌坐到了男人的大腿之上。
她起身,他不放。挣扎间,也不知道是谁,不小心撞了下桌案。
桌脚微微移了一下,桌上的蜡炬没立稳,“砰”的一声,倒了下去。
灯灭了。
屋里一下陷入了昏暗。
慕扶兰心跳加快,整个人,发肤绷紧,毛骨悚然。
他仿佛感觉到了她肢体的变化,停了下来。
“当心吵醒了熙儿。”
片刻之后,耳畔微微一热,他说道。
慕扶兰停住了。
男人的臂膀,慢慢地缠着她的腰肢,缠紧了,将她整个人,搂入了胸膛里。
他低下头,张嘴,轻轻含住了她的耳垂,和她耳鬓厮磨着。
“慕氏,你不必怕我。你安心跟我,我会对你好的。”
昏暗中,慕扶兰听到他在自己的耳畔,低低地如此说道。
他说完,站了起来,将她抱起,仰放在了身后的桌上。
裙裾被推了上去,堆在了她的腰上。
冰冷坚硬的桌面,紧紧地贴着她失了保护的身子。
慕扶兰闭目,以手压面,眼眶酸胀。
曾经,她是那么的安心,跟着他,做他的妻。
男人仿佛感觉到了来自身下这小妇人的顺服和听从。他被一种奇异的快感驱使着,整个人热血沸腾。
他的五指,紧紧地握住了她肌肤温暖的腿,让她缠着自己的劲腰,就在他迫不及待贴向她时,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
“禀大人,城里来了人,说是老夫人那边有事了!”
谢长庚定住,胸膛之中,发出一道长长的呼吸之声。
他慢慢地松开了握住她腿的手,离开她,将她的裙裾放了下来,自己也整了下衣裳,随即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节度使府派来了一个下人,说老夫人昨夜便连夜收拾东西,闹着要回去,管事不敢放行,老夫人就绝食,从早上起,粒米未进,管事请他尽快回去。
慕扶兰人在里头,隐隐听到了外头说话的声音。
片刻后,谢长庚入内,点了灯,神色懊恼,对她说了句“我有事,先回了。”说完转身就走,走到门口,脚步又停顿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快步走了回来,将她从桌上抱了下去,送到内室,放在了熙儿身边的床上。
“睡吧。我有空了,就来看你。”
他俯身下来,替她盖好被,安抚似地摸了摸她的面颊,随即转身匆匆而去。
第 54 章
谢长庚赶回城中, 已是下半夜了。管事还没睡,正焦急地等在前头,得知他回了,赶忙奔出来迎接, 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谢长庚命人取来饭食,携着,来到老母住的院落,推门而入。
谢母面向里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戚灵凤带着秋菊,正跪在床前,双眼红肿, 在苦苦求着谢母进食,看见谢长庚现身, 掩面痛哭:“大人,非我撺掇老夫人如此, 昨夜我是真心求老夫人认我做义女的,不想老夫人发怒,执意不肯,以至出了这事。我若有半句谎,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秋菊也忙磕头:“大人,您不知道, 老夫人昨晚连夜说要走,被戚娘子给劝住。不想一早起, 老夫人就什么也不吃,连口水也没喝过。老夫人年纪大了,戚娘子怕她支撑不住,已在这里跪求了一整天,怎么劝,老夫人也是不听。”
谢母呻.吟,有气无力地道:“我是不想活了,你们都别管我!”
阿猫在旁,咬着手指,瞪大眼睛,一脸的不知所措。
谢长庚命人全都出去,关了门,端着粥,走到床前,对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的老妇人低声说道:“娘,您起来,儿子伺候您用饭……”
话音未落,谢母抬手,一把将他手中的碗扫到了地上。
“哗啦”一声,碗碎了,粥洒了一地。
谢长庚顿了一顿。
“娘,儿子不孝,倘若惹您生气,您尽管打我骂我,千万不要气坏身子。”
谢母颤巍巍地坐了起来,怒道:“你也知道你不孝?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娘吗?你心里怕是巴不得我早些死了才好,往后再不用烦你!”
谢长庚跪了下去:“娘,儿子绝无此意。娘你息怒,先用饭可好?”
谢母一把掀开被子,从床上爬了下去,口中道:“罢了,我知道你如今做了节度使,翅膀硬了,我怎么敢打你骂你?我辛辛苦苦生养儿子,到底何用?连这么一件事都不肯顺了我的心意,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这就自己了断,免得碍着你们的眼!”说着噔噔噔地走到桌前,从针线盒里翻出一把剪子,朝着自己的脖子便要扎下去。
谢长庚急忙夺了。
谢母推开儿子,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从小到大,都要你做过什么了?不过就这么一件小事,又没有逼你休了那妇人!你不是看我不顺眼,逼我死,是什么?”
谢长庚道:“戚氏自己也答应,说愿意做娘的干女儿,娘你何必定要儿子纳她?”
“你还说!你都这么开口了,她一个女儿家,难道还能赖着说不肯?可怜凤儿,这么多年,一直等着你,委屈求全,到头来,你却如此忘恩负义!早知道这样,当初逃难掉下水,我就该松手不活了的。如今害凤儿没了娘不说,连下半辈子都没了依靠!我日后死了,有什么脸去见凤儿她娘?
谢母一边用手拍着地,一边哭诉。
谢长庚望着坐在地上蓬头散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老母,眉头紧锁,半晌,终于说道:“娘,你先起来。此事,容儿子再考虑。”
一直以来,谢母在戚灵凤面前再三地保证,说儿子定会听自己的话,迟早将她接进门来。没想到这回,儿子仿佛铁了心地要拒,谢母一是失望至极,二来,更不愿在戚灵凤面前失脸,这才寻死觅活,以命相逼。
谢母偷偷觑了儿子一眼。
儿子虽然松口了,但面色却不大好看。她也不傻,自然看得出来,儿子这是勉强让步。
这些年,他官越做越大,积威迫人,自己也是靠着儿子得封诰命,在乡邻面前风光无比。
戚灵凤固然值得疼爱,但自己终究是要靠儿子的,老太太心里门清的很。他终于退让,自己能在戚灵凤面前挽回些颜面了,便也不敢再逼,怕真将他惹怒,和自己翻脸。
“你一日推一日,到底要到何时才能把事情办了!”谢母埋怨。
谢长庚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耐着性子,说:“儿子最近事多,还请娘体谅。儿子尽快。”
他将老母从地上扶起。
“娘你饿了一整天,儿子先伺候你用饭。”
谢母抹着眼泪,坐了下去。
“庚儿,你不会怪娘逼你吧?娘就你一个儿子,凡事都是为你考虑。慕氏那妇人,看着就不是福厚之相,不是庚儿你的良配。凤儿却知根知底,又稳重,又孝顺,你身边有她照顾,娘才能放心。”
谢长庚微笑道:“娘的好意,儿子明白。”
折腾了一宿,谢母早就疲倦不堪,见终于逼得儿子露面让步,孝顺依旧,也就见好就收,吃了些东西,唉声叹气地躺下去了。
谢长庚服侍老母睡了下去,从房里出来,停在门口,闭目,揉了揉额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管事还等在外头。
老夫人来的次日,夫人便走了,现在又闹了这一出,内中隐情,管事岂会看不出来?分明后宅起火。知老夫人已进食,人也歇了下去,松了口气,但见节度使脸色晦暗,眼睛布着一层淡淡血丝,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压低声道:“大人放心,老夫人白天之事,我已安排过,将府里不相干的下人都调开了,知道的人不多,不会外传。”
谢长庚颔首,叫他去歇息。
管事应了,正要离开,又被叫住,见节度使停着,仿佛在想什么,便问:“大人还有何吩咐?”
“天气冷了,明日你去库房,挑些上等的服玩,还有火蚕裘、连珠锦帐,照夜玑,都送去马场给翁主。”
他提的这几样宝物,皆世所罕见,独一无二,从前西域几个小国进贡来的。
管事一愣,反应了过来,忙应是。
谢长庚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数日之后,他收到休屠城刘安的一则消息,亲自过去。
刘安向他汇报,说前些日土人老首领的六十大寿,他带着节度使的贺礼和拜帖去贺寿,虽未见到人,但对方收了东西,叫人转话,向节度使道谢,说知道节度使事务繁忙,不敢打扰,叫他放心,他们自己会提防北人,不会将马河谷拱手让人。
这意思,其实就是委婉拒绝了谢长庚想要会面的提议,不愿谢长庚协助参与马河谷的防卫之事,更不愿搬迁。
谢长庚眉头微皱,登上城楼,眺望着远处马河谷的方向,沉吟了片刻,道:“北人权力交替,新王于数月前上位,天气又日渐严寒,他们会有动静,你加强戒备,不能松懈。”
刘安得令。谢长庚事毕,出城而去,行到那条岔道口。左边回往姑臧,右边去往马场。
他停马,迟疑了片刻,带着随从,转向往右道而去。
……
慕扶兰坐在屋里,借着白天最后的一点余光,望着屋角桌案之上,那只数日之前,谢长庚派管事送来这里的宝箱,久久地出神。
屋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下去。
又一天,要过去了。
她看了眼外头。
谢长庚那日走后,这几天,熙儿一做完读书的功课,就要去骑马。
慕扶兰起先担心危险,自己总是在旁盯着,这两日,见他骑得很好,小马也十分温顺,从不会蹶蹄子,加上边上有两名护卫时刻保护着,也就放下了心。
前几日,到了这个时辰,护卫已将熙儿送回来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还没回。
她起了身,朝外而去,才走出内室,冷不防,侧旁伸过来一双臂膀,将她搂了过去。
她闭了闭目,慢慢地回头,对上了一双带着笑意的男人的眼。
“你何时来的?”她问。
他不应,只低头,亲她的面颊和脖颈。
慕扶兰扭过脸。
“我出去看看熙儿,何时回来。”她说。
谢长庚将她搂得更紧,低语:“我方才见过他了。已经叫人带着先去吃饭了。”
他说完,将她抱了起来,转入内室,放在了床上,解了自己腰间那柄碍事的剑,随手搁于桌上,跟着压了下来,凝视着暮色之中,枕上这张美丽的面颜,手背轻轻抚过她的面颊。
“天气冷了,我不是叫管事送了几样东西到你这里吗?你怎的不用?”
慕扶兰说:“你来得正好。心意我领了,东西带回去吧,我用不着。”
谢长庚和她四目相对了片刻,低声道:“慕氏,我知道委屈你了。你在这里再住几日,我会送走我母亲的。”
慕扶兰微笑:“好。”
他迟疑了下。“慕氏,有件事,我和你说一声。”
他欲言又止,仿佛心事重重。
慕扶兰没有说话,始终含笑望着。
“我大约要纳戚氏了。”
他终于说道。
“并非我想。我有难处,你应当能体谅的。”他立刻又道。
慕扶兰注视着面前这男子的面容。
前世,她的这个枕边之人,也曾对她提过相同的一件事。
她在心里冷冷地想着,面上却依旧微笑,说:“晚上你若还要留下,我去叫人给你备饭。”
她将他从自己的身上,推了下去,坐起来,整理着自己方才被他弄得有点散乱的鬓。
谢长庚仰在了枕上,望着她的背影。
慕扶兰整理好鬓发,爬下了床,却被身后的男子握住了手腕。
她扑在了他的胸膛上。
“你是恼了?”他端详着她。
“就算我收了戚氏,往后也是让她在家服侍我的母亲,于你并无大碍。”他说。
慕扶兰道:“你如何方便,如何行事便是。你不必和我说这些的。”
“既如此,我叫人送来的东西,你为何不要?”
慕扶兰叹了口气。
“好,好,是我错了,辜负了你的好意。我这就取出来用,可好?”
她挣脱开他的臂膀,从他的身上爬了起来,下床,要去屋角打开那只送过来后便原封不动的宝箱,却被男人拖了回来,困在了床上。
床帐落了下去。床脚渐渐发出轻微的咯吱之声。
男人喘息着,发狠般地顶着她。
白日收尽了它最后的一点余光。
暮色四合,笼罩四野。
昏暗的床帐里,慕扶兰在男子的身下,仿佛一叶无所凭附的小舟,她闭着眼眸,思绪也飘飘荡荡。
她忆起多年之前,在她还是个小小少女之时,那日,君山老柏之下,她遇到的那名青衫男子。
他帮她救起了小鸟,有她见过的最为明亮的笑容。
他从山间石径而来,亦沿山间石径去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个错眼,就是她一生。
谢长庚摸到了她的脸,触手一片湿冷。
那湿冷源源不绝,从她闭着的眼睛里,不停地无声渗出,沿着她的面颊,流入鬓发,湿了发下的枕。
他慢慢地停了下来,趴在她的身上,精壮的腰背之上,晶莹的热汗,不停地从扩张的皮肤毛孔里渗出。
他咬着牙,低低地道:“你为何就是不肯体谅我的难处?”
慕扶兰说:“我为何要体谅你的难处?只有你有难处吗?我体谅了你,谁又来体谅我?”
谢长庚缓缓抬颈,盯着身下枕上这张女子的脸。
雨落梨花,千娇百媚。她慢慢地张开眼睛,看着他,目光冰冷。
谢长庚离开了她的身子,下床,穿回自己的衣裳。
“莫要得寸进尺。与我母亲相比,你算什么?”他说。
他走到桌边,抓起自己的佩剑,转身要走的时候,视线落到了那只宝箱上。
他的身影凝固了片刻,眼角微微抽了一下,猛地拔剑,一剑砍落。
箱应声,一分为二。裘与宝帐断裂。满箱的其余东西,从里倾泻而下,明珠滚落一地。
他踩过地上的明珠,大步而去,打开门的时候,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门口,仰着脸,看着手中犹提着剑的他。
熙儿的目光里,带着不解和困惑,还有几分不安。
他迟疑了下,小声地道:“谢大人,你怎么了?”
谢长庚慢慢地将宝剑归鞘,伸出手,摸了摸这孩子的脑袋,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深夜,他回到了节度使府,等着他的,是一个刚刚传到的消息。
马河谷的土人遭人袭击,因对方假扮成他的手下,土人起先毫无防备,导致伤亡惨重,不但如此,连老首领也身中毒箭。
土人认定是他在报复,逼迫他们搬迁,正召集人马,发誓复仇。
第 55 章
夜黑风高, 枯草狂沙。谢长庚连夜亲自带着一支百人的精骑,从休屠出发,越过边界,循着那支北去人马沿途所留的痕迹, 朝着北人王庭所在的方向,一路奔追。
第二天的深夜,在马河谷完成任务之后,尚行在归途的那支为数三百的北人骑兵,在抵达鹈泉后,停下过夜。
他们没有想到,两天之前, 曾被他们假冒的河西人,宛如幽灵从天而降, 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被同伴的惨呼惊醒的人,在刚看到河西骑兵身影的时候, 仍不敢相信。
他们的王,为了夺取那片更南的土地,数次迁移王庭。
每一次的南迁,都离河西更近几分,野心膨胀的同时,亦标志着他们这个马上民族对暂时还掌控河西的那个朝廷的震慑力量更进一步。
今夜,他们脚下所在的地方, 距离他们的王庭,已经不远。
而就在百里之外, 也有一个万人的骑营。
他们就是被派自那里的。
这几年,河西的骏马和骑兵异军突起。之前数次交手,都没能叫他们占到半点便宜,连从前如同家常便饭的袭扰,也开始变得困难重重。
但是他们不敢相信,河西节度使谢长庚,竟会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亲自带着一支区区百人的轻骑,今夜追击,深入到了此地。
醒悟已是迟了。
星空之下,鹈泉旁,这片宁静而甘甜的水泊,变成了一个杀戮的血池。
马河谷口,狂风猎猎,刘安带着士兵,和谷口土人兵的对峙,也已有两天一夜了。
出事之后,短时间内,土人便聚兵满谷。老首领的儿子白隆暴怒,怎相信解释,将前些时日谢长庚送去的寿礼焚毁,下令决一死战,攻节度使府,杀谢长庚,为自己的父亲和在袭击中身亡的伙伴复仇。
刘安十分紧张。
他得到的命令,不是战,而是用尽一切方法,守住谷口,将土人兵暂时阻在谷口,等待节度使一行人的归来,决不能让他们冲出来杀向姑臧。
并非无力镇压。而是情况一旦失控,便不是死多少人的问题,是整个河西,从此以后,此前经由节度使维持住的和局,将可能根基摧塌,不复存在。
就在昨夜,他调来大军,数次利用阵法,将企图冲破围堵的土人兵压了回去。虽然达成了目的,但面对对面漫天飞射而来的火石和流矢,士兵虽有盾牌保护,亦有不少受伤。
天亮时分,谷口飘下了今年的第一片雪。
天气已经十分寒冷了,刘安却沁着热汗,战袍之下,衣裳紧紧地贴着后背。
他得到消息,谷口再次发生骚动。这一回,白隆亲自带着土人兵,在火石和流矢的助力之下,冲杀而出。
刘安迅速登上瞭台,看向谷口那片黑压压宛如蚂蚁的土人兵,朝着对面喊话:“白隆!老首领六十大寿,节度使还曾送上贺礼,又怎会派人袭击你们!你好好想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都是北人所为,意图挑起河西变乱!”
对面没有理会。白隆怒发冲冠,一声令下,只见谷口再次火石如蝗,箭阵齐发,飞雪里,火光熊熊。
刘安知老首领昏迷不醒,土人里,此刻以白隆为大,他本就和谢长庚敌对,从前在交城时,便起过冲突,这会儿怕是说不通的,见对方攻势再起,急忙下令,命士兵再次布阵,全力抵挡。
就在一触即发之时,身后传来一道喊声:“节度使到——”
刘安猛地回头,看见远处疾驰来了一队轻骑,知是前夜亲自深入追凶的谢长庚回来了,大喜,下了瞭台,奔去相迎。
谢长庚一骑当先,纵马而来,在两旁士兵的跪迎之下,疾驰穿过阵营,来到谷口,高声喝道:“看看清楚,这些是不是前夜袭击你们的凶徒!”
他身后,几名骑从跟上,将十几只割下来挂在马鞍两侧的头颅丢了过去。
谷口那头,火石和弓箭,慢慢地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