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销入鞘,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
或是因为聂载沉的耳畔只剩下了异常的安静,这一声短促的响动,叫人心跳莫名有些加快。
她继续走到窗前,伸手关了窗户,又拉上那幅旧得已经看不出本色、一角还沾了点疑似蚊子血的窗帘,然后慢慢转身,再次面向着他。
房间本就不大,因为她的这个动作,忽然之间,空间仿佛变得愈发狭仄,空气也突然闷热了起来。
或是为了路上不引人注目,白小姐今天穿得非常普通,斜襟蓝褂,素面青裙,这种小地方中等家庭出来的小家碧玉的日常打扮。
她抬起手,在对面那年轻男人的目光之中,慢慢地解开了保护着自己雪白脖颈的第一颗盘扣,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
她脱去了身上的褂子,露出里面的穿着。
一件齐胸平的葱绿抹胸。裸着的双肩和衫子根本没法完全掩住的胸前酥雪,令她近旁那盏煤油灯的灯火显得愈发黯淡无光了。
“聂载沉,我不想欠你人情。这是我先前许过你的。”她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
他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就好似屋里一根杵着的木头。
“你不用担心,旅馆的住客,每个房间我都给了他们两个银元,人全搬走了,我包下了这里。这里只有我和你。没有人会知道。”
她看了下左右,解释了一句。
这个镇子上,最好的旅馆,一晚上也不过一个银元,据说还包一顿饭。能凭空得到两个银元,谁还不走?
难怪,他回来后,里头就没了住客的影子。
她说完,面颊上浮出一缕淡淡的红晕,随即仿佛有些不敢看他了,垂下眼眸,几根白嫩的手指,也紧紧地勾在一块儿,纹丝不动。
房间里闷得几乎就要叫人透不出气了。白小姐的这幅模样,仿佛无处不在。
聂载沉闭了闭目,侧过身去,不去看她,说:“白小姐,你走吧。”
白锦绣偷偷看了他一眼。
“这是我和你的私事。我爹绝对不会知道的,你不用担心……”
她咬了咬唇,又这样道了一句。
“白小姐!请你自重!你要是不走,我就走了!”
聂载沉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朝她大步走来,弯腰抄起她方才脱下放在床边的褂子,朝她一把掷了过去,随即扯下他自己先前挂在墙上的外套,拿在手上,转身就朝门口去了。
白小姐的眼睫微微颤抖了一下,面庞上的红晕也迅速地消失了。她的手指勾着他方才扔过来的自己的衣服,在原地呆呆地站了片刻之后,听到他开门的动静,裸着的单薄的肩微微瑟缩了下,脸色有点苍白。随即,她很快穿回了自己的衣服,一把抓起她的包,从里面掏出一管药膏似的小东西,放在桌上,低头就从开了门站在那里的聂载沉边上经过,快步离去。
白小姐终于走了。
聂载沉关了门,转身回到床边,站了一会儿,慢慢地坐了下去。
他的视线落在桌面上她留下的那管药膏上,心里一阵烦闷。
异常得烦闷。他感到自己透不过气,仿佛一条夏天午后雷雨前在水面下急需空气的鱼。手指忽然碰到傍晚之时脚夫为了表示谢意而强行塞到他衣兜里的那支香烟。
他从不抽烟。但此刻,却摸出了这支已经有点皱掉的香烟,用火柴点了,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
劣质烟草被火催发而出的强烈而刺激的烟雾瞬间冲入了他的肺腑。他被呛到,一下咳嗽了起来。正要灭掉香烟过去开窗,突然,那扇房门又被人推开。
他转头,惊诧地看见刚才去了的白小姐,竟然又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支持,还有钟卿大仙女的调侃~ 第一眼看到时觉得咋这么眼熟,再一看我哈哈哈哈了~,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有数的,但还是非常感谢鼓励~ 这两天有点事,没法双更,等空了我就尽量双更~
第 29 章
白锦绣“砰”的关上门, 迈步径直便走向了聂载沉。
她的步伐没有犹疑,甚至,隐隐透着一种壮士断腕般的决然。而她的突然去而复返, 或是令他太过意外, 以致于他一时没了别的反应, 就这样坐在床沿上,转头看着她朝自己走来, 直到她最后停在自己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了下来。
她的眸底,隐隐仿佛有某种不甘的火星子在跳,这令她的一双眼睛显得愈发明亮。
聂载沉终于回了神。
“……白小姐,我实在是不明白, 你又回来干什么?”
他说着, 一边略带仓促地灭着手中那支刚才因为咳嗽而来不及处置的香烟。但或许是他动作太过生疏,烟头一时竟灭不尽, 残余的一点红色火星子,不住地烁。
他的眉宇露出一丝烦躁的表情。他又想站起来,不料身体才动了一动,一双手就伸了过来,一左一右地压在了他的双肩上。
聂载沉一顿,人就被她给压坐了回去, 看着她拿走了自己手中那支还冒着红色火星的香烟,用娴熟而优雅的姿势摁灭它,掷在身后桌上的那只茶杯里, 烟头在茶水里发出短暂的嘶嘶声,随即沉寂了。
“聂载沉,我回来,是想问你一句,你既不要钱,又不喜欢我,那你到底为什么肯冒着得罪我爹和顾家的风险来帮我?我是真的想不明白!要是得不到答案,即便走了,往后我也会寝食难安!所以我又回来了,我一定要问个清楚!”
她盯着聂载沉,一字一句地说道。
聂载沉沉默。
白锦绣道:“我要你回答我!”
聂载沉终于抬起视线,对上了白小姐的目光。
他说:“白小姐,既然你特意回来问,那么恕我直言了,请你自己想想,我只是你父亲雇来替你开车的司机,当时你百般逼迫,用尽手段,那样的情况之下,我有拒绝的余地吗?”
白锦绣眸底那跳跃似的火星子似忽地黯淡了下去,却还是固执地盯着他,双眸一眨不眨。
“……白小姐,你的父亲不会希望看到这一幕的。我真的劝你,为了你,也是为了我好,请你立刻回家去……”
他话音刚落,声音忽然消失,仿佛被什么给吞没。
白小姐竟俯下身,吻住了他的嘴,紧接着很快,他整个人就被白小姐给推倒了,一下仰在了床上。
白小姐压住了他。床骤然承受了两个人的体重,床脚发出轻微的“咯吱”一声。
白小姐的吻,不像那一夜在后营林畔似的浅尝辄止,而是激烈的,带了一股狠劲儿,就好似爬在他身上的一只小兽,用她珍珠粒般齐整而雪白的尖利牙齿,报复似地吮咬着他。
他挣扎了下,终于勉强坐了起来。不料还没坐直身体,床脚又是咯吱一声,他整个人再次被白小姐给压了回去,接着,一只小手扯脱开他身上那件扣子原本扣得齐齐整整的军服衬衣。年轻男人坚实而火热的胸膛露了出来。
她继续在上头亲吻,啃噬,很快就在他的皮肉上留下了自己的一簇簇齿印。
他仿佛彻底失去力气,就这样被她压住,躺在她的身下,任由她为所欲为。直到那只小手来到了他的裤腰,仿佛试图解开皮带,他动了一下,抬臂,一下压住了那只放肆的手。
“白小姐,我对你没兴趣。”他闭着眼睛说,声音听起来又干又涩。
她的脸庞绯红,向他施虐的唇瓣变得潮湿而莹润。
发现他阻止了自己。她不甘心地挣扎,想从他的手下抽出自己的手。
但是那只属于男人才有的大手,却牢牢地禁锢着她,她挣脱不出。
“聂载沉,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不漂亮吗?我不信你对我没有兴趣。”
她在他耳畔鼻息咻咻,轻喘着,一双眼睛更是湿汪汪的,模样迷人极了。
他没有睁眼,依然闭着他的眼,说:“白小姐你很漂亮,但你不是我会想要的那种女子。”
她慢慢地抬起头,盯着他的脸。
片刻之后,她看了眼他的下腹。军裤下和刚才已经不同了,鼓囊硕大。入目所见终于叫她被打击得几乎四分五裂碎掉的心又顽强地粘合在了一起。
“不想要,我一碰你,你为什么……”
她低低地嚷着,但那个“硬”字,终于还是说不出口,只是一张脸庞愈发红了。
聂载沉依然仰着,在她的身下,衣衫不整,闭着眼眸。
“白小姐,换成任何一个女人,像你现在这样地对我做这样的事,我都会有反应的。”
他松开了她的那只小手,但低沉而无情的声音却在她耳畔响了起来。
白小姐一下僵住了。
她慢慢地从他的身上爬了起来,胡乱地压坐在他腹上,俯视着身下这个始终不愿睁开眼睛瞧自己一眼的年轻男人,眼睫轻轻地颤抖了起来。
“不要脸!混蛋!”
终于,她含含糊糊地骂了他一声。
“往后我再不想看到你了!”
她从他的身上迅速爬了下来,抓起自己的东西,包括那支方才特意留下的药膏,随即打开了门,疾步而去。
急促而凌乱的女孩子的脚步声,消失在了耳畔。
就像一阵风,飞快地来,又飞快地去了。
聂载沉慢慢地睁开眼睛,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他发呆了片刻,起了身,透过那面狭小的窗户看了下去。
沿街的一排门面里透出些昏暗的灯火,依稀照出街道的影。白小姐披了件斗篷,低着头,匆匆地走向旅馆斜对面的一条街道。很快,一辆不显眼的马车从街口的阴影里出来,朝着古城的方向疾驰而去,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她是一朵带着毒刺的玫瑰,叫他一度迷失在了她的芬芳里。但他更是清楚,玫瑰美丽,毒刺扎人。何况,这朵千金玫瑰又怎么可能会真的喜欢他?
这个他要不起也不敢要的白小姐终于走了,往后再不会回。
就好像他生命长河中一段横插而来掀起过波澜的急流,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聂载沉收拾心情,在清晨的四点,这座镇子里的人都还在睡梦中的时候,以新军军官的身份搭上了镇上邮驿所在这个点发出的一辆去往广州的快速邮车。
他是在当天的深夜抵达广州并回到离开了一个多月的城西西营。
营口站岗的卫兵来自一标,但认得他,没检查关防证件,就向他行了个军礼,予以放行。
当步入这个位于郊外的巨大的西营时,聂载沉感到自己那颗似乎还浮着的心,终于彻底地平定了下去。
滚滚的汗水,飞扬的泥尘,铁,血,枪和炮,这里才是属于他的熟悉而游刃有余的世界。
这趟回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方大春喝酒。这顿酒,方大春已经念叨了好几次,但每次都因为各种原因而被推后。
他加快脚步,穿过营地,终于回到了他所在的二标营地。扑面而来的气氛,却令他立刻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沉重气息。
新军的军规和西营的管理是非常严格的。已经晚上十一点了,这个时候,士兵早就应该熄灯休息,但是营房里却亮着灯。他的手下陈立他们,还有十几个一标的士兵,竟然聚在一起,这会儿还没有睡觉,仿佛正在商量着什么。
他走了进去。
陈立他们突然看到离开一个多月的上官回来了,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聂大人!你回来了!”
众人纷纷迎了上来。
聂载沉放下手中的行李,看了他们一眼:“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
士兵们相互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愤色。
陈立走了上来。
“聂大人,你不知道,出事了!一标的方大春犯了事,明天就要枪毙了。”
聂载沉一怔,神色立刻变得凝重万分。
“怎么回事?他犯了什么军规?”
新军军规虽然严格,士兵一旦触犯,处罚也很严厉,但大多是体罚肉刑而已,够得上枪毙的罪名,并没几条。
“方大春和他手下的几个士兵前两天在外头和几个红头阿三起了冲突,被阿三讥笑留辫,回来气不过,擅自剪辫剃了发,被旗人兵举报到了康成的跟前,说他们私通新党,康成大怒,以这个罪名把人给抓了起来,明天就公开枪毙,以儆效尤!”一个士兵说道。
“一标好些人,还有我们二标里的人,都去请愿求情了,要求去发,释放方大春他们!但是康成非但不允,还让高春发下令,说谁再求情,或是煽动去发之请,一概以通敌论处!”
“我丢他老母!听说北边好些士兵都已经剪了头发!老子也早就想剃了!他康成要是敢真枪毙人,老子索性也剃了去,大不了去投新党!”
陈立和士兵们情绪激动,纷纷破口大骂。
聂载沉这才明白了过来,沉吟着。
新军内部要求去发的呼声,并不是现在才起的头,很早之前就已有了。正如陈立所言,北方的新军,下面有胆大的士兵曾出于出操方便的理由,约定去发,随后相互效仿,蔚成风气。军官大约自己也早想去了,或阻止不力,或视而不见。最后陆军衙门官员知道了,十分恼怒,一度严厉查办,但法不责众,加上新军蓄发确实不利训练作战,乱哄哄地闹了一阵子,官员们最后糊弄了下上头,事情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地过去了。
但在广州这边,康成对此抓得极其严格。为杜绝隐患,广州陆军衙门很早就制定出严厉的军规,但凡擅自去发者,一概以通敌论处,当众枪毙。几年前新军刚成立的时候,就曾毙过一个酒后剪了自己头发的士兵,所以这两年,新军士兵虽然对强制留发有诸多的不满,但始终不敢有动作,直到这回,出了这样一个意外。
“大人,刚才我们正说你呢,你就回来了!太好了!你赶紧给我们拿个主意,现在怎么办?”
士兵们纷纷围到聂载沉的边上争着说话。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严厉的呵斥之声:“几点了?还不解散休息!”
众人回头,见是协统协统高春发来了,顿时静了下来。
高春发用严厉的目光扫视着陈立等人。
“你们的大人刚回来,什么都还不知道,你们就想把他也拖下水?我告诉你们,这事已经板上钉钉!方大春触犯军规,谁去闹也没用!敢再挑唆闹事者,一概以同罪论处!”
“还有你们!这里是二标,你们半夜擅自出来,是想聚众造反?”他又厉声呵斥一标的那些士兵。
众人不敢发声。
“都给我回去!”
一标士兵低头要去,高春发也转身要走,聂载沉忽道:“高大人留步。将军现在何处?我想求见。”
高春发一愣,随即冷脸:“不必了,将军谁也不会见了!你刚回来,路上辛苦,还是早些休息吧!”
他说完就走,却听身后又传来聂载沉的声音:“不知高大人可否还记得去年靶场发生的惨案?二标神字营的一个兄弟,发尾被机枪勾住,以至惨死枪口之下。旧发本就不利军人。方大春犯的要是别事,够上枪毙,我绝无二话。但现在不是三百年前的十七世纪了,世界变,情势亦当变,否则朝廷立新易服,意义何在?”
这声音并不高亢,但一字一句,透着不可阻挡般的力道。
士兵们刚才还慑于高春发的威压,不敢再出声,见聂载沉竟有如此胆气,字字句句,直戳心肺,顿时全都来了精神,纷纷跟着点头:“对!聂大人说的对!早该变了!”
聂载沉回头,示意身后的人噤声,随即转向高春发。
“我请大人代我通报,我要求见将军。大人若是不予方便,卑职只能僭越!”
第 30 章
高春发盯着聂载沉, 忽然道:“你随我来!”
聂载沉跟着上司出了营房, 来到一处空旷无人的地方,高春发脸上的威严之色立刻消失了,眉头紧锁:“载沉,你以为我不想救他们几个吗?都是我的兵!我在将军面前不知道替方大春说了多少好话, 但将军就是怒气不消,我有什么办法?不止我, 顾景鸿也去求见过将军, 用自己的性命替他们担保,说不是匪党,请将军予以法外开恩。连他的面子, 将军也不给!我听说还呵斥了他。我知道你和方大春的关系,就是怕你冲动,知道你一回来, 我立刻就赶了过来的。你去又有什么用?”
他顿了一顿。
“之前我对你说过,等你这趟差事结束回来,升迁令就会下。这个节骨眼上, 你给我老实待着, 没你什么事!要怪, 就怪他们几个运气不好,明知将军的忌讳, 还自己要往枪口送!”
聂载沉道:“卑职斗胆,只问一声高大人,新军去发, 该是不该?”
高春发一时语塞。
军人留旧发,不但出操极不方便,且要保持军容整齐的话,每天还要像女人那样花时间去打理,遇到些不注重卫生的懒汉士兵,头上爬虱那是常事。
这些就算了,最大的问题,还是新军的武器和操练。新军手里的家伙,是从前的冷兵器所无法比拟的。机械设备增多,零件结构复杂,军人操作之时,动作过大,或者一个不慎,长辫勾缠阻碍倒在其次,严重的话,缠进机器,损毁机械,甚至发生性命危险,隐患不可谓不大。去年靶场发生的那件惨案,至今他还记忆犹新。
他不是旗人,自然没有长辫情结。先前听说北边新军出了场乱子,闹到最后,许多人包括高级军官在内都趁机去了辫,变成西式短发,心里也是羡慕了一番。但身为协统,又是康成的心腹,对此他怎么可能有半点意思表露?
现在被聂载沉这么发问,他顿时说不出话来。
“高大人,我感激你的点拨和对我的爱护之心,我亦理解你的难处,绝无为难你的意图。新军去发,虽有百利而无一害,是大势所趋,但也不是迫在眉睫,原本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但事关人命,那就不一样了。方大春是我的结义兄弟,哪怕不自量力,我也不能坐看他因为这种事被枪毙!请大人准许,让我试上一试!”
高春发对上了聂载沉的目光。
对面的这个年轻人,目光坚定,毫无惧色。
他心里清楚,自己是无法阻拦了,终于勉强点头:“好吧,那我就去帮你安排!”
“你千万克制,记住,自己前途才是第一!”
聂载沉微微一笑,向他道谢。
……
广州将军康成最近可谓衰事连连。先是儿子婚事失败,几乎同时,他获悉有人密谋起义攻打广州,好在对方人员构成复杂,组织涣散,几名头领也意见不一,还没来得及完全准备好行动,就被他密布的如同天罗地网的耳目察觉,及时破坏掉了。当日他从古城匆匆赶回,为的就是这事。好不容易平息了,新军竟然又闹出这样的事,这叫他如何不大为光火?
这股风气要是不狠狠刹住,日后只怕后患无穷。
深夜他还是无眠,在自己用作办公的将军府书房里愁眉不展,忽然听到门外传来渐近的军靴踏地的脚步之声,知道是聂载沉到了,立刻将身体坐得笔直,神色也恢复成自己该当有的威严。
聂载沉换了身熨得笔挺的墨绿色咔叽料新军军官常礼服,紧扣立领,肩佩龙纹章,前襟左右两排各七颗金色铜扣,袖口和领襟刺绣一圈云纹,头戴端正礼帽,腰束铜扣皮带,还佩了一柄佩刀,脚上则是双拭得一尘不染的长筒牛皮军靴。
他大步入了书房,站定,向康成行了一个新式军礼。
新军当日创办之初,就采纳了洋教官的建议,下官见上司,一律行新式军礼。实则这些年一直是新旧并行的,有人行新式礼,也有些人唯恐上司觉得自己不够恭敬,还会沿袭旧式的跪拜之礼。
康成冷眼看他:“高春发说你一定要见我?何事?”
“你要是为了方大春几人来求情的,还是现在就出去。私通匪类,没罪诛九族,已经是法外开恩了!”他立刻又补了一句。
“敢问将军,定他们私通的罪名,证据是什么?”聂载沉问。
“陆军衙门早有明文规定,你身为军官,不知道吗?敢去发者,不问缘由,一概枪毙。不是匪类,又怎会明知故犯?”
聂载沉沉默了片刻,取下头上的礼帽,放在一旁,随后抽出腰间的佩刀,手起刀落,蓄在脑后的那根辫发从根而断。
他把割下的长辫扔在脚下,佩刀收回鞘中,抬眼道:“将军,我这样,是否也要判一个私通匪类之罪?”
康成起先惊呆,反应了过来,勃然大怒,猛地拍岸而起。
“岂有此理!简直无法无天!聂载沉,你这是在公然向本将军示威?仗着自己身上有些微功劳,能煽动人心,以为我就不会枪毙你了?”
聂载沉道:“卑职无名小卒,何来的功劳可以倚仗?将军自然可以将我和方大春他们一道枪毙。但将军应当也有所耳闻,新军官兵对蓄发本就不满。去年的靶场惨案,谁人敢忘?将军你今天杀几人事小,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仅仅只是因为去了自己的头发而被枪毙,接下来的新军内部必定群情激愤,人心涣散,士兵与将军你离心离德,更不用说那些随时等着制造社会舆论以达到煽动民众仇视朝廷情绪的新党人士了。他们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值此动荡之时,朝廷人人谋私,将军你却还在此苦苦维持,目的为的是什么?广州府的稳定!现在为了几条辫子,苦心经营的局面毁于一旦。恕我直言,将军你得不偿失!”
他声音沉稳,说完便望着康成,面上没有丝毫惧色。
康成脸色铁青,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自然不是蠢人。蠢的话,也不可能令炸.药桶一样的南疆广州府经受住了这些年一次又一次的大大小小的起义和攻打,至今维持着相对还算稳定的局面。
正是因为他不蠢,所以愤怒之余,在他的心里,也是涌出了一丝悲凉之感。
这个年轻军官说出的话有没有道理,他怎会不知?即便下令的时候因为愤怒而失了理智,过后,他很快也就想到了。
他只是不甘,极其的不甘,还有几分被人戳破后的恼羞成怒。
“聂载沉!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这么对我说话!”
康成拂袖,把桌上的东西给扫到了地上。
事到如今,他除了色厉内荏,其实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聂载沉神色凝重。
“军人和普通民众不同,是特殊之人,为何不能行非常之事?新军上下,苦蓄发已久,将军你不是不知道的。方大春的举动,不是偶然,是迟早的必然。对于将军和将军你想守护的而言,真正的祸患,难道是头发的长短?”
“将军你身为宗室,身上却有罕见的开明之气,作为将军,奖赏分明,对广州民众而言,也是一个叫人称道的父母官。将军你更是个明白人,知道如今局面艰难,这才操练新军。既然这样,将军你为什么不能再开明一些,为官兵出操作战的方便和安全考虑,准许去发?”
康成咬牙道:“祖宗法度,我不能变!”
“将军,朝廷早已变法。国法尚可改,何况是区区体发?朝廷的气数,不是靠留辫来维持的。是逼迫军人留辫重要,还是顺应广大新军官兵的心声,收拢人心,效力将军重要?何况新军去发,此前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康成一下哑了。书房里除了他呼哧呼哧的喘气之声,再没有别的动静。
聂载沉也不再说话了,依然静静地立着。
半晌,康成脸上的怒气终于消失了。他盯着聂载沉,一字一字地问:“我要是饶了这几个人,你能担保新军上下往后对我忠心耿耿,不为新党所惑?”
聂载沉道:“十指尚有长短,何况人心。卑职不能担保,且恕我直言,谁也没法担保。卑职唯一可以担保的是,将军能继续维持广州府今日的局面。而日后,万一形势大变,到了人力所无法左右的地步,那时,不管我聂载沉留的是旧发还是西式短发,我必竭力保将军的无碍。方大春是我的义兄,这是我对将军你饶过他性命的回报。”
都是聪明之人,康成又怎会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想到屡扑不灭层出不穷的新党之人,顿觉满目苍凉,前途渺茫,一时灰心丧气,有些不知自己这样呕心沥血苦苦经营,前路又到底是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