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地走了神。
“君上……”
老寺人轻唤他翻身,未听他应,以为睡着了,便停手看了过去。
庚敖回过神,翻了个身。
老寺人瞥了眼他腰下,仿佛若有所悟,俯身到他耳畔低语:“君上,今夜可要舍人唤个女侍过来?”
庚敖依旧闭着双目。
“不必了。”他嘴唇微翕,淡淡地应了一声。
老寺人略一踌躇,又道:“或者,老奴唤阿玄来伺候?”
……
阿玄一手举着烛台,俯身对着屋里那面打磨的晶亮的铜镜,凑上去察看自己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的地方。
从昨晚的意外惊吓开始,这个白天,她一直处于紧张之中,唯恐被人看出脸上的异样,更担心它突然滑落,时不时要伸手摸一下,以确定它还好好地附在自己的脸上。
终于等到天黑入城落脚在馆舍了,趁着茅公此刻正在服侍庚敖沐浴,阿玄仔细地检查。
或许因为它曾附在自己脸上一同生长了数年,如今即便剥落下来了,除了贴合的边缘有道非常淡的痕迹之外,整张脸看起来极其自然,和从前并无什么区别。
这点遗憾,问题应该不大。除非如她此刻,用这么近的距离进行仔细观察,否则绝不至于发现。
阿玄对镜,又做了几个表情,也看不出什么大问题。
她终于安心了不少。
往后只要多加注意些,应该不至于出问题。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不疾不徐,不轻也不重。
“太宦!”
阿玄立刻放下烛台,转过身迎了上去。“可是君上沐浴完毕,要我过去服侍了?”
她匆匆要出去。
茅公拦住了她。
“阿玄,”他望着她,语气温和,“君上那里,往后不必你近身服侍了。正好,你白日精神瞧着也有些不济,我吩咐舍人给你拨间空屋,你去歇了吧。”
阿玄一怔,面带疑惑:“太宦是说,往后君上身边,都不需我服侍了吗?”
茅公颔首,神色如常,心中其实也是不解。
……
君上是先文公的次子。
四年前,他还是公子时,年满二十。按照周礼,男子二十岁冠而列丈夫,可议婚姻,恰此时,先文公薨,他为君父守制三年。
去年守制满,先烈公再提公子敖的婚事,本已拟定联姻女方,正是晋国国君之女,对方亦有意嫁女入穆,不想还没议完亲,烈公在去往朝觐周王的途中,不幸竟遇刺身亡,临死传位于公子敖。
公子敖成为穆国新君,但婚事也再次被耽搁了,守制一年,算时日,至今也差不多了。
贵族于丧制,尤其禁止“作乐”这一条上,少不了阳奉阴违,但君上对先烈公却十分敬重。
茅公对他的这些近身之事,再清楚不过。知他久未亲近女色,方才既起了异动,想着守制也差不多了,便提了那么一句。
也是他老糊涂了,被拒,想到这秭女就近在眼前,更便宜些,顺口又提了她。
只是他实在不知,如何这就惹恼君上至此地步。
方才那句话一出口,见他立时睁眼翻身而起,面露不快,吩咐往后不必让这秭女服侍他了。
茅公目光掠过阿玄的一张脸。
这么一个通医术,又能干细心的女子,生了如此一张难入人眼的脸,未免遗憾了。
若她容貌稍微再好些,至少能入君上的眼,日后不定能做个侍妾,想必她也会加倍尽心服侍君上,如此,万一君上再有个急症病发,也不至于像前回那样险些出了大事。
……
“太宦可是说,能放我回去了?”阿玄依然不敢这么好的事会掉到自己的头上。
果然,茅公摇头:“并非让你回去,只是君上那里,往后暂时无须你再近身服侍罢了,你还得随我同行。”
阿玄感到淡淡失望。转念一想,虽然依旧没法回去找隗龙,但不必再伺候那位穆国国君,于她正是求之不得,尤其是在发生了昨夜一幕之后。
她微笑道:“我明白了,多谢太宦传话。”
第13章 朱砂桃花
茅公在阿玄这边传话完毕,回了庚敖的居屋,见他换了白色中衣,却手执一卷,依旧坐于灯火之前,目光落于简牍之上,神色凝然,也不敢再贸然提那秭女了,只走过去,将烛火挑了挑。
庚敖抬眼道:“我稍息便就寝,你去歇了吧。”
这时,舍人领了一隶人亲送夜间小食而至,正候于门外。
茅公道:“老奴先服侍君上用餐。”过去开了门,接入食物。
出行在外不比王宫,饮食更是不敢松懈。按照惯例,茅公先取小份各吃一口,再转呈到了庚敖的面前。
庚敖似乎胃口不佳,吃几口便放下了。
茅公便命隶人将食托收了去。
那隶人低头躬身,来到庚敖面前,收了置于案上的食托,再次躬身要退出时,一只手忽然伸到托盘底部,摸出一柄预先藏在托盘凹底下的利刃,寒光一闪,人便朝对面距离不过数尺的庚敖扑了过去。
这变故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没有半分的征兆,利刃划破了庚敖领口衣襟,与此同时,他的右手已抓起案头一卷简牍,以牍为盾,生生地抵住了欺来的匕尖。
此刻距离他的咽喉,不过数寸之距。
“哗啦”一声,竹片碎裂,四下飞散。
那隶人见攻势被阻,一怔,随即再次扑上,庚敖却不再给他第二次机会了,仰面往后倒去,同时抬起一腿,一脚重重踹了出去,正中隶人胸口,随了骨裂的轻微“喀拉”一声,隶人身躯如断线风筝般地飞了出去,“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茅公高呼“刺客”,很快,布在外的护卫涌入,立刻将那隶人控住。
庚敖从地上一跃而起,拔出佩剑,面带怒容,大步来到刺客面前,以剑尖指他咽喉,咬牙一字一字道:“汝为何人所派?竟敢刺孤?”
他方才踹出去的那一脚,力道惊人,这刺客此刻蜷在地上,呼吸急促,嘴角不断地往外溢出血泡,身体抽搐,显然极是痛苦。
……
阿玄本已经睡了下去,忽然听到那边出了事传唤自己,急忙穿了衣裳匆匆赶去,入内,被看到的一幕吓了一跳。
庚敖神色阴森无比,指着地上一个脸色发青,身着隶人服色的男子,冷冷道:“你且救他性命,我有话要问。”
阿玄不敢多问,到了地上那隶人的面前,让人将他身体展平,探摸他胸骨。
胸骨断了五根,其中两根应该倒插入肺,致命伤。
她摇了摇头:“活不了了。”
庚敖眯了眯眼:“他还没死!孤让你救,你就救!”语气不容辩驳。
阿玄盯了他一眼,想了下,命人压住这刺客的手脚,取银针入穴,片刻后,那人渐渐停了抽搐,面上的痛苦之色也缓了些。
阿玄又叫人将刺客牙关撬开,将他口中淤血清除,随后站起身,道:“我救不了,能做的只是替他暂时止痛。趁还有最后一口气在,你问便是。”
她转身要走,地上那刺客却仿佛缓过了神,睁开眼睛,伸手竟一把抓住了阿玄的脚。
阿玄猝不及防,惊叫一声,人便摔在了地上。那刺客抱住她,在地上滚了两圈,伸手一把够到方才脱手飞了出去的那把匕首,抵在了阿玄的脖颈上,嘶哑着声道:“放我走!否则我便和她一道死,死的也不屈,算是有人作陪!”
庚敖肩膀微微一动,似要上前,又没动,目光盯着被制住了的阿玄。
刺客见他不应,一旁的护卫已提刀而上,手往下一沉,匕尖便刺入了阿玄的皮肤下,殷红的血冒了出来,染了一片衣襟。
阿玄痛的差点晕厥过去,脸色发白,双目紧闭,死死咬着牙关。
庚敖双眸寒光微微一动,抬手阻止了护卫,盯着地上那刺客,迈步朝他缓缓走了过来。
“她不过一个俘隶而已,死活于孤何干?”他冷冷地道,“你若想活,不如说出是受何人指使,孤便饶你一死。”
刺客望着庚敖,神色间夹杂着犹疑和绝望,呼吸越发急促,眼见他越走越近,嘶声道:“你站住!”
“好,孤站住了,你说便是。”
庚敖微微一笑,话音未落,飞起一脚踢了过来,正中刺客手腕,他手中匕首被踢了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叮的一声,掉落在地。
庚敖上前一步,便将阿玄从那刺客手中抱起,早有护卫一拥而上,将刺客牢牢地摁在了地上。
刺客张嘴,急促地呼吸,如同一条失了水的鱼。
血又从他口中鼻腔中迅速地涌了出来。
茅公急忙逼问,那刺客却说说不出话了,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睛慢慢翻白,一动不动了。
茅公伸手探他鼻息,抬头道:“刺客已死。”
庚敖阴沉着脸,冷冷地道:“拖出去吧。”抱着阿玄将她放在了自己的榻上,伸手解开了她的一片衣襟。
方才那一刀,就割在她锁骨下方数寸的胸口之上,划了道寸许长的伤口,血珠子还在不停地往外冒,染在一片玉白无暇的肌肤之上,触目惊心。
庚敖迅速取了块干净的帕子,压在伤口上止血,视线无意往下,不自觉地一停。
就在她这侧的胸乳之上,衣襟半遮半掩下,他隐隐仿佛瞥到生了一朵形状宛若桃花的小小的朱砂痣。
位置,似乎恰好就在……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阿玄一双睫毛微微抖了一下,忽地睁开眼睛,推开了他的手,自己压住伤口,随即掩上了衣襟。
“只是一点皮肉伤,不重,我自己能处置。”
她的唇色惨白,声音也微微发抖,但语气很是坚定。
庚敖一怔,见她始终垂着双眸没看自己,唇微微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终还是没有说,只皱了皱眉,转身快步而去。
……
庚敖去了后,阿玄忍着痛,自己处置好伤口,便扶着墙慢慢回了屋。
她因了疼痛,这夜没睡好,整个馆舍里,也是一夜无人能眠。
去年烈公遇刺身亡,如今新继任国君的庚敖竟再次遇刺,而且,还是在穆国的过境之内!
当夜,枼城令去而复返,将连同舍人在内的全部馆人都拘押了,连夜审讯。
阿玄自然不知道审讯结果,只是想来,应当也没审出什么名堂,次日早上路,庚敖神色冷漠,目光只在掠过阿玄时,在她身上停了一停,随即转身,登车而去。
显然,因为这场刺杀,庚敖一行人加快了赶路的速度,但对阿玄并无什么影响。
甚至称的上是因祸得福,挨这飞来横祸般的一刀,倒换来了接下来数日路上的舒坦。
她独占一车,身下垫了软软的茵褥,因天气热,车舆内竟还有冰盒供她纳凉。茅公给了她金疮药,叮嘱她好生养伤,若有任何需要,知照他一声便可。
阿玄颇有自知之明。其实这么一点伤,确实不算严重,换来这样的待遇,已是那位穆侯的格外开恩了,她还能有什么别的要求?
如此白天坐车,入夜随大队宿息,行了七八日,这天到了穆国的国都丘阳。
庚敖一入国都,立刻被闻讯赶到城门迎接的大队人马迎入王宫。
阿玄却没有随他一同入王宫,而是被茅公安排住在了距离王宫不远的传舍内,居于一间偏僻的位于西北角的屋子,一墙围出一个小小院落。
茅公对她说,往后她就住这里,可出传舍,但不允许离城。
第14章 遗珠
庚敖出国都近两个月,骤回,廷臣云集于前殿,议事直到戌时方散。
他往王寝行去。应门的侧旁已站了一个紫衣寺人,似等待许久,张目四望,见他身影渐渐行来,眼睛一亮,躬身小碎步地到了近前,道:“君上归安。伯伊夫人知君上归,欣喜不已,设食为君上接风洗尘,着奴前来恭迎君上。”
伯伊夫人便是先烈公的夫人,即庚敖兄嫂,出自穆国贵老世家,当今老丞相伊贯的长女,于五年前嫁烈公为正夫人。
烈公不幸薨了,庚敖出于敬,并未令她立时迁居,如今她依旧居于王宫后寝,王宫之人也如从前一样称她夫人。
紫衣寺人名叫鲁秀子,面容俊秀,口齿伶俐,是伯伊夫人身边的亲信。他传完了话,便躬身不起,垂首等待。
庚敖略一沉吟,转身往后寝而去。
鲁秀子忙跟了上去。
……
后寝内烛火通明,屋角一只鼎炉燃起密香,香气四散,如云似雾,缭绕在重重的帐幕中间。
伯伊夫人已梳洗换衣,坐于榻上,微微闭目。
她才二十六岁而已,烛火投在她的面容上,这张面容光润而鲜彩。
女御脚步声渐近,低声道:“夫人,君上已至。”
伯伊夫人睁开眼睛,下榻急忙迎了出去。
对面阶下,庚敖深衣赤履,玄冠玉缨,还是面见廷臣时的一身着衣,身后交织着夜色和王宫灯火,正大步拾级而上。
“子游!”
伯伊夫人唤他的字,面带亲切的笑容。
“阿嫂!”
庚敖快步跨上最后几道台阶,停在了伯伊夫人的面前,向她见了一礼。
“阿嫂一直等敖,连自己也未进晚食,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阿嫂大可不必为敖如此费心。”
伯伊夫人笑了:“子游这话,阿嫂就不愿听了。先君去了,如今整个大穆压于子游双肩。前次子游伐楚归来,阿嫂本就想设宴为子游庆功,奈何子游未在宫中停留几日,便又出国都西行,一路必定少不了餐风宿露。子游为我大穆,宵衣旰食,阿嫂居于王宫,日日锦衣玉食,心中岂能自安?不过餐饭而已,何来的费心。”
庚敖摸了摸腹,道:“正好我也饿了,多谢阿嫂。”
伯伊夫人笑着将庚敖引入,二人分坐各一张食案之后,女御鱼贯而入,以各色食器进献酒食。
庚敖确实饿了,坐下后便取食,听伯伊夫人问:“阿嫂听闻你在归来途中,于枼城遇刺?当时可有受到惊吓?”
庚敖抬头,见伯伊夫人目光投向自己,面带关切之色,便笑道:“刺客当场被杀,我无事,阿嫂放心。”
伯伊夫人双眉微蹙:“子游,先君遇刺而去,留我一未亡人苟存于世,身边无可倚之人,阿嫂每每想起,心中便悲恸不已,前些时日,又惊闻子游你竟也遇刺,阿嫂当时彻夜未眠,担心不已,幸而随后得知你化险为夷,阿嫂一颗心才放了下去……”
庚敖道:“多谢阿嫂关切,敖无事。”
“指使之人可有眉目了?莫非又是楚人所为?”
庚敖道:“暂时还未得知,正在追查。”
伯伊夫人咬牙道:“若捉到暗地指使之人,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消我心头之恨!”
庚敖笑道:“我知阿嫂一向待敖亲厚,敖拜谢。”
伯伊夫人点头,叹息一声,眼角便流出了淡淡一缕绵色:“子游你知阿嫂之心便可。”
又道:“瞧我,因了关切,只说些败兴之言。”
“为先王之祭,宫中禁乐已足一年。阿嫂知你平日辛苦,特意排了一支新曲,以乐侑食,解子游路上风尘。”
她轻拍双掌,便有一列彩衣舞女入内,礼毕,一道低垂于地的帐幔之后,传出一缕悠扬箫声。
这箫声起先如林中云雾初起,渐渐风过松枝,天女散下缤纷,盘旋登上云霄,最后收曲,风卷荷叶,荡出满湖微波,粼粼波光,渐行渐远。
舞女彩袖翻飞,宛若惊蝶,中间又有笙簧伴奏,只是无论这翩翩舞动的舞女还是那笙簧之声,都似在烘托箫乐,它无处不在,幽咽回旋,袅袅婷婷,丝丝入耳,直至最后消声,余音却还犹在耳畔盘旋,久久不散。
“子游以为这箫声如何?”
一曲终了,伯伊夫人问。
庚敖微微一笑:“行云流水,飘飘如绕云宫。”
伯伊夫人笑道:“子游果为知音之人,也不枉我阿妹特为子游归都所做的这支云宫曲。”说完看向方才箫声起处。
“妱,出来吧,拜见君上。”
帘幕微微波动,犹如风吹水面,荡出层层涟漪,涟漪里出来一个手执玉箫的红衣少女,微微低头,朝庚敖行来,到他面前,行了一礼。
“妱拜见君上,愿君上万岁无疆。”
她生了一幅可人容貌,身姿袅娜,螓首低垂,玉面泛出一层娇羞红晕,烛火映照,极是动人。
庚敖视线在她面上扫了一眼,仿佛略微惊讶,看向伯伊夫人。
伯伊夫人笑道:“她便是我的阿妹,名妱,前些时日我染了场风寒,妱入宫来陪我,我病好后,舍不得放她回家,又留她在宫中多住了几日。妱从前在家中,常从父兄口中听到对君上的美辞,知君上你卓伟不凡,气宇盖世,虽未能得见君上之面,却神交已久。我恰又得知子游不日归,便叫妱为子游作了一曲,方才献丑,幸好子游不嫌她方才箫音刺耳,若是败了子游的兴,那便是妱的罪过了。”
庚敖仿佛恍然,略抬了抬眉,微笑道:“原来如此。阿嫂用心了。”复看了眼少女。
“很是不错。”他颔首道了一句。
“君上夸赞你了,”伯伊夫人笑,“还不快上来,为君上敬上一尊?”
妱应了声是,将手中玉箫递给近旁一个女御,来到庚敖案前,取了一只彩凤双联杯,满酒后递了上去。
庚敖微微一笑,接过饮了。
“妱不但通音律,在家中也勤习女事。七月流火,合食牛鹿。这小鹿之肉便是妱亲手所烹,以彘油制,极是鲜嫩……”
妱跪坐于庚敖案侧,以挑匕取了一片切割好的鹿肉,呈了上去,含羞道:“君上若不弃,可品尝。”
庚敖视线掠过身侧少女那张惹人怜爱的玉面,转而投到她手中挑匕里的那片鹿肉上。
鹿肉被切成精致的薄片,泛着油汪汪的绯红色,看起来润泽而可口。
少女用含羞带怯的期待目光,望着自己。
也不知怎的,便在这一刻,他的眼前却忽然浮出了另一双居高临下盯着自己的眼眸,心里忽然感到被什么给顶了一下似的。
妱呈上了鹿肉,却等不到来自庚敖的回应。
她悄悄地抬起眼睛,望了一眼面前英俊的年轻男子。
他的视线正定定地落在自己手中挑匕里的鹿肉上,神色看起来有点怪异。
妱吃不准他在想什么。迟疑了下,回头看了眼伯伊夫人。
伯伊夫人向她投了个眼色。
妱咬了咬唇,凝视着庚敖的一双眼睛里流露出微微的委屈之色,轻声唤道:“君上……”
庚敖回过了神,朝她笑了笑。
“孤不食鹿肉。”
……
庚敖离了后寝,路上,神思慢慢地转到了今日廷臣在他面前的那一番激烈争论上。
争论的焦点,就在于他接下来的婚姻之事。
一年之前,烈公在世之时,为他这个王弟择了晋侯之女联姻。当时议亲只进行了一半,烈公便不幸身亡,婚事随后耽搁了下去。
一年之后的今日此时,晋公子颐正在前来丘阳的路上,之前他曾遣使说,此行是来拜烈公的周年祭。
拜周年祭自然是真的,但他此行的另一个目的,显然是重议婚事。
他的妹妹,便是去年曾议亲的那位晋国君之女,至今还没出嫁,依旧在等着履行两国婚约。
当初烈公提出这桩婚事的时候,朝廷里并无人反对。但如今,情况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今日的廷会上,老丞相伊贯始终未置一词,立在那里仿佛打起了瞌睡,但卿大夫们的意见,却分成了两派。
司徒周季为首的一派,认为晋侯昏庸,国内局面动荡,随时可能发生重大变化。既然当初国君和晋国的婚约并未事实订立,如今完全不必再履行婚约。
而大夫荀轸等人却坚决反对,称穆晋两国向来有互为婚姻交好的传统,如今既与大国楚国交恶,量穆国之力,不可同时再和晋国离心,否则若是晋楚交好,于穆国大不利。何况国君的这桩婚事,当初是烈公所提,烈公虽去,遗愿断不能悖。
两方朝臣,当着庚敖的面,争的面红耳赤,各不相让,就差没有撸袖子打架了。
庚敖恼怒,当时拂袖而去。
……
穆国王宫为庚敖高祖庄公时所修,至今已逾百年,因历代国君一贯倡简,反对奢靡,除做过些局部修缮,从无大兴土木,故不比别国王宫富丽堂皇,带着西北穆人特有的一种沉凝古朴之感。
庚敖穿过乌沉沉的应门,入了自己所居的王寝。
虽回宫才第一天,但等着他处置的简牍,堆积的已成了数座小山。
庚敖坐于日常阅简的案头之后,埋头处置政事。
茅公从堆积如山的简牍里翻出一册帛卷,呈了上来,道:“君上,此为两个月前周王所下的朝书,君上览之。”
庚敖头也未抬,只问了一句:“可是在催问纳贡?”
作为周王室下的分封之国,每年纳贡,本是封国的职责所在。但如今,周王室威信日益堕落,虽名依旧是天下共主,地位至高无上,但除了中原的一些传统小国依旧还按时分岁地向周王纳贡,像晋、齐、楚这些边缘地带的大国以及依附于诸大国的许多小国,渐渐开始减了上贡,甚至有的干脆就不纳贡了。
照周礼,距洛邑千里之外的分封国,国君最少三年一次亲入周室去朝觐周天子。
自己的兄长烈公,就是在去往朝觐周天子的路上遇刺身亡的,当时周王连个屁都没放,庚敖如今岂还会纳贡给他?
“似乎并非纳贡之事。”茅公道。
庚敖停下,挑了挑眉,接了过来展开,浏览了一番。
周王的朝书说,十七年前,王室有一王姬流落于外,周王思念成疾,欲寻王姬回宫,特命天下诸侯国倾力助王室寻找,若能找到,必定予以封赏。信物便是一面玉珏。
朝书附带那面玉珏的图绘,上有半对雕龙凤,绘的十分精细,细节栩栩如生。
庚敖不过扫了一眼,将周王帛书丢在了案头上,嗤了一声:“孤何来的空闲,替他寻这沧海遗珠?”
第15章 西市
四更,庚敖从理政的高室归内寝。
王寝里的女御都知道,君上不允她们入高室一步。
被茅公唤来等在内寝里的卢姬迎上来,服侍更衣。
毕,庚敖坐于榻侧,望着卢姬自褪衣裳。
绫罗纱衣渐次委地。卢姬靠将上来,轻轻依偎入他怀中,仰面喃喃轻唤:“君上……”
她声若呢喃,眼眸里脉脉含情,又流露出了些许仿似不敢诉说的委屈之意。
卢姬是卢国进献而来的美女,卢国公族之女。
卢国本是周室同姓分封之国,地处洛邑之西,从前是周天子用以拱卫王室的封国之一,奈何时移势易,周王威堕,卢国如今国小民弱,屡遭近旁诸国夹击,苦不堪言,遂投靠了地处卢国之西且日渐雄起的穆国。五年前献上以貌美著称的卢姬。文公一向喜爱次子,当时便给了庚敖为女御。
既为国君,勤政抚民自是他应担的职责,但暇时享用美人温柔,亦是权力所附的理所当然。
卢姬貌美,性柔媚,于床笫之事,亦极能投男子所好。
他久未近女色,便也冷落了她许久。
庚敖笑了笑,顺势便将她放倒在了榻上,视线落她胸间,一顿,眼前忽跃出了那日所见的一幕。
那秭女的身段,自比不上此刻卧于王榻之侧的女子丰腴,但盈盈娇致,却更有一种惹人想去怜爱的美态。
叫他印象深刻的,还有那处宛若桃花的胎记,似朱砂精心描绘,精致小小一朵,怒绽于玉白肌肤之上,似要与那两颗淡淡粉红的蕾尖斗艳。
虽不过匆匆一瞥,所见就被她以衣襟给遮掩住了,但当时的惊艳,却扑目而来,此刻想了起来,犹历历在目。
可惜了,天生一副绝品皮肉,也不知是否因了从前在秭地生活艰辛风吹日晒所致,面容却如此不堪相配。
面容还在其次,她的性子,更是令他不喜。
想起来就觉心中不快。
……
卢姬双眸半睁半闭,眉目媚态横生。
庚敖盯着她的脸,心中忽发一个奇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