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曼芝没见到到顾长钧回来,有些失望。但脸上却一直带着得体的笑容,目光落在不远处宪儿的身上,陪在顾太太身边说话:“宪儿真是又聪明又有教养。方才我递上我送他的生日贺礼,他还向我道谢。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还道什么谢,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手——”
宪儿正和一群童子军伙伴在一起。他穿着熨的没有一丝皱纹的衬衫,别了金色扣夹的背带裤,脚上是雪白的袜子和黑色的擦的一尘不染的皮鞋。看起来像是小了好几个号的他的父亲。
顾太太知道她口里说小玩意儿,想必是贵重的,有些过意不去:“曼芝,晚上你安排那个西洋小丑表演就够费心了,还送什么礼物,自家家人凑一块儿热闹热闹罢了,宪儿高兴,我也就高兴了。”
小丑表演的到了高潮。
“……长钧是回不来了吗?”叶曼芝再次望了眼门口方向。
“谁知道?”顾太太抱怨起了儿子,“簪缨半个月前就跟他说了。叫他务必回来。他也说回的。到了这会儿还不见人影。”
“伯母您别急。我想长钧答应了的话,应该会赶回来的。再说,即便真的赶不回来,那也是他在忙公事。男人嘛,总不如我们女人整天在家空闲。”
“这倒是……”顾太太点了点头,“所以我也不好说他什么,只是叫他有空尽量多回来吧……”
看完表演吃饭,叶曼芝笑容满面地来到宪儿身畔,亲昵地抚了抚他的发,顺势坐他侧旁空出来的一张椅子时,宪儿忽然从椅子上跳了下去,礼貌地道:“叶姑姑,对不起,您可以换个别的位置吗?平常这个位置都是我二姑姑坐的。我已经习惯了。”
叶曼芝一怔,停了下来。
顾云岫带了点责备地笑道:“宪儿你又调皮了!哪里来的什么位置都要认人。别管小孩子了。曼芝你坐就是了!”
叶曼芝很快回过神,很大度地笑道:“没关系。就听宪儿的吧。我另坐个位置好了。”
……
雪一直在下。
萧梦鸿出来时穿了双保暖的靴子,但现在,脚趾冻的几乎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射出温暖明亮灯火的房子,转身慢慢地离去。
宪儿今晚正在渡一个很愉快的生日。有没有她这个生下了她的母亲的当面祝福,对于他来说应该也无足轻重了。
她再这样停留着看下去,倒显可笑。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当年,自己在顾父面前请求离婚时说的那句话。
她说,她是不会放弃探视权的,除非儿子以后自己不愿意见她。
看来是一语成谶了。
但这原本就是她自己的选择,对此她也有心理准备的。
她能学着去接受。
但她又想起了萧太太几天前说的一句话。尤其是刚才,她亲眼看到叶曼芝出现在了顾家。
她完全无法释放自己的心情,更无法说服自己就这么放手。
……
顾长钧迟早有一天会再娶,宪儿也会有一个新的母亲。
她接受这一点。
但这个女人,不能是叶曼芝。
她并不清楚叶曼芝是如何博得顾太太的欢心的。也不知道顾长钧和叶曼芝现在是否有了实际的发展。
这些她不想去考虑。
她只知道,宪儿可以不认她这个母亲,但他也不能有叶曼芝这样的女人当他的继母。
她现在被冻的浑身冰冷,手脚都有些失去知觉。但脑子却热烘烘的,心里也很乱。
她需要尽快理清自己的思路,想好以后到底该做什么样的准备,倘若叶曼芝真的有可能进入顾家的话。
……
萧梦鸿踏着越来越厚的积雪,走完了顾公馆所在的那条街,站在街口时,才想到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这个钟点,已经没有从城里去往北郊京华大学的公车了。
回去的路上,有一段不短的没有照明的路,白天没什么,晚上非常冷清。并不适合她一个单身女人夜行。
她该怎么回去?
……
毫无疑问,她现在交游甚广,在北平,认识的朋友里,不少都是有地位的上流人士。
但是想一想,她竟然想不出像现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只是送自己走一段夜路回京华大学这么简单的一件小事,她到底可以向谁求助?
薛梓安、萧成麟、鲁朗宁夫妇……
她最后决定还是去附近的六国饭店叫辆为客人提供接送服务的汽车送自己回。
六国饭店的洋人经理和她认识,付钱,相信他是非常乐意帮自己这个忙的。
她再次搓了搓手,凑到嘴边哈了一口热气时,一道刺目的汽车灯光从斜对面的路口照了过来,接着,一辆军车车型的汽车迎面拐来。
萧梦鸿下意识地抬手到眼睛前,挡了下车灯。
军车很快就从她侧旁的路上开过。
萧梦鸿也没在意,让了让,抬脚往六国饭店方向走去。这时,刚才那辆已经开出去十几米远的军车忽然迅速地倒退了回来,接着嘎吱一声刹停在了路边,轮胎甩溅起了地上的一滩泥雪。
萧梦鸿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
玻璃是升上的,加上微弱反光,她完全看不清楚里面。
车停下后就没了动静。
她感到有点奇怪。迟疑了下。忽然,心脏猛地一跳。
她想到了一种可能!
……
这瞬间,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刻离开这里。
但是两只脚却仿佛被钉在了雪地里,整个人有点发僵。
那辆车里的人仿佛也在犹豫。忽然推开车门,一只脚伸了出来,脚上的军靴踩在了地上,留下一个脚印。
接着,另只脚也踩在了地上。
踩着轻微咯吱作响的积雪,他朝她的方向慢慢地走了几步,最后停在了雪地里。
街角昏暗,两人四目相对着,中间隔了很远的一段距离。
时隔五年,以猝不及防的方式,在这个冬天的雪夜的街角,萧梦鸿再次遇到了她的前夫顾长钧。
第82章
沉默。
雪也无声无息地落着。沾在了她的发梢上。慢慢积在他的帽檐和薄呢军大衣的肩章上。
五年时间,说长不长,短也是不短。
在这个雪光黯淡的街角里忽然这样再次遇到了过去的人,除了沉默,或许大约再也没有更好的和彼此打招呼的方式了。
几点冰晶落在了她的睫毛上,被骤然升温的皮肤的热气迅速地氤氲着化成了水。于是视线微微模糊了起来。
她闭了下眼睛,睁开时,看见他已经继续迈步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他停在了她的近旁,中间依旧隔着路人般的距离。
“你回了?”
他和她打了声招呼。声音是她熟悉的。语气从容而平和。
他的脸容被帽檐投下的一道弧形阴影遮挡住了,看不大清楚轮廓,但令她留了清瘦的印象,和他父亲的感觉更加像了。
“是。前几天刚回来的。”
她略带了点拘谨地朝他点了点头。
“……一直都很好吧?”
“还可以……你呢,也好吧?”
顾长钧顿了下。
“我也还可以。”
最后他说道。
……
结束了这段客气的近乎到了干巴巴的久别问候,两人再次同时沉默了下来。
……
从前的偶尔,萧梦鸿也曾想象过,倘若有一天,她和顾长钧再次见面了,那么彼此将会是怎样的心情和态度。
她设想过种种,譬如两人旧怨未消,譬如两人冷漠以对,又譬如,尖酸刻薄着对方,用自己的角将对方再顶的体无完肤,就如他们从前一遍又一遍地相互施加在对方身上时的那样。
却唯独没有想到过,会是现在这样,犹如一对生疏分开了的老友的经年重逢。
他看起来,已经彻底放下了过去和她有关的一切事情了。
也唯有放下,所以才会有现在这样的从容和客气。
……
他依旧沉默着,一直望着她。
萧梦鸿慢慢松开了衣袖下自己完全没有意识的状态下紧紧捏在了一起的手。
她出来时忘了戴手套,十指原本已经冻的发僵了。但现在,手心里却沁出一层热热的汗,变得湿哒哒的,很不舒服。
她迟疑了下,扭头看了眼自己片刻前来的方向,转过头,对他说道:“那么,我先走了。今天宪儿过生日,你尽快回家吧,免得他等焦急了。”说完朝他点了点头,转身朝前继续走去。
顾长钧望着雪光里她显得孤瘦的背影,迟疑了下,终于还是道:“有些晚了。你要去哪里?如果需要,我可以送你一程。”
萧梦鸿停了停,转头道:“谢谢你,但不用了。我和一位朋友约好的,就在前头不远见面。”
顾长钧沉默了下来。
萧梦鸿朝他微微笑了下,转头继续朝前去,身影消失在了街角的尽头。
雪地里,只剩下了她留的一行足印。
顾长钧雪地里默立了片刻,忽然转身,迈开大步朝汽车走去。
……
一过街角,感觉不到了来自身后的那道目光注视,萧梦鸿不自觉地就加快了脚步,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在雪地里跑了起来,直到气喘的重了,这才慢慢地缓下脚步,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新鲜空气。
……
带着一身寒气的顾长钧进门时,家宴已经过半,但他这个不算及时的赶到还是令气氛达到了一个高潮。他坐在了在宪儿手边留设的另一个空位上。宪儿轻声唤了他声父亲。
他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接下来的气氛很好,但话题并不在今晚的主角宪儿身上,而是很快地转到了坐在三姐顾云岫边上的叶曼芝。
顾云岫夸赞叶小姐有爱心,此前一直致力于孤儿院救济和福利事项,事迹还登上过报纸加以报道。
“长钧,上次我也随叶小姐一道去了孤儿院。你是没见到,那里的孩子,和叶小姐极是亲爱!走的时候,个个全都舍不得她!当时我心里就在想,叶小姐以后要是自己成了母亲呀,定会是最好的一位母亲,更是孩子的福气!哪里像有的女人,自己生了孩子不养,丢下就一走了之,想到就叫人觉得糟心!”
宪儿的视线盯着面前一个盘子上的花纹,眼睫毛微微地颤了一下。
“云岫说的不错,我也这么想的。”顾太太点了点头,有感而发,“去年我在西山的寺里犯了急病那回,要不是曼芝正好也在边上,我还不知道会怎么着了。我是怕了如今外头那些不肯顾家的喊什么新时代口号的女人。日久见人心,早几年我还不知道。现在是知道了。我看曼芝就很好。虽然也出过洋,和那些人却不一样。性情温柔,又懂得体贴孝敬。我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家里有些事原本簪缨照看着。现在簪缨不方便,全亏了曼芝热心。晚上宪儿的这个生日宴也是。幸好有曼芝帮忙。长钧,你当谢谢曼芝。”
顾长钧微微笑了笑:“费心了,叶小姐。”
叶曼芝脸庞上浮现出了一丝带了羞涩的红晕:“不用。你们没嫌弃我帮倒忙我就放心了。还有伯母和三姐,你们实在过奖了,我哪里有你们说的那么好。只不过是做了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而已。何况,我本来就很喜欢孩子的。尤其宪儿,聪明又懂事,谁见了不会恨不得使劲疼他才好。”
“这倒是。”顾太太满含疼惜地看着宪儿,又瞥了眼儿子,语气里带了丝略微的不满,“我现在呀,没什么别的求,就是盼着能给我孙子……”
“妈——”
一直没说话的顾簪缨看了眼坐自己身旁的宪儿,笑着打断了顾太太,“我前回吃过一次的那个酥盐虾子,晚上怎么就没见上桌?方才一直馋着呢——”
顾太太忙叫王妈去厨房催。
顾云岫看了眼她肚子,带了点酸地笑:“二姐,住家里就是好。看妈把你当宝的疼。”
顾簪缨微笑道:“妈倒巴不得大家都住回来才好呢。不过也就我方便些,且脸皮比你们厚上那么一寸罢了!”
大家便都笑了起来,气氛欢乐而融洽。
……
生日宴结束,顾太太叫顾长钧送叶曼芝回去,道:“曼芝家的汽车晚上另有用,司机送了曼芝过来先就走了。你大姐夫和三姐夫喝多了酒,我叫家里司机送你大姐一家先回去了。剩你,代我送送曼芝吧。”
叶曼芝急忙推辞,被顾太太压下了手,笑道:“你听我的吧!晚上你安排事情费心。长钧送送你也是应该。”
叶曼芝便不作声了。
顾长钧望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请吧,叶小姐。”
……
深夜十一点钟。
外头的雪已经变小,渐渐停了下来。楼下的庭院里反射出一片冷冷的雪光。
夜很清冷。顾长钧还没睡,靠在一扇打开的窗户边抽着烟时,听到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回头,见门口站了道小小的身影。
宪儿过来了。看起来仿佛刚从被窝里出来,身上只穿了件外套。脚是光着的,踩在地上。
顾长钧立刻掐灭烟,转身朝宪儿走了过去,将他抱起来放坐到床上,拉过被子将他的脚包了起来。
“怎么还没睡?”他问儿子。
这五年的时间里,他在家停留的日子几乎可以数的出来。和儿子的交流更是有限。
在宪儿的眼里,他是一位永远忙碌且沉默的父亲。每次他回来,宪儿也不大会主动和他表示近亲。
顾长钧有时也会感到歉疚,但渐渐还是习惯了。
像现在这样,宪儿突然自己过来找他,还是第一次。他有些诧异。
……
“怎么了?”顾长钧用温和的语气问儿子。
宪儿依旧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顾长钧想了下,“是怪我今晚迟到了吗?实在对不起,我……”
“她是个坏女人吗?”
宪儿忽然抬头,问道。
顾长钧一怔。
“她是吗?”他又强调地重复了一遍。
顾长钧很快就意识到了儿子口中的“她”是谁。
“是谁对你这么说的?”
他望着儿子,语气变得有点严厉了起来。
宪儿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微微瑟缩了下。
“祖母和三姑姑……”他低低地道。
“……可是我不相信。爸爸,她真的是个坏女人吗?”
顾长钧慢慢吐出一口气,坐到了儿子的身边。
“她不是个坏女人。”
他说道。
宪儿仿佛松了一口气:“那她为什么不要你,也不要我了?”
顾长钧有些不愿回答儿子这个突然向他抛出的疑问。
或者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迟疑了许久,终于含含糊糊地道:“她也不是不要你了……只是她和我分开了……”
顾长钧觉得自己大约是遇到了他这一辈子迄今为止遇到过的最为不易回答的一个问题。
他停了下来。
宪儿望着自己的父亲,咬着下唇,仿佛鼓足了全部的勇气,吞吞吐吐地道:“那么……现在还能让她回家……当我的妈妈吗?”
他问完,便小心翼翼地看着父亲。
顾长钧看着儿子那张和他母亲肖似的脸,忽然感到一阵心浮气躁。
儿子的话,不禁让他再一次想起今晚和她偶遇,最后他询问她是否要自己送一程时她的回答。
所谓和她约好的“朋友”,想必应该就是薛梓安了,那个这些年里始终陪伴在她身侧的男人。
他只是有些奇怪,她为什么到了现在还一直没有再婚。
他想了下,终于说道:“爸爸和她已经不能再在一起了。她以后会有自己新的家庭。宪儿,如果你想要一个母亲,爸爸也可以考虑给你找个能照顾你的新妈妈……”
“爸爸,我回去睡觉了。”
宪儿忽然说道。
顾长钧一怔:“你可以和我同睡的……”
“我回自己的房间。”
宪儿撩开被子,从床上爬了下去,在顾长钧的注视下,像来时那样飞快地走了出去。
片刻后,顾长钧来到了儿子的卧房。推开门,见他已经躺在了枕上,闭上眼睛,仿佛睡了过去。
顾长钧注视了他的睡容片刻,替他掖了掖被角,转身走了出去。
他一出去,枕上的宪儿就睁开了眼睛。他开了灯,从床上爬了下去,弯腰从床底拖出了一个包装漂亮的盒子。
这是二姑姑早上转给他的。说是他母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他到现在还没拆开。
他盯着这个包装漂亮的盒子看了很久。
……
顾家的老门房年纪大了,虽然身体还算硬朗,但这两年耳朵有些背,有时听不大灵光。顾太太却是个念旧的人,并没打发走他,依旧让他做着事。
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老门房此刻也进了梦乡。他睡得很沉。完全没有发觉大铁门旁的那扇小门被人从里开了一道缝。
一个小小的身影灵巧地从门缝里钻了出来,很快就消失在了雪夜的暗影里。
第83章
萧梦鸿谢过送自己回的六国饭店司机,唤值班的门卫老胡开了门,踩着最深处已经没脚的积雪,穿过万籁俱寂的校园,终于回到了住的地方。
隔壁董先生一家早已安寝。
她的房间里很冷。因为冷,便生出了凄清的滋味。她生了取暖的火炉,烧一壶水,坐在炉边烤着被雪水浸湿了的棉鞋。
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棉鞋烤干。房间里也变的温暖了起来。
萧梦鸿在凌晨将近一点的时候,爬上床,一头倒下去睡了。她闭上眼睛,却在黑暗里辗转反侧,许久,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的时候,半梦半醒之间,忽然被一阵敲门声给彻底惊了起来。
“萧小姐!有人来找你!”
听声音,仿佛是门卫老胡。
萧梦鸿翻身下了地,胡乱披了外套去开了门。
老胡的表情是不可思议的。
“萧小姐,方才我起夜时看到门口蹲了个小孩。见到我才说是来找你的。我问他是谁,他却不肯说。我见他年纪小,怕冻了他,便叫他先进来,他却又不肯。只说教你出去……”
萧梦鸿的心咯噔跳了一下,扭头看了眼钟,快凌晨三点了。
“那小孩长的斯斯文文……”
老胡话还没说完,萧梦鸿便朝外跑了出去。
她的心脏跳的快要蹦出了喉咙。
她的直觉告诉她,那个深夜到了这里要找她的小男孩,一定是她的儿子宪儿。
……
她住的宿舍楼离大学门口有一段路。
萧梦鸿这一辈子没跑的这么快过。她几乎一路狂奔去了京华大学的门口,远远地,看到门房前的那盏昏黄照明灯下,站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个身影站的笔直,怀里仿佛抱着什么东西。
她冲到了那个孩子的面前,停了下来,喘息着,睁大眼睛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已经将近两年没有见的小男孩。
他的身上除了一件和这种天气相比显得薄寒的翻领外套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保暖衣物。没戴帽子,没戴围巾,也没手套。衣服和裤子上沾了许多还没融化的雪,两边膝盖一片污泥。他的两颊被冻的成了红通通的颜色,嘴唇却发青,额发凌乱,被汗水紧紧地贴在额头上。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
起先因为得知儿子过来而生出的那种狂喜迅速地消退。萧梦鸿彻底惊呆了。
出来的时候,她还想着是谁会在这么晚的时间还将宪儿送来这里找自己。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会是这样的情景!
京华大学距离顾家至少有十几公里的路。更何况出了市区,就是一段完全没有照明的夜路。
萧梦鸿简直无法想象,她还这么小的儿子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在这样的积雪地里步行了这么远的夜路,最后找到了这里。
“宪儿!”
她叫了声,上前抬手就要抱住他。
那个男孩从她出现后,嘴唇就紧紧地抿着,这是一种表示厌恶的神情。他忽然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她的双手,将自己抱着的那个盒子朝萧梦鸿重重地丢了过来。
盒子掉到了她的脚下,发出啪的一声。
“二姑姑说这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我不稀罕!我现在就送回来还给你!”
萧梦鸿愣住了。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东西。
“宪儿……”她朝他走了过去。
“我讨厌你!你和那个叶小姐一样的讨厌!请你以后不要总是再和我联系了!我再也不想听到任何有关你的消息了!”
男孩冲着萧梦鸿几乎嚷着又喊了一句,转身掉头就跑了。
“宪儿!”
萧梦鸿反应了过来,立刻追了上去。
男孩跑的很快,仿佛一只灵活的小鹿,钻了几下,身影就迅速地消失了前方的阴影里。萧梦鸿追了段路,彻底失去了他的方向。
儿子穿的这么单薄,夜这么黑,又是如此的寒冷,负气之下,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萧梦鸿焦急不已。他不断呼他,没留神滑了一跤,脚下一空,惊叫了声,人掉进了路边的一个土坑里。
这一带的泥土粘性,很适合筑房。附近农民盖房筑舍时常过来挖土,这坑就是取土后留下的。虽然不是很深,但在毫无防备下凭空这么摔了一跤,着实也是不轻,萧梦鸿被摔的头晕目眩,一时爬不起来。
她趴在地上的时候,上面忽然探下来一个小小的身影。
萧梦鸿挣扎着正要爬起来继续去找儿子,抬头忽然发现他竟然回来了,惊喜万分。“宪儿!”
男孩站在边上,盯着她。
“你没事吧?”他的声音听起来极是别扭。
萧梦鸿慢慢地爬了起来,依旧坐在雪地里,低低地道:“我刚才摔了一跤……有些站不起来……你能扶我一把吗?”
男孩仿佛犹豫了下,最后还是沿着缓坡慢慢地下来,朝她伸过来一只手。
萧梦鸿握住儿子那只被冻的冰冷的小手,眼泪就飚了出来。
宪儿见她哭了,一愣。
萧梦鸿将他一把抱住,紧紧地拥在怀里。
宪儿起先一动不动,片刻后仿佛反应了过来,似乎忸怩。他开始挣扎,想挣脱母亲的怀抱。
“宪儿,妈妈知道你讨厌我。你先跟妈妈进去好吗?有什么想说的话,等进去了,你尽管说出来。”
她望着儿子的眼睛,用恳求的语调说道。
宪儿迟疑了,终于慢慢地停止了挣扎。
萧梦鸿笑了,擦了下眼泪,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脱下自己的外套紧紧裹在儿子的身上。
男孩不再反抗,默默地任由母亲牵着,两人一起往京华大学的门口走去。
老胡这会儿正站在校门附近左右张望,忽然看见萧梦鸿牵着那个男孩回来了,松了口气,急忙迎了上来道:“萧小姐,你方才跑那么快,等我出来,你人都不晓得去了哪儿。没事吧?这孩子……”
他的视线落到宪儿身上,露出疑虑之色。
萧梦鸿微笑道:“他是我的儿子。方才实在谢谢你了老胡。天冷,我带他进去了。”
老胡讶然,随即忙点头:“快进去吧!还有这东西,也别忘了。”
他把方才从地上捡起来的盒子递了过来。
萧梦鸿接了过来,牵着儿子走了进去。
……
萧梦鸿带着宪儿回到了自己的宿舍。替他脱下显然因为路上摔跤而弄脏了的外衣外裤时,发现他脚上竟然也没穿袜子。鞋里全是雪水,一双脚冻的发红,心疼的更是无以复加。
从跟她进来直到现在,宪儿一直很安静。安静而顺从。
他躺进了母亲还带着一丝温暖香气般的被窝里,看着她倒了热水,拧了温热的毛巾,坐到边上替自己擦脸和手脚。
“宪儿,你怎么知道到这里的路?”
萧梦鸿最后伸手到被窝里轻揉他双脚的时候,试探着和他说话。
男孩继续沉默着。
就在萧梦鸿以为他依旧不愿和自己说话的时候,忽听他轻声道:“二姑姑说,京华大学是你造的……我就央二姑夫带我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