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二号抵达龙华机场了。
看台上立刻群情兴奋起来,军乐也重新奏响。
银点穿破云团朝着机场跑道而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大轰鸣声中,汉武二号最后准确地降落到了跑道上,朝着终点快速滑翔而来。掠过观礼台时,喷出的尾气差点将跑向跑道想抓拍照片的几个记者掀翻在地。
许司令还没等汉武二号完全停下来就下了观礼台走了过去。其余人见状,也纷纷跟去。
汉武二号最后稳稳停在了跑道的正中央。萧梦鸿站在观礼台上,望着顾长钧推开舱门从机舱里钻出来,向朝着自己涌来争相拍照的记者比了个胜利的手势,随即脱下飞行帽,跃下飞机,大步朝正向自己走来的许司令迎了过去,站定后敬军礼:“报告将军!空军第一大队上校大队长顾长钧幸不辱使命,完成汉武二号试飞首航任务!”
掌声四起。许司令十分激动,紧紧握住顾长钧的手,不住地点头,近旁记者一阵狂拍,又争相向顾长钧和许司令提问,顾长钧答了几个问题,远远看了眼萧梦鸿,从簇拥着自己的人群里挤出去,朝她大步走了过来。
有点奇怪,大约是第一次和他在这样的场合里一起现身,萧梦鸿见他众目睽睽之下,朝自己走了过来,竟然又紧张了起来。迟疑了下,便离开了位置,想从观礼台下去迎他。
她今天穿了条蜜合色的蝉翼纱长旗袍,三寸高跟鞋,端庄,而身段极美,只是旗袍下摆略窄,观礼台又是临时所搭,阶梯有些不平。下去时,唯恐踩错了步,便低头略提起旗袍裙摆,才走了两步,面前已经伸过来一只手。
顾长钧托住了她的一条手臂。
萧梦鸿望他一眼。
他的脸上带着笑容,或许是刚着陆的缘故,注视着她的一双眼睛看起来也分外地明亮。
她便在他扶手里下了台阶。刚站定,一群记者就围了上来。
“顾太太,您对您丈夫今日试飞经历有何感想?”一个记者问她。
萧梦鸿看了眼顾长钧。
“我以我丈夫为荣。”她笑道。
顾长钧望着她。
“顾上校!顾太太!请合个影可以吗!”
顾长钧很配合地站到了萧梦鸿身侧,一只手从后轻轻挽住她的腰。
“啪”!
镁光灯闪动,定格下了一张照片。
……
当晚,上海各界名流代表齐聚市政厅,贺汉武二号试飞大获成功。许司令读了总统贺电,掌声热烈四起。
顾长钧无疑是当晚的焦点人物。萧梦鸿大部分时间都陪他身侧应酬着。这种场面大抵也是千篇一律,她早习惯的。晚会结束九点左右。顾长钧推辞了数个随后而至的私人性邀约,径直带着萧梦鸿回了下榻的沙逊饭店,一进房间,顾长钧就解了军装扣子,一边脱外套,一边对坐在松软椅子里脱着高跟鞋的萧梦鸿道:“你今天累了吧?我去给你放水,你等下泡个澡,放松下。”
他转身往浴室去,电话却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顾长钧回来接了。听起来仿佛是个什么熟人打来的。似乎邀他出去。顾长钧迟疑了下,最后还是答应了。放下电话后,萧梦鸿见他望着自己道:“我一位西点军校的老同学打来的。约我打桥牌。原是不想去的。只是有些时候没见面了,有些不好推辞……”
才晚上九点,对于有着东方巴黎之称的夜上海来说,夜生活不过才刚刚开始而已。
萧梦鸿立刻道:“没关系的。你去好了。”
顾长钧歉然地道:“那我去去就回。你先睡吧。”
萧梦鸿点头。
……
约顾长钧出来的老同学名叫于庚,现任宪兵师参谋,沪少壮派军官之一。早年在西点军校时与顾长钧同届。那一届就只有他两个中国学生,因志趣相投,同怀报国之心,遂结为好友。当年全年级二百二十八人,顾长钧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庚名列第八。对于淘汰率很高的西点来说,当时来自中国的这两位学生很是耀眼,有双子星之名。后来回国顾长钧投空军,于庚加入陆军,这两年才渐渐少了联系。
顾长钧到了老同学所约的一处高级会所,走进霓虹闪烁的大门,向迎上来的侍者报了包厢号,被引着上了楼梯,最后到了间金碧辉煌的包厢门口,推开门,见包厢里电灯雪亮,烟雾缭绕,灯下一张铺了绿色天鹅绒的红木方桌,桌上洋酒雪茄,几人坐于桌边打着牌,边上陪着打扮艳丽的妖娆女郎,莺声燕语不断。
见顾长钧到,包厢里立刻安静下来。对门而坐的于庚抛牌起身,快步前去相迎,哈哈笑道:“长钧,你可来了!叫我好等!上回我们兄弟见面还是一年之前吧?早就想着再与你叙个旧,苦于没有机会。今日知你人在上海了,无论如何也是要请你出来叙一叙旧的。当年读书时你打的一手好桥牌,封西点第一,趁你来上海,兄弟我就约了几位个中好手前来陪你打个痛快。长钧兄你意下如何?”
包厢里的另几人也都是军官。知道顾长钧,纷纷也起身热情相迎。
顾长钧面带微笑,寒暄完毕,向于庚道了声谢。
“谢什么!”于庚玩笑般地哈哈大笑,“长钧兄你如今高不可攀,总统和许司令面前的大红人。我原本还怕请不动你。你肯赏脸赴约,是给我脸面才对!”
顾长钧自然自谦。
于庚请顾长钧来打牌,本意就是投其所好想讨好于他。见他进来后,目光就没落到过那几个妖娆女郎的身上过,知他根本看不上眼,挥手就叫女郎们下去。
几个女郎知道这位刚到的英俊军官就是总理府公子,又是今日驾机飞越黄埔江引发万众欢呼的那位飞行员。他一进来,几双眼睛就都直勾勾地落在他脸上了,心里只想着等下怎么能抢坐到他身边才好。没想到要被赶走,面露失望,看着顾长钧,有些不肯走,见他始终面无表情,终于不甘不愿地退出了包厢。
于庚唤侍者换新牌,为顾长钧倒了洋酒,点了雪茄,各自落座,下注后开始打牌。才打了几圈,包厢外传来几声女子高跟鞋走路的咔嗒之声,俄而,侍者开门,便进来了一位美丽女郎。
女郎二十多岁,正曼妙的年龄。一身最时新的巴黎式样装扮。精致的烫发用一条乳色的蕾丝发带缚住,斜斜在发际打了个蝴蝶结,沿着脸庞垂到耳畔。她的脸庞美丽,妆容细致,显得唇色鲜润而湛红。肩披黑紫羔披肩,与身上那条与发带颜色相呼应的女神式乳色长裙搭配的令人赏心悦目。她进来就脱下了披肩,于是露出两截玉白的胳膊,灯光下很是招眼,侍者接过女郎的手包和披肩时,忍不住偷瞄了几眼。
一位叫人极其亮目的美人来了。

第73章

“马小姐,你可来了!”
于庚面露笑容,看了顾长钧一眼,停了手里的牌,急忙站起来殷勤相迎。
顾长钧转头瞥了一眼,随即微皱了下眉。坐着没动。
马小姐便是时下红遍上海的那位女歌星。款款走了过来,和于庚等人招呼,目光最后落到顾长钧的脸上,用半开玩笑地语气道:“好些时候没见了,顾长官。今天你可成了我们上海的大名人啊!”
顾长钧不置可否,并未作答。
于庚笑道:“红遍了上海的马小姐不但歌喉动人,更打的一手好桥牌。我又听说长钧兄和马小姐有旧识,索性就把马小姐也给请了来,作陪打上几局。长钧兄该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他说话时,顾长钧边上一人站了起来,让位于马小姐。
顾长钧笑了笑。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抛下手里的牌,站了起来。
于庚和另几人一愣。
“长钧兄,你这是?”
顾长钧笑道:“于兄,实不相瞒,我出来时,留了太太一人在饭店房间里,有些放心不下。又答应过太太会早回的。这会儿出来也有些时候了。前来赴牌约,本意是与于兄长久不见了,过来叙个旧,凑个趣罢了。可否允我先告辞?多谢于兄今晚的盛情邀待,心意我全领了。下回于兄到了北平,我再款待。”
于庚顿时尴尬了。
顾长钧和马小姐有传闻,他自然知道,且去年马小姐得罪了人,听闻也是顾长钧来替她摆平的。于庚便理所当然以为马小姐是顾长钧的“红颜知己”了,这才自作主张地将马小姐请了来助兴。没想到情势急转直下。马小姐一来,他便要走了。
于庚瞥了眼边上脸色微变的马小姐,虽不明就里,心里却后悔将她叫来了。见顾长钧话都这么说了,再强留恐怕更尴尬,只好作罢。顺着顾长钧口风给自己找台阶下,打着哈哈送他出去道:“原来顾太太一人在饭店里等着。长钧兄你当早说。那就不好再留你了,我们老同学,以后再找机会叙旧就是。”
……
于庚送走了顾长钧,牌局也就散了,另几个友人也走了后,回来见马小姐还坐在桌边,眼睛盯着桌上的牌不动,脸色难看。
于庚归国投身军界后,当初求学时的年轻人报国壮志渐渐被醉生梦死升官发财所取代。这会儿自己心里依旧有气。从前对马小姐奉承,是看中她和顾长钧的关系。现在也就不必客气了。当着还立在旁的侍者的面就埋怨:“马小姐,我以为你与顾长钧关系非同一般,这才将你请了来的!没想到如此扫兴!你心里既然知道顾长钧不见你,起先为何还答应要来?你这不是令我在老同学面前难做人吗?”
马小姐脸色已经恢复了过来,讥嘲道:“看你也是一个大男人,就只看得到这么点大。”比了下自己一个涂了鲜红指甲油的指甲盖。
“什么意思?”
“我和他关系自然非同一般。不过最近闹了点生分罢了。”
于庚半信半疑。马小姐便站了起来,从侍者手里接过自己的包和披肩。于庚上去替她把披肩搭上,手趁势摸了把胳膊,凑到马小姐耳畔低声道:“既然你们没和好,晚上那就……”
马小姐看也不看他,甩过胳膊,扭头就朝外走去。
于庚盯着马小姐背影,等她出去了,骂了声“臭婊子”。
……
顾长钧起先接到于庚邀他打牌的电话时,原就不大愿的。只是碍于老同学情分不好拒绝,本就想着见个面就回。等马小姐一到,更是不快,索性告辞回了。
他告辞借口不放心留太太一人在饭店房间里,于庚等未必就相信。只其实他自己知道,当时心里想的,确实就是太太。
甚至马小姐出现之前,他人在打牌,其实也有些心不在焉。
顾长钧在回去的路上,不禁再一次地想起白天在机场里,她对着记者说以自己的丈夫为荣时的一幕。
虽然知她也不过是应付新闻记者的提问说说罢了,那样的场合之下,或许这也是为人太太的最标配回答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听到这样的话从她的口里说出来时,他还是有些异样的感觉。
回到饭店,他用钥匙开门进去。
房里灯熄了,但萧梦鸿并没睡着。听到动静开了床头灯。
顾长钧停了下来:“我吵醒了你吧?”
“没。”
萧梦鸿看了眼时间。离他出去,才过去一个多小时。
这么快就回了。她略感意外。但也没问经过。只问他明天自己是否可以回去了。
二姐夫妇明早要走。但不是回北平,而是去钟山继续访友。
顾长钧道:“明天我这里还有事,走不了。我后天才能走。或者你也再留下来?到时我陪你一道回去。”
宪儿很乖巧。晚上萧梦鸿往家里打了个电话,知道他已经睡了,白天也没哭闹。见顾长钧望着自己,迟疑了下,最后点头:“那好吧。”
……
顾长钧进了浴室。
萧梦鸿躺回去,听着浴室里传出的哗哗水声,闭着眼睛时,忽然听到顾长钧在里头叫了声自己:“给我拿下衣服!我忘了!”
萧梦鸿睁开眼睛。
他刚拿出来的折叠的整整齐齐的衣服果然忘在了床尾,便拿了下床走到浴室门口,推开些,伸手进去。
“拿去吧……”
她话音未落,门从里开了。她拿着衣服的那只手被顾长钧握住了,把她往里拽了下,她没提防,脚下打了个趔趄,人就朝前扑过去,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他接在了臂膀里。
浴室里弥漫着水雾。一阵热气。他的头发还湿淋淋的,水珠顺着发尖往下滴落,打湿了她的额头和鼻尖。
“你……”
她刚张开唇,被他往后推到了墙上。他一语不发,低头就吻住了她的唇。
浴室里的水气渐渐散了,空气也变得凉了。他身上的体温却更热,喘息声粗重。忽然抱起她出了浴室,将她放在了床上,压了上去。
……
最近半年以来,两人终于再次睡在了一起。
如果非要用什么正式点的说法来解释的话,大约就是“天时地利人和”。
在被他拽进浴室里亲吻开始,她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了。或许人离开了熟悉的环境就容易变得放松,又或许,是被他那种隐忍了许久、忽然爆发出来的强烈情绪给打动了似的,潜意识里,她仿佛也不想拒他了。
压抑太久得到释放,甚至后来还有了她的回应,他显然很满足。完了还带了点强行地把她搂在臂膀里,不让她翻身和自己分开。
一种久违了的亲昵气息在两人中间弥漫着。
萧梦鸿有些累,就任他搂着,闭着眼睛时,忽然感到他动了动自己,好像有话要说。
“你白天对那些人说,以自己的丈夫为荣,我差点就相信了。”她听到他在耳畔忽然这么说了一句,语气有些随意。仿佛想到了,信口说出来的。她便睁开眼睛,对上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那你就相信好了。”
“算了吧,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语气半真半假的失落。
萧梦鸿咬了咬唇,想了下,轻声道:“也不算全是应酬的话吧……虽然你这个人大部分时候都很讨厌,但那会儿……我觉得你还行吧。”
顾长钧翻了个身,将她再次压住:“没骗我?”
萧梦鸿咬了咬唇。
“骗你的。”
顾长钧一愣,忽然笑了,抬手就去挠她的痒。萧梦鸿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连声求饶才算停了下来。
两人在床上这么笑闹,这么久了,倒是第一次。
“我妈,最近是不是有跟你提再生孩子的事?”
过了一会儿,安静了下来,她听到他在自己耳畔又问。便嗯了声。
顾长钧柔声道:“这并不是我的意思。我回去了就跟她说,叫她以后务必不要再逼你。宪儿一个是有些孤单。我也很想再要个女儿的。但我也没想让你现在就怀孕生孩子。我的意思是,我们像别的夫妻一样,顺其自然。要是有了,再生,你觉得呢?“他说话时,用一边臂膀支起身体,俯视着她。
萧梦鸿和他对视了片刻,道:“谢谢你不逼我。我也不想让你一直空抱期许。实话说,至少最近几年内,我是没打算再要孩子了。”
顾长钧一怔。仿佛有些不情愿。终于还是勉强道:“那就再看吧……你实在不想生的话,就算了。”
萧梦鸿朝他微微一笑:“谢谢。”
“万一要是有了呢?”片刻后,他似乎不甘心,又问,“我当然不会再勉强你的。但我是说万一。”
“不会有的。”萧梦鸿道,“我避孕了。”
之前她去找过此前认识的那位医生,放置了从国外订购的现在已经出现的内置避孕环。适应的还很不错。
顾长钧仿佛吃惊,“什么时候的事?”
“生完宪儿两个月后。”萧梦鸿道。
顾长钧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松开了搂着她的那条胳膊,慢慢地坐了起来。
“你做这种决定前,是不是应该先和我商议过的?”
他背对着她。语气有点极力克制住的不快。
“公平点好吗。你替我做各种决定的时候,也没有征求我的意见。甚至包括生宪儿这样的事。”萧梦鸿望着他的后背道,“我知道这种事原本是该经过丈夫同意的。但当时,我并不觉得你会支持我的这个决定。所以我自己做主了。反正你刚才不也说随我了吗?这样不正好。”
顾长钧背影继续沉默着。
“是不是到了现在,你还在怪我强行让你有了宪儿?”他忽然转头问道。
萧梦鸿也慢慢坐了起来。
“我很爱宪儿,并不后悔生了他。但这和我们是否继续生孩子是两回事。你不要混淆起来。”
他顿了下,视线落到她的腹部,盯着看了一会儿。
“回去了,你就给我去拿掉那玩意儿!”他忽然说道。
说出“那玩意儿”的几个字时,神色是厌恶的。
萧梦鸿一怔。语气也冷了。
“不可能的!难道我还指望你以后每次都自己主动避孕?”
顾长钧神色渐渐地凉漠了下去:“你真就这么厌烦我,才不想给我生孩子的?”
萧梦鸿叹了口气。
“我觉得我们根本就没法好好地说话。更没法好好地生活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我们怎么就还一直过了下去,过到现在。算了,我不想和你再为这个吵了。我睡了。”
她说完,躺了下去。
“你放心吧。既然你这么不想生孩子了,以后我是不会再碰你一个手指头了。”
半晌,她听到他冷冷地说了一句。
……
第二天早上,送走了二姐夫妇后,萧梦鸿给饭店前台留了个口讯,让顾长钧回来后转告他,自己收拾了东西,也提前离开了。
除了两看相厌之外,陪他再多待一个晚上也没什么意义了。
他们从来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好过。每次用不了多久,就又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而发生争执。
一次次的妥协,又一次次的争执。
她真的是乏了。不知道他是否也和自己一样。
……
火车快到站了。
萧梦鸿站在站台上等着火车到来,忽然听到侧旁有人叫了自己一声:“德音!”
是个男人的声音。仿佛以前在哪里听到过似的。略微颤抖着。奇怪的,说不出来的感觉。

第74章

萧梦鸿转过头。
刚才一直沉浸在低落的心事里,完全没有觉察到边上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这男人穿着灰色发白的短打,磨损的布鞋,头发有点长而凌乱,半张脸被一顶压得很低的黑色毡帽挡住。
非常寻常的一个路人。
萧梦鸿视线掠了一眼,起先并没认出来是谁。
“德音,你也不认得我了……”
男人慢慢地道。抬起帽,露出了整张脸。
萧梦鸿猛地睁大眼睛。
“丁白秋!”
她脱口叫出了这个名字。
“是我。”
丁白秋脸上挂着古怪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朝她走了两步过来。
他的额头多了片凹凸不平的疤痕,让整张脸显得狰狞无比,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斯文气质。
萧梦鸿震惊万分,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几步。
什么叫白天活见鬼。
这就是了。
她做梦也没想到,这种时候,竟然会在这里再次见到了丁白秋。
她一直以为这个人已经死了,死在了自己兄长萧成麟的手上。
当时的情景,她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在火车包厢里,浑身是血的丁白秋被萧成麟叫人给拖了出去。
以萧成麟当时对丁白秋的憎恨程度,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过他的。
但是现在,这个人却活生生地又出现了,就站了她的面前!
“我还没死,你很吃惊吧……”
丁白秋将帽子戴了回去:“说起来也是我的命大。你的哥哥把我像死狗一样地丢在火车上,我醒了过来,听到他吩咐他的人,到了下一站就带我下去,随便找个荒地挖坑把我活埋了。我不想死。没有人愿意被活埋,是吧?我就装作昏迷不醒,趁着看守我的人打瞌睡的时候,我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头撞破了玻璃从火车上跳了下去,下面正好是个山坡,我就滚了下去……”
他望着萧梦鸿笑,诡异的笑。
“我真佩服我自己,这样也活了下来。”
萧梦鸿终于明白了。
丁白秋这样趁着看守疏忽半途跳车逃走了,萧成麟大约以为他反正是活不成。或者即便他真的还能活着,他应该也不敢让顾长钧知道发生了这样的意外,一直瞒了下来。
萧梦鸿终于从一开始那如同见了鬼般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
“你既然活了下来,算你命大。现在还找到我干什么?”
丁白秋抬手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疤痕。
“命大?”他嗤了声,“是,我是命大,侥幸从你的哥哥和丈夫手里逃了一命。可是你看看,我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我的容毁了,这不算,我是再也不能画画了!我所有的追求和梦想就这么毁灭了!起先的一年里,怕被你的那个哥哥找到,我就像是只无家可归的狗,我到处躲藏,惶惶不可终日……”
他咬牙切齿的时候,站台上铃打了起来,远处一阵汽笛声传来,火车进站了,还没停稳,站台上翘首的不耐烦的乘客就拿起行李开始争先恐后地朝车门涌来,仿佛慢一步就会被火车丢下了爬不上去似的。
“列队!列队!先下后上!”
站台员吹着口哨,嘶声指挥着人流。
“你现在还想干什么?”萧梦鸿打断了丁白秋,“我没兴趣听你说这些。我只告诉你,离我远点!否则没你好果子吃!”
“我本来也不想再来找你的。但是我现在没法子了。德音,我需要点钱。看在我们往日相好一场的份上,你给我些钱吧!只要我拿了钱,我就立刻离开中国去欧洲!我去法国,那里没有人认识我,我可以重新开始追求我的艺术梦了……”
萧梦鸿提起行李箱转身要上车,被丁白秋从后抓住了箱子。
“你现在和你的那个丈夫过的很好啊,翻脸不认旧情人了?早上我还看到你们的合照上了报纸,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既然你的丈夫这么好,你当初怎么就要和我好上了?萧德音,你害了我,害了我的一辈子!现在我也只是希望你能看在我们的旧日情分上助我一把而已。你又不是没钱……”
“滚!”萧梦鸿厌恶地斥道。
“你连这么一个小小的忙都不肯帮我?”丁白秋忽然威胁起来,“我当年在我女朋友那里保留着你写给我的信。你应该还记得自己在信里写了什么吧?那些信都还在。光脚不怕穿鞋,反正我是走投无路了,你不肯渡我,就不要怪我把那些信公开了!”
萧梦鸿怒极,反而笑了起来。
“丁白秋,你以为我在乎这个?我最后警告你,再不滚的话,我也不走了,立刻叫人通知我的丈夫。你能挑这时间出现在我面前,想必是处心积虑的,那么应该也知道,他现在人就在上海!”
丁白秋脸色微微一变。额头冒出了层汗。忽然松开了行李箱,改而抓住萧梦鸿的衣袖。
“德音,求你了,求求你了!不要这么狠心!”
他的脸色又变成了恳求的可怜模样,膝盖弯曲着,仿佛就要下跪了的样子,神色里充满乞求,“刚才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对你说话的。当初你我毕竟是好过一场的,不是吗?我知道你心底善良,最体谅同情人的不易了。求你帮我一把吧……否则我真的走投无路,活不下去了……”
站台上的旅人纷纷转头看过来。但最后,上车的上车,走的走,各自行色匆匆。站台空旷了起来。
萧梦鸿用力拽回了自己的衣袖,转身要登上火车,被丁白秋再次不顾一切地拦住。
“德音,看在我们旧日情分上,可怜我吧——”
火车鸣了声笛,就要关门开动了。
“这位先生和太太,火车要走了!你们到底上不上?”
不远处,刚才那个维持秩序的站台员冲着萧梦鸿和丁白秋喊了一声。
丁白秋回了下头,忽然,整个人像是被定身法给施住了一样,僵住了,眼睛死死盯着站台员身后的方向,脸上慢慢地露出一种极度的恐惧之色,就仿佛见到了什么可怕至极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