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良宁松了口气,立刻点头道:“顾太太你太客气了。没关系的。谢谢你继续让我帮你做事。”
萧梦鸿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
林良宁的解释,萧梦鸿凭了直觉相信,知道他应该没有撒谎。
她很看好林良宁在建筑设计方面的潜力,合作过一段时间后,也欣赏这个青年的务实和肯干,把他是真的是当成团队伙伴来看待的。就是因为这样,昨晚突然得知他竟然被顾长钧给收买了用以监视自己,这才觉得难以接受,甚至对这两个人都同时觉得厌恶到了极点。
现在事实证明应该是自己昨晚想偏了。按说,既然这样,心里那个一直堵着她的疙瘩算是消了,她心情原本应该好些才对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比起昨晚,她现在非但没好上一丝半点,反而觉得整个人懒洋洋的,仿佛生了病一样,干什么都有点提不起劲,和林良宁说了声,提早就回去了。从电车上下来,回到三井巷朝家门口走去时,正好看到黄太太的丈夫,那位在报社当编辑的黄先生和另个戴眼镜的男子一道出来。
看样子,那位戴眼镜的似乎是黄先生的同事或者朋友。
住了这么些时日,萧梦鸿和黄先生也认识了。迎头遇见,便朝他点了点头作为打招呼。
黄先生回了礼,边上那位戴眼镜的男子目光落到萧梦鸿脸上,盯着她看了几眼,神色略微有些古怪,萧梦鸿走过去了脸,他还回头看了一眼。
萧梦鸿感到有些疲惫,只想早点躺下休息一会儿,也没在意旁人,和黄先生打过招呼,自己开门就进了屋,随即关上了院门。
……
萧梦鸿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外面天黑透了,快晚上九点。
睡了一觉让她精神感到终于恢复了些。她从床上爬起来,肚子饿。来到厨房找了半晌,找到半包开了封剩下的永庆祥机器面,边上还有把几天前买来没吃完的蔫了吧唧的青菜。虽然实在没吃的欲望,但肚子饿是真的,也只好点了洋油小炉烧水,等水开了下一把面下去,再把青菜丢下去,煮好一锅面,忽然想起橱柜罩里好像还有半个剩下的红肉洋罐头,拿来下面也聊胜于无,便过去打开罩子拿出罐头,正要挑出里头的肉,赫然看见罩里哧溜哧溜爬着一只硕大的黑色蟑螂。
曾经几何时,萧梦鸿也和大多数女孩一样,对类似蟑螂的生物怀了一种天生的恐怖厌恶感。只是多年独自生活下来,早练就了见惯不怪的本领,见有蟑螂在身下地盘,顺手将手里那个铁罐扑着压了下去就碾死了,随后拿了张纸,垫着拿了蟑螂尸体,疑心这个启封了的罐头也早被蟑螂爬过,一并给丢到了杂物桶里。收拾完后,捞起面吃了几口就没胃口了,放下碗筷盖好锅盖,打算等到半夜饿的受不了时再回来接着吃。
现在先去继续这个效率不好的白天里所没做完的工作。
……
旧日北平人请客,当数大都同丰堂、会贤堂,都是鼎鼎有名的中式大菜馆。如今早不一样了,北平最有名的饭店,不再是中式饭馆,而是六国饭店、德昌饭店、长安饭店,提供的是西式大餐,内部布置的雅洁舒适,吃饭时预备香巾,使者彬彬有礼,着装整齐。而这几家之中,又以六国饭店为首,政客达官宴会寓宿,均以此为大本营。
今晚六国饭店最好的伦敦雅座包厢被陈东瑜逢喜包下请客。请的全是军部关系要好的同僚。刚回北平没几天的顾长钧自然也在座。铺了雪白餐桌的长条桌上,只听不断发出刀叉声刮擦盘碟的声音,众人谈笑风生时,一张姓军政部部长忽然丢下刀叉,命立于一侧的侍者取筷来,道:“我就不知道了,何以番菜大行其道?听说连总统夫人也常在府邸里举行番菜餐宴。总统夫人的番菜滋味如何我是没尝过,只是陈总参,不是兄弟我拆你今天的请客台,这里什么豆汤什么牛排,味道一般般不说,刀叉用的我也是吃力!还不如拿双筷子我来夹的顺手!”
包厢里笑声大作。一秘书长笑道:“这话说的,豆汤是荷兰豆汤,牛排是约克郡布丁配小牛排。有谁见过吃西餐用筷子的?张部长你也算是开了先河,就不怕我们长钧老弟笑你?”
张部长对着顾长钧道:“顾老弟,兄弟我泥腿子出身,也想开通文明世界性,奈何实在吃不来番菜,你担待些,别和这些人一样拿兄弟我取笑。”
顾长钧笑应了两句,起身出了雅座往洗手间去。
……
六国饭店力求奢华,要与寻常饭店区别开来,洗手间也布置的雅致。洗手台旁竖立了一面人高的法国式长镜,供客人洗手后整理仪容。
叶家二少爷叶舜郅如今已进了警察局在做事。也是巧,今晚也与一群友人在饭店里请客吃饭,方才喝了许多的洋酒,醉醺醺地和一个姓刘名子青的一道来洗手间解手。两人平日一起出入风月场所,说话自然毫无遮掩,一面解着手,嘴里继续着起先的话题。
“……叶少爷,说你最近在帽子胡同里养了个雌?还丢下新婚太太天天过去?莫非是绝世美人不成?我倒真想见个究竟,到底是什么样的雌儿能把你迷成这样。”
叶舜郅有些得意:“绝世美人不算,不过于我来说,确实是块宝贝肉啊……你见了就知道,这雌儿和萧家的那个女儿竟长的有几分肖似,我头一眼见就惊了。”
刘子青一怔,随即哈哈地笑:“早知你对萧家的小姐念念不忘,之前还在这饭店里为了她一幅旧画一掷千金。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家如今早嫁入顾家了。怎么,萧小姐你得不到,现在弄了个替身你也当宝?”
“你不知道,这个雌儿确实懂事。肖似不说,知我养下她的缘由,在屋里就拿她名字自称,打扮也是处处模仿,惟妙惟肖,至于床上……”
他声音蓦地压低,“更不用说了……眼睛一闭,听她拿腔作势的,也跟搂着真身差不多了……”
刘子青笑声更大:“叶少爷不愧是情种。艳福不浅,得了梦中情人,足够消魂哪!”
叶舜郅已经解手完毕,转身走到盥洗台前开了龙头洗手,水声哗哗里道:“可惜终究不是真的那个人,搂着时滋味还是差了一截的……”
刘子青已经洗手完毕,到那面整理镜前拨弄着头发,忽然看见穿衣镜里,照出身后的入口处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站了个人,此刻正将目光沉沉地投了过来。
刘子青顿时大惊失色,认出这是顾家的那位四少顾长钧。见他神色阴森森的,显然是听到了方才自己和叶舜郅的两人对话。
洗手台前的叶舜郅却还丝毫不知,依旧背对着,口里叹了声气道:“你不知道,起头那阵新鲜过去,也就这样了。不过养了这么一个雌儿,倒叫我对她更是勾心勾肺地放不下了。我听说她和顾家的那个仿似还是不和……如今还正儿八经地做起了男人的事了……”
刘子青急忙在边上用力地咳嗽提醒,叶舜郅丝毫不觉,嘴里继续道:“……上回美国大使馆外又远远看到了她一眼,倒更叫我觉得可爱了。什么时候真能得到她,就是叫我折寿我也是心甘情……”
他嘴里最后一个“愿”字还没说出口,后颈蓦地一沉,整张脸就被摁到了洗手槽里,龙头水哗哗地吐着,朝他满头满脸地浇灌了下来,五官七窍瞬间充满水,叶舜郅被呛的如同溺水之人,闭着眼睛下意识地拼命挣扎,只是整个人仿佛是被铁钳给钳住了似的,丝毫挣扎不动,半晌,呛的就要晕厥了过去时,才觉到压制住自己的那股力量一松,人随之瘫倒在了地上。
叶舜郅捂住犹如爆裂的喉头痛苦地咳嗽,满头满脸的水,连浆的笔挺的领口也湿了大片,瘫在地上狼狈不堪,等稍稍缓过一口气,闭着湿淋淋难以睁启的眼睛破口地骂:“哪个狗娘的对我背后下手……子青快去把警局兄弟们都叫来,别叫他跑了,老子非整死他不可……”
他强行撑开了眼,话音忽然就断了,脸上表情也仿佛被什么定咒给咒住了一样。
他看到顾家的那位四少爷顾长钧竟然就站在了自己面前,此刻正俯视着自己,目光冷漠,面色森然,犹如佛殿里的一尊张目韦陀。
叶舜郅仰头看他片刻,慌忙朝还呆立在一旁的刘子青看了一眼,露出乞救之色。
刘子青脸色僵硬,立着不动。
叶舜郅渐渐现出惊惶之色,忽见顾长钧略提裤管,慢慢地蹲到了自己的面前,脸上露出一缕微微的笑,声音也颇是温和:“叶少爷,就刚才,你倒是说了什么呢?我好像听到了些,又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叫我听听?”
他说话时,庞带淡笑,一双眼睛却乌沉沉,射出冰冷残忍的光。
叶舜郅也是个乖张的人,但是此刻竟也不由地心生畏恐之感,慌忙道:“顾公子,你想必是听错了……我没说什么啊……”
“你是单单不肯说给我听了?”
顾长钧声音极是冷漠,随手般地掸了掸方才溅落到自己另手背上的一颗水珠,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突然就目露凶光,反手一把钳住了叶舜郅的脖颈将他整个人从地上强行拽了起来,几步拖曳到那面仪容镜前,摁着他头重重撞了上去。稀里哗啦声里整面玻璃碎裂开来,地上到处溅满大大小小各种形状的玻璃渣子,叶舜郅头开破绽,血污满面,大声地惨叫呼救。
一旁刘子青见状不妙,慌忙转身奔出去搬救兵,片刻后一群人涌了进来,见叶舜郅倒在满地的玻璃渣里,头脸是血,鼻青脸肿,形容狼狈又可怖,嘴里哀呼呻吟个不停。顾长钧正靠在洗手台前,手里把玩着一支还没点着的香烟,目光落在脚下的叶舜郅身上,神情冷漠,仿佛有些出神地在想着什么。
一群人见状,无不目瞪口呆大惊失色。其中有个叶舜郅的内兄,现任北平警察厅长的,年纪长些,也认识顾长钧,急忙上来陪笑道:“顾公子,晚上全是舜郅的错。您大人大量就放过他这一回。我料他得了这教训,往后绝不敢再得罪了!”一面说,一面掏出火点了,凑过去要给顾长钧点烟。
顾长钧点着了烟,瞥他一眼道:“方才出手是我略重了些,伤了你的内弟。贵厅追究刑责的话,明日到我军部来找我就是了。我今晚另有事,先走了。”
“哪里的话!小事一桩,闹着玩而已。”厅长打着哈哈笑道,“顾公子那你走好,不耽搁你了!”
顾长钧略微笑了笑,洗手台前站直了身体,皮鞋踩着咯吱作响的玻璃渣,从倒在地上的叶舜郅身边经过,身影消失在了入口处。
顾长钧出了洗手间,并没回方才的伦敦包厢,独自去了吸烟室,打开窗户在窗前吸完了一支烟,最后将烟头捻灭,转身回了包厢,进去神色若常,对着陈东瑜和一众人笑道:“我忽然想起还另有一桩事要办,有些紧急,我就先行告辞了,诸位继续。下回由我请客去同丰堂,向诸位赔个罪。”
陈东瑜等人起先自然不肯放,责备他扫兴,见他仿似真的有事要走,拽住又灌了他几杯酒,最后放了出去。
顾长钧包厢里出来,从仆从手里接过衣物,出了六国饭店就往夜幕里的三井巷去。

第45章

萧梦鸿回到书桌前伏案时,电门铃忽然在耳畔响了。
她正渐渐专注于图纸,被这突然而至的门铃声微微吓了一吓,抬头看了眼桌上时钟。
昨晚顾长钧来的时候,还不算太晚,隔壁黄太太她们还在院子里打麻将,她在房里也能隐隐听到她们打麻将的声传进来。
但现在,已经十点多了。四周静悄悄的。所以这门铃声不但突然而至,而且显得分外扰人。
门外会是谁?
电铃声只响了一下就停了。
萧梦鸿又听,没再响了。
她的心里生出了一种隐隐的直觉。立刻联想到了一个人。忽然心跳加快,略微有点紧张的感觉。
她停下手里的铅笔,侧耳又等片刻。
铃声复响了一下,继而停了。
萧梦鸿现在更加肯定自己的感觉了。迟疑了下。最后终于还是投下手里铅笔走了出去,停在了院门后。
“谁?”
她照常那样轻声问了一声。
“是我。”
像昨晚一样,那个熟悉的男人声音隔着门再次传了过来。
萧梦鸿终于开了门,看到顾长钧的身影站在门外的昏暗里。
……
昨晚和这个男人吵了一顿,今天只要一想起他找自己的目的,她的心里就依然十分不满。但早上来自于林良宁的那一番话,多少还是令她情绪带来了波动。见他这会儿又来了,萧梦鸿疑心他还是要和自己说昨晚的那件事,先便道:“我先和你说好。你要是还来和我说不许我做燕郊工厂这件事,那么请你回。免得我们等下又吵了起来,彼此徒增不快。”
她的语气比起昨天时缓了下来。但意思依旧十分坚定。
顾长钧朝她身后屋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抬手晃了晃手里拿的一样东西,道:“我是来给你换灯的。”说完抬脚就走了进来。
萧梦鸿一愣。转头见他已经往里去了,只好跟进去。见他入屋端了条凳,站上去仰头就开始换灯。很快换上了新的灯盏,已经黑了好些天的堂屋立刻重放光明。
“你一个人住,以后遇到类似问题,如果不想找我,可以向黄太太求助。”
下来后他说道。
萧梦鸿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应该开口向他道声谢的。但是昨晚刚和这个人大吵一架,此刻这个谢字好像就是说不出口,视线无意落到他手上,留意到他右手手背有几道微微沁出血丝痕迹的细细划痕,像是被什么给划破了似的。看了一眼,顺势就问:“你的手怎么了?”
顾长钧低头看了一眼,仿似自己也刚留意到,随意甩了甩手,道:“没什么。晚上刚和人打了一架,被玻璃划伤的吧。”
萧梦鸿疑心地再看了一眼,想问个究竟。只是鉴于和他之间的生疏,似乎也不便过多地去问什么,免得有刺探嫌疑。何况他自己似乎也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便忍了下来,只哦了一声。两人就这样站在明亮的新电灯的下面,谁都没有说话了。
萧梦鸿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脸上,又不说话,安安静静和平时迥然相异的样子,觉得氛围怪异,甚至让她很不习惯。有心逐客,话一时又说不出口,迟疑了下,终究还是忍不住先打破了这让她感到浑身别扭的氛围,抬眼看着他道:“昨晚我骂你安排小林监视我,是我误会了吧。我向你道歉。”
她的语气很温和。
顾长钧大约是第一次听到她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仿佛一怔,望着她表情很是惊诧,甚至,带了隐隐一丝受宠若惊般的感觉。
“没关系的。”他很快地道。
话终于说出来了,萧梦鸿忽然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对着他也感觉自然许多。便点了点头,又道:“但是我还是要再再声明一遍。我是不会接受你的关于要我中止燕郊工厂项目的要求。希望你不要再提。”
顾长钧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他应的这么爽快,和昨晚的态度天差地别,倒叫萧梦鸿一时错愕。
顾长钧说完,左右四顾了下。
“你这里有水吗?我口渴。”他说道。
萧梦鸿看了他一眼。
“有的。你稍等。”
她转身往厨房去。给他倒水时,顾长钧跟了进来,看了眼四周。
萧梦鸿拿了只碗,正要倒水,想起他的洁癖,还是先用茶壶里的水过了一遍碗才倒了进去,给他递了过去。
“我这里只有白开水。你凑合喝下。”
他接了过来,看起来大约是真的渴了,咕咚几大口就喝完了。喝完又把碗送到她面前:“我还要。”
萧梦鸿盯了他一眼,再倒了一碗。
他喝完了,呼了长长一口气,把碗放在桌上,开始在厨房里踱步,来到那个锅前,顺手掀开盖子看了一眼,转头时,眉头微微皱着:“你一个人过,平常就吃这种东西?”
萧梦鸿上去把锅盖啪的盖了回去。
“不是!今天回来有点累就随手做了点。平时不是这样的。”
顾长钧看着她,露出狐疑之色,接着一边翻厨房里那些一看就不怎么常用的杂物,一边露出嫌弃的表情。
萧梦鸿开始逐客:“那个……不早了,要是没事了的话,我想休息了……”
他好像没听到,自顾翻完了东西,把手伸到水槽边:“你这里东西看着不大干净。我洗个手。你给我舀点水。”
厨房里没有安装自来水龙头。但有个蓄水缸子。
萧梦鸿盯了他一眼,讥道:“我忘了告诉你,刚才这里有只蟑螂虫爬过。你喝下去的水里说不定也不干净。”
顾长钧转头一本正经地道:“知道了。要是回去了肚子痛什么的,我再来找你负责。”
萧梦鸿一顿。忽然隐隐有一种感觉,自己仿佛是在和他打情骂俏似的。顿时后悔不该和他扯这些的。见他那双手还支在水槽上等着自己给他舀水的架势,便板着脸拿起水瓢,舀了水到他边上,在他手上方浇淋下去。
他慢条斯理地就着她淋的水洗了手。洗完了问她:“你是不是今天晚饭也没吃?”
“吃了。”
萧梦鸿确实是吃了,吃了几口面条。
顾长钧再次瞥了眼侧旁那个锅子,忽然伸手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带着她就往外去。
“你干什么呢?”
萧梦鸿一时没防备,被他拽到了院子里才反应过来,推他的手。
“去吃东西。”
“我吃过了!”
“我肚子饿了。你陪我吃好了。”
“我不去!你自己去吃!”
萧梦鸿终于甩开了他的手。
“我还是你丈夫。我也没别的意思。不过叫你陪我一起去吃点东西而已。连这你都不答应。我和你结的仇就这么深?”
他停了下来,问,声音有点僵。
萧梦鸿觉得自己不该犹豫,继续拒绝方为上策。但是听他这么说,又有点拉不下脸。迟疑着时,觉他已经再次抓起自己的手了,身体微微靠过来些,低头道:“走罢!也不是什么好去处,但肯定比你的这锅东西要好点。我知道的,你晚饭没好好吃。”
院子里没有灯光,有些暗,她也看不清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他声音低沉而温柔,好像就在她耳畔边哄着一样,还是头回知道他也能这样讲话,呆了一呆,下一刻,人就被他带着出了门槛。
“走了。”
他关上了门,转脸朝她笑了一下,仿佛挺高兴的。
……
古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话仿佛还是有点道理的。虽然萧梦鸿心里忐忑,但最后还是被他带到了一处她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巷子深处,尽头亮着昏黄的一团灯火,走的近了,发现大开水锅里雾气蒸腾,空气里飘着葱花和虾米混合了的鲜香味道。
是个深夜还开着的馄饨摊子。
应该是个已经在这里开了很久的老夜摊。虽然已经这么晚了,但几张桌子畔,依旧还稀稀落落地各占坐了一两个食客。摊主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老式打扮,戴瓜皮帽,系一条白巾,看到顾长钧,脸上露出惊喜的殷勤的笑,用一种特有的拖着长音的慢悠悠的语调招呼:“顾少爷,您来喽——”
老头儿仿佛知道顾长钧爱干净,麻利地抄了块擦巾,将一张靠里的桌椅反复抹了又抹,才请两人入座。
“五妹常来这里。以前几次半夜,要我送她来过几次。”顾长钧坐下后道,“还算干净,味道也行。你吃了就知道。”
老头儿很快送上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连着还有两个烧饼。馄饨是老北平特有的京味,皮薄、馅少而精,小火熬了一个白天的猪棒骨吊汤,撒上虾皮、葱花、冬菜、紫菜或香菜。烧饼也是刚烤出炉的,金黄酥皮,上面沾了些黑色芝麻,送上来时,烧饼香味混合了馄饨的湿鲜味,萧梦鸿忽然真的觉得自己饥肠辘辘了。也没再说什么,低头吃了起来。
……
吃完回来,真正是半夜了。巷子里黑漆漆的,远处只传来几声隐隐不知道哪家小儿发出的夜啼声。
顾长钧一直在她身畔,送她到了住的家门口。
萧梦鸿开门跨进门槛,转过身向他道了声谢。
他站在门槛外,双手插在兜里,没说话。
萧梦鸿道:“那就这样了。我关门了。你回去路上慢点。”说完关上了门,要上锁时,发现闭合不上,接着,就见他过来一步,背靠在门框上,膝盖抵住了那扇她正要关合的门。
她一怔。忽然感到微微的紧张。往后稍稍退了点。
“怎么了?你还有别的事?”她问道,语调如常。
“你就不问一声,我晚上为什么和人打架吗?”
他微微转过脸,朝着她慢吞吞地问道。

第46章

他这语气,令萧梦鸿直觉仿佛是和自己有所干系。
“晚上我原本在六国饭店应个饭局。”
他仿佛也没指望她开口问自己什么,只是自己接了下去道,“中间去洗手间时,恰好听到有人在用污言秽语冒犯着你,不堪入耳。”
他停了下来。并未具体描述那些冒犯。但即便到了此刻,说话声里也能轻易辨出极度的厌恶与愤懑。
萧梦鸿依旧沉默着。
他描述的很含糊,也没提对方是什么人。但她大概也能想象出当时的一幕了。
她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想起他手背皮肤上的那几道伤痕,迟疑了下,最后低声道:“你……没吃亏吧?”
顾长钧摇了摇头。
“你还是不要再一个人住外面了。回去吧。”
最后,他说道。
这大约就是他今晚的最终目的了。
但说出来时,并不是他惯常的带着命令般的那种语气。
“那位薛先生请你做的事,你要做就随你。我不反对了。只要你肯回去。”
末了,他补了一句。
她甚至仿佛听出了点小心乞试般的意味。
……
深夜的巷子昏暗又幽阒。但萧梦鸿却清晰地看到了他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里,在微微闪动着什么似的。
她一时结舌,说不出来话来。
……
倘若刚才他依旧还是沿袭他一贯的强令做派要她回去的话,毫无疑问,她会当场断然地拒绝,并且毫无心理压力。
但是现在,她却有点乱了。竟然没法断然地拒了他。尽管她心里,其实依旧还是没有半点想回顾家的念头。
她沉吟了片刻,最后终于还是道:“我很抱歉……我觉得我已经有点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方式……”
顾长钧顿了一顿,随即点头。
“我知道你对我成见很深。”他说道,语气显得十分诚恳,“我这么突然向你提出这个建议,也知道你很难立刻就会答应下来的。虽然叫你一个人这样独居在外,我很不放心。但没关系。我还是会保守之前对你的承诺,你可以继续与我保持着这种分居,并且希望考虑我的建议,直到你愿意回去为止。我是不会强迫你的。”
他的话说的很是漂亮,并无半点勉强之意,令萧梦鸿忽然松了口气,低声说了句谢谢。
顾长钧沉默了片刻,最后似乎苦笑了下。
“谢谢就不必了。只是坦白说,在我父母那里,我还面临了些压力罢了……”
萧梦鸿望着他。
他仿佛下定了决心,道:“我就实话告诉你吧,希望你听了,不要责备我的自作主张。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譬如安排新的婚配,我之前就已经告知了我父母我们还没真正离婚的事。我相信这一点你也是能理解的。他们是接受的。并且完全不赞成你让你一个人这么住外面的。包括我父亲,也已经在我面前提过多次了。倘若不是我加以阻拦,他们应该也早已经来接你回去的了。”
萧梦鸿心里更乱,而且郁闷。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了。两人就这样又相对着站了片刻,顾长钧忽然站直了身体,微微倾身朝她向了些过来,柔声道:“实在是很晚了。那今晚就先这样。你锁门吧。我也该走了。我下回再来看你。”说完主动退出了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