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是谁呢?这么猫这里?干嘛的?”
一个声音随之传来。
安娜回头,借着巷子口透过来的昏暗路灯光,看见邻居林叔手里提了瓶酒,正朝自己家走来,吓了一跳,讪讪地让开,往后退了几步。
林叔狐疑地看了眼安娜,推开门进去,喊道:“老安,给你捎了瓶绿豆曲,陈了十年的!平时你可别想喝到这么好的酒!”
“那还藏什么,赶紧拿来呀!”父亲的声音传了过来,“晚上烧了几个菜,坐下来一起吃!”
“老安,刚你们家外头有个女的,是不是找你们的啊?”
“女的?没人找啊!我去看看——”
父亲熟悉的脚步声传了过来,越来越近。
安娜心脏一阵狂跳,转身就狂奔落荒而逃,跑出巷子口,一直跑到气喘吁吁,这才终于停了下来,弯腰撑住肚子,大口大口地喘气。
……
第二天一大早,路上人还稀稀拉拉的。安娜躲在昨天桥头下的那根电线杆后,目睹父亲被家人送出了门。
奶奶叮嘱了一番父亲,父亲抱起小光,摸了摸他的头,放下来,奶奶随后牵着小光先回了。剩下母亲和父亲两人站在巷子口。
母亲仿佛刚刚哭过了,虽然已经极力加以掩饰,但眼圈依然有点红。父亲也是一脸不舍。两人相对站在那里。最后母亲抬起父亲手腕上的那只上海表看了一眼,似乎催促他离开。
父亲忽然顺势抓住母亲的手,用力握住,又朝她点了点头,倏然松开了,转头朝拱桥方向大步离去。
“国强,这就走了啊?”老唐夫妇和经过的父亲打招呼。
“是,走了!”父亲回答。
“走好啊,下次几时回啊?”
“看情况……”
应答之间,父亲已经从安娜藏身的电线杆前走过,上了桥,身影最后渐渐消失在了晨曦里。
安娜回头看向母亲,见她回过了身,朝家的方向慢慢走去。
老妈在老爸跟前特娇气,永远像个小女孩,还老爱哭鼻子。安娜记得就前几年,她都上大学了,有一天在家一大早的想找她商量件事,到她卧室拧了拧把手,见门没锁,随手就推开,进去了才发现昨晚不知道啥时候出差的老爸回了,正搂着老妈并头在少儿不宜。
当时她倒没啥特别感觉,当做没看见扭头就出来了。反正他俩感情好,啥子她都不奇怪。倒是老爸老妈挺不好意思,当时就跟做贼一样立刻分开,起床了看到她还讪讪的,估计心里后悔死了,怎么就忘了把门给反锁。
三十年后,他俩的感情还这么好。更不用说现在了。
安娜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文青老妈回去了肯定又在屋里掉泪。
她强行忍住了想跟上去安慰她的念头,目送年轻的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母亲背影消失在了视线里。
……
安娜在这里已经停留了三天。
这三天,她像个变态狂一样地尾随着母亲、奶奶和小光,看着她们进进出出,一次次生出想要靠近的念头,最后却又退缩了回去。
安娜知道自己不得不走了。
如果可以,她想一直就这么留在这里,哪怕都像现在这样,他们永远不知道她的存在,而她也只能这样在暗地里悄悄看到他们,她也甘之如饴。
但是现实让她不得不打断这一切。
虽然她已经很省了,但带出来的钱,已经不足以支撑她再继续像现在这样留在这里——这个时候的s市,还没有那么多的工作岗位能让没有正当身份的她留下来找到足以支撑她生活下去的工作——即便去国营饭店里当个服务员,也是抢手岗位,没熟人介绍不可能进去。
她只能先回红石井,想办法再多赚点钱,让自己能更久地待在父母身边。
她会小光可能会出事之前提早回来的。
现在,终于亲眼看到了他们,知道了他们的存在,这对她而言,已经是一种极大的安慰。
……
幼儿园放假前的最后一天,安娜到s市最高级的商场里买了现在还属于高消费的大白兔奶糖,再次来到了街道幼儿园。
这家街道幼儿园是十年前由一个废弃厂房仓库改建而成的,房屋陈旧,顶上拉满了横七竖八的电线,里头的几个所谓老师其实更类似于保育阿姨。但即便这样,这会儿也只有那些父母在正式单位里上班的孩子才能进,完全的卖方市场。
学期的最后一天,孩子们都很开心,在围墙里一块填了黑色煤渣的空地上跑来跑去,吱吱喳喳,到处是吵闹声。
安娜总觉的小光似乎和自己有心灵感应。只要她出现在他边上,他总是很快就能觉察到她的到来。
现在也是一样。安娜趴在铁门边往里看,在一堆穿着差不多衣服的小孩里终于找着小光后,他很快也发现了她,扭头看着她。
安娜面露微笑,朝他招了招手。
小光犹豫了下,终于慢慢朝她走了过来,停在铁门里头。
“让我猜下,你叫安小光,对不对?”
隔着扇铁门,安娜弯腰下去微笑道。
小光咦了声,微微歪头看她:“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安娜微笑,“你想知道我叫什么吗?”
“你叫什么?”
“我也姓安,我叫安娜。”
“安娜姐姐。”
“是,我是安娜姐姐。我很喜欢你,等下我就要走了,给你买了包大白兔,你拿去吧。”安娜递过纸包。
小光看了眼她手里的糖,咽了口唾沫,随后摇了摇头:“我不能要。我妈妈说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更不能馋嘴吃。”
“我知道,我妈妈小时候也这么教过我,”安娜柔声道,“别人给你东西吃,你记住一定不能要,他们可能是坏人。但是姐姐的东西你可以拿。姐姐买了两包糖。一包给一个比你大点的小姐姐,这包给你……”
“妈妈——”
小光忽然朝安娜身后叫了一声。
安娜慢慢回过头,看见自己老妈骑了那辆老爸三天前回家给她新买的女式凤凰自行车过来接小光了。
安娜呆呆地近距离看着年轻时代比电影明星还要漂亮的老妈,屏住了呼吸。

☆、第23章 负心汉,等着!

“萧老师,来接小光了啊?”
操场上的一个幼儿园老师认得安娜妈,过来开门。
萧瑜和老师笑着打了招呼,拿过小光的书包,等小光和老师说了再见,便抱着小光坐到装在后座上的椅子里。
“妈妈,刚才这个姐姐给我糖,好多大白兔!”
小光忽然回头指着安娜说道。
安娜心脏猛地剧烈跳动,见老妈看向自己,慌忙把手里那包糖藏到身后,又觉得不对,赶紧把糖又拿了出来,对上老妈略带疑虑的目光,慌忙解释道:“妈——呃,萧老师,您别误会……你们家以前帮过我……我今天正好顺便路过这里,就买了包糖送给小光表示感谢……”
萧瑜哦了一声,脸上露出微笑,“你父母是谁啊?”
“……也姓安……”安娜吞吞吐吐。
安这个姓不多见,萧瑜并不记得自家和另家姓安的有什么往来,觉得这年轻女孩奇怪,便礼貌微笑道:“心意领了,糖我们不能要。”
“萧老师,您就给小光吧。我是真心诚意的!这糖绝对没问题,不信我吃给您看!”安娜苦苦哀求,为了让她放心,拿了一颗剥开糖纸塞到自己嘴里。
萧瑜碍不过情面,踌躇了下,最后笑道:“那就拿一颗吧。剩下的真的不能要。”
安娜知道老妈虽然在老爸面前娇娇软软动不动就哭鼻子,但其实很有原则。知道这应该是她最大限度的让步了,只好作罢,把糖包送到了小光面前。
小光乖乖地拿了一颗。说道:“谢谢姐姐!”
“跟姐姐说再见,”萧瑜笑道,“我们要回家了。”
“姐姐再见!”
小光攥着手里的那颗大白兔,扭头和安娜挥手道别。
萧瑜和安娜点了点头,推着自行车带着小光走出去几步,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自己以前在哪里见过她一样。
萧瑜脚步停了停,回过头,看了安娜一眼。
安娜见她突然回头看自己,心跳再次一阵加速,情不自禁要朝她走去。脚刚刚抬起来,就见她朝自己点了点头,微微笑了笑,随即骑上车走了。
安娜定定地看着老妈载着小光渐渐离去的背影,心里充满了惆怅和失落,半晌,终于回过头,叫了声那个还站在门口放行孩子的幼儿园老师,指着屋子上头的电线说道:“老师,你们这里电线拉的不规范,年头也久了,安全起见,该叫电力部门来检修下了吧?”
那个老师瞥了眼安娜,冷冷道:“你谁啊,管闲事?人学生家长都没提,你管什么管?”
安娜顿时火了。
“这叫管闲事吗?你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清楚,屋顶乱拉,里头电线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换了,这里是幼儿园!那么多孩子,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负得起这责任吗?”
“哎你这人怎么说话的?红口白牙的你咒谁呢?”
“我没咒谁,我在提醒你们!”安娜扭头对着边上几个来接孩子的家长说道,“家长你们评评理,我说的有没有道理,是不是在管闲事?”
几个家长似乎也认同她的看法,只是碍于老师情面不好意思多说,其中一个迟疑地道:“幼儿园有数的吧……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园长听到门口吵架,过来问了声。
“园长啊,我觉着这位女同志说的有道理。趁着放假,是不是该叫电力的来看看?”一个家长终于说道。
有人开头,边上的家长便也纷纷附和。
园长推了推眼镜,说道:“这问题我们园方也注意到了,正准备反映上去。请家长们放心。”
家长见园长这么说,纷纷点头,各自接着孩子便走了。
“什么德行!”
那个女老师冲安娜哼了声,扭头往里走去。
安娜依然不放心。这个园长刚才即便不是敷衍,现在有关部门的办事效率也是让人不敢恭维。没有理睬女老师,追上了园长:“园长,请您务必一定要将情况反映上去,并催他们尽快来检修更换线路!我有个亲戚小孩在这里,这样我很不放心。”
“哎呀这位女同志,看你年纪轻轻,怎么疑心病这么重?我都说了,你放心就是了!”园长有点不高兴了,“家长把孩子交到这里,都是祖国的花朵。你想的到的,我们也一定能想到!”
安娜知道也就只能和她说到这地步了。希望这个园长被她这么提醒后,真的能及时消除隐患。
再不济,现在她先回去,到今年暑假,无论如何一定会再来一趟的。如果那时候还没更换线路,她再联系老爸帮忙给幼儿园施压。事关孩子们的安全,以她对老爸的了解,只要被人提醒了,意识到有重大隐患,他一定不会置之不理的。
……
当天晚上,安娜坐上了去往上海的火车。第二天找到李梅生前代课的学校,假托是她一个多年没见的朋友,打听李梅之前的消息。
李梅生前的最后半年,和李梅姑姑有过通信往来,说了些自己生活上的事。李梅姑姑收着她的信。安娜有一天看了信,从信上知道了她在上海的工作单位。
李梅在火车站离奇自杀,令安娜感到非常不解,心里也一直存了个疙瘩。虽然她不得不继续假借死者身份让自己落脚下去,但这个疙瘩不解,始终如鲠在喉。
在市内跑了一天,离开那所学校时,安娜的心情异常沉重。
她找到了一个和李梅生前关系还算可以的同事。那个女老师起先告诉安娜,李梅妈死了后,李梅无依无靠,所以数月前就去了北方一个小地方投靠亲戚。但随后,又偷偷告诉安娜,李梅之所以离开这里,除了母亲死了的缘故,另一半,也是因为这里已经待不下去了。
“……她之前有个对象,谈的好好的,本来我听李梅说,两人已经谈论要结婚了,有一阵李梅还问我喜糖怎么派发。那个男的去年下半年考上了大学,就看不起李梅了,没多久就听说在大学里新谈了个对象,要把她给甩了……”
“这还不是最惨,最惨的是,几个月前,李梅在学校例行体检时被查出有了孩子……那个男的好像不认,还说李梅诬赖她。哎,你说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出了这样的丑事,叫她在这里还怎么做人?所以我也劝她,干脆把肚子里的给打掉去投奔亲戚重新开始的好。当时我看李梅好像还没死心,还在想着那个男的能回头,也不知道她后来到底打了没……”
安娜问了那个男的姓名和所在的大学,告辞后离开了学校。
她会牢牢记住这个负心汉的姓名,等有朝一日,如果她有了能力,她一定会替那个用绑起来的两根鞋带把自己吊死在火车站厕所里的女孩子报上这个仇,让那个渣男尝一尝活着还如死了的滋味到底是什么样!
……
算上头尾路上的车程,安娜是在离开罗平县的第十天回去的。
离年底已经没有几天了。
她走的时候,罗平县还到处可见干燥的煤渣路。回去的那个傍晚,四下已经成了白皑皑的一片。
她走后没几天,这里就下起了雪。大雪时下时停,路上积起了厚厚的雪。汽车站里从前天开始就停发了跑郊区的车,汽车站里滞留了不少从外地回来要回家过年的旅客,不少心急的干脆就徒步回乡,大不了走上几十公里也就到了。
安娜效仿不来那些徒步回乡者,身边又没多少钱能让她住旅馆了,只好找去陈丽家借宿。
陈丽住在城关东的一片职工老楼里,房子有几十年历史,毛三十平,没厕所,里头有个火柴盒大小的厨房,剩下被隔成了两个屋。一屋陈丽大宋夫妇住,另个屋给平时的陈春雷或者过来的大宋他妈住。这会儿放寒假,陈春雷回红石井了。陈丽厂里七八天前就放假了,把宋小妮接了回来。安娜找过去时,宋小妮高兴的不得了,紧紧抱着安娜不放。
陈丽看见安娜回来了,也挺高兴。见女儿腻着安娜不放,笑道:“别说,你走了后,小妮可伤心了好几天,就怕你不回来了。”
“哪能呢!”安娜拿出带回来的大白兔送给小妮。小妮眼睛发亮,想拿又不敢,看着自己妈。
“看什么,姐买给你的。”安娜剥了颗糖,送到小妮嘴里。
“买这么多高级奶糖干什么!多浪费钱哪!”
“给小孩吃。又花不了多少。”安娜笑道,又从行李里拿出一件机器织的开司米毛衫。
“姐,这是上海带来的,送你的,这天气穿有点冷,等开春了就能穿。别嫌弃不好啊!”
开司米毛衫并不贵,贵的话安娜现在也买不起。但比这里人习惯穿的手工织的厚毛衣配色花纹都要漂亮,看起来洋气倒是真的。
“哎呀你去上海就去上海,买这些干什么呀!太破费了!路上累了吧,赶紧歇歇脚,我去炒两个菜,等下你姐夫回家就能吃饭了。”
陈丽挺高兴,把衣服放好,一头钻进小厨房就忙碌了起来。
晚上大宋回来,饭桌上又说起到了这会儿还欠工薪的事。
安娜在离开前曾顺路去了趟离车站并不远的奶站,从那个名叫赵忠芬的女孩子口里得知,奶站到这会儿还没人承包,估计要拖到明年了。便提了一句。
“这能赚钱?能赚钱也不用承包出去了。”陈丽不住摇头,“承包下来可就风险自担了。咱们小老百姓没那个本事,还是老老实实赚辛苦钱好。”
大宋看起来似乎有点兴趣,只是见陈丽这么说,也就不吱声了。
安娜笑了笑,也没提了。晚上和小妮睡一屋。第二天路还是不通,到了第三天下午,车站终于开始有车发出去了。安娜赶紧回来想跟陈丽说一声坐车回红石井,省得这样一直挤在她家。走到单元楼门口,正好陈丽从对面过来,边上带了个男的。这男的略瘦,比自己大了几岁的样子,脸容长,看起来挺斯文的。穿身哔叽呢衣服,皮鞋擦的铮亮,整体看起来还挺派头。
陈丽似乎对这男的有点巴结,看起来在力邀他进屋坐的样子。只是这男的态度有点敷衍。
“哎,梅梅!巧了,正好你回来了!快过来快过来!”
陈丽抬眼看到安娜,眼睛一亮,脸上露出欣喜之色,急忙朝她招手。
安娜走了过去,“姐,车站好像通车了,我……”
“别的先给我放放。我给你介绍介绍。高伟,县人武部的。”
说着凑到安娜耳边压低声,“就上次我说要给你介绍对象的那个,他爸是县人事局里的处长!”
安娜一愣。
“小高啊,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堂妹李梅,上海来的,不是我吹牛,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上次还代表学校去参加了市里文艺汇演得了奖……”
陈丽起劲往安娜脸上贴金。安娜这才醒悟过来,这男的就是她之前想给自己介绍的对象。赶紧扯了扯她胳膊,拉她到边上压低声道:“姐,快别说了,我还不想谈……”
“李梅同志,认识你很高兴。我叫高伟。高山的高,伟大的伟。”
安娜还没说完,就听到高伟在后头跟自己打招呼了,只得转过身去。
“您好,高同志!”安娜朝他胡乱点了点头,转向陈丽,“姐,我回来是想你跟说一声,车通了,我走了。”
“哎,等等啊!那么急干什么!明天再走也不迟啊!再说你还没吃晚饭哪!”
陈丽在她后头叫。
“我还有事,急着要回去。肚子不饿!”
安娜跑到三楼陈丽家里拿了自己东西,和小妮告了声别,匆匆下楼。看见高伟和陈丽还站在那里。
安娜向陈丽道了声别,转身往车站快步走去。
“李梅同志!要不我送你去吧!”后头高伟追了上来。
“不用不用,不用麻烦您。我自己认得路。谢谢你啦。姐,我真走了,晚了怕没车!”
安娜头也不回,撇下后头还在挽留自己的陈丽,急匆匆往汽车站走去。总算让她赶上最后一班车,挤在一个角落位置里,往红石井的方向开了出去。

☆、第24章 你若撒娇,我便不好

车上满员,路上走走停停,路况本就不好,还祸不单行,半路居然还抛了一会儿的锚,这一路折腾,等终于抵达红石井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了。天空里也再次开始飘起雪花。
车站门口的一盏破路灯亮着,站牌附近挂了几盏写有欢度春节字样的红灯笼。远处镇区也模模糊糊能看到亮着几盏鬼火一样的灯,但中间那一段路,黑糊糊的就跟旷野没什么区别,远处还有呜呜的北风呼号之声,细听起来,就跟有鬼在惨叫似的。
安娜本来以为最晚六七点就能到。没想到这么晚才抵达。虽说这小地方治安好像还挺不错,至少她待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没听到过发生什么强-奸抢劫之类的案子,但碰到这样的情景,心里还是禁不住有点发毛。
还好和安娜在这一站一起下来的还有另外三四个人,看样子都往镇区去。见这几个人出了车站,赶紧也跟了上去。
刚才在车上,安娜双脚就冻得发僵。这会儿一出站,迎面刺骨而来的寒风差点没把她当场给吹成冰棍。急忙拿围巾蒙住脸,低头冒着越下越大的雪抬脚往前去。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呼哧呼哧的声音,仿佛有什么追了上来。安娜回头,借了黯淡路灯的光,认出是只体型很大的狗在朝自己跑来。
虽然她和基站里的闪电算认识了,但这并不表示她完全不怕狗了,何况还是这种情况下,大吃一惊,刚要尖叫,忽然感觉这条狗有点面熟。
对面那条狗似乎原本就认得她,跑到她近处就停了下来,轻轻呜呜了两声。
安娜这下终于认了出来,这条狗就是闪电,终于松了口气,轻轻叫了声它的名字。
闪电立刻跑到她边上,亲热地用脖子蹭她腿。
安娜摸了摸闪电脖子上的毛,心里感到奇怪。
听陆中军那天的意思,闪电似乎一直都在基站陪着老丁的。怎么这会儿突然下了山,还独自跑到了这里来?
或者,闪电并不是独自下来的,老丁带它下了山?
闪电掉转头,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咬着安娜裤管,似乎是想让安娜跟着自己。
自从知道闪电是只退役军犬后,安娜就对它很是信任。虽然有点晚了,但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跟着它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了几十步,最后来到铁路边上,终于看到有个人背对自己坐在铁轨上抽着烟,烟头红蒂在昏暗的雪夜里一明一灭。
头顶雪片纷飞,四下万籁俱寂,这人好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始终如同一尊雕像。
闪电跑到那人边上,汪汪了两声。那人仿佛被它唤醒了,改把烟头叼在嘴里,腾出手揉了揉闪电毛茸茸的脑袋,忽然瞥到站在身后的安娜身影,似乎微微一怔,扭过脸,看清人后,立刻从铁轨上站了起来,顺手把烟头丢到雪地里,抬脚飞快踢了些雪盖住。
这人没回脸前,安娜就感觉到应该是陆中军了。借了雪光反射,她已经看到他脚下的雪地里横七竖八丢了至少十来个烟头。
也不知道他这样在这里已经坐了多久。
“……你回来了?”
他问了她这么一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安娜感觉到陆中军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有点嘶哑。
“嗯。刚到的。路上抛锚了,被整的够呛。”安娜应道。
陆中军没有接腔,依旧那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雪夜夜色里的他的脸容模糊,看不大清五官,但安娜依然感觉的到他的视线就投在自己脸上,不禁感到微微窘迫,垂下视线,看着边上闪电顺口问:“老丁呢?闪电怎么和你在一起呀?”
陆中军依旧沉默着。安娜凭了直觉,忽然感到有点不对劲,抬眼看向他。
“老丁死了,”陆中军低声道,“前两天我去看他,才发现他一个人死在山顶,已经好几天了。医生说是心肌梗塞。”
安娜愣住了。
“我去的时候,闪电正趴在山脚路口雪地里在舔雪。它也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它应该也知道老丁死了,想叫人上去吧。”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陆中军……”安娜叫了声他的名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死就死了吧,反正他无牵无挂。”
陆中军忽然朝蹲在雪地里的闪电吆喝一声,闪电立刻站了起来。
“不早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陆中军迈步朝她走了过来,非常自然地就把自己的那顶大棉帽扣在了她头上。
棉帽带着他的体温。一被戴上,安娜立刻感到暖。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他又顺手拿过了她手上的行李。
他没戴手套,安娜的手套在路上也被她弄丢了。他拿她行李包时,手擦过了她的手,两人肌肤相触,安娜感觉到一阵异乎寻常的热,顿时觉得不对劲。
“你发烧了?”
“没。”陆中军拿过她的行李包,迈开腿朝前走去,“走吧。”转眼就走出了七八步外,闪电也跟了上去。
安娜追了上去,忍不住抬手碰他额头。陆中军停下来头往仰了仰,嘴里说道:“哎,你一女的干嘛呢,动手动脚的!”
安娜摸到了他额头,果然触手滚烫,急忙把他刚给自己戴的棉帽摘下来要扣回他头上。
他个子高,安娜刚抬起胳膊,陆中军就拿过帽子,又罩回她脑袋上。
“你明明发烧了!死撑什么呀!我不冷。你赶紧戴回去!”
“死不了。你别变冰棍就成。”
陆中军掉头继续朝前大步走去,脚上那双旧麂皮棉军靴踩在厚及脚腕的积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你发烧几天了,吃药了没啊?”
安娜再次追上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