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冯见儿子终于被压服了,这才慢慢呼出一口气,冷冷地说:“她也该回来了,你就老实在这里给我等着。”说着起身,正要叫人去把孟兰亭请回来,听见门外起了一阵杂着话音的脚步声。
正是孟家女儿和八女冯令美在说话。
他脸上罩着的怒云,顷刻间全部消失,一下换成满满的慈爱笑意。
“她回了!”
冯恪之看得目瞪口呆。
“你给我态度放端正!”
老冯转过头,恶狠狠地最后警告了一声儿子,随即朝外说:“是兰亭回来了吗?让她进来!”
刚一回来,老头就摆出这个架势。
冯恪之早就猜了出来,这个所谓的“故人女公子”,想必就是家里趁着年关,给自己安排的又一个相亲对象。
希望他远离军方,给他安排结婚对象。
这就是家中对他的全部期待。
这两年,类似这样的阵仗,他已是见怪不怪。
只不过,今天这个阵仗,摆得比先前都要大而已。
门口已经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心底照例涌出一阵厌烦。他抬眼,望向那扇已被推开的门,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停在门口的那道身影。
一个年轻的小姐。
湖水绿的褂裙,黑色大衣,足上一双矮跟皮鞋,剪着一头整齐的短发。
冯恪之的视线在扫到她脸庞的那一刻,两只瞳仁仿佛触了电似的,蓦然紧缩,目光一下定住了。
她却仿佛没有留意到边上的人,迈着轻快的脚步,径直走了进来,笑着说:“冯伯父,您叫我?”
女孩子的声音悦耳,眸光明亮,笑靥,仿佛此刻窗外那片明媚而耀目的阳光。
老冯笑呵呵地点头:“怎么样?边上风景还可以吗?”
“很美。谢谢伯父。”
“好,好。来,兰亭,我给你介绍个人。”
老冯指了指边上的儿子。
“他就是伯父早上和你提过的那个世兄。”
他又转向儿子。
“她就是我那位故人的女公子。姓孟,名叫兰亭。”
孟兰亭唇角含着微笑,露出一只小小的笑涡。她的脸转向冯恪之,仿佛两人只是头回相遇。
“以后还请多加关照。”
她望着冯家的儿子说,向他微微点头,语调平静。
冯恪之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目光紧紧地盯着,神色有点僵,一言不发。
“嗯哼!”
老冯对儿子的反应很是不满,咳了一声,目放精光,怒视。
“冯恪之。”
他慢吞吞地说,嘴角微微动了一动,算是笑,目光在她那头短发上停了一停。
“爹,我先出去下。失陪。”
他转身,走了出去。
第10章
冯恪之从书房里出来,脚步就停了下来,在门外凝滞片刻,回头,再次盯了眼那扇在自己身后关上的门,忽地迈开大步,朝正坐在客厅里打电话的冯令美走去。
“……五姐,等下我再和你详说……”
冯令美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转头,见弟弟沉着脸朝自己来,忙压低声和那头的冯家五姑说了一句,挂了电话。
“小九,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冯令美瞥了眼他的身后,就被冯恪之捉住手臂,从沙发上带了起来。
“哎,哎!干什么干什么,轻点……”
冯令美被弟弟弄到边上的茶水间里,冯恪之这才松开了她的胳膊,把门一关。
“反了不成?敢这么对你亲姐?”
冯令美一边揉着胳膊,一边抱怨。
“八姐,这个姓孟的女的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在我们家冒出来的?”
冯恪之的脸色很是难看。
弟弟的反应,仿佛气急败坏似的,这让冯令美有点意外,狐疑地打量了下他。
“我怎么感觉,你和她之前见过?”
冯恪之:“怎么可能!乡下丫头!”
冯令美扭了下他的胳膊:“你又皮痒了是不?要不是正好她来了,你搞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个年你能这么好过?小心被爹听到,谁也救不了你!让开,我要出去!”
“八姐,你不把事情给我说清楚,我就告诉爹,你和姐夫的事!”
他挑了挑飞扬双眉。
“姐夫是一个字也不说,我却知道,是你不让姐夫来南京的。”
“你敢?”
“不敢。只是保不齐,会说漏嘴什么的……”
他伸手开门。
冯令美一把将他的手给打了下去。
“吃里扒外的东西!”冯令美咬牙切齿。
冯恪之扭头看着她:“八姐你到底说不说?”
冯令美无奈,只好说:“前两天你不是也看到了吗,胡掌柜拿来了庚帖和玉牌,我和大姐商量过后,找到了孟小姐……”
“你们的婚约,虽说是古早的事,但孟家小姐现在自己找上了门,咱们就不能当做没那回事,何况,家里也希望你能安定下来。大姐的意思,先安排你们见个面,所以将她接来了这里。”
“小九,孟小姐的人材,你自己刚才也亲眼看到了。爹对她更是满意。”
她看着弟弟,语重心长:“我记得你小时候,虽也干过上房揭瓦的事,但不像现在,天天惹爹这么闹心。这事,我劝你听话,顺一回爹……”
她话还没说完,冯恪之已经开门,走了出去。
……
这个早上剩下的时间,孟兰亭伴在冯老爷的边上,没再见到冯恪之露面。直到中午吃饭,其余人都已入座了,冯恪之才慢吞吞地晃了过来,朝冯老爷和冯令仪含含糊糊地叫了声“爹”“大姐”,坐到了冯令美的边上。
他的位置,和孟兰亭正好相对。
老冯对儿子先前丢下孟兰亭自顾离去的举动本就很是不满了,这会儿见他态度又这么冷淡,要不是有所顾忌,早就爆发了。
他看着儿子笑:“也算是留过洋的人,怎么规矩反倒没了?孟家妹妹也在座,不招呼一声?”
老冯话语带笑,投向儿子的目光,却含了警告之意。
冯令美在桌下踢了弟弟一脚。
冯恪之朝孟兰亭冷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了父亲的要求打招呼。
老冯尴尬,再三告诫自己忍,怕孟兰亭难过,转过来强行解释:“他打小就这样,不爱说话,闷嘴葫芦一只。兰亭你别往心里去。”
“伯父言重了。干将之器,才不露锋芒。世兄不拘小节而已,我怎会在意?”孟兰亭微笑。
一句话,不但化解了自己的尴尬,也让老冯可以下台。
冯恪之抬起眼皮,睃了她一下。
老冯舒畅无比,呵呵笑着点头。
冯令仪不动声色,望了孟兰亭一眼。
“开饭吧。冯妈,好上菜了,中午都做了什么?”
冯令美借机急忙招呼开饭。
从上海一道跟回南京的冯妈带着佣人,刚才一直等在餐厅门口,听到招呼,急忙应了一声,领人入内,一边上菜,笑着说:“老爷说孟小姐不是外人,不用做那些中看不中吃的菜色,就做了几样清淡利口的。炖生敲、熏盐水鸡、酒凝金腿、贡淡炖海参、还有萝卜丝饼。都是老南京的口味儿,让孟小姐尝个鲜。”
这几样菜,说得简单,孟兰亭也知道,绝不会是什么普通的家常小菜。向冯老爷和冯令仪道谢:“我过来,实在是给伯父和夫人你们添麻烦了。”
冯令仪唇边含了微笑,点头:“你不必拘束,当自己家里就好。”
老冯第一筷,就夹了一只厨房从天没亮就开始炖,炖得已经酥烂肥圆的海参,放到了孟兰亭面前的一只空碗里。
“兰亭,你多吃点。饭一定要吃饱的。”
冯恪之提筷,正要伸过去的,盯着自己父亲把那条夹起来还微微颤动的肥参放到了她的碗里,手停在了半空。忽然对上来自大姐的两道目光,面无表情地收回筷子,低头扒了口饭。
接下来的这一顿饭,在冯令美的说笑声中过了大半,吃得也算宾主皆欢。
冯妈上了新炸出锅的萝卜丝饼。拿刀,将饼切成均匀的三角小块。
金黄酥脆的表皮里,夹着雪白鲜嫩的萝卜丝。一切开,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叫人食指大动。
老冯招呼孟兰亭趁热吃。
“我好了。大姐你们慢用吧。”
冯恪之取餐巾,抹了抹嘴,站了起来。
“小少爷,你最爱吃的萝卜饼,先吃一块呀。”
冯妈急忙叫他。
“饱了。吃不下。”
冯恪之推开椅子,转身出了餐厅。
老冯看了眼儿子的背影,眼睛眯了一眯,看了眼长女。
冯令仪示意父亲,稍安毋躁。
这一顿饭,终于在无声无息的暗流涌动中,结束了。
饭毕上水果。冯令仪起身,说要去小憩片刻。冯令美和她同行。
孟兰亭送了两人几步,回来洗手,取了只苹果,用小刀削皮,剔去果核,切成小块,送到冯老爷的面前。
“伯父,您吃水果。”
“好,好。你也吃。”
老冯知道长女去找儿子问话了,心里有点没底。
殊不知,孟兰亭此刻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也是开始有些不安了。
这一顿饭的气氛,实在怪异。吃到最后,她忽然起了疑心。
自己先前,说不定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
冯恪之回了房间,也没脱衣服和鞋,横仰在床上,正闭目冥思,听到敲门声起,睁眼过去开门,见冯令仪站在门口,忙伸手扶她进来。
“大姐,你身体刚恢复些,不要太累了。先休息一下,我就开车送你回。”
在这个大了自己将近一倍年龄的长姐面前,冯恪之露出难得的稳重。
冯令仪叫他和自己坐一块儿,笑道:“我又不是纸糊的,身体已经好多了。你放心。还有,以后别再送发套过来了。用不着。我那回也就随口感慨了一句而已。记得年轻时头发好,竟能养到两尺多。现在年纪大了,一生病,就成了这样。你倒当真了,集来那么多,都能开铺子了,那天被你姐夫看到,还笑话了几句。我都一把年纪了,以后不要了。况且,再过些时候,发套也可以不用了。”
“知道了,大姐。”
冯恪之老老实实地应。
冯令仪点头,端详着弟弟,抬手,仔细地替他正了正刚才躺压得有些褶的衣领,柔声道:“孟家小姐你也见了,爹的意思,你大约也知道的。你觉得兰亭怎么样?”
冯恪之脸色一沉:“多少年前的事了?又不是法律文书。她拿着张旧纸头过来,爹竟就要我娶她?简直荒唐!”
冯令仪说:“你别管荒唐不荒唐。你就说,孟家小姐人怎么样?”
“也就那样而已。”他哼了一声。
“我倒觉得,孟家小姐很适合做咱们冯家的少夫人。”冯令仪说。
“人材配得上你。我也打听过,在家时,照顾孟太太,在学校教书,品格嘉淑。家道虽没,闺秀不改。”
“小九,我知道你没看上人,但这一回,大姐希望你听话,把亲事先定了。兰亭应该是愿意的,她性子好,等你们慢慢相处多了,感情自然就好。爹一番苦心,你不要再犟。”
冯令仪的语气,慢慢开始带了点施压的味道。
冯恪之沉默着。
其实直到现在,他还是有点没从早上突然看到她的那一眼的震惊中,彻底回过味来。
那天街头偶遇,起先他不过是看到了她的一头长发,前所未见的好,想要买下送给大姐而已而已。
出到那么高的价钱,她却还死活不肯。正好他那天心情不痛快,算她不走运,惹他起了性子,索性一剪刀给剪了下来。
也不对,不是一剪刀。
他想起自己强行慢慢剪她长发,她分明想要反抗,最后却又默默忍受的一幕。
当时她眼圈泛红,睫毛轻颤的模样,忽然就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了眼前。
不知道为什么,和那天一样,此刻,他竟然觉得身体里的血流速度仿佛暗暗有点加快了。
那应该是一种欺凌别人所得的快感——但他此前从没有体会过。即便干出过更加肆无忌惮的烟头烫人,甚至开枪把人吓得尿了裤子的事儿,干了也就干了,什么感觉也没有。
也就那一次而已。
手心好似也突然唤醒了记忆,浮上了当时捏她长发时的那种凉滑如丝的异样之感。
冯恪之渐渐地走了神。
“小九!你在想什么?大姐和你说话,你听见了没?”
耳畔忽然传来唤声。
冯恪之一下回过神,对上长姐投来的两道审视般的目光,破天荒地竟有点心虚,急忙摇头。
“没……没想什么……”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早上见面时,她若无其事的模样,好似此前根本就没见过自己。
他的心里,忽然有点不痛快。
“我考虑考虑……”
冯恪之含含糊糊地说。
第11章
“爹,这事,我看十有八九是能成了。”
冯令仪和弟弟谈话完毕,回来,对焦心等待着的父亲这样说。
“我是看着小九长大的。他的脾气,我还是有点数的。要是真的像以前,他是不会在我面前说考虑的。既然说考虑,应该就是有意愿了。”
以儿子见到孟兰亭后的种种冷淡表现来看,老冯原本几乎不抱指望了。万万没想到,竟能从长女口中听到这样的消息,简直是喜出望外。
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大半。
“好,好,太好了!让他考虑,让他考虑……”
老冯喜笑颜开,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下。
“还不能放松!我和他说不了话。事情定下来前,你这个做长姐的,要再费点心。再忙,也先把别的事放放,继续劝,到他点头为止。”
“这是我们冯家的头等大事,汉之也很关心,昨晚还特意问起过。不用爹说,我也知道的。”
冯令仪笑道。
这个下午,孟兰亭心中的那丝不妙之感,变得愈发强烈了。
冯老现在已经不大见客,这个地方,原本应当是非常清幽的。
但是午饭后不久,忽然就热闹了起来。
那条通往山下的车道,陆续有汽车开了上来,络绎不绝。
第一个到的是冯家五姐冯令蕙,政府军参院院长夫人,平日和老八冯令美的关系很是亲近,一见到长姐,立刻打听孟家女儿的事,要去看她。
见冯令仪看向冯令美,目光似有责备之意,说:“大姐你别怪八妹多嘴,是我刚才和八妹打电话,逼八妹说的。这么大的事,你们居然想瞒我?怎么,只有大姐你疼小九,我们就不是小九的姐姐了?”
冯令仪的本意,是事情还没定下来前,先不要让其余姐妹知道,免得一窝蜂都跑了过来,万一弟弟不点头,未免落了孟家女儿的脸。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开了。老五既然知道了,其余几个在南京的,想必很快也会过来了。
好在小九态度不错,事情应该能成。
只好说:“我是怕年轻小姐脸皮薄,经不起你们这么看。”
冯令蕙笑道:“大姐放心。我是没分寸的人吗?就是怕孟家女儿脸皮薄,除了几个姐妹,我谁都没说。就和她拉几句家常而已。”
就这样,没片刻的功夫,继冯家五姐之后,最近都在南京的冯家三姐、四姐、六姐、七姐,全都赶来了。嫁去外地没法过来的二姐也打来电话询问。太太们虽然没叫上别人,但出门同行,少不了个把随行,原本清净的别墅,汽车进进出出,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赶来的每个冯家姐姐,免不了都给孟兰亭带了见面礼。首饰、贵重衣料、名牌皮包。自然,都是说给故人家的小妹妹的一点心意,半句不提婚事。
孟兰亭坐在客厅里,对着对面那齐刷刷全都投向自己的十几道目光,面上是有问有答,若无其事,心里的那面小鼓,却更是敲个不停。
她又不傻。
冯恪之的姐姐们,夫家非富即贵,个个都是有名有号的夫人。又近年关,哪家不是忙于应酬?
自己来了,不过一个多年没往来的落败故交的后人,就算两家关系从前再好,也不可能一个下午就集齐了冯家所有的姐姐。
唯一的可能,就是冯家正在考虑这门婚事。
她被这个念头搞得心惊肉跳,如坐针毡,终于熬到最后。
冯家三姐朝其余姐妹使了个眼色,对孟兰亭笑道:“兰亭,三姐有些天没来了,先去看下爹。你自己随便玩儿,就当回了家一样。”
其余几个姐姐,也纷纷跟着起身,出来,立刻去找弟弟。
冯老爷已经叫司机把家里的车钥匙统统交到自己这里,以防儿子私自外出。午后冯恪之拿了把猎,枪,自己一个人去了后山,这会儿手里提了只山鸡和野兔,正从外头回来,远远看见对面来了一群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的女人,一愣,撒手丢下东西,扭头就想溜,却早被眼尖的冯令蕙看到了,喊了声“小九,你给我站住!”,追了上来。
冯恪之只好停住,看着六七个姐姐一拥而上,将自己团团围在中间,干笑:“三姐、四姐、五姐、六……”
“小九,人我们刚才都看了,和你挺般配。大姐也点了头的,这回你就别想跑了!”
他还没打完招呼,就被冯家六姑给打断了。
“六姐,我……”
“你什么你!”
几个姐妹里,五姑奶奶性子最急,上前一步。
“大姐说你还在考虑?你考虑什么?爹就你一个儿子,早就盼着抱孙了。正好趁着过年,我们都在,马上把这事给定了!”
“奚家的小儿子,比你还小俩月,前几天说都生儿子了!”四姑奶奶说。
“二姐也知道了这事,特意打电话回来问。小九,二姐对你怎么样,你知道的,你可不要让二姐失望!”
众姐姐你一句我一句,不停轰炸。
冯恪之头晕脑胀,举起双手。
“姑奶奶们,我一身的汗,先让我回房冲个澡,换件衣服成不?”
冯家姐姐们见弟弟的额角果然微微渗着汗,怕天冷受凉,这才放他过去。
冯恪之赶紧开溜。
一个下午,在冯家众姐妹喜笑颜开的商议中,很快过去了。
孟兰亭暗暗焦急。
冯恪之的姐姐们会留下一道吃晚饭,说吃了饭,再各自回家。
这个下午,在见了自己之后,她们具体都商议了什么,孟兰亭不得而知,但那个疑虑,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
冯家弄出这么大的阵仗,除非冯家的儿子是傻子,否则他一定已经知道了家人的计划。
而从冯家人的反应来看,他似乎没有一口拒绝。
孟兰亭推测,他应该是抵不住来自冯老爷和上头那八个姐姐的巨大压力,这才屈服下去。
如果她的推测没错,那么她即将面临的情况,将十分糟糕。
把自己的后半生和这个冯家的儿子绑在一起,光是想象,就已经让她恶寒。
她是不会嫁这样的纨绔子弟的,哪怕冯家地位超然,权势煊赫。
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更没法自己先开口表态了。
而一旦等冯家先开口,她再表明态度拒绝的话,即便她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把话说得再委婉,也显得理亏。
哪怕冯老爷能够体谅自己,但彻底得罪冯家姐妹,那是毫无疑问了。
离饭点还有半个小时。
冯家客厅里已经摆开麻将桌。除了大姐去休息,冯家其余姐妹坐下来打牌,女仆站在边上端茶送水,大家说说笑笑,消磨着时间,电话铃声起起落落,冯家好不热闹。
孟兰亭也被叫了过来,坐到冯家三姐的边上,陪着凑了一腿。
她擅数学,更长于心记。什么人出什么牌,原本可以算得一清二楚。但现在心烦意乱,哪有心思去打牌,坐下去就输了好几圈。
“兰亭别怕,往后呀,没事咱们多打打。我教你,把她们的钱都给赢光。”
打麻将也是南京高官太太们的日常交际内容之一,精于此道的五姐安慰她。
大家都笑了,说:“谁不知道你家牌桌天天支到半夜。不用你这个牌精教,我们自个儿就乐意输兰亭。”
气氛融洽得很。孟兰亭跟着冯家的姐姐们笑,心烦意乱,随后寻了个借口,先退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间,打发走阿红,靠窗,望着天边几朵艳丽的晚霞,陷入凝思之时,门口传来两下敲门声。
孟兰亭回神,过去打开门,一愣。
门外,竟然站着冯恪之。
他还是一身猎装,领口扣子随意松了一颗,着了马靴,双腿被衬得愈发挺拔修长,双手闲闲地插在裤兜里,两道视线,从她头顶直接越过。
也就只剩这一副皮囊了。
“您有事?”
孟兰亭问他。
他这才垂下视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自顾迈开长腿,走了进来,用命令的口吻说:“把门关上。我有话要说。”
孟兰亭略一迟疑,关了门,站在门边,看着他。
冯恪之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皮鞋底踏着打过蜡的光滑木地板,发出一下下的橐橐之声。
他状似随意地打量了眼家具、摆设,阿红放在桌上的来自姐姐们的见面礼,最后,视线从那张铺着蕾丝花边寝具的床上掠过,停了一停。
“孟小姐,我父亲的意思,想必你应该知道了。”
他开口,语气冷淡。
孟兰亭没做声。
“你应该也是受过新式教育的。这种事,荒唐不荒唐,你心里应该清楚。原本,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只是考虑到你无依无靠,境况艰难,持了什么庚帖,千里迢迢前来投奔,而我父亲他们,又向我施压……”
他转过脸,视线落到了她的脸上,和她对望着。
“所以,我可以接受家人的安排,日后方便的时候,考虑和你结婚。毕竟,迟早我也是要结的,娶什么人,于我而言都没差别。但是——”
他顿了一顿,加重语气。
“有一点,你必须要清楚。做我冯恪之的妻子,除了侍奉我父亲,你要对我言听计从。听话点。我不喜欢不听话的女人。”
“孟小姐,我对未来的妻子,就只有这么一点要求。懂了吗?”
他说完,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既没了他皮鞋踩过地板的橐橐的脚步声,也没了他滔滔说话的声。
孟兰亭的耳畔,隐隐传来楼下大厅里,冯家姐姐们洗牌时发出的清脆的骨牌碰撞声和说笑的声音。
孟兰亭和他相对站着,忽然记起一件小时候的事。
那会儿,乡下有个自家的佃户,养了头小黑骡,嚼口力气都拔尖,就是脾气很犟,喜欢和人作对。赶它往东,它要往西撒开蹄子跑,抽鞭子,脾气上来,冷不丁还撂一蹄子,有回险些把人给踢坏。佃户很苦恼,想便宜转了。孟兰亭的父亲听说了,就教那个佃户,下回想去东边的丁庄,就赶它往西边的李庄。佃户被点醒,大喜,回来照办,从此再没烦恼。
小时候的这桩趣事儿,本来早就已经忘了。现在突然浮上心头。
孟兰亭的心里,也随之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她和这个冯恪之,前后也就这么遇了这么两回。原本根本谈不上什么了解。
但就凭着这两次的碰面,孟兰亭也可以断定,对方心高气傲,眼里容不下半粒沙。
尤其,如果这粒沙,是来自自己的。
她的心跳微微加快。立刻就下了决心,决定赌一把。
这不是什么忍忍就能过去的小事。
再拖下去,只会越来越难以收场。
这门婚约,她固然无法开口先说不。
但冯家的儿子,他完全可以。
这就是个送上门的好时机。
和那头骡子一样,他也只是缺了一个正确的驱赶方向。
“听不懂吗?我的话,从来不重复第二遍。”
孟兰亭慢慢抬眼,望着面前这个双手还插在裤兜里,一脸倨傲地等着自己表态的冯家儿子,说:“冯公子,中午吃饭时,我曾用干将之器,不露锋芒来譬你。但你知道这话的后半句吗?”
冯恪之双眉微微一抬。
“怀照物之明,而能包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