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秘书又指着其中一份文件,低声说:“这是前几天刚刚收到的举报函,举报工部局的丁处长贪污公款,随函附有详目。因为涉嫌金额不小,我谁也没说。要不要上报,室长您定夺。”说完哈腰退了出去。
冯恪之抽出举报函,随手翻了几下,盯着那张列着详目的单子,出神了片刻,抓起桌上的内线电话。
很快,三楼工部局的丁风春风满面地出现在了门口,一边走进,一边笑嘻嘻地调侃:“蒙冯老弟电召,愚兄不胜荣幸。几天不见,老弟你神采愈发折人。但不知召愚兄何事?”
丁太太的娘家在南京有个很硬的后台,他自己又长袖善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市政府里一向很是吃得开。
冯恪之将那份文件,笑眯眯地推到他的面前,说:“丁处长,有人举报你借修路贪墨公款。你也知道,我就是混吃等死的,头回遇到这样的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如丁处长你指点一二?”
第6章
丁风看了眼摊在桌上的东西,脸上的笑意陡然凝固住,飞快转头瞥了眼身后,三两步回到门边将门反锁,随即回来,呵呵笑道:“冯老弟,我这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这是有人污蔑我!赤裸裸的污蔑!”
他的神色变得激动了。
“也怪我,平时做事太讲规矩了,不知融通。说真的,中国这个社会,像我这样的人,就是容易得罪人,用我们老上海的话说,就是坏脚抬轿——吃力勿讨好!这就是个明证!老弟你千万不要信!”
冯恪之哦了一声,似笑非笑,抓起电话。
“我这就叫特勤科的人来,追查举报信的来源。抓住了,一定不能轻饶!”
“哎!算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丁风赶紧按住他的手。
“不行。我冯恪之生平最恨的,就是这种专在背后插刀的小人。想搞丁处长你就算了,这分明是把我冯恪之也当二百五了!这已经不是你的事了,是我的事!”
他拨了号码,很快接通。
“喂,我冯恪之……”
丁风慌忙一把按掉电话:“小事而已,何必搞得这么大!冯老弟你息怒。不如咱们这就出去,大世界,仙乐施,一条龙我请客,替老弟你消消气!”
冯恪之盯着他,含笑不语。
丁风和他对望。
一阵静默过后,忽然弯腰下去,低声说:“要不这样吧,诬告的数目,我自掏腰包,转老弟你一半,如何?老弟要是嫌汇票不便,我换成黄鱼,今晚上就送过去。老弟放心,不会有人知道……”
“你妈他当我冯恪之什么人?就值你这么点破钱?”
冯恪之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冷冷地道。
丁风一愣。
“行,行。三七……哦不,全部,怎么样?”
冯恪之往后,人仰在椅子上,两脚抬到桌面架着,一语不发。
丁风勉强笑道:“老弟,我都愿意拿出足数了,你还要我怎样?你说就是了,只要我拿得出,你尽管开口!”
冯恪之面无表情地端详着站在面前的丁风,忽然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只崭新的勃朗宁,手指勾住枪环,转了一圈,啪的拍在桌上。
丁风看了眼手枪,脸色一变:“冯老弟,你这是……”
冯恪之忽然一笑,冰雪消融。
“钱我没兴趣。这是我最近新到手的,还没试过,缺个靶子。”
他左看右看,视线落在摆在桌角的一盆水仙上。
水仙已是亭亭,立于盆中。
冯恪之揪下一枝含苞待放的水仙花,站了起来,插到丁风的头上,端详了下,笑:“这花还真配你。”
丁风脑门顶花,脸上的血色唰地褪了下去。
“小九爷,你想干什么?”
“丁处长帮个忙,过去!”
冯恪之坐了回去,拿起枪,朝对面墙角晃了晃。
“你放一百个心,我就拿这朵花试枪,绝不碰你一根汗毛。”
“不行不行,别开玩笑了!”
丁风拼命晃悠脑袋,花掉落在地。
“丁处长这是在质疑我的枪法?”
话音落下,“啪”!
一道刺耳的尖锐枪声,突然爆在了市政府大楼四楼的一个房间里。
整栋大楼,正在办公着的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丁风低头,盯着脚边水泥地面上多出来一道弹痕,僵住了。
冯恪之将花再次插回到他的头上。
丁风哭丧着脸,声音发颤:“小九爷……”
“啪!”
“啪!啪!”
接连三颗子弹,在丁风的脚边爆裂,火星四溅。
“你他妈的过不过去?”
“我去,我去!救命——”
丁风鬼叫,不住地跳脚,被子弹逼着退到墙角,枪声才停了下来。
“小九爷,你饶了我,我去自首!我再也不敢了——”
“废话少说!你给我站好!再晃,打掉了你吃饭的家伙,可别怨我!”
冯恪之一脸的不耐。
丁风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对面那支对准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额前不住地滚下冷汗,两腿瑟瑟发抖。
冯恪之拿着枪,对着丁风脑袋,左瞄右瞄,仿佛都不满意,忽然闭上眼睛,扣下了扳机。
最后一声枪声响起。
“妈呀——”
伴着一道撕心裂肺般的惨叫之声,办公室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市政府楼落成以来,这么些年,头一回,在这里传出枪声。
接二连三的枪声,很快就将所有人都引了过来。
枪声是从四楼冯恪之的办公室里发出的。
众人不敢靠近,聚在附近,窃窃私语。
市府秘书长张成急匆匆地赶来,壮着胆子敲门。
启锁声中,门开了,冯家的小九爷站在门后,好端端的,没少胳膊,也没少腿。
张成松了口气,朝里张望,看见工部局的丁风倒在墙角的地上,双眼紧闭,裤,裆处一片湿痕,仿佛失禁,旁边散着一朵似从枝上打下来的水仙花,人不知是死是活,不禁吃了一惊,看向冯恪之。
“刚才和丁处长玩了个游戏而已。没想到丁处长胆子太小,吓晕了。惊动诸位,是我不好。”
冯恪之吹了下发烫的枪口,在周围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扬长而去。
……
冯令美的时装公司位于繁华的东山东路上,整整一座七层的楼房。临近年关,异常忙碌,已是下午六点,外头天也黑了,她还没离去。
正和会计老陈说着话,一个今年才入职的女秘书叩门而入:“冯小姐,外头一个自称何方则的军官来找您,我让他等在会客室。”
老陈扶了扶鼻梁上滑落的眼镜,收起面前的账本:“何太太,我这里没事了,明天就能结完账目。我先去了。”说完出去,经过时,朝女秘书了眼皮,摇了摇头。
女秘书不明所以。
冯令美说:“让他上来。”
女秘书应声要去传话,又被叫住。
“算了,我下去吧。我也走了。你帮我把这里的东西收拾好,就可以回去了。”
“好的冯小姐。”
女秘书急忙拿来她的大衣和包,冯令美接过,下了楼。
何方则坐在一张椅子上,军帽脱了,端端正正地放在茶几面上,他双手交握,两边胳膊支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视线落在对面的一尊古董瓶上,目光一动不动,听到高跟鞋敲地而来的脚步声,转头,脸上露出笑容,站了起来,朝着冯令美走了过去。
“阿美!”
冯令美靠在门口,双臂交叉抱胸,淡淡地道:“什么事?”
何方则迟疑了下。
“昨晚你没来。今晚你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
冯令美的语气斩钉截铁:“我很忙,没空。你不必多事,往后不要来了。”
她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又回头。
“还有,过年你也不必去南京。爹跟前我会替你解释的。”说完转头出门,上了司机的车。
何方则追了出来,看着汽车离去,在原地停了半晌,低头点了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转身慢慢去了。
冯令美回了冯公馆,向迎出来的冯妈问弟弟,得知他还没回,走了进去,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踢掉高跟鞋,靠了上去,揉着眉心。
冯妈是老佣人,见她一脸疲倦,说:“八小姐还没吃饭吧?先吃饭吧,小少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呢。”
冯令美点了点头:“我先上楼换衣服。”
她站了起来,正要上去,电话响了。
冯妈接了起来,立刻转给冯令美:“是大姑奶奶。”
冯令美接过电话:“大姐,有事吗?”
冯家长姐的年纪比冯令美大了很多,已经年过四十,地位超然。
她的声音从电话传了过来:“小九在吗?”
大姐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差不多,慢条斯理,但冯令美感觉的出,还是有点异常。
“他不在家。出什么事了?”
“小九今天在办公室里朝同僚开枪,惊动了全楼的人。”
冯令美吃了一惊:“人被打死了吗?”
“人没事。说小九往人头上顶了一支什么花当靶心打。把人吓晕了。”
冯令美松了口气,咳了一声。
“我还当多大的事呐!没出人命就行。人哪家的,要么我去看看。”
“交通部孙次长家的一个亲戚。算了,你不必去了,我这边已经招呼过,没事。问题就是爹。他也知道了。打了好几通的电话,一直找不到小九,这会很生气。”
冯令美忙道:“行,行,大姐,情况我知道了。你赶紧劝爹,别气。咱们家小九,皮是皮了点,但也不会无缘无故拿人开这种玩笑的。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他,找着了就给你打电话。”
冯令美挂了电话,正要出去,门房老丁进来,说外头来了松云记掌柜,有事求见八小姐。
松云记是前朝开下来的一间老古玩店,掌柜姓胡,北方人,和冯家是老关系了。冯令美自然认得人,虽然急着想去找闯了祸不知道野到哪里去的弟弟,但见人已经上了门,便也暂缓。
胡掌柜依然老生意人的打扮,长袍嵌鼠皮马褂,笑呵呵的,看见冯令美,满口寒暄好话。
冯令美笑道:“胡掌柜,您的好话我都收了。但实话和您说,我是有事正要出去的。您要是有什么新宝贝要我瞧,咱们改个时间。”
胡掌柜摆了摆手:“看您说的,我是这么没眼见力的?敢上门兜售我那点破东西?我是今天收了样东西,怕出自你们家,怕万一有事,所以上门求个放心。”
冯令美立刻听出内情,请胡掌柜落座。
胡掌柜从怀里摸出一只扎绳的红丝绒袋,打开口子,倒出一面玉牌,托在自己手心,递了过来,说:“今儿铺子里来了个人,说年关到,要卖这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过年。我打小干这行,入眼的东西,没上千也大几百了。不是自夸,但凡好东西过眼,绝不会认错,何况还是从我自己手里出去的?”
他指着玉牌上镂刻的“福传万代,禄享千秋”八字。
“我记得清清楚楚,这是早年从我这里转给令尊的。纹理、字体,一模一样,不会记错。怎么成了别人家的东西?我就把那人请了进去,连哄带吓唬,最后跟过去,弄来了另样原本一起的东西……”
胡掌柜说着,又摸出一个信封,递了过来。
“八小姐,您看看里头。”
冯令美打开。
里面是张合婚庚帖。应该年长日久,红底已经褪色了,但黑字却还是清清楚楚。
纸张最右,用毛笔写了“龙凤合婚”四字。接着往左,先是“乾造民国五年四月初八日午时生”,边上几列小字,列明八字和五行属性。
这是男方。接着女方。说“坤设民国七年六月十三日卯时生”,后面同样是八字和五行。
最后是“五行合庚,阴阳相属,天造地设,冯孟姻亲。”
立帖时间是民国九年十二月初六。
冯令美惊讶无比。
这上头男方的生辰八字,她自然知道,就是弟弟冯恪之的。
“八小姐,您看,这应该是贵府的东西吧?”
冯令美看着手中的庚帖和玉牌,忽然想了起来。
那时她虽然也还小,但却留有印象。
记得那一年,弟弟似乎三四岁的样子,父亲出门了一趟,回来就说偶遇故人,十分喜欢对方家的女儿,且对方世宦门第,名显望重,要是早个十几年,那就是自家高攀了。当时就拍板,替一双儿女定了亲事。
这个早年或许是父亲一时冲动之下立的婚约,在中间经过这么多年的人事变迁之后,后来慢慢淡去。
要不是现在突然冒出这两样东西,她根本就想不起来,还有这样一回事。
冯令美一下抬起头:“胡掌柜,这东西怎么流出来的?”
胡掌柜忙道:“说是从火车站一个年轻小姐那里弄过来的。”
冯令美忙向胡掌柜道谢,送走人后,看着面前的东西,皱眉沉思之时,门厅外起了一阵脚步声,抬起头,看见弟弟两手插兜,从外头晃了进来。
第7章
“八姐,你在看什么?”
冯恪之眼尖,冯令美还没来得及藏好庚帖,就被他夺了过去。
“怎么写了我的生日……”
冯恪之抬眉,抖了抖手中的红纸。
“这都什么玩意儿?还龙凤配?”
冯令美只好解释:“你小时候,咱爹曾替你订过一门亲事。这就是当时留给女家的庚帖。”
“亲事?”
冯恪之微微一怔,再次低头,盯着红纸。
“民国九年,我四岁?”他的语调一下提了起来,视线扫过女方的生辰八字,一脸嫌恶,又逐字逐句地念:“……五行合庚……阴阳相属……天造地设……冯孟姻亲……”
“哈哈哈哈——”
他仿佛再也忍不住,爆出了一阵大笑,一边笑,一边说:“什么意思?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老黄历?八姐你别跟我说,这女的现在拿了这破东西,找上门来就要嫁我?做梦!想都别想!就算孟家女儿是天仙,我也不会娶她的!”
冯令美忙说:“不是,不是孟家人送来的。是松云记的胡掌柜拿来的。”索性把来历简单说了一遍。
冯恪之眯了眯眼,哼了声:“还不是一样?要不是想缠上来,谁出门还带着这玩意儿?”
他的眼底眉梢,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两手一扯,“哗啦”一声,庚帖从中一分为二,被撕成了两半。
“别——”冯令美急忙阻拦,已是迟了。
冯恪之随手将撕成两半的庚帖丢在地上。
“这种没用的东西,还留着干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道,皮鞋底踩了过去,留下一记黑印。
冯令美摇了摇头,自己过去捡了起来。
“八姐,昨晚你明明答应我的,为什么又不来?姐夫空等了一晚上!”
冯恪之不再理会那张红纸,一屁股坐进沙发,没好气地问。
虽然已经过了一个白天,但提起这个,冯恪之心情还是郁闷不已。
冯令美把撕成两半的庚帖连同那面玉牌一道放回信封里。
“我答应的是和你去吃饭,不是他!还有,我和他的事,你以后别掺和!”
“八姐,姐夫哪里不好,你凭什么这么对他!”
“大人的事,你少管。”
冯令美坐直身体,看着他,脸色转为严肃。
“我问你,白天你在办公室开枪,把人当靶子打,怎么回事?”
冯恪之拿起几上果盆里的一只苹果,歪在沙发上,咬了一口。
“那家伙自找的。贪污不说,还想贿赂我。我不过开了几枪,和他玩玩而已。”
“你说的轻松!状都告到了南京!爹也知道了!就刚才,大姐电话打来了!你又闯祸,爹气得不轻!你自己说,怎么办?”
“我这就自己打电话过去,让他骂死我好了。骂不死,我再去南京送上门让他打。”说着丢下苹果,抓起电话。
对着这么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弟弟,冯令美也是无可奈何,怕父亲接了他电话要更生气,一把拍开他的手。
“我替你打电话解释!”
冯恪之嬉皮笑脸地凑了过去:“还是八姐心疼我。”
冯令美白了他一眼。
“小九,咱们冯家只有你一个儿子,家里对你的苦心,你应当体谅。你也不小了,总这样下去,你让爹,让大姐他们怎么放心……”
“八姐,我回来换个衣服就要出去的。”
冯恪之丢下咬了几口的苹果,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登上楼梯。
冯令美一下站了起来。
“你又要去哪里?不准出去!白天刚惹事,晚上你就不能消停点?前几天的小报,又在说你捧那个姓钟的女歌星。那女的我知道,先前替我公司拍过画报。你要交女朋友,多的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可选,就这种……”
“我去找姐夫,行不?”冯恪之倏地停在楼梯上,转头,冲着冯令美挑了挑眉。
冯令美一顿。
冯恪之几步并做一步,长腿三两下就跨上了二楼。
“小少爷,你先吃饭呀!吃了饭再去找八姑爷,好伐?你都好些天没在家吃饭了——”
冯妈朝他背影喊。
“不吃!”
片刻后,冯令美无可奈何地看着弟弟开车出了门,皱眉想了片刻,拿起电话,向长姐冯令仪解释了一番弟弟白天的所为。
“大姐,刚才我问了小九。那人贪污公款,还想贿赂小九,这才惹毛了他。你跟爹好好说说,叫爹不要生气。我刚才已经狠狠骂过他了,他态度很好,说一定会改。等过两天回南京,大姐你再好好和他说说。”
电话那头的声音说:“黄市长刚才已经打电话向爹汇报了,说是那个人有问题在先,怨不得我们家小九。你这两天把人看得紧点,没事了早些带回南京,不要让他再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报,我看到就心烦。”
“行。我知道。”
“还有方则,和他一起回来过年。有些时候没见他面了,爹前两天刚问起他。”
冯令美笑:“他可能脱不开身。大姐你也知道的,他驻军的位置重要,现在形势又越来越不好……”
“再不好,也不可能这两天就开火。八妹,我听说,你和方则……”
“哎大姐,我跟你说,我刚遇到个事,很是蹊跷。”冯令美急忙转移话题。
“什么事蹊跷?”
“大姐,你记得当年爹替小九订下的那门亲事吗?”
“孟家?”
那头一顿,声音传了过来。
“就刚才,松云记的胡掌柜找上门来……”
冯令美把原委说了一遍。
“大姐,我猜想,是不是孟家现在想和咱们家履婚,特意找了过来?否则,来上海就来上海,干嘛带着庚帖和信物?”
那头静默了片刻,声音传了过来:“东西现在都在你这里?”
“是。”
“你先保管着。我考虑下。”
“好的大姐。”
……
第二天,已经连着雨雪多日的南京终于放晴了。一辆挂着军牌的美国进口黑色别克轿车,沿着紫金山南麓修出的平整的盘山车道蜿蜒而上,最后停在一幢掩映于浓荫中的青砖灰瓦的中式别墅之前。
汽车驶进庭院,警卫跑上前,打开车门,向下车的冯家长女冯令仪敬了个礼,说:“冯老在二楼。体检医生刚走。”
冯令仪往二楼书房而去,一边走,一边向着出来迎自己的生活秘书问父亲的检查结果,得知除了血压偏高些,其余都好,点了点头,推开书房的门,看到父亲坐在窗前,戴着副老花镜在看报,笑着叫了声爹。
老冯转头,沉着脸说:“你怎么来了?别想着替他再说好话了。再怎么有理,也不能干出这样的浑事。全是被你们这些当姐姐的给惯坏的,三天两头出事,把我一张老脸给丢尽了。这回等他回南京,我非打断他腿不可!你们要是还护着,往后都别来见我!”
冯令仪笑道:“爹说的是,全是我们不好。尤其是我,责任最大。等小九来了,不必爹动手,我先打他!我今天过来,不是为了这个。除了看爹您,还另有件事,要和爹商量。”
老冯脸色这才缓了些,摘下老花镜,放下报纸:“说。”
“爹,你还记得小九小时,你曾替他定过的一门亲事吗?孟家的那个女儿,现在应该来上海了。”
老冯一怔。
“你怎么知道?”
“昨晚八妹告诉我的。”
冯令仪将冯令美的话转述了一遍。
“昨晚我就找人去打听孟家的消息。今天早上,下面那个县长给我打来了长途电话,说他亲自上门打听消息了。孟太太上月月初去世了,孟公子留洋,还没回国,据孟家宗族里的人说,孟小姐前些天,确实一个人来了上海。”
老冯目露讶色:“孟太太去世了?”
冯令仪点头:“是。听县长的口气,这两年,孟家境况比从前,更为落魄些……”
她停住,看了过去。
父亲沉默了片刻,眼中流露出了一片浓重的愧色。
“我之过!这些年,没有尽到本分……”
“爹你不要这么说。”冯令仪察言观色,斟酌着劝。
“孟伯父为人清高,当初两家有往来时,就屡次婉拒咱们的好意,去世后,孟伯母也是这样。我记得当时咱们送什么过去,孟家就会回来对等的礼。他们想必是不愿坠了家声,我们是想着他们孟家宗族也不算小,就算日子不如从前了,也不至于太过艰难。加上这些年,国事纷扰,又是那么多年前的旧事了,那会儿小九才三四岁吧?真论起来,其实和戏言也是差不多的,爹你照顾不到,也是人之常情……”
老冯摆手,语气急躁:“孟家女儿现在在上海哪里?立刻叫人去接她过来!”
“爹你别急。我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个。”
冯令仪知道父亲脾气冲动,说风就是雨,安抚了几句,就转达了自己从冯令美那里得来的消息。
“看这样子,要是真的是孟家姑娘带着老庚帖来上海投奔咱们,应该就是想履婚的。八妹不是在上海吗?我的意思,不如先叫八妹去找孟小姐,找到了,先把人悄悄接过来,私下见个面。甭管孟家姑娘人怎么样,既然和咱们家有渊源,如今又这样找来,咱们一定会给她安排好去处,让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这是肯定的。”
她顿了一下。
“至于别的,等见了人,咱们再定。爹你看怎么样?”
“好,好!你快点安排。让老八上点心,尽快找到人,带她过来!”
老冯催促。
第8章
从母亲去世的第一天起,孟兰亭的心就仿佛失了依托,剩下只见来路,而不知去路的茫然。
弟弟的生死未卜,更是加剧了这样一种难解的心绪。
奚松舟的这处住所周围幽静,白天附近也少有人经过,环境极是舒适,但孟兰亭虽落下了脚,心,却始终落不下来。
临近年关,这几天,应当是家家户户一年中最为热闹的团聚日子,贫富皆同,但这一切,和她却毫无干系。
住进来的第三天,离年底只剩两天了。早上九点钟,奚松舟来了,向她辞别,说自己动身要去南京了。
“很是抱歉,只能留你一人在这里。家母最近染恙,我须得回去探望。过完年就回来。我不在时,孟小姐有什么需要或是不便,尽管电话联系。”
奚松舟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孟兰亭。
孟兰亭双手接过。
“原本就是我叨扰奚先生你,先生你何来抱歉。您快些回吧,这里很好,我什么也不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