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华亭》作者:蓬莱客
文案:
前朝名臣孙女孟兰亭家道中落,南下投未婚夫,偶遇冯恪之。
冯恪之在家排行老九,前头八个都是姐姐。
他出生后,算命的说他额广人中阔,乃不求福,福却自来的好相貌,冯家放了三天炮仗,门口摆了三天流水席,老冯请来大儒,给儿子取字“引翼”。
——字出“有冯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殷殷之情,可见一斑。
可惜这孩子养歪了,长大后,成了十里洋场有名的小九爷,那是真的爷。
小九爷看着孟兰亭,等她从雪地里走了过去,朝边上人挑了挑眉锋:“去,把这女的给我弄过来。”
……
海上华亭,双鹤矫矫。
你以颈血书轩辕,我将柔情尽付君。
全架空HE,不涉历史人物,纯属虚构。
内容标签: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兰亭,冯恪之 ┃ 配角:奚松舟 ┃ 其它:
作品简评:vip强推奖章
孟兰亭是前朝名臣之后,幼年与冯家定有婚约,后家道败落,父母双亡,为寻找下落不明的弟弟,只身来到上海,意外偶遇了冯恪之。冯恪之是个纨绔子弟,名声狼藉,行事乖张,第一次见面,给孟兰亭留下了极差的印象。一双欢喜冤家开头的小儿女,在旧上海的迷眼繁华和时代的背景色里,最终彼此成就了对方,也成为了最好的自己。
本文塑造了各种生动的人物形象。冯恪之的叛逆桀骜与热血忠魂,孟兰亭的闺秀清华与坚毅勇敢,一系列配角,也是有血有肉,跃然纸上。以男女主的街头相遇为引子,故事徐徐铺展开来,文笔流畅,情节生动,值得一读。
第1章
呜——呜——。
黑色的、强有力的钢铁龙头,咆哮吐出白烟,拖着身后那串挤满了人的连在一起的长长车身,渐渐接近前方的车站。
前方,就是这节南下火车的终点站,上海北站。
孟兰亭就在其中的一节车厢里。她穿着件颜色灰暗的旧大衣,长发结辫,随意垂在身后,皮肤苍白如雪,眼圈下蒙了淡淡一缕疲倦的阴影。
但即便这样,她的容貌还是非常惹人注目。
她的周围,大多都是做小买卖、做工的人,显得她愈发格格不入。从她上来后,便不停有人向她投来目光。她便借了身边一个同乘车的中年壮实女工的遮挡,一直靠站在车厢的这个角落里,不敢打盹,也无法像身边那个女工一样,靠着车壁就能睡去,一直睁着眼睛,直到现在。
她又冷又疲又倦,皮鞋里的双脚脚趾,冰得几乎麻木。
离年底只有一个礼拜了。
奔波了一年,在外的人,谁不想早些赶回家去?火车票非常紧张,每次刚一放出来,立刻就会被人一抢而光。
这些抢到票的,其中自有急要坐车的乘客,但也不乏黄牛客。于是年老的、体弱的、挤不进去的、还有像孟兰亭这样的,只能被推在一旁,绝望地等着下一班次的放票。
也是运气还算没坏到家。两天之前,就在她咬牙决心不再等,要从黄牛手中加价购票之时,车站里的一个司务长认出了她。借了孟家祖上过去在县城里的声望,她拿到了一张去往上海的车票。
因为中途每个车站都额外多卖,车厢非常拥挤。
她的票是三等车厢。票是没有座位号的。像打仗一样通过检票口后,只有头批先挤上车的,才能有抢到位子的可能。
这趟车旅程很长,中途站点又多,到上海要坐将近两天一夜的车。也是在司务长的融通下,孟兰亭先前被带着绕过检票口,提早上车,才算得了个位置。但途中,一个带着小孩的女人仿佛因了体力不支晕了过去,醒来后脸色蜡黄,身边小孩啼哭不止,孟兰亭便将位置让了出去,自己一直这样站到终点。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二等车厢的票价比三等的贵了不少,更不用说只有如今的达官贵人才能坐的舒适的头等车厢了。
她的祖父虽然是前朝名臣,以实干著称,声望卓著,但为官清廉,一生不受分毫贿赂。加上祖父在时,家中还要补贴宗族里救孤扶弱、子弟进学等资用,日子难免过得艰难。又在他去世后不久,遭逢国变,伯父隐退,就此一蹶不振,竟染上了烟瘾。而孟兰亭的父亲,少年时便不治经学,醉心数学,祖父开明,非但不迫,反而鼓励,自然也非长袖善舞之辈,如今更不会开口,向孟家的昔日故交求助。孟家境况,江河日下。
到孟兰亭出生的那一年,孟家县城里的祖地,折卖得七七八八。几年前,父亲去世时,家中已是清贫。在送弟弟赴美留学之后,这几年的家用,几乎全靠孟兰亭在县城女中教书所得的俸禄支撑着。
母亲在上个月,也结束了病痛的折磨,故去了。操办完丧事之后,家中就只剩下一间从前分家所得的祖屋、最后几亩田,还有父亲留下的一屋藏书了。
眼见车站就在前方,原本挤得仿佛凝固住的车厢,终于开始松动了。
身边那一张张原本木然的脸,露出或欢喜或期待的表情。乘客纷纷拿起自己的行李,又开始像上车时那样相互推挤,争着涌向车门口。仿佛迟人一步,自己就要被关闭在这间令人疲倦又绝望的冰冷铁皮车厢里,再也下不去似的。
火车进了站。伴着一阵战栗的颤抖之后,车身彻底停了下来。
车厢里的气氛沸腾了。
孟兰亭钉在角落里,等面前的人全都挤下了车,搓了搓冰冷僵硬的手指,让血液恢复些流动,随后提起身边唯一的行李——一只为了这趟南下而置的一只柳藤箱,下了火车。
今年的冬天,分外得冷,仿佛上海也是如此。前两天刚下过雪,今天放晴了,但还是冷。刺骨的风无所不在,从衣领、袖口,乃至口鼻往里钻,令人毛发悚立。
唯一所喜,便是阳光灿烂,照着不远之外屋顶上的一片晶莹积雪——但干净得却不像是真的。
月台上的被行色匆匆的旅人脚步踩踏出来的成片的肮脏泥水,这才是现实。
迎面扑来的喧哗的声浪和车站员口中所发的尖锐又似带几分趾高气扬的指挥哨声,令刚下车还没站定脚步的孟兰亭短暂失神。
她这趟来上海的目的,是为了寻弟弟的下落。
三年前,弟弟考取了公费赴美学习工科的留学资格,被孟兰亭送上火车,离家而去。
头两年的每个季度,她会收到来自弟弟的一封电报,偶尔还会有他跨洋辗转邮寄给她的一些在国内很难见到的关于国际数学学科发展的最新讲义和资料。
但从去年开始,电报断了,邮件也绝踪,到现在,已经一年多没有他的消息了。
这几年,母亲的身体忽然坏了下去。这一年更是每况愈下。孟兰亭多方打听,数月之前,终于通过父亲生前的一位世交,如今在上海之华大学执数学系主任位的周善源伯父那里,得知弟弟一年前已向所在大学提交休学申请,随后便不知下落。
据同学的说法,他仿佛回国了。
孟兰亭不知道学业优异的弟弟为什么突然中断求学回国,更不清楚,既然回来,怎么一直不和自己联系,如今下落不明。
她不敢将实情告诉母亲,假装还和弟弟正常通讯,只说他学业很忙,无暇归来。母亲信以为真。虽然思念孩子,却怕耽误他的学业,命女儿不必将自己生病的消息发送给他。
上月母亲病故,孟兰亭在处理完丧事和学校的教职之后,虽然临近年关,还是立刻踏上了这趟南下的火车。
其实,除了弟弟,她应该还算有个未婚夫的。对方姓冯,如今应该就在上海。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所谓的“婚约”,来自于幼年她不知事时,冯孟两家的家长之言。
当时两家虽也交换了信物,但从出生到现在,十九年的时间里,孟兰亭从未和对方见过面。只知道他大了自己两岁,名字叫做冯恪之。
而两家的境况,如今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和跟随埋葬了的旧时代一道败落下去的孟家不同,冯家如今声势煊赫,势力极大。父亲去世后,两家关系便自然地渐渐疏远,直到这几年,彻底断了往来。
虽然在母亲的深心里,这桩婚约一直都是存在的。她临终前,还将藏了多年的庚帖和信物郑重地转交给她,让女儿前去投奔,流泪说,哪怕他们不认这桩婚约了,但愿看在两家从前交情的份上,对她有所照看。这样自己死了,也会放心。
母亲临终前,投向自己的怀了深深不舍的爱怜目光,至今还萦绕在孟兰亭的眼前,挥之不去。
她感动于来自慈母的眷眷之心,但母亲临终前也放不下的那种盼望,从来未曾困扰过她。
时过境迁,如今自己即便持了信物找过去,对方也是不可能承认这桩婚事的,这是毫无疑问,也是理所当然的。
何况,在她而言,她也不会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一桩旧式婚约和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身上。
这几年,哪怕境况再艰难,孟兰亭也从未想过要向冯家求助。
但这一次,她来上海,确实却是存了主动上门的打算。
弟弟至今生死未卜,毫无消息。倘若他真的坐船回国了,上海是他的必经之地。
知道人情如纸,自己不受欢迎。
但如今,她想不出来,还有谁能比冯家更有希望可以帮她尽快找到唯一的弟弟的下落和消息了——倘若他真的回国了的话。
孟兰亭停了一停,很快回过神,寻到了出口的方向,跟着四周涌动的人流,朝前走去。
她出了车站,附近几个车夫见她独自一人提了箱子,立刻拉车跑了过来,争相问她去处。
这是孟兰亭第一次来上海。
她想起临上车前车站司务长的再三叮咛,说上海的人力车夫最会欺生,倘若被对方认定是“阿木林”,必定要狮子大张口地敲诈车钱。这算运气好,不好的,会被拉到一半骗下车。他们站长当年头回来上海就曾吃过这样的亏,半夜被拉到一条不知名的巷子里丢下,乌漆麻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出来又遇到泼皮,连衣服也被剥走了——她是个年轻女孩子,孤身来上海这种地方,更要谨防意外。
他教孟兰亭,坐车须以老上海的口吻直接问“XX路几钿?”问好上去就走。倘若用外地的口气问“去哪里多少钱”,便是将那个明晃晃的土包子“阿木林”的牌子贴在额头上,告诉对方自己初来乍到,亏是必定要吃的。
孟兰亭计划先去找周伯父安顿下来。见那车夫上来招揽,迟疑了下,正想问之华大学,忽见对方闭口,盯着自己身后不住挤眉弄眼,一怔,立刻反应了过来,正要抱住自己的箱子,身后一道黑影已经嗖地窜了上来。
那人一把夺了她的箱子,两只脚仿佛踩了风火轮,转眼挤入人群。
周围的人仿佛见惯不怪,非但不阻,反而怕惹是非似的,急忙朝两边散开,等于替那毛贼让开了一条道。
孟兰亭下意识地追了一段路。
毛贼七拐八拐,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孟兰亭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追得上了,只能颓然停了下来,在周围投来的同情的目光之中不停地喘息。
身后车夫也上来了,摇头说,自己早就提醒了,怪她自己。
孟兰亭苦笑了下,转头看了眼不远之外那个迅速背过身子,假装正在维持秩序的车站警察,放弃了求助的念头。
好在剩下的那点钱贴身收藏了。箱子看起来新,里面多是旧衣服。可惜的,就是弟弟从前寄回来的那叠刊物。
原本她打算带过来,就其中一些自己理解模糊的地方去请教周伯父的。
周伯父早年留学德国哥廷根大学,师从当代数学名家,回国后,主持了之华大学的数学系,是如今国内首屈一指的数学研究和教学大家。
此外,丢了的还有那份庚帖和信物。
箱子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大概也就是那件信物了。
不过这个不重要,丢了就丢了。
天色还早。既然没了重手的行李,那点车钱,能省就省。
孟兰亭不再理会身边那个聒噪不停的车夫,向另个路人打听到了之华大学的路,转身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第2章
冯恪之掏出怀中的金表,打开盖子看了一眼,朝身边那个不知道是叫玫瑰还是露易丝的漂亮女郎丢去几张钞票,随即推开面前的牌,站了起来。
“小九爷,最近难得碰头,才一晚上而已,怎么就要走了?”
对面市长府的黄公子见状,知他要走,急忙开口挽留。
“下回吧。六点我八姐从南京到上海,我要去车站接她。迟了不好。”
“何师长不也驻军闸北吗?刚前两天我还见到他了。太太从南京来,他做先生的不去接,要你这个小舅子去接?莫非他真在外头弄了个第二组织,和你八姐在闹离婚……”
交通局长林家的公子嘴快,话还没说完,被身边的人暗暗在桌下踢了一脚,慌忙闭上嘴,却已是迟了。
冯恪之眯了眯眼,依然笑着,却将嘴里叼着的半支香烟拿下,举到了林公子的头顶。
修长的指,弹了下烟。
带着火星的一块烟灰,便掉落到了林公子的头顶上。
高温立刻烤着头发,散出一阵焦糊的味道。
七八双眼睛盯着林家公子那颗徐徐冒着一柱青烟的脑袋,没人开腔,周围鸦雀无声。
林公子被烫得脑门发麻,神色痛楚,却不敢掸掉,任由烟灰灼着自己的头皮,用求救的目光看着边上的人。
黄公子干咳了一声,劝道:“狗嘴吐不出象牙,小九爷何必和他一般见识。这回就算了,也是他脑子拎不清了,下回再敢胡说八道,不必小九爷,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冯恪之睨了他一眼,这才慢慢收回香烟,看着林公子手忙脚乱地拍下烟灰,往头上浇水,双手撑着桌沿,身体微微前倾,居高俯视着对面众人,不紧不慢地道:“我八姐夫和我姐好着呢——”
“你们一个一个,都他妈的给我听清楚了没?”
他突然加重语气,眼中隐隐射出一缕凶光。
“是,是,那是自然……”
众人不住点头。
冯恪之扯了扯嘴角,算是笑,站直身体,将烟头顺手掐灭在了桌角上。
门角里站着的侍应急忙取来他的外套,双手递上。
冯恪之将衣服随意搭在胳膊上,朝着想要起身相送的众人压了压手,示意不必,转身走出了这间充斥着香水和香烟味道的包房。
当他从大华饭店那道用铜条装饰的楼梯上走下来时,虽然已经熬了一宿,但除了那双被烟雾熏出淡淡几缕血丝的眼睛,在他的身上,已经看不到半点彻夜放纵的痕迹了。
他身上的西装非常干净,线条笔挺,发蜡光可鉴人,发型一丝不苟,脚上皮鞋,铮亮无比。
门童远远瞧见他出来了,忙忙地打开玻璃门,面带微笑,恭敬地等着。等冯恪之走了出去,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司机老闫今天没开冯恪之那辆全上海独一无二、挂着一号车牌、拉风得远在百米之外也能认得出来、通体漆成了火红的劳斯莱斯车,而是一辆普通的黑色别克。
他将车停在饭店门口的马路边上,门童抢着打开后车门。
冯恪之弯腰坐了进去,瞥见皮鞋头上沾了几点雪泥,眉心微微一皱。
门童眼尖,立刻蹲了下去,掏出一块雪白的亚麻手帕,卖力地替他擦拭了起来。擦了一只,又换一只。将他脚上那双皮鞋擦得再次一尘不染之后,方才站了起来。
冯恪之掏出一张钞票递了过去,在门童鞠躬弯腰的走好声中,叫司机开车去火车北站。
“对不住闫叔,八姐嫌我开车吓人,坐不惯我开的车,才叫你等了这么久。”
一关车门,冯恪之就抬起两条修长的双腿,直接架在了前头的椅上,人也往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中,半眯着眼,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老闫坐得笔直,一边稳稳地开着车,一边忙说:“九公子哪里的话。我本来就是冯家司机。老爷派我来上海,先前你都不要我开车,我白拿钱不干事,本来就很惭愧,难得今天出趟车,何况还是去接八小姐,我高兴都来不及。”
冯恪之点了点头,闭目养神,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睁眼说道:“先去荣记买包肉松糕吧。八姐爱吃。”
“好咧!”
荣记就在前头不远,很快就到。老闫将车停在马路边上,自己下去。
老荣头看见老闫,赶忙跑了出来,跑到车前,对着车里的冯恪之笑道:“九爷来啦?好久不见您面。还是肉松糕吧?正好有一炉在烤,快出来了。我给您挑最好的包起来,劳您稍等!”
冯恪之点头。
老荣头一溜烟地跑了回去。
冯恪之坐在车里等着,百无聊赖,顺手摸出打火机,一开一合地玩弄着时,车前走来了一道身影。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十八九岁,女学生的样子,身上一件灰扑扑的旧大衣,脚上的皮鞋沾满污泥和雪渍,一边走路,一边看着两边的门牌,看起来,已经走了不少的路。
那双靴子款式普通,但冯恪之一眼就看了出来,这是双皮质和做工都很不错的牛皮靴,先前应该也有仔细保养。
以她的轻盈体重和现在鞋子后跟的磨损程度看,至少已经穿了好几年。
从十四五岁穿到现在还能合脚,说明当初定做时,就是故意放大了些尺寸的。
这双皮鞋的女主人,应该是从外地初来上海,家世早年不错,但没落了,并且,颇有心计。
冯恪之的视线最后落在女孩子的脸上,看了一会儿。
她很快就从车旁走了过去。
女孩子的背影,像春天的柳条那样柔直。她的脑后结了一根漆黑的、长过腰际、几乎够到臀的漂亮发辫。垂下的辫梢柔顺而温婉,随她走路时腰胯轻轻扭动的频率,极有韵律地晃着,仿佛随了女主人那好看的走路姿势,也获得了属于自己的生命。
等她走了过去,冯恪之抬起眼,朝车外的老闫挑了挑眉:“去,把这女的给我弄过来。”
老闫一怔。
小九爷风流得很,女朋友不少,从交际花到歌星明星,什么类型都有过传言,但向来都是女人主动贴他的。方才走过的这个女孩子,他也看到了,虽然衣饰普通,但容貌极是清丽,入了小九爷的眼,倒也不奇怪——但这样当街拦人,似乎不是他的作风。
老闫看了眼女孩子,见她也往荣记走去,应当也是想买糕点,迟疑了下,猫腰下去,陪笑低声说:“少爷……这天还没黑,又是在大街上,众目睽睽,未免有点……”
他不安地搓着手,为难地看着冯恪之。
冯恪之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呲牙,咝了一声,没好气地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些,耳语几句。
老闫终于恍然,暗暗松了口气,赶紧点头,转身追了上去。
……
之华大学位于城西,静安寺路走尽还要再过去些,很有些路。孟兰亭问清公车线路,搭了过去。没想到公车跑到跑马场附近时,竟意外抛锚,走不动了。司机拿工具下车,敲敲打打了车头片刻,骂骂咧咧地上来,说不成了,赶人下车。乘客不愿,要他退钱,他不退,更不忌惮以一敌多,开始悍然对骂。
孟兰亭在两边互喷的口水中下了车,沿着马路一直往西走去。
本以为走走也到了,但她还是低估了上海之大。
这条朝西延伸的马路,走了一段,还有一段,长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天色渐渐泛出暗青的颜色,脚上这双她精心养护,也保护她双脚安然度过了数个寒冬的皮靴,已经沾满污雪。雪化掉,湿冷的寒气仿佛穿透了皮料和内里的夹层,慢慢渗透了进来。脚起先还疼痛,后来无知无觉。直到闻到空气里飘来的一阵仿佛带着热气的糕饼香味,孟兰亭才意识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
这个白天,她只在车上吃过几口带出的干粮而已。
她停下脚步,望了一眼。
前头那间铺子门面不大,挂了个老旧的荣记幌子,夹在两边楼房之间,很不起眼,甚至可谓是破旧,但外头已经围了七八个看似住在近旁的居民,仿佛都在等着新出炉的糕点。
根据经验,这里卖的吃食,应当是价廉而味美的。
孟兰亭朝着那间糕点铺子走去,并没怎么留意那辆停在马路边的黑色汽车。
她排在前头那几个人的后头,耐心等待之时,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说道:“这位小姐,麻烦您到这边来,我有个事,想和您商量。”
陌生人的声音。
孟兰亭转头。
身后站了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一脸敦厚,神态和气,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刚才孟兰亭经过那辆汽车时,看到这人站在旁边。车里似乎还坐了个人。
据她的经验,这人应该是车中那人的佣仆。
孟兰亭迅速看了眼汽车。
汽车后座的玻璃下来了一半。孟兰亭这回终于看清,后座上闲闲地靠了个长得还算不错的年轻男子。对方原本似乎正在看着自己,但大约因为自己也扭头看了他,他好似被冒犯到了,收回目光,头往后一靠,抬高下巴,微微转过脸,留给孟兰亭一张线条冷漠的侧脸,随即消遣似地,一下一下地揿着手中的一只打火机,玩着火苗。
孟兰亭压下心中的疑惑,收回目光。
中年人已经站到一边,含笑等她过去。
她迟疑了下,走了过去,问道:“大叔,什么事?”
老闫道:“我姓闫,你叫我老闫,你别怕,我是好人。是这样的,我们家公子想买你的辫子。要是你愿意,这就剪下来。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怎么样?”
孟兰亭惊讶无比。听见对方又说:“姑娘你放心,不会让你吃亏的。你这条辫子,市价应该可以卖到五元,我们出十元。”
孟兰亭的身边,总共剩下不到十块钱。这也是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薪水。
一条辫子能卖到这个价钱,本来确实不错了。
但孟兰亭想也没想,立刻摇头拒绝:“谢谢您。但我不卖。”
小时候,她的头发又黄又少,母亲很是担心,不计繁琐,常用草木灰替她洗头,再用清水冲净。每天晚上,在她睡前,还会替她一遍遍地梳通,说这样坚持久了,就能生发黑发。
长大后,不知是天生的缘故,还是母亲的坚持真的起了效果,她的头发变得又黑又密又柔顺,仿佛一匹美丽的丝绸。
母亲还在时,孟兰亭对自己的这头留了多年的长发,也不见得有多喜爱。曾经好几次,嫌打理麻烦,想要剪短,但母亲不舍,她也就放弃了。
现在母亲去世了,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对自己的这头长发,也充满了感情。
莫名其妙来了个人,张口说要买她头发,就算她穷疯了,也不会点头的。
老闫一愣,转头看了眼汽车的方向,说:“二十元。”
孟兰亭还是摇头。
老闫最后出到了在他看来已是匪夷所思的一百元。
孟兰亭再次看了眼车里的年轻男子,随即用礼貌,但坚决的口吻说道:“谢谢您。但请您转告那位公子,不必再出价了。无论他出多高,我也不会卖的。”
老荣头已将包好的糕点送到了车上。
老闫没办法了,发现车里那位也明显变得不耐烦了,屈起手指,指节叩叩地敲了两下车窗玻璃,皱眉看着这边,只好跑了回去。
他估计九公子已经听到了那个女孩子和自己的对话,但还是将她的意思转述了一遍。
那位小姐买好糕点,径直快步离去。
老闫看着他。见他盯着前头那位渐渐远去的小姐的背影,脸色有点阴沉,半晌也不做声,忽然感到有点不安。
“九公子,我看那位小姐的态度很是坚决,不如算了吧,毕竟是长身上的,身体发肤,出自父母。何况女人哪,更不好随意动头发的。我看戏文里,唱旦的一绞头发,就是要送给男人做定情的。人家既然不愿意卖,咱们也不好勉强。何况这么高的价,还怕买不到好东西——”
话音未落,只见车里那位一语不发,忽然推门而下,径直坐到了驾驶位上。
汽车迅速发动。
冯恪之双眼盯着前方,猛地踩下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