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高峤却还另有顾虑。
“阿令,我对朝事,早有力不从心之感。实在是从前卷入过深,如行舟于水,舟欲停,而水不止,身不由己,这才撑到了今日。水满则溢,月盈则亏,高氏荣华,本就盛极一时,倘若东阳王再被举上位,诸事必定还要倚仗我高氏。从今往后,我怕对我高氏,非福,反而是祸。”
“但凡名门士族,家族绵延百年,子孙得以长享荫福者,哪家又会是几十年如一日地身居高位?急流勇退,方为明智之举。往后,我高峤还是会尽我所能,为南朝谋安,为百姓执政,但倾家族之力,再举东阳王上位,却非我所愿。”
“我亦知这朝廷早如一滩烂泥,你再卷涉过深,怕日后不能全身而退。倘东阳王非你属意,除太子外,还有何人?”
萧永嘉话音落下,忽然想到一个人。
“新安王萧道承?”
高峤缓缓点头。
“我确实有意举他上位。他乃皇室,年富力强,也算是个有能力的,若能继位,日后我去留皆便。只是他非你皇室直系血亲,又无多少威望。前有太子,后有东阳王,我若跳过这二人,直接举他上位,毕竟事关国体,我怕不能服众。况且,昨日我试探他时,他似也无意上位,反向我力举东阳王。”
他眉头紧皱。
“即便事成,许泌借太子之身份,必也不会善罢甘休。他的荆州兵马,绝非泛泛,到时恐怕又会引发一场动乱。事关重大,故我尚在考虑之中……”
萧永嘉凝视着丈夫那张削瘦的面容。
“我明白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你确实难。但若有陛下旨意,执行起来,应当会容易些吧?”
高峤一怔,不解地看着她,迟疑了下:“阿令,你此为何意?陛下如今手不能动,口不能言,还如何下旨?”
“阿弟虽手不能动,口不能言,但却能听,眼睛亦还能眨动。他如今心中必恨极了皇后和许氏,我去将个中利害说给他听,你再将群臣召来,到时我问,他眨眼,则废黜太子,改立新安王,名正言顺,无人能说一个不字!你以为如何?”
高峤起先愣住,随即狂喜,竟一把搂住了妻子。
“阿令,你实是太聪明了!我竟未想到这一点!太好了!有陛下示意,便不怕许泌拿太子身份造势!”
萧永嘉被丈夫突然如此紧紧地抱在怀中,愣了一愣,随即,柔顺地贴面在了他胸前,闭目,一动不动。
高峤突然仿佛想到了什么,又松开她,神色凝重。
“事已至此,先改立新安王为皇储,是为重中之重。你先忍一忍,不必当众揭露许泌谋害陛下之阴谋,免得他荆州兵马闻风作乱。等这阵子过去,局势稳定了,再慢慢图谋。懂吗?”
萧永嘉睁眸,慢慢点头。
高峤凝视着她苍白的一张脸,心中涌出无限爱怜,情不自禁,低头轻轻亲了她额头一下。
“你几日几夜未曾好好睡觉了。先睡一觉吧。”
他柔声道。
……
深夜,廷尉署的牢房里,慕容替坐在地上,看着对面那个前来探监的男子。
他长发凌乱,披肩而下,衣衫血痂已变为黑紫,周身飞绕着闻到血腥而来的蚊蝇。
原本应当狼狈不堪的一个人,此刻看起来,姿态却还是如此冷静,乃至淡漠。
仿佛这一切,都不过是身外之困,对他内心而言,丝毫没有影响。
许泌打量了他一眼,啧啧地道:“瞧着还不错。看来高峤这几天,未再对你施加逼供了。”
慕容替抬眼:“承蒙许司徒那日救命之恩。待司徒得志,望莫要忘记,当初曾对我许下之诺。”
许泌抚须,呵呵笑道:“慕容替,我不明白。你的那个妹妹都逃了,你却为何不逃?”
“我与司徒,有约未完。为何要逃?”慕容替淡淡一笑。
“原本呢,我许泌乃言出必行之人。太子登基,我借你些兵马,叫你杀回北方复仇雪耻,乃轻而易举之事。只是你自己不知轻重,自毁前程,我当时未杀你,容你活到今日,已是对你手下留情。”
“你竟还有脸面,敢问我借兵马?”
他的神色陡然变得阴沉,盯着地上的慕容替。
慕容替神色不动,依旧微笑:“不知许司徒此言何意?恕我愚钝,请明示。”
“慕容替!少在我面前装了!”
许泌突然低低地喝了一声。
“族弟许约,曲水流觞日后,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不是你杀了他的?”
他冷笑。
“你之奸诈隐忍,乃我许泌生平罕见。原本,我对你还颇是欣赏。想着日后放你回归北方,不定你我还能联手做一番大事。可惜啊,你不知好歹,更不懂感恩,竟敢杀我族弟?”
“你虽奸诈,但那点手段,想在我面前瞒天过海,还是嫩了些。莫说你杀了我的族弟,便是动了我许家的一条狗,我也不能容你!”
“那日我之所以从高峤刀下救你,乃是为还你人情。今日来此,则是和你把话说清。免得你自以为聪明天下第一,能将我许泌亦玩弄于股掌之上!”
“你记住,我已还你一命。如今你死,到了地下黄泉,莫怪我许泌言而无信,翻脸不认人。”
他厌恶地盯了一眼慕容替,转身要去。
慕容替盯着他的背影,神色依旧淡淡。
“许司徒,那日你之所以赶在高峤杀我之时赶到,是怕我将你供出吧?”
“你放心。倘若你信守诺言,我慕容替必会将你我当初之约烂于腹中。我便是死了,也无人知道,乃是受你指使,我阿妹才有机会,得以向当今的大虞皇帝投毒,令他落到今日地步。”
许泌停住脚步,哼了一声:“慕容替,你死到临头,还敢威胁于我。可笑!”
慕容替凝视着许泌。
“许司徒,你只知我阿妹色相动人,凡和她近身过的男子,皆甘愿臣服,听她驱策。你却不知,她亦能模仿人之笔迹,技法高超,便是被模仿之人,恐怕也难辨真假。”
“她在宫中之时,早学了皇帝手笔,拟下一道写给高峤的诏书。又窃了玉玺,加印其上。”
“诏书云,许氏勾结慕容氏,献女匿于皇后宫中,借机媚上。倘若有朝一日,皇帝龙体有所不测,必是被那几人共同所害。元凶者,除慕容替外,许泌、许皇后,亦共同参与。命高峤持密诏,清君侧,正国法。”
“我阿妹出逃之时,身上携此密诏。倘若我遭不测,亦或日后,你食言毁约,她便会带此诏书,舍身去见高峤。”
慕容替望着许泌那张渐渐涨红了的脸,微微一笑。
“许司徒,你说,高峤若是得了如此一道诏书,莫说上头玉玺分明,便是盖的一枚假印,他会视而不见,轻易叫太子上位,让你许氏从此一手遮天?”
“更何况,还有我阿妹是为人证。你不必想着如何抓她。她身怀绝技,除非自己现身,否则你是不可能找到她的。”
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带的手铐上的铁链一阵哗啦作响。
“我慕容家族之人,无论男女,如今苟活于世,唯一目的,便是复国。倘若你好好遵照先前诺言。往后,你做你的南朝皇帝,我复我的燕国。一南一北,两不相干。否则,慕容替固然轻贱,死不足惜,但能拉你许氏下来,便是死,也是值了。”
许泌暴怒,双目鼓凸,拔出腰间佩剑,疾步奔回到慕容替的面前,便要刺下。
慕容替唇角噙着一丝冷笑,挺胸,闭上眼睛。
剑尖堪堪刺入慕容替的脖颈,许泌那只执剑之手,僵在了半空。
半晌,他突然收剑,哈哈笑道:“玩笑!玩笑罢了!慕容替,你果然是你个人物,我当初没看错你。日后,你我想必还多的是合作的机会。放心吧,此前之事,一笔勾销。先前许诺,我会记住。你且安心再过几日,待我渡过此关,我便遵诺言行事,绝不反悔!”
慕容替睁眼,微笑:“多谢许司徒。我在此静候佳音。”
许泌点头,正要再安抚他几句,牢门之外,一个随从疾步而入,附耳道:“司徒,高峤方才急召百官至东阁面圣,道陛下有旨意要宣。”
许泌脸色大变,脱口道:“什么?陛下能说话了?”
随从摇头:“并未从皇后那里传出如此消息。”
许泌这才松了口气,定了定神,看了眼神色凝重的慕容替,哼了一声:“去瞧瞧。高峤还能搞出什么名堂!”
第81章
许泌匆匆入了皇宫,奔至寝宫东阁。
入内,见朝廷四品之上官员,全部都已到了。
不止官员,皇后也在座上。
兴平帝穿戴着龙袍,被几个宫人扶持着,歪靠在一张铺了软垫的坐榻上,一动不动。
大臣黑压压地跪了一地,高峤、新安王、陆光等人,跪在最前。
许泌疾步奔到前列,亦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行叩拜大礼,为自己的迟到告罪。
磕完了头,告完了罪,视线便迅速看向皇后,以目光向她问询。
见她微微摇头,显然也是茫然不知。便看了眼穿着长公主朝服,正襟跪坐于皇帝身边的萧永嘉,心中愈发疑惑。
萧永嘉虽地位尊贵,但多年以来,罕见她干预朝事。
今日这样的场合,不但皇后被请出,她竟也在。
她和高峤,到底是想做什么?
毕竟心里有鬼,许泌忽然感到一丝不安。
但再看向皇帝,见他瘫在上头,除了还睁着眼睛,如同死人一个。
便是他心里再恨自己,又能说得出什么,做得出什么?
如此一想,便又定下了心神,转向高峤。
“高相,陛下如此状况,合该休养。你却将陛下弄来此处,又召朝臣,说什么陛下有旨意要宣。陛下口不能言,手不能书,又何来旨意?你此举,是为何意?”
高峤不应,只看着长公主。
萧永嘉转过身,目光扫视了一圈群臣。
“我乃陛下长姐,手足连心。陛下所思,我皆有所感。这几日我照顾陛下,知陛下心中有话,要对尔等大臣言明,故今日将诸位,一齐召到陛下面前。”
她盯了许泌一眼。
“许司徒所言不差。陛下口不能言,手不能书,然陛下神思清明,双眼亦可眨动。故将由我发问,请陛下眨眼作答。若所言合陛下心意,陛下眨眼一次,以为肯定。若不合,则眨眼两次,以此否决。”
“诸位大臣,可听清了?”
大臣们惊讶不已,望着皇帝,相互低声议论着。
东阁里,嗡嗡嗡的嘈杂声,顿时响起一片。
许泌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什么都考虑到了,竟还是百密一疏,出了如此一个岔子。
他的心怦怦狂跳,立刻起身,高声道:“长公主!你此言差矣!所谓手足连心,所思有感,不但荒唐,且皆为你一面之词!陛下病得如此严重,我等如何知他此刻神思清明?又怎知不是你一手操纵,以达成不可告人之目的?”
“何况,你有何资格,对我等朝臣,指手画脚,发号施令?”
高峤面露怒色,霍然而起,正要开口,萧永嘉向他摆了摆手。
“我自然没有资格向许司徒发号施令。但若得了陛下首肯,在此说几句话,你许泌管得再宽,也是管不到我萧永嘉的头上!”
她转向皇帝,靠了些过去,道:“阿弟,你可能听得到阿姐和你说话?”
东阁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人人屏住呼吸,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皇帝。
皇帝原本双目望天,待萧永嘉发问,吃力地转动眼珠,慢慢看向她。
群臣看得一清二楚,皇帝眨了一下眼睛。
“阿弟,方才阿姐的话,你可听到?我要问你几句话。你若认可,眨一下眼睛,若不认可,则眨两下,可好?”
慢慢地,皇帝又眨了一下眼睛。
大臣们立刻激动了,纷纷伸着脖子,睁大眼睛盯着,唯恐一个眨眼,就会错过。
许泌脸色,渐渐地变了。
萧永嘉瞥了眼对面,神色亦开始露出紧张不安的皇后,随即问道:“陛下,你此次突然发病,是否被人所害?”
皇帝眨眼了一下。
群臣看得清楚,大惊,议论声再次此起彼伏。
“何人害的陛下!”
立刻有人高声大呼。四下附和声一片。
萧永嘉神色平静,抬手,示意群臣安静,又继续发问:“陛下,从前我曾听你和我提及,太子心性残忍,难为明君,你意欲废黜太子,改立储君。我说的对不对?”
皇后脸色发白,猛地站了起来,厉声道:“萧永嘉,你胡言乱语,唯恐天下不乱,你该当何罪!陛下病成如此模样,还何来的精神,听你如此逼问?自然是你说什么,他应什么,怎能做数!”
萧永嘉不理,只看着皇帝:“陛下,皇后说你此刻神思不清,你认可否?”
皇帝费力地,慢慢地将两只眼珠子转向皇后的方向,盯着她,射出两道怨毒的目光,眨了一下,又眨了第二下。
群臣哗然。
方才便是有所疑虑的,此刻亦全都疑虑消解。
萧永嘉盯着许皇后:“皇后,陛下对你极是不满,众臣皆亲眼目睹。你若再敢咆哮,我便代陛下将你赶出去!”
皇后僵硬地立着,慌乱目光,下意识地看向许泌。
许泌脸色阴沉,站着,不动,亦未开口。
东阁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萧永嘉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话。
只见皇帝,重重地眨了一下眼睛,随即慢慢睁开。
群臣皆敛声屏气,悄悄看向高峤,又看着许泌。气氛顿时变得紧张无比。
萧永嘉望了一眼跪在地上,低头不动的新安王萧道承,旋即收回目光,再次望向皇帝。
“陛下,新储君的人选,定为新安王萧道承,陛下认可否?”
她话音落下,四周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唰的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正俯身,以额触地的萧道承,又看向高峤。
毫无疑问,长公主之意,便也是高峤之意。
他竟跳过无论从皇家血统还是和高家关系都更为亲近的东阳王,欲立新安王,实在叫人意想不到。
众人纷纷露出诧异目光。
萧永嘉望着自己的弟弟,见他双目不再看着她了,而是盯着上方,也不知在瞧着什么,久久,竟没有反应。
在召集群臣来此之前,她已用方才的方式,和皇帝交流过一番了。
她的阿弟,也明白了她和高峤想要立新安王为皇储的意思。
太子虽然年幼无辜,但许皇后和许氏之人对他做出如此之事,叫他生不如死,皇家亲情,还能剩多少下来?
他又怎肯再容太子继位,叫许氏得逞?
当时,他应许了。
因事关重大,萧永嘉问了三次。他皆以眨眼为信,表示认可。
但不知为何,此刻,竟然没有反应。
萧永嘉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安之感。
她定了定神,用清晰的声音,再次发问。
在群臣目光的注视之下,皇帝终于,眨了一下眼睛。
就在萧永嘉那口气还没松下来的时候,紧接着,她看到,皇帝竟然又眨了一下。
接连眨了两下眼睛。
接着,他的视线,便落到了高峤的脸上,望着他,目光一动不动。
萧永嘉惊住了,下意识地看向丈夫。
高峤神色凝重,微微皱眉,亦盯着皇帝。
群臣惊讶无比,面面相觑,对这显然突发的变故,显得有些无措。
“陛下!阿弟!”
萧永嘉的心跳微微加快。
看皇帝的眼神,应是意识清晰。
她一时也来不及想他为何突然改变主意。正试图再次发问,一直跪地不动的萧道承忽然叩首,高声道:“陛下,东阳王敏而有善誉,可立为储君!陛下认可否?”
皇帝的两道目光,方才一直死死地盯着高峤。
萧道承话音落下,他便眨了一下眼睛。
眨完这一下,仿佛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脖颈歪向一边,却依旧看着高峤,眼睛再也没有眨动一下了。
萧道承从地上爬了起来,转身对着大臣,高声道:“诸位都看见了,新储君的人选,陛下属意于东阳王!”
群臣确实看得清清楚楚,议论个不停。
萧道承走到了高峤面前。
“高相公,小王无德无才,怎堪储君之位?东阳王本就名正言顺,更是陛下属意之人,当立。从今往后,小王必谨尊陛下心愿,追随相公,辅佐储君,为我大虞万千百姓,谋福造利!”
大臣里,那些本就追随高氏的,见事情朝着自己所想发展,皆兴奋不已,个个出声附和。
其余许泌之人,面面相觑,焦急地望着许泌。
“一派胡言!太子名正言顺!本就是储君!怎能如此儿戏,说废就废!”
皇后突然看向许泌。
“许司徒!这些逆臣贼子,操纵陛下,对本宫和太子不利,你还不护驾?”
“来人!将这些逆臣贼子,全都抓起来!”
她焦急四顾,大吼。
高峤的两道目光,从皇帝的脸上,慢慢转向萧永嘉。
两人四目相对。
他在妻子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缕歉疚和隐隐的愤怒。
他知道,她必已猜到了皇帝的所想。
就在方才,和皇帝对视的那一刻,他亦是明白了过来。
但这一刻,他已没有选择了。
太子必定是不能继位的。
他原本属意的萧道承,却当众辞储君之位,力荐东阳王,态度坚决得令高峤有些意外。
他只能认可皇帝的选择。
倘若不承认皇帝选定的东阳王的储君地位,就是变相地给了许氏继续造势抗命的借口。
权衡之下,高峤立刻做了决定,看向陈团。
陈团会意,立刻带领羽林卫冲了进来,杀气腾腾,将东阁包围。
高峤环顾了一圈惶然变色的群臣,道:“陛下方才旨意,诸位有目共睹。废太子,改立东阳王为储君,乃陛下之意。我高峤,奉旨遵命!”
他看向许泌。
“许司徒,你遵不遵上命?”
这一刻,许泌无比地懊悔。
计划进展得太过顺利。他一时大意,竟轻敌至此地步。
做梦也没想到,原本已被他逼得没了还手之力的高峤,竟给自己准备了如此的一个绝地反击!
在他眼里已经和死人没什么两样的皇帝,对他施加了如此巨大的报复!
他从进来后,没片刻,就留意到方才没有卫兵的东阁里,四个角落,门窗附近,都出现了羽林卫的身影。
而他来时,虽也带了些随丛,但都留在了东阁之外。
这一个回合,他在占尽先机,眼看就要登顶的大好局面之下,输了。
输得很惨。
但还没有输得彻底。
他许泌,手中依旧还有能够翻身的赌筹。
萧永嘉方才在和皇帝问答之时,没有将他直接道出,他便知道了,他许氏在荆州经营了几十年的霸府和兵马,在这最后一刻,挽救了他的命。
高峤忌惮许氏兵力。虽然阻挠太子登基,但却还是不敢当众和他彻底撕破脸。
许泌目光阴沉,和望着自己的高峤,对视了良久,终于,咬紧牙关,慢慢转身,朝着皇帝的方向,下跪叩首,道:“臣许泌,谨遵陛下之意,拥东阳王为储君。”
四下一片寂静。
皇后双眼翻白,双腿一软,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
台城皇宫里发生的巨大变故,并未影响到建康城中普通民众的日子。当消息渐渐传出宫外,不过也就替人凭添了几句茶余饭后的聊资而已。
皇城尚且如此,在千里之外的义成,那里更是无人能够想象。
这一日,和平日一样,城外校场之上,士兵操练的呼喝之声,震人耳鼓。
在校场的一块空地上,高桓和一队投军不久的新兵,在烈日曝晒之下,一动不动,已站了快要两个时辰了。
头顶烈日当空,脚下的黄泥地热浪蒸腾。
犹如置身蒸锅,一个时辰前开始,他的身边,就不断有人晕厥,相继扑倒地上。
高桓感到两眼发黑,两腿颤抖,脚底像有火烧,好几次,就要忍受不住热浪的侵袭,像前几次一样,栽倒在地了,却硬着凭着一股心气,坚持到了这一刻。
必须要站满两个时辰,他才能有资格进入厉武。
那个孙放之说了,因为他能说数种胡语,对日后作战很是有用,算是难得的人才,故破格,允许让他加入。
但有个前提,他必须能在烈日下坚持站满两个时辰。
如果连这一点也做不到,一切免谈。
这已经是他第六次的尝试了。
在扑倒了五次之后,所幸,他能坚持的时间,仿佛越来越长。
一阵晕眩感慢慢袭来,身子一晃。
他立刻咬自己的舌尖。
尖锐的疼痛之感,终于让他又恢复了点力气。
他知道很多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咬紧牙关,双目盯着前方,一动不动,一分分地挨着。
终于,就在他感觉自己真的要坚持不住倒下去的那一刻,那个孙放之吹了声哨,从乘凉的树荫下走了过来,伸出蒲扇似的一只手,笑嘻嘻地拍了下他的肩膀。
“不错,不错,通过了!”
高桓被他一巴掌拍得身子歪过去了半边儿,扑倒在了地上。
傍晚,他兴高采烈地跟着姐夫回了城。
上天总算开眼,他获得了加入厉武战队的资格,也不枉先前,为了躲大兄,一个人在野地沟渠边蹲了两天两夜,吃草根,喝雨水,最后总算让姐夫给找了回去。
从今往后,能够追随姐夫,建功立业,一逞男儿梦想,实在是兴奋万分。
“阿姊!我回了!”
回到刺史府,他一口气跑了进去,大声地嚷嚷。
洛神正在为他担心着。怕他又像前几次那样,中途被晒得晕了过去,最后叫人抬着送了回来。
埋怨李穆无情,又知他其实已经对高桓格外照顾了。
此刻终于听到阿弟的声音,心中一喜,急忙迎了出来,问他详情。
得知顺利通过了,这才松了口气。
那边阿菊也叫人打来了水,叫高桓坐下,亲自给他擦脸擦身,又给他洗脚,洗完了,再用针帮他挑去脚底新烫出来的水泡,再给他抹药膏。
高桓哎呦哎呦地呼痛。阿菊笑着,又抱怨他后知后觉,起先怎不知道痛。琼树和侍女们也在旁,你一句我一句。
院子里的气氛,轻松而愉快。
洛神问了句李穆,知他方才也回了,便寻了过去。
果然,看见他在那座新砌好的井台边,已经脱了上衣,背对着自己,正在打水。
天气热了,知她爱干净,他每天外头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先去冲凉。
洛神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身后,拿起瓢,舀了一瓢水,冷不防地浇在了他的后背。
清凉的水,哗的一声,从他宽阔而劲瘦的古铜色腰背上溅落,把洛神的裙角和脚上的木屐也打湿了。
但她不在乎。在他身后,嗤嗤地笑,为自己这个小小的恶作剧的再次成功而感到快活。
其实,她知道他刚才早就已经觉察到她来了,只不过装作没有发现,等着她往他后背上泼那一瓢水而已。
就像前几天一样。他心照不宣地陪着她玩这种幼稚的小把戏,可就是让她感到快活。
他回过头,朝她一笑,指了指边上的一块晾衣石。
洛神就趿着木屐,吧嗒吧嗒地走了过去,脱掉,然后爬了上去,赤脚站在上头。
李穆提来一桶水,放在她的脚边。站在她的身前。
洛神站得高高的,比他还要高。
她拿起瓢,舀水,朝他头上浇水。
水哗哗地流下,她挽起衣袖,帮他帮他冲凉。
阿菊和侍女们都知道。这种时候,没人会来这里打扰他们。
夕阳西下的时候,洛神终于帮李穆冲完了澡。
她坐在石头上,晚风拂动她亦打湿了的鬓发。李穆蹲在她的脚边,替她穿好两只木屐,仔细地绑好屐带,然后抱她下来,牵着她的手,两人回了院子。
高桓已经走了。
一阵脚步声。阿菊从后匆匆地赶了进来,递过来手里的一封信。
说方才,建康来的一个信使刚到,送来了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