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和她同行的,还有她的父母、阿兄,和另外几十户的邻人,共一百多人。
他们这些人,从前都是世代居住于义成的居民。
这些年间,因义成屡次遭受战劫,人口锐减,田地荒芜,更不知哪日又会招来什么新的兵乱,居民四下分散。
有些沦为流民,过江逃亡南方。有些去了别地。还有一部分人,结伴一道躲进附近的深山老林。
阿鱼的父母,连同另外几十户当年一起进山的人,在山中度过多年之后,前些时日,终于听闻一个名叫李穆的大虞刺史重整义成,招募归民。
在观望了一阵,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辩过后,他们终于做出决定,迁回义成。
大山贫瘠,野兽出没,度日极其艰辛。
况且,没有经历过战乱和漂泊的人,又怎能理解他们渴望重归故里,犹如鹿恋慕溪的迫切心情和对旧日家园的强烈思念?
即便故地如今已被荒草埋没,但只要现在这位新的城主,能给他们带去一丝希望,他们就愿意相信,不肯放弃。
便是如此,这一行百余人,在半个月前,扶老携幼,勇敢地出了大山,归往义成。
这乱世里的上天,也断绝怜悯。
行到半路,竟遭遇了一行百人的西金士兵。
他们手无寸铁,怎敌得过以杀人掠物为日常的这群西京兵?
西金兵当场杀死了年老者和幼儿,将剩余男女全部劫走。
当时阿鱼恰好被阿母带着,在路边一道小岗后解手,这才逃过了一劫。
在眼睁睁看着西金人杀人、鞭笞、蹂躏,随后绑着父亲、阿兄和同行的剩余之人离去后,阿鱼便被阿母带着,没日没夜地朝着义成而来。
阿鱼记得在路上,她们已经走了很多个日夜。饿了,吃野草,渴了,喝路边泥塘里的水。
阿鱼的脚底磨破了,阿母便背着她继续上路。
但是很不幸,三天之前,她们又遭遇了一头荒地里的野狼。
阿母用身边带着的一把柴刀,终于砍死野狼。
但是阿母也被咬了一口,腿一直在流血。
终于就在昨天,阿母倒了下去,再也走不动路了。
阿母把义成的方向指给她看,对她说,朝着落日的方向,一直向前,走到了,就是他们原本的家。
阿鱼一边哭,一边循着阿母所指的方向,继续向前。
她一定要坚持下去,尽快找到那个名叫李穆的人,向他求救。
求他救救自己的父亲和阿兄,也求他救回自己还躺在路边的阿母。
就在今天,她终于走到了落日的尽头,看到了那座城垣。
到了的那一刻,阿鱼再也支撑不住,晕厥了过去。
……
李穆去后,便没回来。
洛神知他带了一队人马出城,连夜去追那一股西京兵了。
那个名叫阿鱼的女童,也照她吩咐,被送了过来。
女童瘦弱不堪,洗干净脸和手脚之后,露出了原本清秀的面容。
阿菊替她上药。望着她那双布满血痂的双脚,忍不住唏嘘。
应该很是疼痛。女童却仿佛没有感觉,只用一双大眼睛,不时偷偷地望一眼洛神。
目光带着小心翼翼,又充满了期盼,看得洛神很是难过。
片刻前,樊成回来,刚向她禀告,说已在野地里找到了这女童的母亲,但人死去多时了。
他就地掘坑,已将人埋葬。
而这女童,此刻却还在这里,等着她阿母的归来。
洛神不知该如何开口告诉她这个消息,只能哄她,说她的阿母应该很快就能寻到。
夜深了,女童倦极,终于沉沉地睡去。
洛神却辗转难眠,心情异常沉重。
从前在建康,她不是没听说过北人在胡獠铁蹄践踏下的血泪惨剧。
虽然听到之时,也很是同情,亦为朝廷之无能而感到失望。
但也就如此而已,过去便过去了。
她有牵动她自己心绪的喜怒和哀乐。
这些喜怒和哀乐,才是属于她的真实的生活。
但今天,从前那些原本只存在于听闻里的事情,却忽然在她面前上演了。
一群想要来投奔李穆的汉人,半道被西金人屠杀劫掠。
一个母亲带着女儿侥幸逃脱,继续前行。
母亲死在了快要抵达的路上。
七岁的女童,用她一双布满血泡的赤脚,就这样一步一步,跟着落日的方向,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出来时,家人都在身边。
而到达时,只剩她一人了。
洛神被深深地震动了。
她记挂着李穆。亦盼他能追上那伙西金人,将女童的父亲和阿兄带回来。
……
仇池北,通往西金国都城秦城的路上,一片平坦的水边野地里,随意支起了十来个简陋的帐篷。
这一伙百余人的西金兵,前些日跟随头领谷会武离开了仇池,在回往秦城的路上,偶遇一群衣衫褴褛,背着破烂家什的汉人,杀了无用之人,将剩下的绑了带走,在路上又行了几日,因速度被拖慢,今日才到了这里。
离秦城还有几天的路,前后皆无落脚之地,天色渐暗,便在野地里过夜。
士兵将那些要带去秦城用做奴役的汉人捆在一起,驱使汉女烧火做饭,饭饱之后,带人入帐。
没片刻,里面就传来女子的哭泣求饶之声。
声音传到村民耳中,面露激愤,一时起了一阵骚动。
十来个西金士兵闻声而来,抽鞭,夹头盖脑地抽了过去。
村民手脚被缚,无力反抗,很快,头脸就被抽打得鲜血淋漓。
一个士兵抽得兴起,索性丢下了鞭子,解开袴褶,踩着地上一个反抗最甚的,朝人头脸浇尿。
那人目眦欲裂,血泪满面,却被踩在地上,无法动弹,情状惨不忍睹。
其余士兵见状,哈哈狂笑,也纷纷跟着解袴,便要效仿。
村民红着眼睛,大骂,张口去咬。
就在这时,后方起了一阵尖锐的异声。
一支鸣镝,呼啸射来,转眼便至近前。
尖锐的镝头,无声无息地钻入了那个正在淋尿的士兵的后脑,宛如一条深埋其中的毒蛇,瞬间破额而出。
伴着一阵四下喷溅的污血,那西京士兵的庞大身躯扑倒在地。
下体那尚未淋完的尿液,还在汩汩而出。
人却一动不动,已是炸脑而死。
所有的人,都被这突然一幕给惊住。
村民抬头,赫然看见不远之外的来路上,正纵马疾驰来了一行数十人。
黑色军衣,利落飒爽,面容皆为汉人。
当先一匹乌骓,马背之上,跨坐一个男子,神色冷峻,臂中挽弓。方才那破脑一箭,显便是由他所发。
西京士兵反应了过来,立刻鸣哨提醒同伴,随即拔刀,转身迎敌。
几十汉骑,迅如闪电,马蹄没有丝毫停顿,踢开围栏,转眼冲入营地。
一个跑在最前的西京士兵,遇到一个络腮大汉,大汉挥刀,只见血柱狂喷,整只头颅便被斩落,滚了出去。
村民们惊呆了。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这一群宛如从天而降的黑衣汉军以摧枯拉朽般的力量,在猝不及防的西京人的营地里纵横奔驰,见一个,杀一个,宛如切菜斩瓜,冷酷无情。
这一行西京人的头领谷会武,是西金皇帝谷会隆的族人。
数月之前,谷会隆听闻虞帝派李穆来到义成。因正备战攻打西京长安,暂时无法分兵,又听闻李穆之前的战名,唯恐放他坐大,日后是为祸患,便派谷会武去往仇池,恩威并用,命仇池王侯定投效自己,以利用侯定去对付李穆。
谷会武在仇池逗留了些日子,见侯定恭恭敬敬,答应投效,允诺出兵攻打李穆,他便得意洋洋地回去。半路又顺手捞了几十头肥羊,方才酒足饭饱,兽性大发,正在帐中施暴,忽听外头起了异动,心知不妙,一边喊着护卫,一边匆忙提起裤子,才冲出帐篷,便被一把刀给拦在了门口。
刀锋之上,染满鲜血,滴滴答答,不住地往下滴落。
持刀之人,面容英俊,目光却阴森无比,布满了杀意。
谷会武看了眼他的身后,见这群汉军狠厉宛如屠夫,自己手下百余人,才这么片刻的功夫,竟就死得没剩几个了。
纵然一向杀人如麻,此刻也不禁心寒胆落,勉强作出厉色,道:“你是何人?此乃我大金之地!你敢伤我,就不怕我皇帝兴兵复仇,到时将你们杀得死无葬身之地?”
男子道:“汉家之地,尔等占去便罢了,还犯下累累罪行。”
“胡獠之罪,罪不可赦!”
“天不裁,我李穆来裁!”
谷会武蓦然圆睁双目,露出不可置信之色:“你是李穆?你怎会在此?”
李穆不语,手起刀落,谷会武便扑倒在地,头颅滚落。
他又以刀尖挑起地上一件衣裳,覆在了地上那已晕厥过去的女子身上。
空地之上,倒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残肢满地,血水横流。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的气味。
百余名西京士兵,全部被杀,没有留下一命。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孙放之和手下士兵上去,以刀割断村民身上的绳索。
村民们聚在一起,用畏惧的目光,看着那个正朝自己走来的男子。
他停在了他们的面前,说:“我乃义成刺史李穆。你们奔我而来,我却未能保护你们周全,叫你们不幸遭此劫难。此为我李穆之过,请受我一拜!”
他作揖谢罪。
村民们再次惊呆了。
片刻之后,反应了过来,一声“李刺史!”亦不知是哪个起的头,七八十人,无不涕泪交加,向着李穆跪拜在地,不住磕头。
李穆上前,将人一一扶起,一番抚慰。
众人嚎啕大哭了一番,渐渐收了眼泪。
虽遭遇意外不幸,但终于死里逃生,更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要投奔的李穆,长路奔波,涉险追赶来此,为的,不过就是救回他们这些命如蝼蚁的几十个普通之人,怎不叫人感激涕零?
想到往后若得他庇护,于这乱世,真能得一立足之地,则比起旁人,朝不保夕,又不知幸运多少。
“李刺史,我们回乡投奔于你,往后你会不会撇下义成,叫我等空盼望一场?”
一个胆大之人,终于鼓足勇气,小声问道。
李穆道:“父老兄弟面前,我李穆立誓。我人在,义成便在!离开之日,亦是为驱逐胡獠,北伐中原!”
众人沉默了片刻,当中那个方才被西金士兵以尿淋面的汉子,突然面露激动之色,从人群后拉出一个少年,高声道:“李刺史,我两父子皆愿当兵,随你北伐胡人!”
“我也愿!”
“我也愿!”
一时,立誓发愿之声,争相而起,此起彼伏。
李穆目光掠过众人之面,笑道:“得父老兄弟如此助力,我李穆之愿,何愁不酬!”
……
女童小鱼很是懂事。
获救后的这些天,迟迟不见自己母亲露面,她似乎也猜到了什么,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总不停地询问。
只一个人悄悄地垂泪,很是悲伤。
洛神也被她的情绪感染,心情愈发沉重,又不放心李穆,天天晚上睡不好觉。
如此牵挂了数日,这一天的傍晚,忽然得到消息,李穆回来了。
随他一道回的,还有被他救回的那些回归民众。
很难形容得知这消息时,她的心情。
那一刻,甚至还不及长舒一口气,她便几乎是飞奔着出了屋,装作吹风,来到了通往刺史府前堂的那道垂花门前,等着他的出现。
但他却一直没有现身。
天渐渐地暗了。
刺史府的前头,似乎有人不断出入,杂声隐隐可闻。
这里却静悄悄的,耳畔只有晚风掠过那丛枯竹时发出的空洞的沙沙之声。
洛神立在垂花门旁那座残破石亭之前,心里忽然涌出了一种被这世界遗忘了的失落之感。
压下怏怏心情,转回了屋。
阿菊也回了,脸上终于露出了丝笑容,说老天总算没丧尽良心。小鱼的父亲和阿兄都没事,今日跟着李郎君一道回了,两人都要投军。方才刚接走小鱼,又托阿菊转话,对照顾了阿鱼数日的刺史夫人感激不尽。
终于听到一个不幸中的万幸消息,洛神抑郁着的心情,才稍稍好转了些。
阿菊出去,没片刻,提了食盒,送晚饭进来。
洛神何来胃口,顺口问李穆。
阿菊说,李郎君一回来,就被蒋弢给拦走了,两人此刻应还在前头的议事堂里。
洛神犹豫了片刻,打开食盒,看了一眼,迟迟不叫铺开。
阿菊便猜到了她的心思,暗叹了口气,却笑道:“我瞧李郎君回来,连口气都没歇,又被蒋弢给叫去了,此刻想必也没吃晚饭。不如我再多准备些,小娘子送去,问问他们吃不吃?”
见洛神不语,自己转身去了。
……
琼树打着灯笼,洛神提着食盒,朝前堂走去。
傍晚出入刺史府的那些人,此刻都已去了,前头也安静了下来。
城中一切物资都极短缺。
照明的火烛,更是不够。所以刺史府里也无庭燎。天黑下来后,便黑魆魆一片。
只有地上一团灯笼的昏光,照着洛神前行的脚步。
她到了那间议事堂外。远远地,看见门窗里透出一团昏暗的光,知李穆和蒋弢此刻应该还在里头,压下心中突然涌出的一阵紧张之感,放轻脚步,提着食盒,慢慢地走了过去。
三天之前,侯定派人送来一信,道自己读了李穆手书,深有感触,本也不欲和大虞敌对,更无意竞逐中原,只想守住仇池祖业,蒙李穆不弃,又释放了他的长子侯离,愿会上一面,共商大计。正好数日之后,是他五十寿日,他随信附上邀贴,道李穆到时若能莅临,则是他莫大荣幸。
蒋弢皱眉道:“我怕此人不信。探子消息,道前些时日鲜卑人在仇池时,他还笑脸相迎,应是缔了盟约,鲜卑人才走的。侯定此人,老奸巨猾。鲜卑人一走,就又向你示好,邀你入仇池,怕另有谋算,万一不利。”
“依我之见,为稳妥,不如寻个借口婉拒,邀他来义成商议。”
李穆慢慢摇头:“善左右逢源者,疑虑必重。我初来义成,势单力薄,虽不惧战,但若能化战为友,大有裨益。侯定也知我想结交于他,邀他来义成,他怎肯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既邀我,我去便是。临机制变,也非难事。”
蒋弢和他相交多年,早知他必迎难而上,便也不再多劝。只道:“好在我瞧那侯离,因忌惮其弟,倒是真心要投靠于你。我前几日和他暗递消息,他应允到时倘若有变,必会出手相帮。另有一事……”
蒋弢摇了摇头:“可惜,时日太过短促,此地又如此偏荒,怕是寻不到人了。”
“何事?”李穆问。
“那侯离倒是一心想要我们和他父亲结盟,连他父亲早年私事,也和我说了个底朝天。道他生母从前乃是龟兹国世女,貌美,又通乐理,擅抚胡琵琶,声名在外,当年曾引侯定和谷会隆竞相求亲,其母嫁了侯定,生侯离。不想没几年,仇池生乱,谷会隆指使叛军作乱,攻袭城池,破城抢走其母,献给谷会隆。其母不堪凌辱,也是个性烈女子,竟自刎而死。后侯定平乱,欲联合龟兹兴师复仇。西金当时还只是弹丸之地,为息事,谷会隆将他母亲尸首送回,道她是死于叛军之手,和自己丝毫无干,又赠金银珠宝,买通龟兹,龟兹退兵,侯定孤掌难鸣,不得已,含恨作罢。”
“此事过去已有二十多年。那侯定却对妻子依旧怀念,每每想起,更觉亏欠。多年以来,一直珍藏他母亲生前所用的那把胡琵琶。不料数年之前,遭遇一场大水,将琵琶浸坏了。侯定梦见其妻流泪,责备他毁了自己珍物,致她阴间不宁,愈发愧疚,寻人想要修复,再将琵琶烧给她。奈何琵琶乃他生母自创,乃六相十八品,和寻常的四相十五品很是不同。莫说修复成原音,便是能弹奏,知音色的,当世怕也寻不到几位。侯定只能作罢,但至今,仍是一桩心事。侯离被其弟侯坚排挤,却至今还能保有世子之位,其父对其母的愧疚之心,怕也是缘由之一。”
“侯离之意,乃是我汉人里多有技艺高超之乐工,若能寻访到一位,修复了琵琶,了却侯定多年心病,他必会感激。”
蒋弢摇头。“这一时之间,去哪里寻如此之人?只能罢了!”
“蒋二兄,可否让我试试!”
洛神再忍不住,一下推门而入,走了进去。
第72章
蒋弢转头,看见洛神忽然入内,一愣,旋即起身相迎。
洛神见李穆亦转头看向自己,这才惊觉自己失态。
不但偷听,还这般沉不住气,不禁羞赧,脸微微地红了。
但人都已经冒出来了,便在二人注目之下,继续走了过去,说道:“胡琵琶本传自西域,和直项琵琶不同。六相十八品之胡琵琶,虽更少见,但我亦略知一二。宫中从前有一龟兹乐师,善雅胡琵琶,技极高,阿娘见我倾心,曾将他邀至家中教我。你们若是信我,我可试去调音,修复琵琶。”
蒋弢面露惊喜之色,不住地点头,赞叹:“听闻夫人素有才名,果然名不虚传。若真能修复侯定妻之遗物,则此行事半功倍,如虎添翼。”
他转向李穆。
“敬臣,你以为如何?”
洛神亦看向他,双眸亮晶晶的。
不料他却道:“不必了,此为节外之枝。不过是侯离过虑,病急乱投医罢了。此行我去便可,你安心留下。”
蒋弢一怔,瞥了眼李穆。
洛神不禁大失所望。
她方才口中只说自己“略知一二”,“试去调音”,实则对自己的技艺,信心十足。
被他如此拒绝,便如同当头浇下一盆冷水。心下却还是不甘,迟疑了下,又道:“方才我话未说全。我熟知胡琵琶音律,叫我上手,必能修复。你放心便是,我绝不会坏了你的事!”
她极力地强调。
李穆不语,只从座上起身,来到她身畔,接过她手中那只食盒,打开,看了一眼,笑道:“回来还没吃饭,正有些饿了。还是你想的周到。”
“我……”
“前头也没灯火,万一看不见路摔了。下回不必自己亲自送了,叫个人拿来便是。”
李穆望着她。
“你先回去可好?我这里还有点事。”
他语气极是温柔。
却分明是在下逐客令了。
洛神心中失望无比。
看蒋弢的反应,分明是相信自己,并且也很是赞同。
他竟一口拒绝。
她看向蒋弢。见他亦是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无可奈何,只得转身,闷闷地去了。
……
李穆亥时归房。
洛神早上床了,却没睡,勾着两边帐子,腰后叠着数枕,靠坐在床头,就着烛火,手中握了一卷。
见他回,也没迎,也没开口,只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翻着手中书卷。
李穆默默自去沐浴,换衣毕,出来站在那里,朝洛神的方向看了过来,似乎犹豫了一下,走来,轻声道:“阿弥,你若觉不便,我去睡别的屋。”
那夜他道,她可凭心意取舍。当时洛神尚未来得及答他,便遇到侯离兽兵袭击,这些日又事情不断,他频频奔波,他再没逼问于她,她更不会主动去提。
李穆说完,等了片刻,见她恍若未闻,微微咳了声,道:“灯暗,你早些睡吧,莫看坏了眼睛。”
说罢,转身朝门而去。
“我何时说不让你睡这屋了?”
洛神忽开口。
“本就是你的地方。倒似我赶你走。”
她抱怨了一声,抽出腰后一只枕,丢回在床头,放下书,自己便躺了下去,翻身朝里。
片刻后,他放下帐,上了床,躺在外头。
洛神闭目,一动不动。
起先他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听他道:“晚饭很是好吃。我吃了三碗。多谢你了。”
“不是我做的。你去谢厨娘吧。”洛神淡淡地道。
他一顿。
“阿弥,回来我便想先来看你的。只是事情一件接一件……”
“我非三岁孩童,要你看什么。”
又被她抢白了一句。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说道:“阿弥,非我不信你的话。此行我虽不惧,但侯定态度模棱,摇摆不定。我不欲你随我以身犯险。”
今晚从前堂回来之后,洛神心情便很是差劲。回想他当时的语气和态度,越想,越是气闷。
终于听到他如此向自己解释,闷气才稍稍散去了些。
不语,继续闭目。
忽却忆及从前有一回,自己向阿菊打听父母不和的缘故,她虽不讲,却叹息了一声,道天下男子,哪个不喜女子对自己伏低做小。长公主在相公面前,若肯稍稍放下些身段,相公又何事不会应允,不禁心中一动。
犹豫了片刻,实是压不住心底那种渴望能加入到他的事里,而不是总被排除在外的蠢蠢欲动之感,暗暗地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转回身子,面向着他,轻声地道:“我不怕。你和蒋二兄的话,我在外头都听到了。倘你此行笃定事成,我不过雕虫小技罢了,怎敢献丑?正是因你此行风险,我才想随你去。侯离既如此说了,倘若咱们能帮侯定了却心愿,他也算是欠下一个人情。”
“我知你不惧。但,哪怕我能帮上微不足道的一点小忙,我也想尽力。”
“郎君,我真的想帮你。你就答应了,好不好?”
她朝他靠了些过去,慢慢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扯住了他的一片衣袖,拉了拉。
两人额对着额,中间不过半肘之距,呼吸热气,彼此可闻。
洛神一双美眸凝视着他,眸光之中,满含了恳求期盼之意。
两人对望了片刻。
他双眸一眨不眨,眉宇目间,渐渐满出了柔色。
落入洛神眼中,心里不禁开始雀跃。
就在以为他要答应了的时候,不料他却说:“阿弥,你不可随我去。此为男人事,我不想让你卷涉其中。”
语气十分坚决。
洛神竟听不出半点可以商榷的余地。
“听话……”
仿佛捕捉到了她迅速黯淡下去的眼神儿,他又低低地哄了一句。脸再凑过来了些。
似是想亲她了。
洛神瞬间翻脸,将手从他掌心里抽出,足尖踢开了他方才不小心碰到自己的那条腿。
“罢了!你下回便是求我,我也不去了。”
她翻了个身,再次背向着他。
听到身后,他仿佛苦笑了下。
洛神又等了良久。
灯肚里的油渐渐耗尽。灯火越来越暗,越来越暗,忽然熄灭了。
屋里陷入了一片昏暗,再没听到他开口说话了。
她悄悄地转回脸。
身畔那个男子侧影,朦朦胧胧,一动不动。
他应已睡了过去。
……
第二天,又是照旧的一天。
李穆一大早就走了。
他是个大忙人。
毕竟,刚来这里,名为刺史,实和开荒没什么区别。说百废待兴,等着他要处理的事情千头万绪,也是丝毫没有夸张。
洛神也没想过要他陪自己。
反正白天,她也不是真的没事情做。
不管她最后决定跟他,还是抛弃他,等高桓伤一好,他应该就会送她走了。
虽然洛神心知肚明,这里不过只是自己暂时的落脚之地。但还是想把地方收拾得好一些。
她把没事干的仆妇侍女都叫来,发动了,一起收拾起这个当初刚到时,曾被入目的荒败景象给暗暗吓了一大跳的院落。
荒草全部铲除干净,用卵石铺平甬道,又从外头寻来形状适合的石头,填好了凉亭断裂的台,剩下多余的平整石头,则摆在清除杂草后的空地上,正好用作石桌石凳。仆妇侍女无事坐那里,可以一边纳凉,一边做针线。
至于那一丛枯竹,洛神叫人留下了,不要砍去。
院落收拾整齐后,墙角缀了如此一丛半黄半绿的枯竹,略加修剪,非但不显荒凉,反而别有一番野趣。
其实京口的家里,阿家曾提及的屋子窗外那丛被他铲掉了的老芭蕉,洛神想起,就觉可惜。
落雨天,少了雨打芭蕉之声,不知失了多少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