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群仿佛惧怕,渐渐又围拢了起来,咆哮着,朝着营房慢慢逼近。
逼到只剩十来丈距之时,终究忌惮火光,任那哨声再如何驱策,亦是不敢扑入,只是愈发躁动,不断地怒吼。
外围侍卫,已能闻到腥风阵阵,个个脸色凝重,如临大敌,慢慢地收拢在一起,以便在兽群扑入之时,能做出最有效的反杀。
李穆转过身,眺望远处那阵幽幽哨声的来源方向,片刻后,以羯语放声啸道:“我乃义成刺史李穆!你是侯定何人?我来此后,与侯定井水不犯河水,尔等为何驱兽前来攻击?”
他声线雄浑而厚重,随着夜风,远远传送而出。
哨声停了。
片刻后,伴着远处一阵地动般的马蹄之声,荒野尽头的暗夜里,潮水般地涌出来数百羯骑,当前一个二十五六年岁的男子,辫发皮袍,高坐马上,睁大眼睛,似在观望前方,借着火光,见虎豹包围中间的一块坡地之上,迎风立了一个汉人男子,知他便是方才喊话之人,不禁高声道:“你是李穆?真没冒充?”
李穆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乃李穆,你何人?”
此人名侯离,仇池王侯定的长子。
数月之前,从李穆领两千士兵来此,奉南朝皇帝旨意,领义成刺史之职开始,侯离便派人不断地刺探。他早就想出兵,趁对手未立稳手脚,将他干翻在地。只是碍于侯定之命,不敢贸然进攻。
今日得到探报,说一队数百南朝打扮的人出了义成,似要南归。士兵盔甲鲜亮,行装齐备,护着中间几辆马车,里头似是女子,他如何还忍得住,便筹谋了这个计划,打算实施夜袭,一是得战利品和俘虏,二来,想借机挑衅李穆。
李穆之名,因巴郡一战,天下皆知。侯离早就想会会他了,没有想到,今夜如此凑巧,误打正着,竟叫他将李穆困在了此地。
想到若是能将他捉住,或是杀死,自己必将名扬天下,不禁狂喜,哈哈大笑:“李穆!你们汉人有句话,踏破铁鞋,得来全不费功夫。今夜是你自己撞上来的,休怪我不客气!”
说完,命身边那几个驱兽人全力驱赶虎豹入营,又命带来的数百弓弩手尾随兽群,将营地团团包围。
一声令下,箭簇齐飞。
樊成命手下排盾,再以箭阵反击。
训练有素的一群精兵,齐心协力,终于遏住了羯人的攻势。
只是好景不长。周围火墙火势,渐渐开始减弱,而可供燃烧的帐篷,却又拆得差不多了。
双方箭阵稍停,驱兽师便又驱赶虎豹来袭。
侍卫放箭阻挡,虽有虎豹中箭,但于身躯庞大,皮厚筋粗的野兽来说,除非射中命门,否则即便即便中箭,也无多大的杀伤之力,身上疼痛,反而愈发激出兽性。
没片刻,便有一头受伤豹子发狂,竟从一处火墙熄灭了的口子里扑入。
樊成怒吼一声,拔刀上前,和士兵将那豹子团团围住,合力杀死。
这边才解决完,耳畔听那哨声愈发尖利。剩余虎豹,一只只红着眼睛,在火势变得越来越小的火墙之外来回奔窜,咆哮不断。
一旦火墙熄灭,即便不考虑那数百羯人的攻势,便是这十几头发狂猛兽扑入,今夜怕也是难以全身而退。
樊成咬牙,转向李穆道:“李刺史,今夜怕是不能善终了。我带兄弟们掩护,给你断下后路,劳烦你将小娘子带走。她若有所损伤,我等便是万死,也难逃其罪!”
李穆恍若未闻,两道目光,投向兽群包围之外那侯离的方向,片刻后,回头打了个呼哨。
他的那匹乌骓,飞驰而来。
李穆转头,对面露困惑之色的樊成说道:“你务必给我护好夫人!等我出去,以箭阵掩护我出兽群。我去将那羯人抓来!”
樊成吃了一惊。
倘若能将那个侯离制住,这绝死困境,自然消解。
但以他一人一马,先不说如何从几百人的包围里抓人,便是冲出这道兽围,也是困难重重。
“李刺史——”
樊成有些迟疑。
“照我吩咐便是。”
李穆道了一句。
他的语气,并不见十分的威严。
但话语和神色间的那种不容置疑之感,却是当头而来。
樊成顿时想起传言,李穆曾单枪匹马,从临川王叛军的千军万马里救回高桓。
他沉默了,颔首称是。
李穆负剑于背,又从一个侍卫手中要来一根熟铜铁棍,随即来到乌骓近旁,亲昵地抚了抚它的耳朵,随即撕下衣角,将乌骓双眼蒙住,跃上了马背,喝了一声,驱马便踏过了火墙,朝着兽群而去。
樊成知他此举成败,关系到自己和几百手下今夜的生死性命,何敢有有丝毫松懈,早调集好了弓箭手,一俟他策马冲向兽群,一声令下,士兵便朝兽群齐齐放箭。
李穆稳稳坐于马背,以双腿力量驱策着蒙了眼的乌骓直奔向前。
才靠近兽群,一虎一豹,咆哮着左右扑来,被他重重一棍扫开。
伴着两声痛苦的呜鸣之声,虎豹身躯飞了出去,在地上接连打了十几个滚,方停了下来。
才扫开起头两只,又扑来两只,亦被他扫荡而去,策马朝着一侧缓坡疾驰而去。
马蹄声中,前后左右,迅速追围上来了十来头虎豹,吼声震天。
李穆夹紧马腹,全速冲上坡顶,上顶的那一刹那,他猛地提缰,一声长啸,借方才的全速冲力和地势之高,驱策着乌骓四蹄飞起,宛若一匹天马,驮着他从面前正扑来的兽群头上腾空而过,飞出了十数丈远,这才落在了地上。
此时,兽群已被丢在身后。
而离那侯离,距离不过数丈开外了。
就在乌骓嘶鸣,四蹄落地的刹那,李穆一个飞身,顺势便从马头上滚落下地。
方才那一幕,将侯离和他近旁之人,看得目瞪口呆,还没回过神来,又见一团黑影朝着自己的方向疾奔而来,迅如闪电。
他终于反应过来,胆寒发竖,却是迟了。
李穆已至侯离马前,背后长剑出鞘。
一道流水般的寒光掠过,剑锋削断了侯离身下坐骑的两只前蹄。
马蹄从膝,齐齐截断,嘶鸣声中,扑倒在地。
侯离跟着从马背坠落在地,跌了一跤,打了个滚,刚要厉声吼来护卫,脖颈突然一寒,瞬间毛骨悚然。
那柄森冷的长剑,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而他还保持着方才的跪地姿势。
抬头,他对上了一双冰冷无情的暗沉眼睛。
“你便是侯定之子侯离吧?”
他听到那汉人,操着自己的语言,说出了他的名字。
……
洛神亦懂羯语。
高氏家族的子弟课堂里,有一门功课,便是令子弟学习胡人言语。
执教的,都是投奔南朝的胡人。
李穆一开始用羯语和对方喊话的时候,洛神入耳,心里便忐忑万分。
她和阿菊,还有侍女们,都一起待在帐篷里。
阿菊拿刀守住帐门,她焦急地等待着,又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虎豹咆哮,士兵对阵,帐外有流箭不时飞过,发出撕破空气的尖锐鸣声。
后来,士兵对阵之声渐渐消失了。
她听到自己帐篷之外,仿佛又多了些侍卫,樊成的指挥号令之声,吼得几乎要破了嗓子。
她再也熬不住,不顾阿菊的阻拦,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她没有想到的是,竟叫她看到了李穆单骑冲入兽群,纵马飞驰而过,又闯入羯人那头的一幕。
距离有些远,加上是夜间,他纵马下了缓坡之后,她便看不大清楚了。
等待的煎熬时刻,她只隐隐听到那头传来各种杂乱的呼喝之声。
她屏住呼吸,双手紧紧握拳,紧张得指甲几乎都要掐破手心了。
幸而,等待并不是很久。
很快。快得几乎叫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羯人竟就将虎豹收归笼中了,围住营地的那几百人,也退了下去。
随后,她看到李穆纵马归来,手中拖着一个人影,回到营口,将那人丢在了地上。
他独自出阵,擒住了今夜的羯首!逼退了这一群来势汹汹的敌人!
洛神曾听高桓不止一次地向自己描述李穆当日单枪匹马,于千军万马中救回了他的经过。
洛神总觉得有些玄乎。
或许是高桓夸大了他的武功和胆魄。
但是今夜,她却是实实在在,亲眼目睹了他是如何凭着一己之力,扭转局面的经过。
说是震撼,也毫不夸张。
耳畔,侍卫们的欢呼声响得几乎就要震破她的耳朵。
洛神却分毫未觉。
她站在帐篷外,看着樊成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丢下了自己,朝那方向奔去。
远远地,她又看着李穆被侍卫们团团围住了。
人人都是如此的激动。
他的脸上,亦带着笑容,和围着自己的侍卫们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话,忽然间,转过脸,两道目光,仿佛看向了自己的所在。
洛神心口猛地一跳,竟似有些心虚,慌忙转身,想先躲回帐篷里去。
这时,听到身后又传来一阵狂喜的喊叫之声。
她回头,见是高桓跑了过来。
“阿姊!姐夫抓了羯首!没事了!”
他兴高采烈,双目放光,跑到洛神的跟前,手舞足蹈,嚷了几声,又转身要走。
洛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他的身后。
吓了一跳。
他的臀上,竟插了一杆箭。
想是方才他与侍卫一道和羯人对阵之时被流箭射中的。
只是情绪太过昂扬,没觉到痛,这才丝毫不察吧。
“六郎君,你臀上插箭了!”
跟出来的琼树也看见了,失声嚷了一句。
高桓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猛地停住脚步,顿在了原地。
他慢慢地转头,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抬手,见一掌的血,眼睛蓦然睁得滚圆,惊叫一声,带着那箭,一屁股竟坐到了地上。
“阿弟!小心!”
洛神大惊。
伴着高桓发出的杀猪般的一道惨叫呼痛之声,朝他跑了过去,将他小心地翻了过来。
箭杆已经被他坐断,箭簇却深深地又扎进了肉里,几乎已经看不到头了。
高桓趴在地上,痛得一张俊脸都扭曲了,呻吟:“阿姊,我要死了,你快叫姐夫救我——”


第68章
高桓自然是死不了的。但伤上加伤,确实不轻。
洛神急忙叫人将他小心地抬进帐篷里,又急唤军医。
卫队里配了军医,那军医方才正替受伤的侍卫治疗,听到高桓亦中箭伤,匆匆赶了过来。
高桓趴在那里,痛得呲牙裂嘴,嘴里正哎呦哎呦地叫,忽见李穆、樊成和军医一道入内,立刻强忍疼痛,闭上了嘴。
军医粗粗看了眼伤,见箭簇倒插入肉,看样子,已是深及骨头,皮肉的伤口处,又好似豁开了,和寻常的箭伤有些不同,便问如何受的伤。
高桓立刻冲洛神眨巴眼睛,示意她不要说出实情。
一个送水进来的仆妇没留意,听见了,顺口道:“六郎君中了箭,自己竟不察,还到处的跑,被提醒了一声才知道,想是腿软,一下坐到了地上。乖乖,眼睁睁看着坐断了箭……”
高桓平日在家,见了人都笑嘻嘻,在仆下面前也无架子,很得人缘。
这仆妇说着,自己嘴里跟着也咝咝个不停,一脸肉疼的模样。
军医恍然。
高桓见李穆两道目光投向自己,不禁羞惭万分,勉强辩道:“姐夫你莫信。我是脚下踩了块石子儿,一时没站稳脚……”
自己说着,也是面红耳赤,懊恼万分,不敢再看他了。
李穆微微一笑,伸手,鼓励似地拍了拍他肩,转脸叫军医快些处理。
军医拿了剪子,要剪开高桓的裤子。
高桓吓一跳,哎了一声,忍痛,两只眼睛不住地瞥着洛神。
李穆便明白了。转向洛神,低声道:“你莫慌。先出去一下可好?这里有我。”
洛神见高桓伤口血肉模糊,只觉心惊肉跳,人也慌慌张张的,一时也没想那么多。
被李穆提醒,方意识到他伤得有些不是地方。虽是姐弟,但阿弟也大了,应是不好意思叫自己看见,听李穆劝,点了点头,先出去了。
她坐在帐篷外临时铺起的一块地毡上,侧耳听着里头的动静。
李穆来后,她就没听高桓喊痛了。
此刻也是如此。
帐篷里只偶尔传出几道杂音而已。
过了一会儿,又传出一声高桓仿佛极力克制的沉闷的呜呜之声,里头便再次安静了。
仆妇出来,倒了一盆血水。
樊成也跟着出来了。
洛神急忙站了起来,迎上去,焦急地问:“我阿弟如何了?”
樊成忙道:“放心。已取出了镝头,无毒,养些时日,六郎君的伤便会好的。”
洛神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樊成看了她一眼,上前又道:“小娘子,晚上出了这么个意外,六郎君不能上路不说,弟兄们里,也有十几人受了伤,且帐篷又都点火烧了,立刻上路,怕是有些不便……”
他顿了下。
“方才李刺史的意思,是今晚先在此暂时过夜,明日一早,大伙儿都先随他回义成。等人养好了伤,再议南回之事。小娘子以为如何?”
今夜遭逢如此意外,不止高桓一人受伤。
其实便是不用樊成开口,洛神也早绝了立刻继续上路的念头,点了点头:“樊将军看着安排吧。”
她回了帐,见高桓还趴在那里,下身用张薄被覆住,想是已经处置好了伤口,嘴里却还咬着块布,脸色煞白,额头挂着豆大的冷汗。
知他方才取箭簇时,必是吃了不少的苦头,心疼万分,上前跪坐在了他的身侧,取帕轻轻替他拭汗,问他:“可还很痛?若痛,别忍着,叫出来便是。”
高桓看了眼一旁还在和军医低声说着话的李穆,吐掉了嘴里的布,高声道:“不痛!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伤算什么!”
洛神不语,继续替他擦汗。
“对了阿姊,我都伤成这样,必是要回义成养伤的……阿姊你也留下,伴我几日可好?”
高桓眼巴巴地看着洛神。
洛神点了点头。
高桓面露喜色,又看了眼李穆,喜滋滋地扭了扭身子,却不小心牵到伤口,嘶了一声。
那边李穆叮嘱完军医,看了眼低头照顾着高桓的洛神,转身撩开帐帘,出了帐篷。
洛神其实一直留意着他,见他和军医说完话就出去了,和自己一句话也无。不禁想起事发之前的那会儿,他还正抱着自己强行要亲她,心里忽然感到空落落的。
她替高桓擦完汗,再喂了他一些水,嘱他好好趴着,莫乱动,便伴着他,默默地坐在一旁。
阿菊从帐门外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碗药,走了过来,吹凉后,喂他吃药,埋怨他不小心,又问他疼不疼,亦是一脸的心痛。
洛神在旁看着,等她喂完药,便叫她出来,问她一早独自回去的事。
“菊嬷嬷,你瞒着我回去,在他面前胡言乱语也就罢了,怎还唾了他一脸?”
阿菊听了出来,她的语气很是不快。自己心里,其实也早后悔了。
“确是怪我不好,早上实是气不过……我这就去寻李郎君,向他赔礼认错,便是下跪,也是无妨。”
说着,转身匆匆要去。
洛神叫住了她:“罢了!这回算了,再不要有下回了!”
她顿了一下,叹气。
“原本这趟出来,我便不想你随同的。路上辛苦,你腿脚也不大好,我本想叫你留在建康伴我阿娘的,你又不肯,定要陪我来。嬷嬷,我知你是出于疼我之心。但你如此羞辱于他,和羞辱我有和区别?”
阿菊慌忙道:“小娘子莫气。阿嬷知道错了!往后再不敢了!”
洛神见她如此表态了,也只能作罢,又回到了帐里,继续伴着高桓。
樊成开始指挥手下收拾凌乱的战场,又从附近砍了些树枝和茅草回来,胡乱搭起个棚子,供那十几个受了伤的侍卫遮身,其余人,一概露宿过夜。
为防备万一,又加派人手,在营地外轮班守卫。
一番忙乱,营地终于再次安顿了下去。
高桓伤口疼痛,趴在那里,折腾了许久,终于熬不过困,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洛神一直伴着他,见他终于睡着了,吁了口气,出神片刻,从帐篷里出来,站在门口眺望四周,走到附近一个值夜侍卫近前,问李穆在哪里。
侍卫指了指小河的方向。
夜已深了。
白天行路,晚上又经历了如此一番惊魂恶战,终于得以休息的侍卫们,将外衣铺在地上,躺于树脚,或是石旁,早已沉沉地睡了过去。
洛神悄无声息地从地上那些侍卫身畔经过,来到了水边。
不远之外,几块平坦的水畔石地之上,也已横七竖八地躺了几个睡着的人。
李穆却还没休息。
远远地,洛神看到他在月光下的水边,替乌骓洗刷着身体。
他用手中的草团,仔细地清理着乌骓的身体,全神贯注。
洛神悄悄地望着。
过了一会儿,他仿佛有所觉察,抬起头,往她这边看了一眼,停了下来,拍了拍乌骓的头,放它自去,随即洗了手,走了过来。
“还未睡?”
他停在她几步之外,开口问。
洛神垂眸,轻轻嗯了一声。
“你阿弟如何了?”
“起先一直嚷疼,刚好不容易,才睡了过去。”
他点了点头。
“起头几日是有些痛的。等他明日到了城里,我那里另有伤药,上了,应能缓些疼痛。”
他说完,看了她一眼,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接着又道:“你若急着要回,也是无妨。明日等休整好了,我亲自送你们到荆州。你阿弟不妨先留下,等伤养好再回。”
洛神抬起脸,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还是等阿弟一道回吧。”她说。
李穆唔了一声。
“也好。快则半月,慢也就个把月吧。”
他说完,转头看了眼黑漆漆的四周野地。
“你白日赶路,想必累了,方才又受了惊吓,安心去睡吧。我会守着的。”
他和自己说话时,语气依旧那么温和。
但洛神总有一种感觉。
晚上打了一场仗,他就态度大变,仿佛在赶自己了。
她极力忽略心中油然而起的一种隐隐委屈之感,咬了咬唇。
“我来寻你,是想向你赔个不是。”
“今早菊嬷嬷不是寻了你的不是,还唾了你一口吗?不是我叫她回的。她跟我说她要回来取物。我若是知道,必不允她回的。方才我已和她说过了。往后再不会有此等事了。我给你赔个不是,望你莫怪。”
月光之下,洛神见他展眉一笑,摸了摸额,说:“无妨,不过一口唾而已,于我不算什么。何况,也是我该受的。”
他说着,朝洛神走了过来。
“不早了,外头有风。我送你回吧。”
洛神被他送着,两人一前一后,再次经过地上那些睡着的侍卫的身边,回到了帐前。
“去睡吧。”
他说。声音比月光还温柔。
洛神看了他一眼,转头,默默进去了。
这一夜,她心事重重,身畔的高桓,又时不时地哼哼个几声,她几乎没怎么合眼。第二天早上起来,勉强打起精神,等樊成拔营完毕,坐着马车,上路掉头往城池去了,一路顺利,傍晚时分,抵达城池。
李穆昨夜一夜未归,蒋弢今日派斥候出去,早早就在半路遇到了。
斥候得了消息回来,他知昨夜众人遭遇侯氏袭击,带了人,远远地出城相迎。
入了城,李穆将洛神和高桓送回了刺史府,依旧安顿在昨日那个院落里。
随后,洛神见他匆匆走了。似去了前堂,在那里召人议事。
阿菊又开始忙着带人整理屋子。将昨日收纳回去的一应日常所需,再一一摆设出来,重新铺好了床。又替高桓整理好屋子,安置了下来。
高桓今日和洛神同车。臀部的伤处,看起来似比昨天肿胀更甚。
但和洛神的强作精神相比,他今日的精神,却分外的好。
洛神往他屋里送刚煎出的药,军医恰过来换药,说是李刺史特意叫人送来的。
军医走后,他趴在那张比门板宽不了几寸的破床上,瞧着就差笑出来了。
对着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六郎君,阿菊也是无可奈何。因军医叮嘱,伤口不可碰水,要定时换药,加上他下地不便,日常之事,年轻侍女毕竟不便,老些的,阿菊又担心粗手粗手服侍不好,叮嘱琼树等人服侍好小娘子,自己搬来先照料着他。
这里收拾,那里忙碌,夜很快就深了。
洛神一直留在高桓那里,差不多戌时末,才回自己的屋。
从建康出发,跋山涉水,路上走了一个多月,前天晚上到,昨日一早走,昨晚上扎营,又出了那样的意外,今晚转了回来。
中间几乎没有停顿。
洛神心知同行的侍女仆妇,个个都已疲乏,等澡水送了过来,便叫人都去歇息了,不必再在跟前服侍。
如今春末夏初的天气,她已几晚上没洗澡,不过擦了下身子而已。
今天中午又有点热,此刻身上汗津津的,很不舒服。
洛神打发走了人,准备洗澡,闭门时,才发现竟连门闩也断了。
琼树方才说要留下服侍她,被她也打发走了,这会儿不想再叫人回来,无奈,只好将主意打到了屋里的那张案几上。
案几很旧,到处剥漆,却是实心杨木所打,很是沉重。
洛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靠着自己,将案几一寸寸地拖到了门后,顶住。
试了试,还算牢固,这才放了心,转到那个临时挂起一张帐子用作浴屋的屋角,脱了衣裳,跨进浴桶。
浴桶是傍晚时分,一个仆妇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洗洗干净,勉强还是能用。
仆妇知小娘子爱干净,特意还用沸水烫过。洛神却疑心以前也不知谁人用过的,不肯坐进去,只站在水里洗。
正洗着,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细微的悉悉窣窣之声。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头顶房梁飞快地蹿了过去。
她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笔直地掉下了一团黑色的东西。
“噗通”一声,不偏不倚,正好掉到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洛神吓了一大跳。
低头,赫然看见水里多了一团黑乎乎的似乎在爬的东西。
屋里烛火昏暗,但也足够她能看清了。
水里爬着的,竟然是一只老鼠。四爪扑腾着,吱吱地叫着,朝着自己的腿,飞快地游了过来。
“啊——”
洛神双眸圆睁,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般的尖叫。
一边尖叫,一边手忙脚乱地爬出浴桶。
“阿弥!”
门外忽然传来李穆的唤声。
“你怎的了?”
一阵砰砰的敲门声。
“啊——”
“阿弥!”
门外的呼唤之声,变得焦急了。
伴着“砰”的一声巨响,那条顶门的案几后移,翻了,门随之倒在地上。
李穆出现在门口,朝她发出动静的屋角奔去,一把扯开了帐子。
他一呆,顿时挪不动脚了。
“老鼠!”
洛神正不住地跳脚,一脸惊恐,一手抓着一团衣裳,只勉强掩住胸口,扭头,看见那只老鼠竟也跟着自己爬出了浴桶,浑身湿漉漉的,爪子扒在边缘上,贼溜溜的两只眼睛,仿佛盯着自己,浑身毛骨悚然,又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熟悉的男子扑了过来。
李穆下意识地张臂,结结实实地抱住那团扑向自己的白花花身子。
老鼠大约也被洛神发出的尖叫给吓到了,仿佛喝醉了酒,咚的一声,又掉回水里,再扑腾几下,才重新爬了出来,跳下桶壁,一溜烟地蹿走,消失得无影无影。
李穆一动不动,半晌才回过神来。
今夜他召人议事布置,方完毕,才转回来,走到那垂花门前,便听到屋里她发出的尖叫之声。听声音充满了恐惧,也不知出了何事,因门被顶住,遂强行破门而入。
未曾想,迎接他的,竟是如此一幕。
怀中的女孩儿,紧紧地抱着他不放,湿漉漉的身子在他怀里蜷成一团,雪白后背黏着一片凌乱长发。
肌肤滑得他双手几乎要抱不住了。
李穆才低头看了一眼,便血脉贲张,抱着她一动不动,只轻声安慰:“莫怕,没事了。老鼠已经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