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打量着她。
洛神今日穿了条春水绿的折褶襦裙,曼理皓齿,肤白如玉,怕入夜风寒,肩上披了条霞色织花披帔,风吹来,裙裾飘飘,整个人从头到脚,洋溢着春日的气息。
见他只望着自己不语,洛神咬了咬唇,用手中拿着的那顶幕离,碰了碰他的胳膊:“问你呢!”
李穆“哦”了一声,方微笑道:“无事。只是收了封信。走吧,上路了,去晚了,怕人多要挤了。”
第58章
出京口往西北十数里,傍长江南岸,一四面环水的隆山之处,便是金山。
山中有寺,巅有佛塔,寺后一观潮之台,名曰游龙台。
江潮如龙,夜夜自山脚奔流东去,亘古不息。人登临台上,北望江山,一览无遗,自古起,便是文人骚客喜爱的名胜之处。至如今,衣冠南渡,江北半壁沉沦,此处更是成了南人怀古伤今、凭吊往昔的去处,附近山壁之上,留了不少当世名士的题壁,引人慕名观瞻,倒也成了另外一种风景。
金山之下,还有一片桃林。今春入春早,正如阿停所言,桃花已是初绽,今日又逢春光明媚,江面如镜,几人抵达之时,附近舟渡往来,船舸点点,踏春游人,络绎不绝。
李穆雇了一条船,扶着洛神上了船。阿停也不用他扶,早自己迫不及待地跳了上去。同行的琼树樱桃等人,也纷纷提着食篮和装了伞帐巾帕等外出随身之物的包袱,高高兴兴地登上了船。
众人坐稳。那船夫一声吆喝,口里唱着渔歌,船便向着金山迎风而去。到了山脚,一行人登岸,在桃林里走走停停,游了半日,至傍晚,因听闻金山寺的素斋极是有名,便又登山入寺。
此间方丈认得李穆,听知客僧报,说他今日领了家眷入寺用斋,忙亲自出来相迎,见他身边傍着一个面覆幕离的女子,虽看不清面容,观身段衣着,是为妙龄,女子旁又一个十来岁的少女,后头跟了五六个仆妇侍女样子的人,知是李穆家眷,其妻高氏女郎,自不方便细看,和李穆寒暄过后,便将人引入上房,命人端茶送水。
须臾,斋饭陆续送上。菇笋腐竹,豆芽素鸡,虽都只是寻常的素菜,但烹得却极为用心。更喜杯盘明洁,相得益彰,加上众人游了半日,腹中饥饿,入口只觉十分美味,连饭量一向小的洛神,也禁不住多吃了几口。
饭毕上茶之时,那知客僧道今夜戌时左右,会有江潮流过金山脚。今夜的潮水,照了往年经验,应是入春以来,潮头最高的一次,人既已到了寺中,若不观潮,有些可惜。
莫说阿停蠢蠢欲动,在旁不住地撺掇,便是洛神,听了也有些心动。
她自小长于建康。白鹭洲畔,江潮泛滥。原本对于大江夜潮,也不陌生。
但今日,或许是身畔多了个陪伴之人,竟觉什么都新鲜好玩。
其实昨夜被折腾了大半宿,今日又游了半日,腿脚早就乏力,但心里却不舍得就这么回去,不用阿停撺掇,自己看向了李穆。
也不用她开口,李穆只瞧了她一眼,便捕到了她眼眸里的期待之意。
她既还想观看春江夜潮,他又怎会拒绝?含笑点头。于是一行人便继续盘桓在寺里,等那夜潮到来。
说来也是好笑。原本是阿停期待最甚,天一黑,月才出江,她便迫不及待地去了游龙台,道要在那里坐等江潮。不想因了白天奔来跑去,很是辛苦,晚饭又吃得太多,渐渐犯困,打着哈欠回来了,道自己不如先睡一会儿,等潮水来了,叫阿兄阿嫂唤她。
洛神答应。阿停便放心睡去。
夜潮还未到,洛神随了李穆先夜游山寺。两人从观音阁里出来之时,听知客僧说潮水快要到了,她想起阿停的叮嘱,急忙亲自回来去唤。不想她却睡得死死,一连叫了数声,不过只翻了个身,咂吧几下嘴,又呼呼地睡了过去。
洛神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正想再推醒她,身畔伸过来了一只手,将她手悄悄地捏住了。
“叫她睡吧!我们自去观潮。”
李穆附耳过来,低低道了一句,便牵了她手,转身带出了她。
山中月光皎洁,道旁树影重重。
洛神被身畔的男子握了手,牵着,慢慢地走在被月光洗成白色的山阶之上,朝着观潮台而去。
空气里,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早春特有的花木香气。耳畔静悄悄的,偶只闻几声藏在昏暗里的夜鸟惊飞之时,发出的翅膀扑腾之声。
这个初春的江畔月夜,是如此的闲适和安宁。
洛神驻足,站在了脚下的这块观潮台上。
春江明月,冉冉东升。
远处,视线的尽头,一道宛若白线的潮水,正向着金山漫涌而来,渐渐到了近前,因江道陡然变窄,潮头急促回旋,拍击着江岸岩石,漫卷出片片雪浪。
春潮疾过,江面陡涨,波光粼粼,犹如接天连海,一望无际。
这个夜,江水流,月朦胧,烟波袅渺。
江畔桃花,在这春夜月影的映照之下,亦宛若梦中的一片飞花幻影。
洛神靠在身畔男子的肩臂之上,一动不动,整个人,沉浸在了这片如梦的月光之下。
忽然,耳畔传来一阵清越的山寺禅钟之声。
钟声尚未消去,远处,也不知江渚的何方,应和似的,随风又起了声声渔鼓,中间夹杂几缕苍凉歌声。
细听,唱的竟是思乡古曲。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歌声飘飘渺渺,曲不成调,隐约可辨,带了旧都洛阳的几分残余口音。
才不过几声,便低了下去,渐至消隐。
只剩禅钟声声,余音袅袅,散入一片江波月影。
洛神猜想,那应是早年南渡而来的故地东都之人,今夜泛舟江上,触景生情,才唱了这一曲古之宋人的思乡之谣。
她生于南朝,长于建康。记事起,江北的中原,便已是胡人之地。
哪怕自己的名字,也是因了洛河而来。但对那片从未踏足过的中原之地,其实也并无多深的执念。
但在如此一个春江花月的夜晚,许是受了方才那苍凉思乡古曲的感染,想起中原如今依旧胡马嘶鸣,想到阿耶当年的北伐之举,心下竟也微微有所触动。
她抬头,望向身边的李穆,看到他的双目正眺望着前方。
她不禁亦随了他,望向大江之彼。
入目,月影茫茫,一片虚空,唯江潮不息,从脚下滚滚而过。
他一直望着,沉默不言,目光仿佛越过了夜色下的这道大江天堑,望向对岸那片她目力无法企及的地方。
“你在想什么?”
她不禁迷惘,跟着他又望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
她看到他被唤了回来,低下头,凝视着自己,久久,却还是没有答她。
月光之下,他面容端肃,目光沉凝。
这样的一个他,是她此前未曾见过的。
甚至,纵然昨夜和他已有如此肌肤相亲,却依旧感觉陌生。
心里愈发迷惘,又带了一丝不确定的惶然。
“你怎的了?如此看我?”
她迟疑了下,又问。
他伸出双臂,将她揽入怀里,抱住了。
那种熟悉的,令她心安的感觉,顿时又回来了。
“阿弥,我要做一件事。”
“或许到了那日,天下人将与我为敌。”
她听到他在自己耳畔,慢慢地说道。
“但你记住,日后,纵然全天下与我为敌,我也不会伤害你和你的父母。”
洛神愣了。
她有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从他怀抱里抬起脸:“你要做何事?为何天下人要以你为敌?”
李穆低头,凝视着月光下的这张面庞,微微一笑。
“日后你就知道了。我只要你记住我的话,便可。”
他在对她笑,目光又是如此的温柔。
但在他的笑容里,洛神却分明感觉到了一丝孤独。
犹如暗夜踽踽独行于世,唯一陪伴着他的,便是身后的一道孤影。
她怔怔地望着他,心底慢慢地,涌出了一阵酸楚,又一阵的怜惜。
不管他往后要做什么,亦不管天下人是否要和他敌对。
从前如何,她不得而知。
但从今往后,她想,她是不会再继续留他一人独行,叫他孤独如斯。
“郎君!我记住了。”
她心口一热,话便冲口而出,第一回 唤他以郎君。
话音落下,人便靠向了他的怀里,双臂环抱住他的腰身,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之前。
李穆身影凝固了片刻,忽然一个反手,紧紧地抱住她,低头亲了下来。
……
洛神是被李穆抱着下来的。
一直抱到了寺门,才将她放下。
阿停撅嘴,埋怨他们不叫醒她去观潮的时候,洛神的脸上,还带了点没有消退干净的红晕。
她忍不住,偷偷地瞧着李穆。
他笑吟吟地哄着阿停,说下回赔她几只最好的纸鸢,任她自己去市东店铺里挑选。又说不早了,催着好回去了。口里说着话,视线却一直不停地在瞟自己,目光闪闪,带着异光。
洛神心知肚明,知他在想什么。
想起昨夜,自己心里亦是如同鹿撞,脸又热了,撇过脸,不再看他。
阿停一听有纸鸢,气也就没了,急忙点头。于是收拾了东西,被方丈送下金山,僧人亲自渡船,将一行人送回了对岸。
回到李家之时,天已黑透,大门之侧的拴马石上,系了几匹高头健马。
家中仿似连夜来了客人。
门口,一个仆妇正在左右张望,见李穆一行人归来了,急忙迎了上来,说道:“李郎君,你们可回了!高相公到了!老夫人正在陪着叙话呢。”
李穆目光微动,神色却也无多少的波动,只翻身下马,去接洛神下车。
洛神人还车里,隐隐听到了仆妇的话。
阿耶来京口了?
她急忙钻出车厢,问李穆:“方才是说我阿耶来了?”
李穆伸手,将她抱了下来,笑道:“是。”
洛神欢喜,提裙便奔上了台阶,丢下他,朝里疾步而去。
李穆望着她轻快的背影,面上笑容渐渐敛去,跟入。
第59章
高峤是骑马从建康来到京口的,简装上路,身边只带了高胤和几名近侍。
他一向注重外表,于人前,衣冠楚楚,袜不沾尘。
但此刻,却是风尘仆仆,衣角沾灰,可见赶路之急。
他正坐于客堂,高胤陪坐在旁。他与卢氏叙话,两人都是面带笑容,相谈甚欢。
“阿耶!你怎来了?”
洛神奔了进去,欢喜地叫了一声。
高峤转脸,见女儿飞奔而入,露出笑容,等她停在了自己身边,方低声责备:“阿家在前,不可如此冒冒失失,不知礼数。”
洛神抿了抿嘴,低声道:“女儿知道了。”
卢氏笑了:“明公这就见外了。阿弥怎会不知礼数?不过是将我当作自家人,方如此不拘性情,我极是喜欢。”
洛神冲父亲一笑,又朝高胤唤了声阿兄。
高胤笑着点头。
高峤无奈,只得摇头苦笑。
李穆入内。卢氏辨出他的脚步之声,立刻道:“穆儿,你岳父从建康来了,快来拜见!”
李穆面露笑容,上前向高峤恭敬行礼,说道:“今日恰好带阿弥和家中阿妹去了趟金山,观潮方归,有些晚了,不知岳父到来,实是失礼。”
说完,又和高胤相互见礼。
高峤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打量一眼,见他气定神闲,不慌不忙,眼底掠过了一缕暗芒,却笑着颔首:“无妨。我亦才到。”
“阿耶,你来可是有事?”
洛神笑问。
高峤道:“女儿嫁了京口,阿耶无事便不能来了?”
“阿耶!你明知女儿不是这个意思!”
洛神不依。
高峤抚须而笑。
卢氏道:“岳父与大兄一路辛苦。穆儿,你引他二人先用些饭食,早些歇息下来?”
高胤忙道:“阿姆无须费心。伯父与我已于路上用过饭了。”
李穆看向高峤。
高峤道:“敬臣,你若无事,可引我四处看看。我来时,见江畔有几分景色,瞧着还是不错。”
李穆恭声道:“请岳父随我来。”
高峤便和卢氏笑着道了声暂别,朝外而去。
李穆叫洛神先回房歇息,自己也随了高峤而去。
两人到了门外,各自上马,朝着镇外疾驰而去。
须臾,耳畔隐隐涌入一片江流之声。
渡口到了。
白日,渡口一带人来人往,舟船争渡。此刻却是人去船空,只余头顶江月,静静照着人间。
高峤下马,立于江畔。
江风吹得他须髯贴面,腰间剑柄穗饰亦随风狂舞。穗上的几颗玉珠,扑击着剑鞘,发出泠泠之声,宛若长剑在匣里嗡嗡震颤,便要破鞘而出。
“我的信,你可收到?”
他与方才在卢氏和女儿面前的态度迥然不同了,冷冷发问。
“晌午之时收到。原本应当遵照岳父之命,立时去往建康。只是恰当时应了阿弥出游,不忍令她扫兴,故延迟了半日,想明日动身。不想岳父竟亲自赶来了,小婿惶恐不已。”
高峤盯着对面的男子,眉头皱了皱。
“罢了。我有一事,想要问你。你须得老实言明,不得有半分隐瞒!”
“岳父问便是。”
高峤眯了眯眼。
“陛下有意以你为义成刺史?不但如此,我听闻,先前你在巴郡募了私兵。那些私兵,如今并未随你回来,尚在原地,待命而发?”
“所谓刺史,不过空衔而已,连单车都不及。”
李穆说道。
“岳父也知,义成经多年战乱,如今如同不毛之地。陛下雄心勃勃,欲将国土推回北方,乃趁前次巴郡之胜,派我去往义成辟荒开境。除宣我衣冠教化,扬我天子恩威,亦是为了日后再次北伐之时,能有一始兴之地。”
“至于募兵,当时乃巴人同仇敌忾,自愿投军。战后愿继续从军者,十不过一二,留下之人,实不足千,也称不上私兵。”
高峤注视着他,神色莫测,片刻后,点了点头。
“你有北伐之志,很好。为何当初却又不来我广陵?只要你来我广陵,他日时机到来,我高氏之兵,尽可由你遣用,比你如今深入北地拓荒开境,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岂不更为便宜?”
“李穆感恩岳父提携信赖。只是此事,一为上命。二来,广陵如我大虞江北门户,岳父之兵,还需时刻防范北夏南侵,若分兵北伐,恐怕会有门户洞开之险。北伐固然为我生平之志,但孰轻孰重,李穆尚能分清。”
“果然有机辩之才,可惜,你能瞒过旁人,却瞒不过我高峤!”
他的神色,陡然变得严厉。
“义成在旁人看来,确是不毛之地,但我当年北伐之时,却曾取道附近,勘察过地形。此地北接并州,可取晋阳、长安,南下扼襄阳,守江陵,若加以经营,足可做战略之地!陛下确是志向高远,惜才干流于寻常,生平第一念想,也绝非北伐!他怎会凭空想到派你去义成开境?分明是你自己谋划此事,借陛下之口,达成目的罢了!”
高峤的神色,陡然转为严厉。
“李穆,你道谋取义成,是为北伐谋地。我却疑心,你另有所谋!”
“如今天下动荡。北方胡獠,但凡稍有机会,据一弹丸之地,便觍颜称帝,征伐不断,致令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我南朝亦是祸患连连。皇室不振,叛乱不绝。这些年来,狼子野心不自量力跳梁之辈,层出不穷。”
“当初你强娶我的女儿,我便知你心机深沉,非甘愿屈居人下之辈。我高峤,今日放话在此,你若要做乱臣贼子,哪怕我已退隐归林,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便第一个不会答应!”
高峤一身正气凛然,两道目光肃然。
这是一个执掌南朝多年的权臣对野心家所发的警告。
话语之声,和着身后江流,振聋发聩,极具气势。
等了片刻,未听他回答。高峤又冷笑:“怎的,你无话可说了?”
“克复神州,当亦是岳父生平之夙愿。岳父当年亦曾两度兴兵,但容李穆斗胆问一句,似岳父这般循规蹈矩,北伐可曾有成?”
高峤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年轻的野心家,在自己的逼问之下,终于开口了。
但高峤没有想到的是,他非但没有辩解,相当于默认,竟还这般冒犯,直接就揭他心底那块消弭不去的老疤。
又听他继续说道:“岳父两次北伐,胜势一度曾逼东都,然终还是无功而返。除强敌阻挡,岳父身后之朝廷,上从皇室,下到门阀,诸多掣肘,尾大不掉。二十万兵马,身后却粮草不继,致令举步维艰,大业沉沙!”
“岳父,你可曾想过,当年你若能一手掌握朝廷,焉知今日中原,又是何等局面?”
“北伐中原,光复两都,为我父祖当年之愿,亦是我李穆之愿。岳父要我去往广陵,道日后借兵于我,兴兵北伐。岳父固然还有当年之志,惜乎深受陛下忌惮。即便陛下信任,尚有诸多门阀,皆各怀心思,虎视眈眈。岳父又如何就能确信,以如此混乱软弱之朝廷,能保证北出之广陵兵,再不重蹈当年覆辙?”
高峤惊呆。
数日之前,他因关心李穆日后安排一事,入宫私见皇帝。三两下套话,便从皇帝口中得知了计划,回来之后,越想越觉不妥,遂修书一封,命人加急送往京口,命他即刻来见自己。
信送出后,才过一夜,被心中疑窦所驱,因事关重大,终究还是急不可耐,索性自己亲自赶了过来,当面质问。
以高峤多年从政而历练出的敏锐嗅觉,女婿的这番应对,他岂有听不出话下之意的道理?
显然,是被自己料中了。
他要借这机会,另起炉灶,立下基业。
到了日后,倘若真叫他羽翼丰满,独当一方,北伐之外,他的所图,恐怕也就不是朝廷所能钳制了。
他紧紧地盯着面前的男子。
“李穆,北伐固然是我心愿,但我也不容任何人图谋不轨,败坏国纲!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来不来广陵?”
李穆迎上他两道逼视目光,道:“多谢岳父。然我还是那话,广陵非我去处。”
高峤勃然大怒,猛地抬手,按住腰间剑柄,拔剑而出。
一道寒光掠过,剑锋便架在了李穆的脖颈之侧。
“看起来,你是要做定这乱臣贼子了。也好,我这就杀了你,以绝后患!”
一缕乌云蔽月,江畔夜色,忽然黯淡了下来。
高峤双目如电,冷冷地盯着对面那个被夜色掩了的男子。
“莫以为我是在恫吓于你,更不要以为你娶了我的女儿,我便会姑息!我从前便曾对你言,倘若叫我知道你另有图谋,为天下计,杀你一个,又能如何?”
他执剑的那手,倏然发力。
宝剑的锋芒,轻而易举在皮肤上割出了一道口子。
“人生有死。七尺之躯,既立有誓愿,又何惜头颅?只恨壮志未酬,死不得其所!”
李穆忽道。
“岳父若以为杀了我,南朝便可苟安万世,动手便是。”
夜风吹荡,吹散了蔽月浮云。
一道殷红的血,正沿着剑锋,从李穆的脖颈蜿蜒而下,染红了一片衣领。
他的一张面容,在月影下也再次变得明晰,眉目冷峻。
高峤脸色铁青,握着长剑的那手,手背青筋交错。
李穆始终垂手而立,直视着他,身影凝立。
高峤眼皮跳动,半晌,切齿道:“今日我若这样杀你,你必不服。也罢,我暂且留你一命,容你去往义成。我倒要瞧瞧,你李穆到底何等能耐,才不过一个卫将军,竟就僭拟至此地步!你给我记住,日后,你若真有所不轨,我高氏之兵,既杀胡獠,亦灭叛贼!”
他话锋一转。
“我今日容你不死,但阿弥,我必要从你李家带回了!高氏之女,能嫁寒门,却决不能嫁图谋不轨之人。望你知!”
高峤说完,蓦地收剑,将那柄染了血迹的宝剑归入鞘中,转身便去。
李穆望着他疾行背影,忽道:“一年之内,我必拿下西京。高相公,你敢不敢与我赌?”
高峤停住脚步,慢慢地回头,难掩一脸诧色。
西京是为长安,乃北夏陪都。羯人早年便活动在长安之西,崛起后,趁乱夺取,用心经营,拟借潼关之防,将关内打造为自己的大后方,进可攻,退可守。去岁江北战败之后,夏国国都洛阳,岌岌可危,当年对西京的战略部署,愈发凸显重要。
如今驻防之重,可想而知。
李穆的私兵,如今最多不会超过两千,却放出如此之话,叫高峤如何不感意外?
李穆走了上来。
“高相公,我只问你,你敢不敢与我赌上一局?”
“如何赌?”高峤淡淡道。
“赌阿弥。”
“你是阿弥之父。虽于礼法而言,阿弥如今是我李家人了,但倘你真要带走她,我不拦。一年之后,我以西京为聘,再去迎她!”
“你敢不敢与我赌上此局?”
高峤盯了李穆片刻,忽放声大笑。
“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后辈,我高峤生平所见不少。但你,倒是叫我又长一见识!”
他的话里,掩饰不住讥嘲。
“不过胜了一个袁节,竟敢如此逞性妄为!”
“也好。我且瞧着,一年之后,你到底会是怎生模样!”
高峤呵呵冷笑,再不看李穆一眼,拂袖而去。
……
洛神再天真,也是瞧了出来,阿耶今夜突然这般到来,必定是出了什么事。
他两人走后,她见卢氏神色凝重,仿佛若有所思,知她必也在担心,自己又何来的心情回屋休息?朝大兄不住地丢眼色,终于将他叫到院中一无人之处,拉住,追问父亲此行目的。
莫说高胤其实也不明所以,便是知道,也不会道与洛神,自然无果。洛神见问不出什么,大兄也只安慰自己,叫她不必担心,反而愈发忐忑不安。
父亲和他出去,已经有些时候了,却久久不见归来。
越等,心情越是焦急,隐隐又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正坐立不安之时,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心一跳,急忙迎了出去,果然,看见父亲和李穆回来了。
两人一前一后入内。
看他们的神色,似乎倒没出过什么不好的事。
仿佛翁婿二人,方才真的只是一道出去溜达了一圈,才刚回来。
只是,洛神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被所见给吓了一跳。
出去了一趟,李穆一侧的脖颈之上,竟多了一道伤口。
虽然瞧着已经简单处置过了,血也在慢慢地凝固,但那道伤口,也不知是被什么给割的,竟有一巴掌那么宽,连衣领都沾染了血痕,看起来,极是触目惊心。
她吃惊,正要上去问,却见他朝自己微微一笑,摆了摆手。
她立刻便领会了他的意思。
是说他没事,叫她不必担心。
洛神看了眼卢氏,暂时强行忍下心中疑问。
却见阿耶已经上前,对卢氏道:“李夫人,今夜我来京口,实是代陛下传达圣旨。敬臣才干卓绝,陛下极为赏识,欲委以重任。恭喜李夫人了。”
卢氏欢喜地道:“我儿能为朝廷效力,是他应尽本分。也多亏了明公提携,老身感激不尽。”
高峤笑道:“李夫人客气了。敬臣能有今日,全是因他自己英才盖世,我又何来的提携?倒是有一事,我怕说出来,要惹李夫人的见怪了。”
卢氏忙道:“明公不必如此见外。有话,但讲无妨。”
高峤便道:“我因另有要事,今夜传完圣意,便须动身回往建康。我与内子,膝下只有阿弥一女,她嫁来此地,实不相瞒,我二人极是想念。敬臣不日也要离家为陛下做事,我便想着,不如趁着今夜顺道,我接了女儿随我一道先回建康。夫人可否答应?”
卢氏显然吃了一惊,尚未开口,洛神已惊讶出声:“阿耶?为何如此之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