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雨不绝,嗤嗤作响,迎面扑来。
李穆飞奔之时,忽感肋侧一麻,也未低头,一手握住那支射透了自己盔甲的利箭,猛地拔出,随即张开铁弓,将那支还带着淋漓鲜血皮肉的铁箭搭上,朝着前方正奋力挥刀指挥着士兵攻击的羯人,发出了今夜的第一支箭。
箭破空而去,发出一道刺耳的呜呜之声。
孙利干还没看清,只觉眼前一黑,仿佛有什么东西朝着自己迎面扑来。
他下意识地睁大眼睛,终于看见了。
那是一支带着自己熟悉刻识的铁箭,在空中高速地旋转着,三角形的箭簇,宛如穿过中空皮囊,穿破了他正中眉心,透颅而出。
强大的力量,带着四下飙溅的血花,驱着这杆染满了红白脑浆的铁箭继续前行,深深地钉入他身后一个士兵的咽喉之上,将两人钉在一起,这才停止下来。
孙利干双目圆睁,身躯朝后,直直倒了下去。
他近旁的士兵再次惊呆了。
“继续放箭,不遵者死——”
孙利干的副将回过神来,厉声大吼,吼声未断,伴着“噗”的沉闷一声,跟着一头栽倒在地。
他的咽喉被另一杆利箭穿透,血沿着他的嘴角,汩汩而出。
第三个副将不敢再动,僵在那里,和士兵一道,转头望向前方。
熊熊火光之中,远处,一个甲胄之人,持弓而立。
火光照亮了他面上那张染了血的青铜狰狞面当。没人能见到面当后的他的两道目光。
但人人心里都是一凉。
他在看向自己。
凌厉杀气,瞬间透骨。
“射!”
一道冰冷无情的指令,从那男子的鬼脸面当之后,被送了出来。
他身后那些列阵以待的士兵,迅速举起了弓弩。
顷刻之间,无数的连珠铁箭,伴着凄厉的呜鸣之声,暴雨般飞至面前。
袁节士兵的意志,就在这一瞬间,彻底地被这男子和他身后的箭阵给摧毁了。
再无人去管阵地。
三千士兵,如见恶鬼。伴着中箭倒地者发出的惨叫之声,争相掉头而逃。你推我,我踩你,乱成了一团。
许多士兵,并非死于乱箭,而是死在了自己人的踩踏之下。
此时,东方正正拂晓,晨光熹微。
涪水之东,已经等待了半夜的范敦,一声令下,带领着三千广陵精兵和身后那群热血沸腾的巴人,在冲天的呐喊声中,迅速渡过河滩,踩着脚下堆叠在一起的尸体,跟随着前方李穆横槊马上的身影,冲入了袁军阵营。
高胤在终于摆脱羁绊,临时改变决策,领兵赶往梁州,想要实施围魏救赵之时,得到了一个消息。
巴郡之东,元城之西,李穆战袁节主力于涪水,胜。随后一鼓作气,攻下巴郡,袁节逃返梁州途中,被前后包夹,无路可去,自裁。
将军一战,天下皆惊。李穆战神之名,从此不胫而走。
第46章
这个兴平十五年的最后一个月,洛神又回到了白鹭洲。
原因倒不是父母又起争执,而是她生了场病。
那晚上过后,第二天,她人便恹恹的,饭也吃不大下,萧永嘉和阿菊起先以为她只是胃口不好,不想没几日,就病倒了,发起了烧。
洛神虽娇娇弱弱的,但从小到大,养的顺风顺水,并没生过几回病。萧永嘉焦急万分,立刻叫了好几个宫中太医一道前来诊治。太医们轮番望闻问切,碰起头来一番会诊,最后都道是风寒之症,开了几服药,叮嘱好生养着,便无大事。
太医去后,萧永嘉精心照顾女儿。吃了几天的药,洛神症状是减了些,却总还是没好全,胃口也很是不好。
眼见女儿的小脸几天里唰的似乎瘦了一圈下去,萧永嘉和高峤都极是心疼。再养了几天,见她精神好了些,两人商议了下,决定送女儿去白鹭洲调养些日子,因那里不但比建康要开阔,且虽地处江渚,但因洲上三面环了小山,冬暖夏凉,气候比城中要好得多,尤其这样的冬日里,城中阴冷,相比之下,洲上要暖和得多。
商量好了,选了个日子,高峤送妻女来到白鹭洲,安顿下来后,自己方回了城。
洛神这回生病,倒绝非是和父母赌气,故意在作践自己——她也并无理由这样。
那晚上她寻过父亲之后,次日,便得知堂兄高胤已匆匆赴往江北,调兵前去援助李穆的消息。
蜀地的那一场战事,最后胜负将会如何,她无法预知,也不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了。
但父亲,最后终于还是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对这一点,她极是感激,心中更是欣慰。
从小到大,父亲在她的心目之中,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他北伐不竞,黯然南归的时候,她出生还没多久,并未亲眼目睹那一幕,更并半分的印象。
但这非但不影响她去崇拜自己的父亲,反而令她每每想起之时,还对父亲多出一种悲情英雄般的仰望。
从小和兄弟们同席读书,读书之余,在一旁听他们争论国事,她虽不会说什么,但随着慢慢长大,多少也知道,父亲已经锋芒不再,不复她小时想象中的那般英雄模样。
但她一直理解父亲,处在高氏家主的地位之上,他有他的无奈和各种考虑。
但这一回,当得知父亲竟默许那些人竟以李穆为棋暗相争斗,以图自己不足为人言的私心,她原本真的很是失望。
好在最后,父亲依然还是她所知的那个父亲,对此,她真的感到极是欣慰。
起头病得最厉害的那几日,见父母焦心,她自己也想早些好起来的,只是身子却不争气。
这些日,随母亲搬到白鹭洲,住了半个月多,在母亲和阿菊她们的精心照料之下,慢慢地,身子终于恢复了些,精神也好了起来。
年底渐渐到了。
高氏因了先前嫁女一事,虽至今仍是旁人暗中议论的话题,但除了陆家,表面上,从前那些相互走动的门户,自然还是主动往来,加上高家旁支众多,家中一堆的杂事。
萧永嘉打发阿菊回去,协高允夫人一道处置,自己和女儿依然还留在这里。
这日午后,她去紫云观给女儿打醮祈福,洛神一个人在庄子里。
因午后感到困乏,便睡了一觉,不想却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
起头也不知梦到了什么,迷迷糊糊的,渐渐地,梦境清晰起来,竟梦到陆柬之死去了。
她惊悚不已。
但这还没完。随之,更可怕的梦境发生了。
她又突兀地梦见了李穆。
他竟也死了!
还满脸血污,就压在了她的身上,死状极其恐怖。
她从噩梦中直接被吓醒了,坐起来时,整个人浑身冷汗,瑟瑟发抖,心脏跳得几乎就要跃出喉咙。
人虽醒了,他在梦中盯着自己的那双不断流淌着鲜血的眼和眼眸中那两道她根本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可怕目光,却依旧历历在目。
她几乎瑟瑟发抖,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许久,直到侍女发现她醒了,进来服侍,擦去了汗,换了衣裳,才慢慢地定下了心魂。
但心情,却变得极是恶劣。
一个下午,她就抱着怀里的汤婆子,对着窗外那片隐隐可见的冬日江景发呆。
江畔种满樱花。春天的时候,那里一片绯粉,远望宛若云霞烂漫。
而在这个季节,视线里却光秃秃的。偶然掠过的几只从北方归来过冬孵卵的白鹤身影,便是这片灰暗里的唯一一点醒目颜色。
陆脩容成婚后,洛神曾以自己的名义,派人给她送了一份贺礼。
陆脩容也回了她赠礼。
此刻,洛神忽然想再给陆脩容去一封信,向她打听下陆柬之的消息。
从他去往交州之后,她便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了,也不知他如今如何。
那个离别前的夜晚,他来拜别自己父亲,她目送他背影离去的一幕,此刻又浮上了心头。
洛神取了笔墨,写下一封信。
信写完了,她却没有立刻叫人送出。
曾经,她和陆脩容是亲密无间的好友,两人一道长大,同睡过一张床,几乎无话不说,相互之间,没有秘密。
但是如今,仿佛一道无形中的隔阂,将她和她曾经的最好的友人,也慢慢地隔离了开来。
洛神独自对着信发呆了片刻,又默默地将它投入火炉,看着纸张被炭火点燃,在跳跃的火苗里,慢慢地化作了几片灰白色的灰烬。
她压下心中的烦乱,叫琼树拿来自己外出穿的一件镶白裘的斗篷,穿上了,出屋往紫云观而去。
她忽然不想继续住在这里了,想回城中的家里。
李穆初到巴郡,打了个胜仗的消息,她是知道的。
但又过去了这么久,战事的后续,堂兄的驰援又进展如何,她却分毫不知。
回到家中,倘若有关于蜀地战事的新的消息,父亲应该第一个就能知道了。
前次和母亲起了不愉快,她又病倒后,这些时日,母亲在她面前,绝口不提半句有关李穆的事情。
她也开不了口主动去问。
但洛神知道,这次战事结束之后,即便李穆能够活着回来,不论结果如何,母亲是铁了心,不会让她再回京口的。
对于李穆强行求娶自己,以至于令她彻底改变了原本生活的事,她至今耿耿于怀,并且,想起来一次,就难受一次。
虽然,这个男子并不似她婚前想象中的那般卑劣模样。
他的母亲和阿妹也都极好,不过短短一个月的相处,便叫她至今牵挂。
但这些,并不足以能够叫她为了他们而去和自己的母亲执意作对到底。
她已做好离绝于他,再也不回京口的准备了。
但心底里,依然还是无法彻底抛开对他生死的记挂。
尤其是经历了今日这样一个可怕的噩梦之后。
她希望他能平安无事,早日返家。
他的母亲和阿妹,真的在日夜盼望他的归来。
……
洛神到了紫云观。
看门的道姑见她来了,面露笑容,殷勤地迎上接待。
洛神问了句,得知母亲打醮祈福的所在是仙霞殿,便过去了。
到了那里,却见里头只剩几个还在念经的道姑和母亲身边的仆妇,并不见母亲身影。
那了尘子也不在。
仆妇说,方才打醮完毕,长公主因跪拜了半日,腿脚酸乏,一时站不稳,扶起来后,被师父请去后殿云房,稍作小憩去了。
洛神点了点头,叫人不必跟着,因熟门熟路,自己带了琼树和樱桃过去。
转到后殿,来到那处名为清福仙府的云房前,看见门关着,便叫侍女在阶下等着,自己提裙而上,到了门前,轻轻推了推,意外发现门竟是反闩着的。
这大白天的,母亲不过是来这里稍作小憩,和那老道姑有什么隐秘之事要商议,竟反闩了门?
洛神不禁疑惑,手举了起来,正要拍门,忽然,隐隐听到里头似乎传出一声年轻男子的说话嗓音。那只手便顿住了,心中惊疑不定。
白鹭洲,整个归母亲所有。除了庄中留着几个必要的男仆和侍卫,一年到头,从不允许有陌生男人踏上半步。
更不用说,这里是女道观,后殿的云房里,竟然传出男子的嗓音?
洛神起先以为听错了,侧耳又听了一下。
这回确信无疑。
就在此刻,就在云房的里头,有一个年轻男子,正在说着话。
“长公主……叫奴来替您捏捏脚罢……”
云房两进,分外室和内室。那声音显然是从内室里所发。
尽管有些距离,听得也不大清楚,但零零星星,当洛神将耳朵贴着门缝之后,还是被她捕捉到了这一句话。
她睁大眼睛,整个人顿时僵住,立在那里,一时无法动弹。
虽然家人从不会在她面前提及半个字,但从小在建康长大,多多少少,洛神也听闻过,城中那些风流贵妇们背着人的私下里的隐私生活。
譬如那位郁林王妃朱霁月,据说她便养了好几个美貌少年,供她淫乐所用。
类似于朱霁月这样的贵妇人,数不胜数。
但是洛神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母亲,清河长公主萧永嘉,也会做出和朱霁月那些人一样的事情。
这是不可能的!
尽管父母感情不和,并且也已公然分居数年,但在洛神的心底里,总还是固执地怀着一个希望,希望有一天,阿耶和阿娘能够和好。
她惊呆了!
一颗心,啵啵地跳得飞快。
一种夹杂着强烈失望和为阿耶感到不值的愤怒之情,迅速地弥漫心头。
她的脸涨得通红,一怒之下,正想奋力拍门,当场阻止母亲的举动,忽又停住了。
母亲还有着极好的年华,貌美动人,却常年和父亲分居。
虽然洛神很爱阿耶,但她也不得不承认,阿耶真的太忙了。
他的心,被许多的事情给占住了,留给母亲的,似乎很少很少。
至少,她就没怎么感觉得到。
虽然母亲从没有在她面前提及过半句她的孤单和寂寞,但有时从阿菊的只言片语和叹息声中,洛神也知道,阿娘真的很孤独。
她自己一个人住在这座江渚小岛之上,白天还好,那么多个漫长的夜晚,洛神并不十分清楚,在自己睡着之后,阿娘到底是如何度过的。
她定在了原地,方才的那种愤怒慢慢地消退下去,心里只剩下了一片茫然和悲伤,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就在眼泪快要落下之时,忽然,又听到里头传出“哗啦”一声,似是茶盏被掷摔到了地上所发的碎裂之音。
“给我滚!再叫我看到,我便杀了你!”
母亲的声音骤然放大,清楚地传入了洛神的耳中。
伴随着一阵混杂着老道姑和那男子的求饶之声,她的脚步声传来,似正怒气冲冲地朝外快步而来。
洛神心跳再次加快,顾不得多想,猛地掉头,提起裙裾,飞快下了台阶,示意侍女紧随自己,迈步便外狂奔而去,一直跑到了通向这里的那道回廊,这才停了下来,扶着栏杆,大口大口地喘气。
那气还没喘定,身后便跟着传出母亲的脚步之声。
洛神极力定下神,猛地转过身,朝前走去,走了几步,抬头看见母亲身影,才停下了脚步,露出笑容,唤了一声“阿娘”。
萧永嘉的脸色苍白,双颧泛着隐隐的惨红之色,眉目间带着一丝愤然,快步而出之时,突然看到女儿朝着自己走来,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停住脚步:“阿弥,你怎来此?”
“阿娘,我无事,便来接你。她们说你在这里,故女儿来瞧瞧。”
洛神压下心中的紧张,若无其事地笑道。
萧永嘉定了定神,仔细瞧了眼女儿,见她神色如常,瞧着确实应是来这里接自己,恰好此处遇到的。
想起方才在云房里的一幕,不禁还感到心惊肉跳。
所幸自己及时喝退了人,及早出来。
倘若此刻还在里头,万一若被女儿听到了什么,往后在她的面前,自己还怎么抬得起头?
萧永嘉定住神,上前微笑道:“方才只是累了,故转过来歇了歇脚。阿娘已经好了,走吧,回去了。”
洛神点头,随萧永嘉回到前殿,出了道观,一同上暖舆,回往庄中,方才狂跳着的心,终于慢慢地定住了。
“阿娘,我的身子已好了,我有些想念阿耶,我想回去了。”
她见脸靠在母亲的怀里,软语恳求。
萧永嘉不过略一迟疑,便点头:“也好,明日我们回去便是,正好也是年底了,家中还有些事。”
洛神彻底地松了口气,紧紧地搂住母亲的胳膊,仿佛松开,她便会跑掉似的。
萧永嘉低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一张小脸还带着一丝病弱的苍白,更是没长回先前瘦掉的肉,搂住女儿,声音里充满疼爱。
“你身子还没好全,天气又冷,何必跑出来?万一又冻到了……”
洛神靠在母亲的身边,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熟悉的幽幽兰香,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阿娘,李穆万一若是回不来了,往后,你看顾着他的阿母和阿妹,可好?”
萧永嘉一怔,低头,见女儿依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迟疑了下,淡淡地唔了一声。
她感到女儿的那只手,将自己的胳膊搂得似乎更紧了,眼底不仅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
母女回到庄中。萧永嘉叫人先送洛神回屋,目送女儿身影离开,转过头,脸上笑容便消失了,冷冷地道:“立刻去把观里的人全部赶走!一个也不许留!敢赖着不走的,杀!”
侍卫领命而去。
萧永嘉眉间掠过一丝厌恶之色,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才转身,正要入内,忽然听到大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仿似有人正在奔跑而入。
在这里,敢如此走路的,也就只有高桓了。
萧永嘉回头,果然,高桓已是一步跨入门槛,带着一脸的兴奋之色,口中嚷道:“伯母!阿姊在哪里?蜀地来了好消息!李穆大获全胜!不但夺回巴郡,还拿下了梁州!年前便能归京!阿姊呢,我要寻她!”
一边说,一边朝里快步而入。
第47章
高桓经过萧永嘉的身边,被她伸手,给拦下了。
“六郎,你阿姊身子还没好全,还在歇着。这事我知道了,我会转告她的。”
萧永嘉微笑着道。
高桓觑了眼萧永嘉,迟疑了下。
“就这样吧。不早了,你既来了,用了饭再走吧。我叫厨娘做几道你爱吃的菜。”
她看起来甚是慈眉和目,说完,转身便去唤人。
高桓对这个伯母一直生不出亲近之感。
他人虽直了些,心眼也无,却也不蠢,瞧了出来,她对自己带来的这个消息,并无多少高兴。
先前因是乍得知消息,太过激动,忍不住就又跑来找阿姊,这会儿被萧永嘉泼了这么一头的凉水,想起这中间的弯弯绕绕,也是心知肚明,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知大伯母在,自己也是见不着阿姊的,哪里还会真留下吃饭,赶忙道谢,推辞说另有事,先回去了。
萧永嘉也不挽留,叫人送他离岛,目送他背影消失,方转身入内。
洛神回了屋,便叫人收拾东西,至晚间,和母亲一道用饭,问及明日何时动身,萧永嘉却道:“阿娘想了下,城里天气不好,你身子还弱,不如暂时还是先留这里,等过些时日再说吧。”
洛神听她突然改口了,看过去,见她含笑望着自己,神色很是温柔,心中虽疑,因知道她脾气,也没再多问。饭毕,只叫琼树去打听下白天岛上是否来过人。琼树回来,说六郎君来过,只是刚来,人都未进,和长公主不过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琼树带来的消息很是简单,但于洛神而言,却很是值得推敲。
她知高桓,特意跑来这里寻自己,十有八九,必是和李穆有关,如何还按捺的住,立刻便去寻母亲。
萧永嘉在房里,已拆下头发,对镜独坐,一头青丝,如瀑般垂落在后背,背影一动不动,似在出神地想着什么,听到女儿进来的脚步声,转过身。
“阿娘,阿弟今日来过了。是不是有了李穆的消息?”
洛神径直问她。
萧永嘉一怔,微微蹙眉,起身道:“哪个如此多嘴……”
“阿娘!阿弟都说了什么?”
洛神打断了她。
萧永嘉顿了一顿。
“李穆打了胜仗,不日便归京了。”
她淡淡地道。
洛神定住了。
这些时日,心中的担忧、隐隐的牵挂,以及今日噩梦过后的那种心惊肉跳之感,就在这一刻,随了萧永嘉的这一句话,突然间烟消云散,心情顿时变得轻松无比。
他打赢了这场原本必败无疑的战事,胜利归来,卢氏和阿停想必很快就能得知这个好消息了。
这就足够了。
“阿弥,他虽打了个胜仗,只是那又如何!你想想,他当初是如何拆坏了你的婚事!我是不会再让他见你的……”
萧永嘉心下余怒未消,口中说着,却发现女儿似乎不在听自己说话,眸光闪动,唇角似乎微微上翘,魂游太虚似的。
“阿弥!我在和你说话!你听到了没?”
洛神啊了一声,回过了神,朝母亲嫣然一笑。
“阿娘,我无事了,我回房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她说完便去了。
好些时日了,萧永嘉没在女儿的脸上看到她露出如此的神色了。
她望着女儿轻盈离去的身影,立在原地,微微发呆。
……
洛神这一夜睡得很好。第二天睡足了醒来,又听琼树说,也不知道出了何事,紫云观里的人,昨晚连夜,全都被长公主下令给赶走了,一个也不留。
洛神的心情,愈发轻松了。
她已经可以断定,昨日那事,必是那个老虔婆自作聪明以为自己母亲长久寂寞,才安排了那样一出。
母亲的反应,令洛神彻底松了口气,心底里,既庆幸,又感激。
母亲虽然脾性古怪了些,做事有时连自己也很是不喜,但在这种事情上,完全配得上她高贵的身份。
朱霁月之流,虽也名为贵女王妃,所行之事,才是真的叫人瞧不起。
既然李穆已经无事了,母亲又执意不肯让自己回,也不必为了这个再和她另起不快。
往后到底如何,一切,等李穆回来了再说也是不迟。
洛神自此便安心留了下来,每日里读书写字,闷了去江畔走走,眺望江景,或是投喂江鹭,日子过得很是平静,一转眼,离岁暮也没几日了。
这一天,整个建康城的民众,都放下了家中原本忙碌着的除旧迎新之事,争相来到街上。
那条从城池东门一直通往皇宫的路,从头到尾,两旁更是挤满了人。
站在城门向下望去,长长一条街上,乌鸦鸦一片,全是攒动的人头。
李穆以区区六千人,大败袁节,不但助巴国复国,令巴人感恩戴德,还替大虞夺回了北方的梁州,这一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传遍大江南北。
在江南民众绘声绘色的描述里,不过一夕之间,李穆便成了战神的传奇,南朝人的骄傲。
都说今日他将抵京。皇帝为彰显对他的嘉奖,不但破格允许他骑马入城,还允他带着原宿卫营的将士一道入城,接受来自沿途民众的迎入。
日头渐渐升高。巳时许,城外那条驿道之上,由远及近,渐渐行来了一支人马,待近了些,奉命来此相迎的冯卫,在城头看到最前几面迎风招展的将旗之下,骑马行来一人,正是李穆,急忙下了城门,亲自迎上。
一番寒暄,冯卫代皇帝传达了慰恩,随即笑容满面地引着一行人入城,去往台城。
李穆领着身后军容整齐的士兵,入了建康。
民众看见一个目光炯炯的青年将军高坐于马背,着凛威战甲,英姿过人,身后的士兵,步伐整齐,盔甲鲜亮,肩上矛槊的锋芒,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有光,端的是军容威武,抖擞无比,情不自禁,发出阵阵的欢呼之声。
李协统领宿卫营多年,这回稀里糊涂被派去打这种仗,原本以为必死无疑,万万没有想到,最后不但活了下来,竟还能载誉而归。
这样的荣耀和待遇,简直是他此前做梦也不曾想到过的。
他情不自禁,将目光投向前头那个马背上的背影,目光里充满了崇敬,昂首挺胸,领着自己身后的士兵,阔步入城。
队伍在一路的欢呼声中,抵达了台城。
李穆下马,入大司马门,最后来到了建康宫,迈上丹陛,走向当今皇帝御天下,议国事的那座金銮殿。
兴平帝着天子冠冕,端坐上位,两旁分列文武大臣。
他的双目发亮,颧骨透出一缕病态般的不正常红色,目光透过冠前垂落的冕旒,紧紧地望着李穆入殿。
大殿里站满了人,却静悄悄不闻半点声响,只有李穆领着李协等人入内,迈步之时发出的脚步之声。
他的步伐声清晰而稳健。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他神色平静,双目望着前方,行到了御座之前,向皇帝行叩见之礼。
兴平帝已经很久没像今日这般心情舒畅了,大笑命他平身,问了些战事的情况,道:“巴王对我大虞感恩戴德,不日朕便派人送他归国,还为民王。卿劳苦功高,当得厚封。朕即刻擢你为卫将军,金章紫绶,开府从公。余者协功之人,朕亦一一有赏!”